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眠道:“微臣不知。”

心里却已想起,木槿似曾说过,她有一位极敬重的长辈,可称知音,却可能不爱听她弹琴…

想必指的便是吴帝许知言了。

他亦听说过许知言与木槿母后的种种传闻,隐约察觉出许思颜对此颇有心结,便不肯多提一句。

二人正闲聊时,却见有成谕急急奔来,回道:“太子殿下,刚送太子妃回京的护卫回来了,说…说车上的太子妃变了个人…”

许思颜照旧夹菜,不急不缓道:“变了个人?她又在装疯卖傻吧?她在这方面的道行绝对比她的武艺或琴艺强多了!”

成谕道:“不是,是换了个人…是换成个男人了!”

“男人?”

许思颜吃不下菜了。

楼小眠立刻声明:“我的确下了药,是看着她昏睡过去的!”

沈南霜赶紧跟着说道:“是我亲自把太子妃抱上车的,怕路上有风,还特地为她盖了条薄毯子。”

成谕道:“半路护卫发现太子妃头和脸都蒙上了毯子,怕她热坏,遂勒马查看,才发现变作个男人了!”

沈南霜懵了,“临行前我还特地把他们两个喊过去仔细吩咐了,生怕出了差错。”

楼小眠便看向许思颜。

后者沉默片刻,慢慢道:“多半就是你喊那两位仔细吩咐时车上便已出了差错!我原便说,你亲自送她回去比较合适。”

沈南霜垂头不敢答话。

这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嚣。

许思颜还未及让人出去查看,便见有随从趔趄着狼狈奔入,匆匆禀道:“太子殿下,绯期公子来了!”

话未了,一道红影迅速飘入,后面跟着掩着胸气息不匀的周少锋。

许思颜稳稳坐着看向来人,眉心微皱。

那人已走到许思颜面前,也不跪拜,只一揖为礼:“孟绯期见过太子!”

此人一身红衣烈烈如火,容色俊秀异常,却冷若冰霜,傲气凌人,目无下尘,正是吴帝许知言身边的孟绯期。

许知言在三年多前一次礼佛时遇到此人,见其心性骄傲,行事乖张,却出身高贵,武艺绝高,遂生爱才之心,将其带入宫中,以客卿相待,颇为礼遇。故而他虽未受任何官职,在宫中极受尊重,——便是看不顺眼他的,如果不想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也不会当面对他无礼。

当然,再怎么孤僻乖张,也不可能在吴帝和太子跟前太过张狂。

许思颜瞥一眼自己那些被逐得狼狈的侍从,端起茶盏不急不慌啜了一口,方才缓缓问:“有事?”

孟绯期目注许思颜,冷淡问道:“敢问太子,太子妃何在?”

许思颜顿了顿,立时料到他必是奉了父皇密旨而来,遂淡淡笑着答道:“太子妃是怎样的人,父皇再清楚不过。腿长在她身上,我须不能拿绳子将她捆回去,只能由她去了。怎么?绯期,你这是在跟本宫要人?”

孟绯期冷冷一笑,“在下不敢!但跟在下一起出京寻人的凤仪院护卫说,方才看到了太子妃的求救信号,却不是太子妃亲自发出的,应该辗转从别处传来的。他们已循着那信号去寻人,初步判断太子妃应该已在六七十里外,且处境极险。”

“不可能!”

沈南霜已禁不住脱口而出。

太子妃显然想跟着去北地逛逛,暂时不想回宫;那么她不应该等着许思颜、楼小眠出发时再缠过来跟着一起去吗?

注意,这朵不是桃花!如果硬要说他是桃花的话,他是夹竹桃!

孤鸿影,倚天横剑清风淡

许思颜皱眉,转头看向成谕,“那个替代太子妃呆在马车上的男子,是什么人?”

成谕忙答道:“不知。听闻中了迷药,晕过去了,护送太子妃回去的护卫急着快马回来回禀,还未及先救醒那男子。”

旁边忽有盘盏声响,许思颜回头,却是楼小眠匆忙站起,带翻了面前的茶盏。他脸色微微发白,失声道:“雍王!”

雍王也去江北。木槿眼见她的夫婿和“知己”联起手来算计她,失望之下很可能抛开他们跟雍王一起走。而雍王许从悦带的从人不少,只怕和许思颜、楼小眠二人加起来的相当了,其中少了一人或混入一人,并不那么容易被觉察。

“便是跟去了,也不妨事。雍王那里还在乎多她一个同行?”

许思颜这样说着,却已站起身,吩咐道:“备马!通知大家准备出发,还是连夜赶过去先和雍王会合吧!”

众人连声应诺时,孟绯期已飞身出去,但闻他疏狂清冷的声线越来越远,依然清晰飘到众人耳边:“江北方向的官道么?在下先行过去查探太子妃的消息…告辞!”

人都走得没影了,还说什么告辞…

许思颜不怒反笑,向楼小眠道:“父皇真是好眼力!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确实很能培养自己的忍耐力!”

楼小眠已镇定下来,微笑道:“那是。怎么可能个个都如我这般好性情,由着太子殿下搓圆捏扁,欺负到死呢!”

许思颜斜眼睨之,胸中怒意却不觉间散去许多。

这时,那边又有人回道:“雍王派人见楼大人。”

急召进来问时,却是雍王身边的侍卫长。

“雍王殿下说,楼大人一个小侍儿混在车队里跟去了,问是由他一路带去江北呢,还是把她放在松池驿馆?”

许思颜叹道:“不劳他费心,我就这去接她!小眠,你且休息一晚,回头在再赶去。我在前面驿站等你。”

想着他的太子妃似乎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有些头疼,“若她无事,我便如你所愿,边等你边在那里和她相处相处。”

如果他父皇暗中支持,只怕他很难将她赶回去了。却不知“相处”到最后,那边驿馆会不会在他们的争执中被拆了…

楼小眠叹气,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注视着他,然后问向那侍卫长:“雍王殿下到何处了?”

侍卫长忙答道:“我离开时已经过了七里桥。想来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前方松池驿了吧?”

楼小眠便道,“七里桥再往前四五里,就是伏虎岗。从京城到松池驿的官道,独那里地势险要,山道纵横。几次战乱,伏虎岗都曾出现过小股盗匪,扰得官民不安。算来那里距此地应该正是七十里左右。”

也就是说,那里与凤仪院护卫们说的太子妃求救信号所发出距离大致相若。

许思颜点头,“好,我到那边多留意下。成谕,拿我的手谕去苏将军军营,立刻调一队精兵前往伏虎岗候命!”

成谕急急应了,忙叫人取来纸笔。

周少锋在旁纳闷地问向沈南霜:“雍王能文能武,手下也不弱,太子妃跟在他身边也出不了什么事吧?”

沈南霜也不解,答道:“有备无患吧!”

毕竟那是太子妃,太子府真正的女主人,大吴未来的国母…

许从悦醒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稍稍一动,便觉自己伤处被衣角撕下的布条重重裹缠着,也不知裹了多少道,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苦笑道:“你把我当粽子裹了吗?”

木槿蔫蔫地坐在他旁边,拔了青草在手里蹭着,说道:“我没学过裹粽子,不过,我现在很想学学蒸粽子。”

“饿了?”

“难道你不饿?不过这会儿便是有饭菜,只怕也吃不下。”

木槿无奈地叹气,拍下叮在脖子上的一只大蚊子,继续拿青草揉搓着手。

许从悦已看出她不但身怀武艺,且颇有心计,绝不是传说中的木头公主,只是自幼娇养,恐怕还有些晕血症状,想来为自己包扎伤口时必定相当难受,不觉心下歉然,柔声道:“方才我们逃过来时,依稀记得东边有水流声,应该可以找到山溪先洗洗手。”

木槿叹道:“我怕你被虎狼叼去呀!”

许从悦微笑道:“那你现在去洗也成,我便是受伤,自保之力还是有的。——不过,上回你说你和你母亲一样不认路,不会是真的吧?”

木槿便做了个鬼脸,“便是把我丢沙漠里,我都找得回来!不过便是不怕豺狼虎豹,也得小心那些刺客。他们多半还在山里寻我们。”

许从悦一怔,“他们中了你那什么行百步即见阎罗的毒烟,便是不死也该伤了一半,暂时顾不得搜寻我们吧?”

木槿道:“哪是什么毒烟啊?不过生些烟气让人呛咳两声,等烟散了,顶多喉咙有些不适,连小鬼都见不了,何况阎罗!”

许从悦不觉皱眉,“那是有些麻烦。不过,你当时也发了焰火,应该是通知部属来救了吧?”

木槿望天叹息,“通知了,但这里是吴国,不是我们蜀国。便是有个把蜀国的眼线恰好在附近能帮我把消息传出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救我。我原以为明天才会出发往江北,让我的护卫今天在守静观附近休整,可恶许思颜那混蛋哪…我还没来得及知会他们跟上来呢!”

许从悦静默片刻,不得不下了断言:“木槿,大约我们得在这里喂一夜蚊子了!”

他身上都是血腥味儿,自然更招蚊子,此时手上脸上已经好几个大疙瘩,犹自苦中作乐道:“幸好这地儿草丛虽多,不像有蛇窝的样子。”

木槿的神色便有些怪异,似笑非笑,“如果你想找一群蛇来相伴,倒也很容易。”

许从悦恍然大悟,“你、你…”

世间事总是如此,把别人当成呆子时,往往自己会成了呆子;想看别人笑话时,往往自己就成了笑话。

他正懊恼之际,木槿忽警觉地站起,飞身奔出灌木,小心向下查看。

许从悦也已听到隐约的人声,连忙强撑着过去看时,已见不远处两支火把闪烁,数道人影正往这边寻来。

山间无路,木槿拉着他本就是只顾冲往林木茂盛便于藏身的地方逃,奔到哪里哪里算哪里,然后径自躲在了这处还算隐蔽的山石后。

此地虽说不上山高林深,但刺客到底就那么些人,又有夜色掩护,即便近在百步之内,想找到他们也绝不容易。

可眼前看来,那群人竟似早已知道他们藏身之处,眼见着那火把若隐若现,分明正径直往这边奔来。

两人对视一眼,木槿已问道:“你还走得了路吗?”

许从悦苦笑道:“走不了也得走吧?”

木槿弯腰,将许从悦沾满血渍的残破外衣包起,拉过许从悦,低声道:“走!”

许从悦点头,忍着伤痛随在她身后向前奔逃。

行不了几步,木槿悄声道:“等一等。”

她顿下身,将那沾着血的衣物沿着草丛拖着向旁边走了丈余,正到一处山洞前。木槿奔进去,将脏衣掷入,又取出一只瓷瓶,拔出瓶塞,也用力丢了进去。

惟恐那些人发现不了这山洞,她返身出来,顺手又将一方丝帕挂在洞外下风处的灌木上,只作无意飘落的模样。

一切停当,她方才奔回,重新拉了许从悦道:“走!”

许从悦问:“你怀疑他们带着猎犬?”

木槿道:“没听见犬吠,应该不是猎犬。说不准是别的什么东西,多半还是循着咱们的气味跟来的。”

当年她母亲夏欢颜千里迢迢到塞外寻找萧寻,虽然不认路,却凭着在萧寻身上所种的母子情深蛊,绕过千军万马将他寻到;而她上回在楼家所用的游丝素心香,同样是利用一种素心蛊对此香的辨识度告诉部属自己的位置。只是如今隔得太远,等部属找来那香味早就散了,而她当然也不可能在原来位置了。

但由此愈可见得那些刺客来历不凡了。刺杀那么多人后,不但没走,还敢搜山,且短短一两个时辰,便不知找着了什么珍奇玩意儿过来带路搜人。

许从悦已是万分不解,叹道:“奇了奇了,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瘟神,这般追得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木槿道:“谁说的?你想要入地我现在就能挖个坑埋了你,要门做什么?”

“…”

“不过那些刺客如果入了那山洞,估计和入地也差不多了!”

木槿的声音听来很有些兴奋。

而许从悦却禁不住有几分惊悚,“你…刚刚动了手脚?”

木槿点头,“你昏睡时我在附近查看过,当时发现了这山洞,本打算等你醒了先带你到那里歇一晚的。如今不想被人瓮中捉鳖,只好留着捉他们了!”

“你放了什么在里边?”

“没什么,也是你刚提醒了我,所以我在那里给他们预备了一个蛇窝。话说,招蛇引蝎子的药,就那么一瓶,希望别浪费了才好。”

许从悦便顾不得后背伤处疼得愈发厉害,向前奔得极快,惟恐走得慢了,那些兴奋奔来的蛇会误把他当了晚饭。

两人又行出数百步,便听得那边接二连三传出惊恐之极的惨叫声。

许从悦毛骨悚然,叹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木槿笑道:“对呀,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我。刚应该把你也丢进去,方才不负这蛇蝎心肠的美名!”

许从悦再不敢吱声,却觉步履越来越沉重,渐渐迈不向前,不由得缓慢下来。

朦朦月色下,木槿瞧不清他的脸色,却觉他握住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伸手在他伤处一摸,已是大片黏湿,一直挂到衣角。

许从悦叹道:“别乱摸了,摸了满手的血,一时须没地方洗手。”

木槿不答,一跃身飞上旁边一株老松上,向四周查看半晌,复又飞身而下,说道:“可惜了,毒蛇们的盛情款待也没能留住他们。他们又追过来了!”

许从悦无奈道:“那么,麻烦你就继续当一回蛇蝎美人吧!他们想杀的应该是我,你别管我,自己走,应该能脱身!”

木槿问:“那你呢?”

许从悦抬头看向头顶密森森的林木,悠悠道:“这里风景不错,我想留这里欣赏风景。”

“白痴!”

木槿白他一眼,伸手又拉他,“我瞧见一个藏身的好地儿了!跟我来!”

不久后,许从悦和木槿都已身在一棵高大的古柏之上。

她方才登高远眺,已注意到这边林木参天,等到近处时,更看清是许多古柏,也不知已在山间不知生长了几百年,棵棵枝繁叶茂,傲骨藏风,——嗯,也可以藏人。

于是她带许从悦在古柏下方四处奔走几圈,眼看那那些追来的刺客快到近前,方才随意挑了一棵攀上去,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许从悦也弄了上去。

柏树枝叶稠密,小枝众多,白天都绿森森的密不透风,夜间更是黑压压一团,走到树下仔细看都未必看得清上方有人,何况刺客知道他们一个受伤一个是女子,再猜不到他们会藏树上;便是猜到,方才他们在这里奔了数圈,四处都留有气息,数百棵古柏想一一清查,决计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许从悦借了木槿衣带的拉力,好容易在树枝上稳了身形,额上已尽是疼出的冷汗。

木槿怕他支持不住掉下去,用衣带将他绑扣在树上,才踩住旁边一根树桠,替他擦拭额上汗水,问道:“黑桃花,你还支持得住吗?受不了时,便睡一睡。”

这时候晕过去倒有可能,连死过去都比睡过去容易。

真是个全无心肝的女人。

许从悦无力地看着她,“丫头,你轻功比我还高,武艺也不会差到哪里…若我那夜抓了你起了点什么坏心眼,不知如今会怎样…”

木槿善良地笑了笑,“如今你就不会被人追杀得那么惨了!”

因为早就死无全尸了…

许从悦心里默默替她补完下半句,忍着伤口被牵扯的疼痛先阖目歇息,只盼能尽快恢复些力气,若呆会还需奔逃,不至于丢脸到要拖累身旁的刁钻丫头。

——到底谁传出的谣言,说太子妃木头木脑,蠢笨如猪?那些家伙绝对是瞎了眼呀瞎了眼!

当然,他当初也瞎了眼,活该被木槿当猴子似的耍了半夜。

当然,还有个眼更瞎的,才会把这样的宝贝当成累赘,丢在自家后院三年不闻不问,还恨不能一掌拍回千里之外,甩之踹之以图后快…

想到此处时,他不止伤处疼痛,连心口都没来由地抽疼了下,不觉转头看向木槿。

木槿却全然没顾得上再看他,倾身贴于树桠上,仔细往下观望。

一群黑衣人竟已到了这边树林中,松枝火把举得高高的,正在四下寻觅。

其中一人手中持着只小小铁笼,正就着火光向内观察着,说道:“看吸血蝶的反应,他们应该就在这附近。但它为何不是向一个方向飞,而是胡乱扑腾着想出来的模样?”

另一人大约是那什么吸血蝶的主人,仔细瞧了片刻答道:“我的小蝶经过特别训练,一旦吸食了某个人的鲜血,只会往那个人的方向追击。但毕竟这么个小蝴蝶,追了这许久没追到食物,暴躁了想自己出笼子追逐也是可能的。”

旁边便有一个头领模样的刺客道:“不如把它放开试试?”

先前那蝴蝶主人忙道:“不可!这东西可不像猫儿狗儿那般有灵性,出了笼子根本不认我的。这天黑林深的,飞出去能不能找到太子和太子妃咱不知道,但咱们一定是找不回这蝴蝶了!”

那头领便在纳闷,“说来也奇怪,那太子中箭,已经身受重伤,带着个女人能跑哪里去?莫非伤得不重?还能将咱们引蛇窟里去,这份才智倒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