“不是。”他低沉地答,“初八那日…会由二哥、三哥送嫁。”

“为…为什么?”

他没有答话,静默地飞落于秋千之畔,那等俊伟的身姿,居然显出几分颓丧。

无人使力,秋千慢慢地顿了下来,顿在他的旁边。

木槿握着藤索,心下忽然迷茫,“五哥…”

她的五哥终究没有答她的话,转过身去,一步步地踏向宫外。

簌簌花影缭乱,濛濛飞絮飘扬,模糊了那熟悉的身影,也模糊了她的眼睛。

看着宫人忙乱了大半年,她依然每日里读书、练剑、玩笑,仿佛事不关己。

她其实真的很迟钝。

迟钝到直至那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即将离开这里了。

也许还将永远离开这里,失去这里的一切。

离开熟悉的宫殿和池苑,离开呵护她的父皇母后,离开疼爱她的兄长阿姐,甚至离开教她剑术陪她读书的五哥,离开养她育她的那片土地。

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吴,接受一个陌生男子不知是真是假的宠爱或冷落。

木槿觉得自己眼睛有点湿,连忙仰起头来,弯一弯唇角,懒洋洋地看向那老槐。

郑仓走过来,问道:“木槿姑娘,这大太阳的,你在看什么呢?”

木槿笑了一声,揉着眼睛道:“无聊呢,给太阳晃得眼睛疼。大仓鼠,你这里有绳索木板吗?我想搭个秋千玩。”

郑仓一呆,说道:“有,不过得你自己搭去。仓鼠可上不了树!”

木槿飞身跃上老槐,笑嘻嘻看着他,“没事,我能上树!”

她不知道郑仓的武艺有多高,但他能知晓木槿听了五支曲子一动不动,那修为想来有点吓人,遂也不打算在他们跟前掩饰自己身手。

“呃…”

郑仓又打量她几眼,返身去找人寻绳索,却禁不住嘀咕道,“这是谁家的闺女,也太野了吧?”

论起会武的女子,吴都不是没有。

太子许思颜身边便有个女侍卫名唤沈南霜,容色武艺俱佳,很得宠爱;慕容依依将门虎女,也曾学过些拳脚,但她早就是太子侧妃,生恐练出个粗手大脚,失去如今弱不禁风惹人怜爱的媚人风姿,故而早就把武学一道放下了。

这女子穿戴绝非普通人家,就该学点诗画女红,才能嫁个好人家,嬴得夫婿欢心,好端端练出一身的武艺做什么?

木槿也不理会旁人怎么想,自顾挑了一处粗壮枝桠,上蹦下跳地忙得欢腾,要搭出一个秋千来。

楼小眠终于也起了床,闻讯也好奇地踱到老槐下观望。虽取了卷书在手中,想来也是看不进去的。

他心腹侍儿名唤茉莉,却是个肌肤皎洁容色清丽的慧婢,此时边瞧边掩口笑道:“昨日听这姑娘琴声,倒是个不凡的人物。”

楼小眠沉吟道,“本就该是个不凡的人物。”

快要午时木槿才搭好秋千,可惜此时太阳已经升到顶头,树叶间筛下的圆形光斑一样炙烈如火。木槿坐在秋千上荡了片刻,被晒得脸儿红彤彤的,擦着额上的汗抬眼看天,神情便有些无奈。

楼小眠瞧着那粗劣的秋千,终于也对这不凡人物的大手笔摇头叹息:“木槿姑娘,在下觉得,还是弹琴听曲子吃零嘴更适合你。”

木槿笑道:“楼大哥果然是我知音!午饭备了什么菜式?有没有特别些的零嘴儿?”

楼小眠站起身来,悠悠道:“有。不过听闻你要减肥,所以都是预备给我的。”

木槿愕然。

茉莉笑道:“也为木槿姑娘预备了…”

木槿面露喜色,正要道谢,茉莉接着道:“预备了沐浴的热水和干净的衣衫。”

木槿大失所望,再将秋千荡起,荡得高高的,让裹着阳光热力的清风从腋下穿过,努力感觉出些微的凉意。

这时,只闻“咯”的一声,木槿正荡到最高处,还未及回过神来,连接木板的结子已经松脱,她尖叫着从半空里摔落下来…

“木槿!”

楼小眠正要下方,连忙掠身过去相接。

身形居然颇是快捷,看来竟也会些武艺。

木槿大感安慰。

虽然她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到底还是有了英雄救美这一幕发生在她身上。

以他们的身份,数十年、数百年后,也许会成为说书先生那里的一个传奇故事呢!

楼小眠果然接住了她。

可惜还未接稳,便自己腿一软摔往地面…

木槿身形一转,已从他臂膀间脱开,稳稳落地,回身一扬臂捞住楼小眠,惆怅地叹息一声,问道:“你…没事吧?”

楼小眠神情更是惆怅,扶着她慢慢站起身来,叹道:“没事。不是你该减肥,便是我太无用了…”

木槿瞧着眼前苍白俊秀的病美人,许久才道:“嗯,楼大哥才识卓著,怎会无用?是我该减肥…”

这样卓绝的人物怎么着都不会犯错,怎么着都不该伤心。

所以,只能是她的错了。

木槿在洗浴后才觉出病美人对她还是挺好的。

夜间拿给她的换洗衣衫虽是新的,但成色寻常,多半是茉莉等侍儿素习所穿。但这会儿拿给她的衣裙质料华贵轻盈,做工细致绵密,一看便知是名家裁制。

才不过一个上午而已,想来为这衣裙付出的银子应该该远远超出衣裙本身的价值了。

木槿自幼娇贵惯了,虽不是特别挑剔衣食,但遇着喜欢吃的食物便会多夹几筷,穿上舒适的衣衫也会格外多些笑颜。如今看着身上衣裙秀雅飘逸,绰约有致,便觉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正要走向前厅时,却见阿薄引了一人正走过去,连忙顿下脚步,两边张望片刻,飞身跃到那边芭蕉下,悄悄贴在窗边向内观望。

楼小眠正坐于桌边,看着面前大碗深褐的药汁皱眉不已。

桌上排了七八样菜肴,虽不算丰盛,但看着很是精致诱人。

上前见礼之人正是太子许思颜的心腹谋臣魏非。略略寒喧几句,魏非看着楼小眠对面的碗,问道:“楼大人有客人?”

楼小眠微笑道:“有位女客在。呆会儿我叫人去问一声,若她不介意,可以引见给魏兄。”

“楼大人家的女客…”

魏非暧mei不明地笑着,摇手道:“男女内外有别,下官不敢唐突,不敢唐突!”

楼小眠也不相强,只向茉莉吩咐道:“叫厨下在那边另备下一桌饭菜来给魏大人,我吃了药便过去相陪。”

魏非忙道:“不用,不用!太子那边,还在等着楼大人的回复。”

“为去江北六郡的事?”

“是。太子打算这两日便微服过去,却不知楼大人身体恢复得怎样,能否一同出行?”

楼小眠指尖轻叩桌子,沉吟道:“太子不是说,要隔些日子才去吗?”

“原先是这样说,但今日从宫里回来,便改了主意。据下官看来,可能给皇上罚得心里很不痛快,想离京出去走走?”

“罚?为什么?”

“嘿嘿,这个…”

魏非放低了声音,“昨晚太子妃在太子府门前给贼人劫走了,皇上恼了吧?本来皇上是让太子妃和太子一起走的,可太子让她一个人回去,结果出了事…”

楼小眠虽不曾见过深居简出的太子妃,但对这对夫妻的情形早有耳闻,摇头苦笑,又诧异问道:“若是太子妃被劫,不是该尽快找人吗?怎会这时候出京?”

“太子一早去请罪,早饭都没让他吃,罚他跪了一上午。皇上让他别找了,说找不到是他没福分…太子回府后脸都黑了,连慕容良娣请他用午膳都回绝不见,在屋里踱了老半天,便让我来寻楼大人了!”

“哦!我尚未痊愈。太子一定要我同行的话,我明日去一次守静观吧!两天后请太子到守静观找我,我们一起去江北。”

魏非大喜,笑道:“如此甚好,甚好!若有楼大人同去,凡事也能多几分把握!”

楼小眠无奈叹气,端起药碗复又放下,抬头问道:“太子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真的不找太子妃了?”

魏非摇着羽扇笑道:“找自然要找的,但也没必要太子亲自去找吧?何况此事既已惊动皇上,以皇上对太子妃的疼爱,自然会设法找寻。太子心里憋了口气,懒得再理也是人之常情。”

“哦…听闻太子妃身边能人不少,不知她那些蜀国侍从有没有去寻找?”

“也在找吧?跟太子妃的明姑姑发现太子妃遇劫,慕容良娣还留在太子书房里过夜,立刻要人要车,说他们公主一找回来便要收拾行李回蜀国…叫嚷得满府的人都知道。连太子妃身边那些素来不怎么说话的侍婢都跑出来,个个说慕容良娣包藏祸心,才会在主母舍身相救后还在狐媚太子…直到太子入宫请罪,皇上派李公公过来安抚了,这才不闹了,安安分分回了凤仪院。”

“然后呢?也不找了?”

“既然皇上干预了此事,他们再去找,岂不是连皇上也信不过?”

魏非摇头,“论理咱们不该说这话。但慕容良娣的确有失厚道,而咱们太子也忒荒唐了些!”

“是么?”

楼小眠笑意安谧,秋水般的眼眸若有微澜晃动。

仿佛很随意地,他又问起太子妃的音容笑貌,以及那日被劫前后的情景。

然后他道:“我也觉得,太子可以不用去寻了!”

“嗯?”

莫非楼大人神机妙算,分析出了太子妃的去向?

魏非连忙侧耳静听。

只闻楼小眠道:“若是太子妃丢了,正好改册慕容良娣为正妃,从此郎情妾意,各遂所愿,岂不大妙?”

“…”

木槿待魏非告辞离去,才从藏身处跃出,站在门口踌躇片刻,笑嘻嘻走了进去。

“楼大哥!”

楼小眠却正盯着那黑褐的药汁发愁,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茉莉在后柔声劝道:“公子,这药都快凉了,快喝了吧!良药苦口呀!”

“良药苦口!”

楼小眠长叹,端起药碗来,阖了眼一饮而尽。

茉莉忙将一块饴糖送到他口边,“公子,含块糖润润吧!”

“不用了!”

楼小眠摆手,另一只手却紧压着胸口,蹙紧眉顿了好久,才叹道:“一碗药下去,这都饱了,还让不让人吃饭?”

茉莉笑道:“公子好歹用些吧!今日菜式挺丰富。”

他这才睁开眼,却冲木槿一笑,“木槿姑娘早就饿了吧?快吃饭吧!”

木槿忙碌这么一上午,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闻言也不客气,坐过去提筷便夹向最大的鸡腿,顺便一顶高帽赞向楼小眠道:“楼大哥如此善解人意,真是难得的大好人!”

楼小眠微笑,向茉莉道:“今日菜式丰富,木槿姑娘大块朵颐后,必能大胖三斤!”

茉莉见公子欢喜,顺势道:“对,吃上三日,可大胖十斤!”

木槿筷子上的鸡腿掉了回去,看着眼前“善解人意”的“大好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让她吃呢,还是让她别吃呢?

楼小眠不觉大笑,叩着桌面道:“给我盛碗米饭来,痛快笑一笑,倒又有了些食欲。”

木槿犹豫片刻,又夹回那只鸡腿,笑嘻嘻道:“能博美人一笑,大胖十斤又何妨!”

楼小眠挑眉。

这算是被这丫头反调戏了?

他接过茉莉递过来的米饭,又问道:“你干嘛鬼鬼祟祟躲在窗外?不怕蛇咬了你?”

“我见有生人来,怕是那些想抓我的坏人,自然要避上一避。”

木槿四下张望,并未看到郑仓。

那他如何知道她曾藏在窗外?

楼小眠笑得眸光清莹,指着她的鞋道:“你把芭蕉树下新培的土都踩屋子里来了!上午耍了秋千,下午打算扫地?倒是减肥的好法子!”

木槿叹道:“我长这么大,没学过扫地,倒是撬过地砖。”

楼小眠一怔,“撬地砖做什么?”

木槿道:“我小时候顽皮,把母亲用来做药的毒蝎子偷了两条出来玩,谁知把竹筒打翻了…那蝎子便不知钻哪里去了!我怕它们半夜里跑出来咬我,又不敢声张,悄悄喊了我一个哥哥帮忙,把我房间的地砖撬了几十块,才找到了那蝎子。”

“后来呢?”

“后来?”

“你好端端的闺房弄成那样,大约瞒不过你父母吧?”

楼小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木槿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回碗中,神色有些沮丧,“不错。我那哥哥本来预备悄悄唤人过去帮我收拾好就完事了,谁知我父亲偏发现了,把我哥哥一顿好训,跪在太阳底下背了一整天的书。”

楼小眠奇道:“为什么罚你哥哥,不罚你?”

木槿笑眯眯道:“因为我父亲说,男孩不怕晒,女孩会晒黑!”

“…”

楼小眠遥想那位父亲的言行,以及传说中他的风采,便觉有些无语。

木槿继续啃鸡腿,却已索然无味。

她的父皇说这句话前,她的五哥已先行认了错,说是他拿了夏后的蝎子给妹妹玩…

半晌,楼小眠道:“木槿,你家住在哪里?现在没坏人追了,呆会儿我让仓叔护送你回去吧!”

木槿丢开鸡骨头,懒洋洋道:“我家住得远了…在蜀国。楼大哥若是觉得我厌烦,麻烦帮我备匹马,我自个儿回去就行。”

“…”

楼小眠沉吟片刻道:“有人为我弹琴、做秋千,还会撬地砖…嗯,只要你不揭屋顶,我就不厌烦你。你愿意呆在这里便继续呆着吧!明日我去守静观治病,你不妨继续跟着!”

木槿快活说道:“当然!我还要跟你一起去江北六郡,好好游览下大吴山水风光,如何?”

楼小眠看着那张兴奋得泛红的小脸,许久才慢慢道:“很好!很好!”

他一向知晓传言不可信,如今更加确定。

本来调了闹钟要一早起床更新的,谁知赖床时又睡了过去,做了个长长的梦,一直被怪兽追杀,比好莱坞大片还精彩,也不知持续了几个小时,给老妈叫醒时一身的汗,真真吓死姐了!

说什么太子妃不通琴棋不知书画,又呆又木任人欺负…

连太子许思颜也从未否认过这些看法。

他到底是看走眼糊涂了三年,还是装糊涂不愿意正眼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