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眠微一失神,叹道:“原是少时胡乱写的,难为你偶尔看一次,居然记得。”

木槿道:“胡乱写的,总比刻意说的心真。”

但她终究不再纠缠璧月之事,只认真研究起帐册来。

楼小眠不过翻了两页,便觉支持不住,令人搬人软榻来卧着,在一旁陪着木槿看帐册,不解之处随时解惑。

于是,看完这山一样的帐册,真的成了木槿之事了…

木槿在书房里盘桓了一天,和楼小眠一起用了晚膳才回去,却先绕道去看许世禾。

他被关在琉璃院最北端和侯府相连的一进小院里,手足尚锁着沉重铁铐,但没有锁死在屋里,可以到天井透透气。木槿甚至通知泾阳侯,廊下放了可以休憩的竹榻,外面放了随处可见的花木。

然后,她令人把徐夕影也关了进去。

当然,是另一间干净的小屋子。

两丈见方的小小天井,有花有草有阳光有女人,甚至食物也简洁却精致。

外面自然有守卫守着。

除了泾阳侯府的守卫,还有两个许思颜派过来的。

见木槿过来,众人忙过来行礼。

木槿点头,“里面很安静?”

守卫便答道:“那犯人开始两天很不安分,自己在里面闹不说,还不时拉扯我们说话,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不过自从徐姑娘关进去,立刻就好了。”

木槿问:“没欺负徐姑娘?”没有。倒是徐姑娘时常躲在屋里哭,那犯人听见了,也不敢进去,一直站在门口安慰。”

“很好。外面守着,一个不许进来。”

她这样说着,留着织布在外守了不许人擅入,自己领了青桦、织布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远远便听得有人在许世禾所住的那间屋子里说话。

此时天色已暝,二人应该正吃晚饭。

他们虽关在同一处,但到底身份不一样,食盒是分开送的。

徐夕影的饮食更是与旁人不同。她自毁容貌后一直缺医少药,直至被接到泾阳侯府,虽因欺瞒太子失了自由,却也曾为她延医治疗。

木槿嘲笑过许思颜的怜香惜玉风流好色,但待许思颜离开后她自己却也过问了两次,令不许缺了医药,饮食方面也需避开禁忌,尽量让那伤口痊愈后不那么可怕。

木槿放缓脚步,绕过那飘着清香的紫薇,慢慢踱了过去。

门扇是敞着的,里面一人是徐夕影,未戴面纱,眉目含愁,脸上的伤处已结了厚厚的血痂,看着很是丑陋。但她对面之人正出神地瞧着她,仿佛在凝视着什么绝世美女一般,专注痴迷的模样。

木槿瞧着那对面之人,却禁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

若非那副沉重的镣铐,以及那人眼里偶尔闪过的荧荧绿色,她必定已经完全认不出,这人会是许世禾。

距离他被带离那个不见天日的溶洞,才不过五六天而已,他虽然还瘦,却已不再是那种骷髅般的枯瘦,且腰板也已挺直,看着居然挺高挑。如今他换了干净衣袍,头发整整齐齐用银簪绾起,连胡子都修得颇有些仙风道骨,再加上泡开身上二十五年的陈垢后,他的皮肤便呈现久不见天日的雪白。

俗有云,一白遮三丑,何况他的五官还算端正,如今虽瘦些老些,被这肤色一衬,居然看着颇有风采。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

攻心计,谁解世间痴儿女

6-191:45:103057

他看向徐夕影的眼神温柔深挚,满是怜惜,正和溶洞内的粗暴野蛮判若两人。殢殩獍晓

他正对徐夕影道:“别难过了,该吃还是得多吃些,养得好好的,才可能救你父亲出来,对不?”

徐夕影呜咽道:“其实我也知道,父亲病成那样被人劫去,至今全无消息,多半已经凶多吉少。可身为子女,便是有一分希望,我也不该放弃,对不对?”

许世禾道:“对对对,徐姑娘孝感动天,想来令尊必能逢凶化吉,你别哭好不好?别哭!”

他忽然顿住,抬眼看向缓缓踏入屋中的木槿缡。

徐夕影瞧见,忙屈身行礼:“罪女徐夕影,见过太子妃!”

许世禾神色间闪过怨愤,却很快敛住,居然也垂手道:“太子妃!”

“不用多礼!胫”

木槿手中执了一支随手从屋外采摘的紫薇花把玩着,笑盈盈地虚虚扶过,一眼扫过他们桌上的饭菜,眼底笑意更深。

他们的饭菜已并作一处,虽然只寥寥数样,却都依着木槿的吩咐,荤素搭配,做得精致可口。许世禾那边的一大钵饭已经见了底,看来胃口相当好。

她轻笑道:“该叫人给你们预备些美酒,对月小酌,想来更有趣味。”

许世禾眼睛立时一亮,然后瞧着自己手上的镣铐没有接话。

对于一个囚犯来说,能有如今这样精致的饮食和住处,已属万般难得,想再有怎样的美酒佳肴,委实是异想天开。

而徐夕影已伏地磕头道:“罪女欺瞒太子,自知罪无可恕,不敢祈求其他,只愿太子、太子妃查明家父冤情,救出家父来,罪女今生做牛做马、来世衔草结环,必报太子、太子妃恩德!”

木槿轻笑道:“徐姑娘言重了!太子正在彻查此事,若徐通判有冤,必会还他一个公道。”

许世禾瞧着徐夕影伏地而泣的模样,更是面有不忍之色,低声道:“徐姑娘,别哭了,泪水渍了伤疤,只怕好得更慢了!”

徐夕影的抽泣声果然低了些。

木槿柔声道:“你先回房吧,我尚有些话,要和许世禾说。”

“是!”

徐夕影又磕了头,这才敢退出房去。

许世禾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问道:“不知太子妃有何贵干?”

木槿且不说,只笑问道:“你在此地过得可还好?”

许世禾低头瞧着自己镣铐,冷哼了一声,说道:“太子妃说呢?”

木槿微笑道:“无论如何,该比那溶洞里好吧?”

许世禾四下瞧瞧,再想起溶洞里的黑暗枯燥,竟生生地打了个寒噤,没敢答话。

他见识过木槿的手腕,刚猛凶狠起来,未必比他这个吃了二十五年生鳄鱼的疯子弱。

木槿话头一转,又道:“方才当了徐姑娘的面,我没敢实说。其实太子出门之前便推断出徐通判应该已经遇难,可怜徐姑娘白白当了一回棋子,没能如那些人所愿引开太子注意力,却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许世禾一愣,立刻叫道:“她其实也是一片孝心,被他人利用罢了!落到这样的地步,本就可怜之极。你们…你们就别再追究了吧?”

木槿叹道:“的确可怜。便是咱们饶了她,她家破人亡,仇人遍地,出了这门,只怕连个敢赏她口饭吃的人都没有,再不知会遇到怎样凄惨的事。”

“若依然当日的姿色,或许还能委屈求全,攀上哪个好色又胆大包天的官吏,侥幸多活几日;可惜如今已经这模样,即便沦落风尘,那些屠鸡宰狗的市井小人都懒得光顾吧?倒是仇人很可能会寻到她,把她往死里遭践。”

许世禾的脸更白了,白得发青。

他僵在那里,半晌才道:“我告知了你《帝策》的下落,好歹算个人情吧?可否请太子妃代为照拂一二?”

木槿笑道:“你身为囚虏,又中着我的蚕心蛊,自身都难保,还想为他人求情?”

许世禾发青的脸便泛了红,拳头慢慢捏紧,眼睛里又流露出绿荧荧饿狼般的狠毒光芒。

青桦等立时警惕,顾湃闪身将木槿护到身后,冷冷道:“你想再进那溶洞喂鳄鱼么?”

木槿轻柔而笑,“他若敢再对我无礼,我砍了他的双手再把他丢进去,看看最终会是鳄鱼吃了他,还是他继续吃鳄鱼!自然,这一会,我包管再不会有一个人去看你。张博举家被灭,金面人险些被抓,我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再下溶洞找你!”

她笑容依旧,声音也渐渐地低而寒凉:“你会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呆完你的下半辈子,再不会一点指望。别说阳光和花草,美食与女人,就是连一缕光线,一个鬼影都看不到。你当然可以用脚去和鳄鱼搏命,然后像狗一样啃食着死鳄鱼苟延残喘,然后在没有底的黑暗里慢慢等待死亡的到来…”

“别…别说了!”

许世禾忽高声打断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狠狠地瞪着她。

然后,他哑着嗓子道:“好…好,你说,你怎样才肯放过我?”

他的声音听来已有几分绝望。

木槿轻笑,“我没打算不放过你,但的确有事需要你的配合。”

许世禾愤然道:“《帝策》的下落你已诓去,还要怎样?”

木槿将顾湃拨开些,压低声音道:“即便我拿到了《帝策》,但你需知道,我既是吴国太子妃,又是蜀国公主。可我和太子关系如何,你应该略有耳闻。你认为,我拿到《帝策》后,给吴国太子合适吗?”

许世禾顿时眼睛一亮,眼底的敌意顿时消散大半。

他被囚二十五年,心心念念就是想为他的六皇子报仇,不能便宜了许安仁和许安仁的后代。谁知被木槿诓去了《帝策》下落,这几日生活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每每思及此事都是懊恨痛悔不已。

若非重铐加重,又被木槿下了蛊毒,他早冲上前和她拼个你死我活了。

如今木槿虽没明着说会将《帝策》交给蜀国,但至少已经表示不会给吴国太子,——至少许世禾愿意相信,她不会把《帝策》留给许安仁的后代。

只要相信这一点,支撑了他二十五年的对于六皇子的忠诚便不会坍塌,而且…也方便他安慰自己,他已经尽力做好了一个心腹亲卫可以做到的一切,可以歇歇了。或者,还可以去追寻点别的什么东西,而不必回到那个溶洞鬼不像鬼兽不像兽地挣扎活命。

木槿凝视着他眼睛里变幻的神采,轻笑道:“有一桩事,若你为我做到,我立刻解了你的蛊毒,还你自由之身。”

许世禾蓦地看向她,却又忍不住般,向徐夕影住的那间屋子扫了一眼。

木槿道:“徐姑娘纤纤弱质,留在江北断无活路。便是我把她带回京城,连太子府里都有泾阳侯的亲戚在呢,也未必保得住她。算来她也着实可怜…事了之后,你不妨将她一起带走,逃往蜀国或其他偏远之地。虽说江北这些人有通天之能,但也不会为了你们二人派出多少高手追杀,以你的身手,应该不难护她周全。”

她将手中的紫薇花凑到鼻际轻嗅着,悠悠道:“我会赠徐姑娘一笔银子以助妆资,你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小镇子安顿下来双宿双栖,买上几百亩地,买一座比这里大十倍的院子,前院种上紫薇、海棠,后院种上桃李、樱杏,生上几个儿女,看他们在屋里读书认字,在院里玩耍奔跑…”

“真…真的可以吗?”

许世禾倾听着,已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激动,身体竟因木槿所描述的那种他从不敢想象的天伦之乐而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亮得出奇,忽急促问道:“你要我做什么?你快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攻心计,谁解世间痴儿女(四)

6-204:48:223226

回去时,青桦等再望向木槿,眼中已是止都止不住的景仰和钦佩。殢殩獍晓

顾湃忍不住问道:“公主,你怎么知道许世禾会喜欢上徐夕影的?”

木槿奇怪地看向他,“我怎会知道他会喜欢徐夕影?我只是安排个女人进去而已。当然,他居然喜欢上徐夕影,就更加方便咱们行事了!”

“安排女人进去…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一心想要女人!缡”

木槿想起许世禾曾对自己生的歹心,磨了磨牙,才叹气道,“二十五年没见到女人了,他只怕看到母猪都会眼睛发亮!不过这徐夕影容貌尽毁,处境凄苦悲惨,且又和他同病相怜,我原只猜着他应该不忍对她下手,再不料居然会同病相怜,起了那样的念头。”

顾湃还在沉思,青桦却已悟了过来,“公主特地吩咐好吃好喝供着他们,应该也是为了今日吧?”

木槿微笑道:“你这不是已经明白了?许世禾已经过了二十五年鬼畜不如的生活,习惯了那种凄惨,甚至不以为苦。我要做的,只是让他重新习惯了人间的生活,并让他知道,他完全有机会继续这样的生活,甚至活得更好!且看他在天堂里过了这些日子,还愿不愿意再下地狱!胫”

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更别说这样天悬地隔的差别了。

当年许世禾怀着满腔年轻人的热血和对淑妃母子的忠诚挨过了无数刑罚和无边黑暗,可历了二十五年不人不鬼的生活,那腔热血早该冷了;忠诚也不过是支撑他继续下去的习惯性的忠诚而已。

脱离苦海再世为人后,他重新找到了做人的乐趣,并眼看着即将寻找到自己的一份天地,焉肯再堕十八层地狱般的凄惨生活?

连顾湃都由衷赞道:“先让他快活享受做人的乐趣后再让他选择做人还是做鬼…我觉得他必定会觉得再做鬼还不如死了算了!”

木槿狡黠一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若你们学过兵法,便会觉得这一手平淡无奇了!”

她这样说着,眉宇间却还是闪过一丝迷惘,“不过,那许世禾那么爽快应下为我办事,倒也出乎我意料。看模样,他竟大半为了徐夕影。算来他们才不过认识三五天而已,怎会有如此深厚情谊?”

织布忙道:“这有什么奇怪?有那对了眼的,只见一面便能海誓山盟生死相许呢!要不然,怎会有一见钟情这个词儿?”

“一见钟情?”

木槿自然也听过这个词儿。

她思索了半天,悻悻道:“这个词儿大约和我没啥关系。”

三名亲卫对视,然后默了。

十四岁就嫁人,注定了她只能和她的夫婿海誓山盟生死相许。可她和她的夫婿不知见过多少面了,三年都没对上眼,换谁不犯愁呢…

第二日,楼小眠依然病着,甚至有些作烧。木槿便很乖觉地继续看帐册,不解之处楼小眠自会耳提面命地教着。

他已不仅教她帐册上记载的各类钱银进出用途,更指点她查看某些支出的不合理之处,并由此生发开来,让她看清官场上诸多流弊,以及官员与官员之间的彼此利用与算计。

或沆瀣一气,或虚与委蛇,或相互使绊…

其实很多已经完全与帐册无关。

甚至木槿觉得这帐册已经不用看了,下本帐册该怎样编她都会了。

楼小眠早已引领她跳出寻常看人看事的局囿,站到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以最通透最灵慧的目光,看尽做帐之人自以为精明的种种手段。

就像耍猴人牵着猴子,看它们耍着早已看惯的把戏,只等有一日,连观众也厌烦了,再不紧不慢将它们踢到一边去。

木槿的帐册便看得越来越慢,而和楼小眠的交流也越来越多,一声声的“楼大哥”也越发叫得由衷。

而泾阳侯府的女人们终于敢出门透口气了。

木槿忙着替生病的楼小眠看帐册,连身边几个虎狼似的亲卫也跟过去了,不在府里乱逛,便不用担心被她撞上请喝排骨汤了。

可惜,她们没撞上太子妃,却撞上了劫匪…

不错,太阳刚下山,天色才黄昏,吃得饱饱的女人们便出来聊聊天、散散心、走走路,不至于因吃得太好而长了肥腰,损了容貌。

天晓得泾阳侯府现正住着个霸王似的太子妃,为什么又会出现两个霸王似的劫匪呢?

还看准了夫人们的散步路线,径自劫持了正室夫人澹台氏和最受宠的姬妾季氏…

当初黑桃花劫持慕容依依时,尚有个木槿自告奋勇以身相替,可泾阳侯府没这样大智大勇的大侠女舍身救人,于是等泾阳侯闻讯赶过去时,劫匪已经劫了他的老妻娇妾逃出老远,然后摘了她们的簪环首饰,放出一堆迷烟趁乱逃之夭夭…

听到这消息时,木槿正和楼小眠一起用晚膳。

“劫匪!”

楼小眠惊叹。

木槿香甜地喝着汤,微笑道:“瞧来高凉这治安的确不佳,不佳。”

楼小眠道:“劫匪特地劫了那两位,如果不是早已相识,便是她们的簪环首饰太华贵了…对了,你那青蛙和排骨呢?怎么没在跟前服侍?”

木槿咳了一声,道:“我出门没带多少银两,如今当家的又不在,我让他们出去给我找点银子…”

楼小眠便道:“我倒是带了好些银两,不过开销大,也所剩无几。不然…见者有份?”

木槿笑道:“我买个会吹笛子的女孩儿送你?”

楼小眠眸色一暗,却浅笑道:“不用,你吹笛子便挺好听的。”

两人正说笑时,外面有了些动静,然后便是郑仓匆忙走过来,低声禀道:“公子,太子妃,许世禾带了徐姑娘逃了!”

楼小眠微微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就是之前府里闹劫匪的时候…那边的守卫听说那边闹腾,一起过去帮抓贼了!再不晓得许世禾什么时候拿到了把精钢锯,早就把锁他的镣铐锯断,估计是趁着混乱时穿家丁的衣服跑了!”“闹劫匪,精钢锯,家丁的衣服…”

楼小眠似笑非笑地看向木槿,“这是闹了内贼吧?”

木槿便取帕子拭了拭嘴,唤道:“织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