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温的茶水早已饮尽,指尖唯余瓷器平滑却枯燥的冷凉。

烛火快要燃尽,烛泪层层叠叠挂下,似谁妖娆翩舞的柔软身姿。

郑仓低声禀道:“公子,太子妃和咱们倒是一条心,这会儿已经在约束那些下人,不得胡言乱语,败坏公子清誉。”

“清誉?”楼小眠自嘲一笑,“这丫头有时太天真了些。”

郑仓微笑道:“那是她信赖公子。她对旁人可从不会这么天真!”

楼小眠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手,然后问道:“仓叔,你可数得清,我手上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未来,又会多染多少人的鲜血?”

郑仓略一犹豫,答道:“公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少些思虑,方能保重自己身子。”

楼小眠轻笑道:“璧月临走时说过同样的话。”

他站起身,隔着窗棂遥遥眺向某种灯火通明的地方。

璧月已经被打捞上来,正抬在那处耳房等候泾阳侯等人处置。

半个时辰前还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共享鱼水之乐的温暖女子,已经芳魂杳杳,与那井水一般的冰冷。

他轻叹道:“仓叔,我凉薄无情,心狠手辣,早晚…必遭天谴,不得好死!”郑仓大惊,忙道:“公子怎能如此说?除掉璧月,原是逼不得已。当年若不是夫人心慈手软,放了那贱人一马,又怎会给逼得家破人亡,险些举族覆灭?公子九死一生,好容易走到今日,万不可重蹈夫人覆辙呀!”

楼小眠目光荒凉如雪,寡淡而笑道:“放心,不过一时感触而已…我知道轻重,并没打算放过她。”

郑仓便松了口气,只怕他负疚于心,赶紧又道:“其实璧月并不是我推下去的。”

楼小眠微微一怔。

郑仓干干一笑,“我本待一刀结果了她,但她跟我说,她会自行了断,别让她的血染了这里的地儿,恐大人心中不适。我想着公子的确对她…便由她去了。我远远跟在后面,看她投了井,半晌没动静,这才放了心。对了,她投井前还说了一句话。”

楼小眠早已捏紧了手中的空茶盏,问道:“什么话?”

“她说,我不后悔。”

“什么?”

“就这四个字,我不后悔。死到临头了,她说她不后悔。属下也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郑仓说着时,便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楼小眠掌中的茶盏被捏裂,瓷片划破他手掌,殷殷血迹沥沥而落。

几乎同时,他已站也站不住,一晃身差点摔倒在地。

“公子!”

郑仓慌忙扶住,送他到榻上坐了,急急去看他手上的伤。

楼小眠却似全无所觉。他那淡漠的面容忽然龟裂出隐忍不住的痛楚,苦涩道:“她赢了!”

郑仓忙着寻药替他包扎,纳闷道:“谁?谁赢了?”

攻心计,谁解世间痴儿女

6-161:14:323257

楼小眠没有再说话,低头瞥于榻上一抹深色痕迹,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地钝痛。殢殩獍晓

许多事,不那么敏慧多智,不那么细察入微,可能会活得更轻松,更安然。

璧月的确是真心爱他,并奋勇地想在自己所爱之人心中占领一席之地。

可对于来自京城阅遍天下佳丽的楼小眠来说,她实在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她模样清丽,可天下佳人何其多绫?

她精于音律,笛艺不错;可远的不说,这府里其他精擅音律的女子也不少。

连传说里又蠢又笨的太子妃,也毫无蠢笨的模样,倒是把曾经嚣张的一干夫人小姐们吓得夹起了尾巴做人,多了几分蠢笨的模样;而且太子妃偶尔弹琴弄笛,那风采也已远超出了她寻常所见的那些乐伎们。

自小的家世教养和无法开阔的眼界是她的硬伤,注定了她即便有着再高超的技艺,即便奏起同一支曲子,也不可能演绎出太子妃那种典雅雍贵的气度呲。

她需媚人,而太子妃只需娱己,求的是淘冶心性,高洁情操,二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便是楼小眠将她带回京城,离了各怀机心的高凉众人,以他的才情仪容,以及不可估量的似锦前程,身边必会出现无数比她更美更优秀的女子。

她早晚会被爱慕的男子抛诸脑后,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枯萎老去,直到死亡,再不可能在他心底留下半点涟漪。

于是,当跟随他渐渐老去都成了奢望,她终于决定用最激烈的方式让他记住她。

她果然赢了。

连软榻上留下的一抹血痕,都会让楼小眠禁不住猜想,在之前她度过的那么多苦厄岁月里,她是怎样在虎狼环伺的环境下保全了自己的清白之躯,留到临死前交付给想杀自己的心爱男子。

也许她早已活得很绝望。

也许是楼小眠的绝情让她更绝望。

一切,他已找不到答案。

木槿第二日醒来,洗漱毕还未及用早膳,便听到楼小眠生病了。

自打她见到楼小眠,几乎就没见到楼小眠哪天不吃药的。最初吃煎药,后来则是顾无曲为他配的各色丸药,每天两次,每次一大把,木槿瞧着都发怵,便觉不怪楼小眠吃饭吃得得样少。

药丸子都可以吃个半饱了。

于是,又生病了,似乎也不奇怪。

问昨日那侍女之事时,青桦道:“泾阳侯夜间曾亲身过去,问了郑仓几句,都没敢惊动楼大人,就把人抬出去了。不过一早楼大人令人传话过去,另贴了二百两银子,让厚葬那侍女。”

二百两银子,按如今的物价,都够买上两个姿色不错的女孩儿了。

木槿纳闷,“别的没说?”

青桦道:“仿佛是说那侍女趁楼大人没留意时翻看楼大人的公文,被楼大人训斥了,气性大,就跳了井。但楼大人其实挺喜欢那丫头,后悔不该说话重了,害了一条性命,所以又特地吩咐厚葬。”

木槿略一思忖,便已明白。

那死了的璧月必定是泾阳侯派在楼小眠身边的,若是因偷看重要公文被训,追查起主使者来,泾阳侯难辞其咎,自然也盼着这事悄悄过去。

不过,她从前倒没发现楼小眠这等怜香惜玉。

若是觉出身边之人对自己不利,发现她跳井后,赏上一串钱买条破席便该算他楼大公子厚道之极了。

于是木槿得出结论:“我这楼大哥应该很有钱。”

她的亲卫还未来得及附和,便见木槿抬起头来,笑得两眼弯弯,琉璃般闪亮。

“青蛙,你说,我帮楼大哥看帐册,可以跟他收银子吗?”

“…”

青桦好久才能道:“公主,听闻楼大人命人帮你赶制的几套衣裳费了不少银两。你要不要先算算,折下来后会不会先要贴补银子给他?”

“…”

简直是胳膊肘往外拐,木槿很扫兴。

去看望楼小眠时,他果然没去书房,只在卧室里的软榻上躺着,神色憔悴,往日清明如水的眸子深浓晦暗,如飘了雾霭的夜,看上去异常虚乏。

见木槿过来,他披衣坐起,微笑道:“太子妃果然勤谨体恤,一大早便过来帮我看帐册!”

若换了许思颜这般毒舌,木槿即便没有五根指头抓上去,也该更毒舌地反讽回去。

可木槿瞧着他略显恍惚的笑容,心头蓦地一软,笑道:“是啊,横竖也无事,权当消遣吧!”

楼小眠惊讶地看她一眼,才道:“好,那咱们去书房吧!”

木槿道:“我一个人去吧,你便在这边休息得好。”

楼小眠已站起身,携了她的手道:“我身体向来这样,休息再多也不过如此。”

二人步出门外,他松散披着的玉青袍子拂到沾着露水的花枝,盈上了一块块浅青的湿斑。他却恍若未觉,抬头看看碧蓝天空,眸光渐渐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轻笑道:“我好像好久没有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一眼太阳,看一眼天空了!”

木槿道:“大热天的,谁愿意看什么天空看什么太阳?热出一身痱子来,可没人替自己难受的。不过近来天气渐渐凉了,楼大哥时常出屋子透透气,对身体也是很有益处的。”

楼小眠苦笑,“我倒从未觉得有多热,只是向来走路太快,总是留意不到四下风景罢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其实一抬头还能看到天空,看到太阳,已算是幸运。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生路途多舛,再怎样大智大慧之人,又有几个能看得到自己明天之路?”

木槿抬头,却见他素衣翩然,洁净无尘,笑意一如平素清浅温文,再无任何异样。

可莫名地,她就是觉出他眸光深处,似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深切悲哀。

“楼大哥…”

木槿有些不安,执紧了他的手。

楼小眠便垂了眸,笑得甚是洒脱,“嗯,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其实昨日我刚得了个好消息,今日心情好得很。”

木槿大奇,“什么好消息?”挖出了泾阳侯埋在他身边的探子?

不过那侍女本就是泾阳侯府的人,替泾阳侯府做事应该是意料中事吧?

便听楼小眠含笑道:“听闻太子去了见过庆南陌后,又径自去了北乡,北乡有太子一个表兄在,可送了好些美人儿给他呢!我是不是得恭喜太子妃,从此又多了若干姐妹相伴呢?”

木槿怔了怔,好一会儿才道:“姐妹?甭在我跟前称什么姐姐妹妹,那一个一个的,安分些便罢了;若不安分,统统赶到马棚里睡去,看谁敢猖狂!”

楼小眠心头一沉,侧目细察她神情,却轻笑道:“慕容良娣当了九年太子府的半个主母,倒也没见太子妃将她赶马棚里去。”

木槿道:“从前我只管自己过得逍遥,懒得理会她而已!”

“哦,那现在怎想着要理会她们了?”

“现在…”

木槿心中忽然也有些迷茫。

从前她有夫婿,却跟没有夫婿并无差别。她依旧和从前在蜀宫一般,在明姑姑的督导下看书习武,无事便入宫去陪伴父皇许知言,——吴国的父母虽不在身畔,但许知言将她视同亲生,同样恪尽着做父亲的责任,言传身教,指点她为人处世治国齐家的道理。

她和许思颜同在太子府,却各不相扰;慕容依依和她身边的人虽然跋扈,眼见她无宠于太子,却厚宠于吴帝,也不敢轻易招惹,于是基本也是相安无事。

如今,慕容依依那些人容不容得她先不提,她似乎也已容忍不了她们了?

也许,这些日子和许思颜一起,她已习惯被人当作名副其实的太子妃看待,便也开始下意识地维护太子妃的权威?

她许久才答道:“如今这许多人都已知晓我并不是真的呆呆笨笨,若回京后再那样呆呆的,那些人岂不是以为我是怕了他们?便是咱们蜀国也没了颜面。”

攻心计,谁解世间痴儿女

6-171:07:333258

说话间二人早已到了书房,坐至书案边。殢殩獍晓

楼小眠瞧着她眉宇间的烦乱,忽叹道:“看来回头我得多多安慰太子才是。”

“嗯?”

“旁人怎样言论我不知道,但我已经看出,太子府日后是少不了河东狮吼了!”

楼小眠不胜惋惜,“太子向来潇洒惯了,却不知受不受得了这等拘束?再则,日后太子继位,以他的风流性情,三宫六院那是免不了的,到时你岂不是得泡在醋缸里?绮”

木槿顿时羞红了脸,怒道:“谁…谁泡醋缸里了?你也打趣我,我再不理你!”

这时,黛云已上前端了茶进来,恭敬奉上,又低头退了出去。

大约因着璧月之事哭了一夜,眼睛犹自红肿着,神色颇是凄惶攸。

楼小眠眼见木槿急了,一边喝茶一边已笑了起来,“既知我是打趣你,怎么还恼上了?”

木槿一呆,抬眼正瞧见楼小眠眼底促狭笑意,转头忆及方才黛云神情,顿时恨得咬牙切齿:“你还敢打趣我!我还没问你那位璧月姑娘怎么回事呢!”

“璧月…她的事,太子妃应该早已打听清楚了吧?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楼小眠唇角笑意如山间冉冉浮动的岚气,清淡得看不真切。

木槿瞧着自己的近卫在外守着,再无其他人在,脑袋便往楼小眠身畔凑了凑,捏了拳头恨恨道:“你少糊弄我!若璧月真的曾对你不利,你这个铁公鸡肯出二百两?若我平白无故和你要银子,你顶多给我二两吧?”

楼小眠觉出她温暖的鼻息便在脖颈边漾着,心中也似温暖了些,轻笑道:“胡说,最少也会给你二十两。我身边最小额的银票是二十两的,——够你给太子那些女人备份嫁妆了!”

木槿情知他在取笑绿藻之事,瞪他一眼道:“我是太子妃,不许你再没上没下取笑我!快告诉我,璧月的事怎么回事?”

楼小眠瞧着她故作正经的面庞,不觉微笑,“太子妃?”

他伸出指头来,戳了戳她故意绷紧的圆圆面庞。

木槿瞪他,他便再戳一戳。

木槿再也绷不住,包子脸顿给戳得笑成了花卷,忙一蹦便蹦到书案另一边坐了,别过脸佯怒道:“你若不说,我不看帐册了!”

楼小眠便支了额,看着少女狡黠的笑容,叹道:“你不问也不打紧吧?楼大哥其实很愿意在你心里是个好人。”

木槿笑道:“你是好人?楼大哥你放心,我从没认为你是好人,就像从没认为太子是好人一样。”

“噢!”

楼小眠叹息,“那我便告诉你实话,你别吓着。”

木槿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她对璧月并不熟悉,且将她的死与泾阳侯可能的阴谋联系在一起,再不曾为她惋惜过,着实想看看到底有什么能吓着她。

却听楼小眠道:“其实璧月并没有偷看任何公文。是我瞧她美貌,一时兴起将她强暴了。原以为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不想居然跳了井,倒让我很是过意不去。”

他黯然叹息,眉宇间尽是惆怅和追悔。

木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语般看着他,“楼大哥,你讲的笑话还没我那个木头般的母后讲得好听!”

“呃…”

木槿好整以暇地捧着茶品啜,“不过如果楼大哥愿意扮作戏子为我演一出苦情戏,捶胸顿足或涕泗长流之类的好好表演一番,木槿也愿意捧场,赏个两文钱什么的…”

“木槿!”

楼小眠深感无奈,语重心长地说道:“看人看事,万不可看表面,更不能被人刻意装扮出的幻像所惑。特别是混迹朝堂之人,心有七窍,人有千面,向来只给你看想让你看到的那面。那些权臣如此,太子如此,我亦如此,根本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楼大哥,你有力气扯淡,必定更有力气看账册吧?”

木槿将一本帐册重重掷到楼小眠跟前,打断了他的话头。

楼小眠噎住。

这丫头瞧来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看起来真的有这样人品高洁值得信赖么?

“你不说,我还懒得再问呢!”

狠狠剜他一眼,木槿不再理他,取纸来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便丢到一边,自顾翻阅起帐册来。

楼小眠拈过那纸来看时,只见上面写道:“藏锐于心,浮笑于面,见事以才,待人以义”。

正是他著《东篱十策》时写于扉页的十六个字。

她的字写得并不是太好,却清刚劲健,率意从容,大有男儿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