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嘻嘻一笑,这才站起身,懒懒地步出屋子,走回自己房间去。

走到院中时,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楼小眠的卧房。

暖色的烛光映在窗纸上,却寂然无声,再不知房中那两位正干着什么好事。

许从悦跟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便轻笑道:“木槿,别信太子胡扯。他和楼大人不会有什么的,顶多抵足聊天而已。我和他在宫里一起呆过十年,就没见过他有那种嗜好。”

木槿不觉红了脸,却笑道:“他有没有那种嗜好,我才懒得关心!我只可惜楼大哥那么好的一个人…”

“楼大人?”

许从悦轻笑,“的确是个不凡的人物,可你千万别被他面上的温良给蒙蔽了,你可晓得这么些年,不明不白死在他手里的人有多少?”

木槿怔了怔。

许从悦已低下头,往怀中只一掏,便掏出之前木槿送她的那个玉色荷包。

他打开,让她看里边的瓜子仁,“瞧,你的瓜子仁都在这里,想想你辛苦剥那许久,我没敢吃呢,还是还你吧!”

木槿失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辛苦剥了这许久却给了你吃?”

许从悦柔声道:“自是怕我在树上饿着,更没力气逃走。”

木槿摇头。

月色胧明里,她的笑容俏皮得近乎顽劣,“错了!我只是闲着无聊,才剥瓜子玩。你忘了,那时我粘了满手的血,又没地儿洗手,剥出的瓜子自然也干净不了,我怕吃了闹肚子,才留给你吃呢!”

许从悦便瞧向荷包里白白胖胖的瓜子仁。

木槿边往房间走着,边笑道:“你闻闻,有没有血腥味儿?敢吃你就吃吧,横竖我是不吃的…”

她掩了嘴吃吃笑着,很快走得远了。

许从悦站微暖的光影里,仔细嗅着那瓜子仁的气息。

他没闻着血腥味儿,只闻到了浓郁诱人的芳香,直沁入肺腑之间,莫名地让他心旌神荡起来。

他拈过一粒吃了,慢慢咀嚼着,静默了许久,才垂头捏住那荷包,扣紧,小心地放回怀中。

另一间屋内,楼小眠正卧在床上看书,一条腿懒洋洋地搁在另一条腿上,不时端过旁边小几上的茶轻啜一两口。

许思颜正翻阅着京城快马送上的公文,却有些神思不属,转头看楼小眠悠闲惬意的模样,叩着桌子说道:“喂,喂,你真闲得慌了过来帮我看看这些折子,天晓得那些老油条又在悄悄给我使什么绊子。”

这几年吴帝许知言时常病着,朝中事务若非十分要紧的,多由太子决断。如今太子出行,朝中之事能压的就压着,能处置的大臣们也会先行处置,只是事后必会具文回禀太子,委决不下的更要请太子示下。许思颜行使监国之权已久,虽诸多掣肘,倒也已驾轻就熟。

楼小眠看着他面前大叠的公文,却毫无同情之色,懒懒道:“太子英明睿智,才思慧捷,这么点折子,一炷香工夫便该翻完了。——太子心不在焉,无心批阅吧?”许思颜道:“胡说八道!我这不是一直在看么…”

一低头却瞧见手边看完的折子,才不过两三份,便觉说不下去了。

他越性把折子丢在一边,支了下颔叹道:“我只是不晓得我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太子妃…”

楼小眠叹道:“是个绝好的女子呀!那一手琴技,绝佳,绝佳;若能琴瑟和鸣一世,更佳,更佳!”

许思颜斜眼睨之。

楼小眠不以为意,说道:“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若是人人都喜欢那什么依依可人、姗姗动人,太子得长多少眼睛去防人家算计你的依依和姗姗?”

许思颜无奈摇头,“你别有的没的往别处扯。你没觉得木槿有些不对劲吗?你相信她晕成那样,连救她的人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太子认为呢?”

“我去那岩洞仔细查探过,那里不但有血迹,也有挣扎过的痕迹…想来她是吃了亏,怕被人提起坏了名节,越性什么都不敢说了!”

楼小眠眸心若有什么轻轻一跳,“这也没什么,横竖你也没把她当成过自己的妻子,不必太介怀。”

许思颜淡淡而笑,“既是我太子府的人,我便不能不介怀。没道理我的人被人欺负了去,我还得装聋作哑。不过她受了这等凌辱宁可强颜欢笑也不肯跟我提仇人是谁,未免太小瞧了我。这才是我真正介怀的。”

楼小眠许久才道:“她身手不错,人又机警,未必真的吃了亏。”

许思颜哼了一声道:“你太高看她了吧?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而已,再聪明能有多少能耐?”

楼小眠道:“既是个小丫头片子,你为何和她赌气三年不曾圆房?”

许思颜不觉冷下脸来,“你说谁和她赌气?”

楼小眠微笑道:“哦,我原说错了,太子没和太子妃赌气,只是和替太子安排了这头亲事的皇上赌气?”

许思颜怔了怔。

楼小眠轻叹道:“皇上龙体欠佳,心里盼着什么,其实太子最清楚不过。若是和皇上赌气,未免…婷”

“谁和父皇赌气?我只不过…”

许思颜忽然抬高声音,一拂袖将案上公文扫落地上,大步走了出去。

竟是怒气冲冲姻。

楼小眠呆了呆,许久才自思道:“我没事招他做什么?给自己找事儿呢!”

一厢这般说着,一厢也只能起身趿了鞋,将那满地的公文一一捡起,摞好。

又等了许久,见许思颜还未回来,他只能出门去寻。

皓月当空,清风送爽,清芬怡人的蔷薇花香里夹杂着一丝酒气。

许思颜独坐廊下栏杆边,持着一壶酒,已喝得微醺。

见楼小眠来,他轻轻一笑,“小眠,知道么?曾经有个女人骗了我。”

“骗你?”

“她说…她说会等我回来一起吃个午饭再走,可一转头便跑得无影无踪;她说很快回来看我,但她…已经一去十七年,连封家书都不曾给过我。好像…我从来与她无关!”

楼小眠已猜到他说的是谁,苦笑道:“思颜,你好像一天一夜没睡了吧?还有力气翻那些陈年烂谷子的旧帐自己生闷气?”

许思颜叹气,“所以喝点酒嘛,呆会睡得沉实些!”

他搭着楼小眠肩膀往房间走去,声音渐渐低沉得让人听不清晰,“你知道么,那一年,父皇跟我说,他留不住她了,让我帮他留住她…我从没看到父亲那样害怕又隐忍的神情…可惜我也留不住呀,都留不住…”

楼小眠扶了他走着,点头道:“知道了,木槿就是个倒霉丫头,送上门来让你迁怒了!喂,喂,你手往哪里摸?你不要名节了,我还打算要呢…”

天际星河明灭,月下花影摇曳,其实是个极温柔极静谧的夏夜。

其后众人又在驿馆休息了一日,许思颜便带了楼小眠和木槿先行前往江北。

许从悦伤势相对重些,何况许思颜原就不打算兴师动众,眼看调来相随许从悦的侍从队伍又开始壮观,越性让他留在驿馆再调养几日。

许从悦颇是不舍,说道:“太子妃也伤得不轻,何不让她随我同行,然后在上雍等着你们?跟我的人多,一路食宿也舒适些。”

许思颜柔声道:“从悦,那个丧门星你惹不起。看看,你才一遇到她便前所未有的倒霉,再让她跟着你,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木槿这回却坐在了楼小眠的车驾里,远远闻得两人对话,向楼小眠道:“自从我三年前到了吴国,更是前所未有的倒霉。楼大哥,你说,我是遇到了哪个丧门星?”

楼小眠摇动折扇,轻笑道:“哪有什么丧门星?这明明就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

木槿便悄声道:“既是冤家聚头,要不要打他个头破血流?”

楼小眠也便悄声回答:“打吧!我估计他就是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那脸面告诉皇上或找人帮忙的!”

木槿便捏起拳头,向拳头上吹着气,考虑着要不要在下一刻动手。

楼小眠又道:“不过你伤口刚结疤吧?就是痊愈了,你未必打得过他吧?若是你被打得头破血流,这里也没人帮得了你!”

木槿顿时泄气。

她看许思颜不顺眼,许思颜看她也是种种不对。如今肯让她同行已属难得,再惹毛了他,端出他太子的架势硬逼她回去,公公许知言一看他们在路上还吵架,必定也会留着她不肯放她出门了…

许思颜明知有人欲对自己不利,早已有所安排,并无惧忌之意,一路依然骑于马上,留心农田丰歉与百姓疾苦。

他刻意隐藏身份,车驾从人都不过寻常商旅衣着,倒也能访出些真实民情来。而当地吏治好坏,几乎能从许思颜时阴时晴的神情看个八九不离十。

孟绯期一直没有出现,但从许思颜与楼小眠的交谈中,木槿已听说前儿刺客之事,应与朝中某位亲王有关。

苏落之部下和许思颜随后调来的御林军并不是吃素的,在太子的亲自督促里,很快捉到了几名刺客。虽说几个亡命之徒钢牙铁骨不肯招承主谋,但随着一鳞半爪的线索渐渐深入,早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而看许思颜神色,木槿便已料定那背后主使者必会死得很惨…

这日许思颜带了人往附近村庄暗访半日,再赶上楼小眠等人车驾时,神色颇是愉快。

他上了车驾,接过楼小眠的递来的茶,微笑道:“可还记得上回那个险些因犯颜直谏被乱棍打死的举人张珉语么?我赦了他的罪,让他做了山阳县县令,这两年也没少被弹劾,我原想着是自己看走眼了。但今日瞧着,他也不畏权贵,惩治恶霸奸吏,又兴修水利,力革弊端,在这边百姓里口碑倒好,都称他是难得的清正父母官。”

楼小眠只顾听着,顺手取了木槿的茶盅来,也为她添了茶。

木槿正要道谢去接时,楼小眠仿佛听得出神,手中茶盅有意无意地错了开去,再松开时茶盅已经顺着她的臂膀摔落。木槿的惊叫声里,茶水已淋漓了她半幅衣袖。

几人都是一呆,楼小眠忙道:“我没留神,快瞧瞧烫伤没…”

他上前欲动手为她挽袖子,又踌躇着顿住。

他与许思颜交谊深厚,又坦承与木槿以琴会友,故而许思颜安排二人同车而行,一路既可彼此照应,也免得再多一辆马车来惹人眼目,——毕竟以楼小眠和木槿的尊贵,寻常马车只怕坐不来,如现在这般外观陈旧不惹眼、内里宽大舒适的马车一时也不易再改装出第二辆来。

可再怎么说,他与木槿男女有别,放着她名正言顺的夫婿有旁边,再没有他一个外人去查看她伤势的道理。木槿给烫了一烫,却也手忙脚乱。

急急抖着茶渍时,许思颜已上前一步先去卷她袖子,皱眉道:“蠢材,蠢材,不晓得先看伤么?”

木槿道:“似乎也不是很烫…”

而许思颜已撩开她袖子,露出藕段似的胳膊,先一眼看到那道红痕,便道:“果然烫着了!我去叫人寻药。”

木槿忙道:“没事,这只是胎记。我盅里原就有些凉茶,那茶还真烫不了我!”

许思颜忙仔细瞧了瞧,才放下心来,说道:“这胎记倒像一朵木槿花,丑丑的,怎不长在脸上呢?那才更叫名副其实!”

他这样说着时,已看到臂上殷红如珠的守宫砂,不觉一怔。

转头看向楼小眠时,楼小眠却已避讳地转过头只看向窗外,并不去看木槿裸露的肌肤。

木槿见许思颜看向守宫砂,不觉红了脸,连忙拨开他的手放下袖子来,说道:“我都说了没事了!横竖这衫子也薄,天气又热,也不用换了,呆会儿自然干了。”

许思颜又瞅她几眼,说道:“你自己有数便好,到时着了凉,别和父皇哭鼻子!”

木槿便冲他一笑,“你几时见我向父皇哭过鼻子?”

许思颜心情甚好,思量一回,便笑道:“果然没哭过!才晓得你多奸滑,谁有一丝半点不周到的地方,先让明姑姑跟父皇告了状再说,哪里还用你哭鼻子?满心只盼着我给父皇训得哭鼻子吧?”

木槿道:“我才不曾让明姑姑告状呢!我的嫁妆便够我十辈子吃穿不愁了,难不成我的凤仪院会缺人缺东西不成?旁人再不周到,也不会让我不痛快。”

许思颜点头,“便是我有时让你不痛快了,你也会想法让我更不痛快,是不是?”

木槿正要辩解,许思颜忽伸出手来,在她圆圆的脸上捏了一把,笑了一声,转头出了车厢,又飞身骑上马跟去。僾嚟朤晓

木槿摸摸被他捏过的面颊,绯红着面庞低低骂道:“卑鄙!无耻!老色鬼!登徒子!”

楼小眠在旁听得失笑出声。

别的倒也罢了,许思颜才不过比她大五岁,居然担了个“老”,若是听见只怕得吐血婷。

木槿便转头瞪他。

楼小眠忙道:“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他敢让你不痛快,我不敢!”

可他清澈的眼睛里满满是明亮的笑意,弯一弯便要溢出来似的,看着完全没有不敢的样子诣。

于是,木槿更不痛快了。

唯一欣慰的是,这一路走得缓慢,许思颜拖着楼小眠关注民生时,木槿有的是机会欣赏沿途风光。待后来木槿伤处痊愈,也要了匹骏马骑上,带了青桦、顾湃等亲卫四处游玩,往往至晚间才到客栈或驿馆与许思颜会合。

沈南霜便有些忧心,悄向许思颜谏道:“太子,太子妃何等尊贵,如此招摇,有些不成体统。”

许思颜笑道:“有什么不成体统的?你不是也骑着马时时跟在我后边,连车都不肯坐吗?”

沈南霜垂头,“南霜微贱之躯,怎好与太子妃相比?”

许思颜轻笑道:“什么微贱不微贱?若你俩一起骑马出行,论容貌,论身段,论英姿飒爽,招摇惹眼的绝对是你好不好?”

沈南霜不觉羞红了脸,抚着发烫着面庞正要说话时,却听身后有人清脆一笑。

二人转头看时,却见木槿把马儿交给青桦,正不紧不慢向他们走来,笑道:“论起体统,我忽然想起来了,这几日沈姑娘每晚伴我同住,原该站在床边立规矩才是。我又没太子那样的嗜好,怎可以和沈姑娘睡在一处?”

他们一行除了沈南霜并无其他女子,这些日子都是许思颜与楼小眠同住一屋,沈南霜伴着木槿同住一屋,也方便照顾太子妃之意。

许思颜不料木槿听到,自悔失言,忙拍拍她肩膀,笑道:“南霜白天要侍奉我,晚上哪有精力侍奉你这小祖宗?不如我另觅两个丫头来服侍你?”

木槿才要说话,沈南霜垂手谨立,恭顺说道:“侍奉太子妃,本就是南霜本分,南霜谨遵太子妃之命便是。”

这样说着时,眼圈已经泛红,只是隐忍着不肯落下泪来。

木槿眸光便凝了薄霜,却依然蕴着冷淡笑意,缓缓道:“我和太子说话,几时轮到你插嘴了?若真的心里有主母,便不该在背后说三道四;既然说了,就不要假惺惺拿出这副贤慧模样来,我可瞧不惯。若是在蜀国,这种不知礼的东西,我早令人打一顿板子赶走了;如今太子宠你宠得连上下体统都不顾了,我也管不了。只是从今日起,请你别在我跟前十步以内出现,不然给打了罚了,别说我心毒手辣!”

沈南霜只听她字句如刀,不觉又是惊骇,又是委屈,抬眼看向许思颜时,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向她挥了挥手道:“你且下去,随在成谕后面听命行事吧!我若有事,自会唤你。”

“是!”

沈南霜低低应了,默默地牵马到后面和众护卫行在一处。

许思颜向木槿一竖大拇指,“厉害!我的太子妃,果然与众不同!”

木槿持了马鞍盈盈一笑,“好说,好说!我便是再笨,也不能对不起父皇这三年来的悉心教导呀!”

许思颜便再不理她,转头找楼小眠说话去了。

青桦有些担心,上前轻声道:“公主,你怎么和太子起了争执?实在…有些不妥!”

木槿冷笑道:“我若让一个侍婢挑拨了去,才是真的丢了咱们蜀国的脸!”

她顿了顿,叹道:“哎,我真的想念明姑姑了!”

织布在旁点头,“对,明姑姑训起这些人来,抑扬顿挫,气势磅礴,公主可以听得痛快淋漓,通体舒泰,毛发俱张!”

木槿的忧伤和惆怅还没来得及展现,便被自己的亲卫打得无影无踪,横了他们一眼,自顾回车上憩息去了。

沈南霜自被木槿训了一顿,果然再不敢出现在木槿十步以内,夜间木槿独卧,自有亲卫们留心着,轮流在窗外值守。

而许思颜显然“宠”楼小眠远胜于沈南霜,一路依然和楼小眠同居一室,居然没唤沈南霜侍奉,木槿便甚感奇异,每天晨间见到楼小眠,不免多看他几眼,甚至会在他脸庞脖颈之类的地方多多停留片刻,试图寻出些蛛丝马迹。

她虽成亲三年,但日子过得着实与未出阁时没什么差别。明姑姑虽然教过她一些事,到底不曾实践,总是一知半解,对许思颜和楼小眠夜间到底有没有做过某些事便格外好奇。

楼小眠每日被她那又大又亮的黑眼睛满含探究地盯上几回,着实倍感无奈。

他总不能好端端地去向她解释,他和许思颜每天只是睡在一起吧?

何况睡在一起本身就很容易衍生出更多暧昧不明的涵义来…

好在他每日与木槿谈论音律,弹奏之际笛声或琴声依然清雅,遂让木槿略感安慰。看来许从悦说的没错,他们应该没什么。

——便是有什么,她的楼大哥出淤泥而不染,就是身体被她那个厚颜无耻的登徒子色狼夫婿染指了,至少心性没给带坏…

这日天色还早,眼看便快到高凉城,许思颜却让人提前去不远处把客栈安排好,预备歇在城外。

“高凉郡守似乎姓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