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仓顿住。

楼小眠松开纸卷,看着最后一角纸片化作灰烬,才道:“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包括在木槿跟前,不许露半丝口风。你还是…就如从前那般待她即可。”

“可是…她目前和太子虽未圆房,但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疏远。”

“你不用理会,我自会处置。”

“是!”郑仓应了,却又有些迟疑,“可寻她的并不只咱们。总得先告诉…”

“也不许提起!”

楼小眠皱眉,声音低沉却凌厉:“我再说一遍,此事你不许和任何人提起。不然那后果…并非我或者那丫头可以承担的。你权且就当作…从不曾知晓吧!”

郑仓额上滴下汗珠来,垂首道:“郑仓谨遵公子令谕!”

楼小眠便略略松了心神,蓦地听到门外恍惚有动静,冷声喝道:“谁?”

郑仓大惊,腰中大刀已经劈破琉璃珠帘飞向那人,然后顿在那人脖颈之上。

“大…大人…”

珠帘落地,琉璃珠子“丁丁丁”四下弹跳滚落。那人惊惶的面孔便呈现在楼小眠眼前。

身材娇小,容色清丽,一双黑水银般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受惊小鹿般仓皇。

她的手中端了一盆水,犹自冒着热气,传出阵阵的药草清香。

后天见!

沉金井,惟愿郎心知妾心

6-130:45:103215

“璧月!”

楼小眠踏近两步,眉尖已然蹙起。殢殩獍晓

正是到高凉第一晚,那个被他看上的吹笛子的美姬。

泾阳侯知人善任,看他们谈乐理谈茶艺谈得投机,却令她洗净铅华过来侍奉。

这数日她尽心侍奉,楼小眠也不以婢仆相待,彼此甚是相得,故而行止并无太多顾忌纡。

再不想会在这时候走来,看模样还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话。

“大人…我,我只是捧药水过来…给你敷眼睛…”

璧月的手在发抖,半满的水几乎被她环抱在怀里才能稳住腩。

铜制的水盆照着她的脸,说不出是绝望还是恐惧。

“公子!”

郑仓向楼小眠递去一个眼神,示意此女断不可留。

楼小眠低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郑仓正要下手,璧月忽叫道:“大人,容璧月为你敷一敷眼睛可好?”

郑仓呆了呆,才见璧月将那水盆抱得死紧,倒似在抱着性命一般。

楼小眠眸光暗了暗,低声道:“好。”

郑仓犹豫片刻,才收回刀来,说道:“公子小心!”

遂站到外面守卫。

楼小眠虽然体弱,却也是习过武的。方才二人都有些心神恍惚,方才未发现璧月站在门外。如今楼小眠已心生警惕,自然不用担心一个不懂武艺的侍女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璧月便抱着水盆,一步步走过来,放到桌上。

摇曳的烛光投在面盆里,潋滟水光里浮着一张惨白的脸。

她的手指扭结着,纤细的十指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但她终于将巾帕浸入药水里,泡透,再提起时,那柔软的双手便似稳当了许多。

她轻轻拧了,柔声道:“公子请卧下。”

楼小眠凝视她片刻,慢慢走到一边榻上卧了,阖上眼睛。

璧月便将那浸了药水的巾帕覆到他的眼睛,手轻轻掩着。

方才初秋的气节,连楼小眠这样病弱的,尚还穿着单衣。可她的手却极凉。

虽然刚从那滚热的药水里取出,虽然她掌下的丝帕还是湿热的,但她的手指却似有种自骨髓发出的森森凉意和颤意。

她的指甲涂着凤仙花汁,纤好圆润,保养得极好,此时触着楼小眠的眼角,仿佛往里用力一抠,便能生生抠出他的眼珠来。

但楼小眠只是静静地卧着,双手自然地枕于脑后,惬意而放松的姿态。

璧月道:“这个方子是我寻了几个大夫一起斟酌开出来的,可以清心明目。公子若是觉得用眼过度心力憔悴时敷上一敷,可以缓解许多。”

楼小眠“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璧月道:“方子我放在我妆台上了,我不在时,可以叫黛云每日为公子煎煮药水。”

这一回,楼小眠没有回答。

璧月继续道:“公子其实猜得没错,我是泾阳侯府的人,自然要为泾阳侯做事。泾阳侯吩咐我,大人每日做了什么,太子过来又和大人说什么,只需看到的、听到的,都需一一向他禀报。我也的确一一禀报了,每日公子看帐册、聊音律、品清茶,赏名花…其他的,璧月不懂,也不想懂。”

楼小眠叹道:“什么都不懂…的确聪明!”

壁月凝视着他开阖的淡色薄唇,发白的唇颤了颤,轻声道:“方才…我也不是故意的。听得里面郑护卫在说话,我原当正在回些寻常事宜,所以只在外候着,打算等他禀完后再进去。再不晓得…居然听到了那些。”

其实她还是没懂。

但无疑,此事攸关太子妃和眼前这男子的生死,也许…还涉及更多她一个歌姬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足以让太多人生命如蝼蚁般不值一哂的领域。

她够聪明,于是此时也够绝望。

她垂头问道:“前日大人说,会和泾阳侯将我要走,一直跟着大人,我开心得一夜都没睡着。我喜欢大人。从在那日酒席上第一眼看到了,便喜欢着,再没想过后来有这机缘,能和大人日日相处,更不曾想过,大人会打算带我走。”

楼小眠的手终于从脑后抽出,握了她的手。

他向来温和却寡情,独独酷好音律,往往对深精音律之人另眼相待,甚至引作知己。

之前的木槿,如今的璧月,虽说身份天差地别,可最初都是因为音律赢得了他的青眼有加。

他的掌心微微地温,但那丝暖意似乎完全不足熨热她冰凉的手指。

她忐忑地看着他,但洁净的巾帕却盖住了他的眼睛,再看不到他的眼神。

他的容色如经了风雨的雪梨花瓣,清冷孤绝,却有种憔悴的萎意。

只听他淡淡问道:“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璧月茫然道:“未了…心愿?”

楼小眠低沉道:“对。譬如是否有父母亲友需要安顿,或还有其他放心不下之事,你都可以说,我会尽量满足你。”

璧月摇头,“我父母早就没了,十二岁便被叔父卖入曲府学艺,上月又被送给侯爷…人人瞧不起我,人人都将我当作玩物,鞭打棒抽,哭和笑都不是自己的。纵还有些亲戚,他们既把我当作死人,我只能把他们当作死人了。我平生所愿,也不过是…不过是寻个情投意合的男子,相依相守一辈子罢了!”

楼小眠静默片刻,叹道:“这个有点难。若你有喜欢的,或许我还能把他丢过去陪你。”

璧月捏紧他的手,哑了嗓子道:“我的确有喜欢的。我不指望他能陪我,只盼他能记住我。——一生都能记得,有过一个女子,那么地喜欢他…”

她忽然倾下身,亲住楼小眠的唇。

楼小眠眉峰一蹙,没有动弹。

与她冰凉的手相反,她的唇是颤抖却灸热,火焰般燎向楼小眠。

楼小眠的唇如水一般清凉冷寂,由着她撩拨片刻,忽伸手摘去覆在双眼的巾帕,黑眸幽深如渊,淡淡地盯着她。

“璧月,你没觉得,你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于你更好?”

璧月毫无退缩之意,四目相对片刻,忽然间笑出了声:“大人,我以声色媚事于人,辗转于那些官商之手,最后派来取媚大人…大人认为我还担得起这清白二字么?”

她伸手松了楼小眠衣带,湿热的唇自他的线条美好柔和的下颔迤逦而下,落至锁骨,轻柔地亲吻啃啮。楼小眠慢慢捏紧了拳,神色反不似寻常温和,眉目已蕴了寒霜。

璧月道:“大人要我的命,拿去便是。但方才大人已经应我,要完成我未了之愿。璧月之心愿,便是在大人身心留下一席之地。大人重诺之人,想来不会失信!”

她的手忽向他腰身以下探去。

楼小眠眸光一凝,恍若有冰凌锋锐早过,却已猛然一拳砸在榻上,沉喝道:“找死!”

翻身将璧月压下。

璧月低吟一声,由着他将自己拢于身下,一把扯开她松散的衣衫,冷凉的指尖滑过温腻的肌肤,她周身起了一层的粟粒。

她自认已预备好,只是他侵入她时,她还是禁不住痛叫出声,几乎浑身都在哆嗦,却屏住呼吸将一双雪白的细长胳膊将他搂得更紧,让自己更亲密地楔合他。

“小眠,楼小眠…”

她低低地唤着从前再不敢唤出的名字,泪水润湿了长睫,然后夺眶而出。

楼小眠闪过一丝惊愕,却低头将她吻住,沁凉的手细致地在她的胸前腰下游移抚触。

直待她缓过气来,忍耐不住地低喘,他才缓缓动作。

初如和风细雨,让针尖般细碎的快意徐徐扩散,慢慢模糊她逼仄的痛感,随即加猛了力道,竟如暴风骤雨般将眼前女子笼住。

璧月的头因有力的冲撞和强烈的愉悦而落到榻外,优美修长的脖颈仰着,长发乌鸦鸦垂下。

她大口地喘息着,却仿佛再多的气息也填不满这具身体在极致欢愉时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的空虚和空白。

沉金井,惟愿郎心知妾心(四)

6-141:07:233239

“眠,小眠…”

她断续地唤着他,零零落落,眸光却一瞬也不舍得从他面庞移开。殢殩獍晓

许久,楼小眠站起身,璧月跪在榻上替他穿好衣裳,扣好衣带,才敢自己下榻穿戴。

“你满意了?”

楼小眠睨着她,冷冷地说纡。

他向来温和待人,从不曾有这样冷淡甚至鄙夷的神色。

璧月恍若未见,转身去妆台边拿楼小眠的梳子梳好发,在水盆里洗了手,才倒了盏茶奉给楼小眠。

楼小眠接过,低头啜了一口,淡然道:“郑仓还在外头等着你。祛”

等着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

璧月脸色苍白,却甚是平静,跪在他跟前道:“大人体质甚虚,大半是因忧烦多思、用心太甚所致,望大人勿以璧月为念,多多保重身体!璧月从此再不能陪伴大人彻夜谈论乐理,也不能再以笛声为大人解忧了!”

她连磕三个响头,掉头奔了出去,再不回首。

楼小眠指尖一动,本能便想出语挽留,终究只是抬起手来,握住她倒的茶,细细地品啜。

以往,是苦涩里泛着甘香;

这一回,是清醇里泛着酸辛。

木槿已浴毕更了衣,正一边吃着新鲜瓜果一边让小丫鬟捶捏肩背,预备养足精神明日再战如山帐簿。

听织布来报,说楼小眠身边的璧月姑娘跳了井,猛地呛了下,刚要吐出的西瓜籽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咳嗽着急问:“可晓得原因?”

“不知道。刚有人说,璧月姑娘在楼大人卧房呆了许久,出来后便径直跳了井,多半是被楼大人强暴了一时想不开…”

“胡说八道!”

木槿差点又呛了。

她丢开啃了一半的西瓜,愠道:“我楼大哥何等人物,若看上什么女人,还需要强暴?那些女人想强暴他还差不多!”

青桦在旁也笑道:“可不是!听闻京中倾慕他的千金闺秀比倾慕太子的还要多,想要怎样的绝色美人没有,犯得着强暴一个侍女?”

顾湃点头道:“也可能是那侍女想强暴他未遂,自己羞愧投井了!”

木槿哭笑不得,然后便注意到另一件事。

“你们说什么?京中还有许多千金闺秀倾慕太子么?”

“那是自然。太子为一国储君,三韬六略无所不精,又是出名的俊逸不凡,便是有了正妃,还是有许多女子景仰敬慕,愿侍栉沐。”

木槿原先备受许思颜冷落,许思颜固然不关心她,她也懒得多看他一眼,更别说关注他人的眼光了。

不过,近来她摆了几次太子妃的谱,也被人当作太子妃敬着,也便不得不记起自己是太子妃,是许思颜名份上的妻子了。

“景仰敬慕这头大狼,还愿侍栉沐…”

木槿只觉掉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抱了抱肩道,“没事,等我回京后,自有法子叫她们知道,太子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根本不值一顾!”

青桦等立时噤声,然后便开始庆幸。

如今太子妃似乎有更有趣的人可以作弄了,他们可以稍稍安生些了吧?

最好只记得“大狼”,而把“青蛙”、“排骨”之类的外号给忘了。

不抱指望的只有织布。

他原姓布,自十多年前随他父亲入宫时被呀呀学语的木槿公主叫了两声“织布”后,已经没人记得他原来叫什么名字了。

连他老子都喊他织布,觉得公主亲自取的名,脸上甚有光彩…

如今木槿正冲他吩咐道:“你快去瞧瞧楼大人那边怎样了,白天我瞧着他挺疼那俩丫头的。我换了衣服也便过去瞧他。”

织布忙应了,急急奔出去。

泾阳侯府虽大,但他们都住于琉璃院内,隔得并不远。这边木槿还未换好衣服,织布便已回来了。

他隔着珠帘禀道:“楼大人已经睡下了,让太子妃也早些歇息,说盼着明日太子妃早些过去帮看帐册呢!”

木槿扣向衣带的手顿住。

好一会儿,才听她由衷赞道:“难怪太子称他是当世奇才,单凭这份气度,这份定力,我便是快马加鞭,也万万赶不上他呢!”

于是,她自是不用再去看望楼小眠了。

思忖半晌,她又道:“令人各处吩咐下去,那侍女之死因,明日必有结果。在此之前敢妄加揣测,或者攀污朝廷重臣的,我必先撕了他的嘴,再交有司惩处!”

青桦等早知木槿与楼小眠交好,连忙应道:“是!公主放心,我等必不让那些小人坏了楼大人清誉!”

木槿点头,遂预备休息,却还是忍不住地纳闷。

这侍女好端端的,到底为什么投井?

另一间卧房,被木槿称誉的好气度好定力的楼小眠正默然凝坐。

他手中依然是璧月递给他的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