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吩咐道:“明姑姑,瞧瞧咱们小厨房里还有茶点没,赶紧收拾过来,太子只怕饿了!”

许思颜听她声音清越悦耳,却口口声声太子太子,便觉刺耳;她嘴角也挂着笑容,但那两丸黑水银般的明亮眸子冉冉转动之际,似根本没正眼瞧过他,更叫他满心不自在。

翻那木槿练的那些字时,多是老庄中的词句,有的成篇,有的只是零落词句,想来应该是她素日所爱的。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许思颜已瞧得皱眉。

再看下面却是《庄子》的《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吾葬具岂不备邪?”

他不由微愠,“年纪轻轻的,少看这个。我们跟前有的是富贵尊荣,也有的是万钧重担,只该想着怎样承继这繁华盛世,令天下安宁,百姓安乐,这辈子都不该想着怎样跳出红尘之外,逃避自己该尽的责任。”

逍遥游,君若无情我便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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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却在吩咐道:“秋水,笼火盆来!”

秋水等早已在外候着,闻言不解,只得应了,赶紧去把入冬时才需用到的火盆一径搬进了屋子,移了烧红的炭火进去。蒲璩奀晓

木槿便抱起许思颜正翻着的那叠纸笺,走过去只一扔,便见火焰暗了一暗,又迅速旺了上来,吞噬向那些笔墨初干的字迹。

有一页纸笺被蒸腾的火气托起,却见上面字迹历历,宛然似要在火焰中飞起。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许思颜眉峰皱得更紧,正要说话时,木槿吹干最后写的那一页《逍遥游》,亦放入火盆之中柝。

她的面庞被火光照耀着,敷着浅浅的金光,柔润里带着火光融不去的清冷和果毅,迥异于寻常闺阁女子。

但她扬着脸,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太子说得对,至少现在,我们无法逃出红尘之外,逃避自己该尽的责任!”

见火光燃尽,秋水等依然上前,将火盆挪了出去,那边如烟也已带了小丫环,在桌上摆放了木犀糕、黄金角、四喜饺、水晶梅花包、荷叶粥、银耳羹并几碟精致小菜,俱是热气腾腾刚出笼的。

凤仪院一众人只围着木槿打转,木槿不睡,其他人焉敢睡?小厨房里自然一直预备着膳食。

木槿坐了,笑道:“太子,请用些膳食吧!”

许思颜被她连着叫了多少声的“太子”,觉得不是刺耳,而是刺心了胄。

往日被她叫“大狼”,他尚可安慰自己,那叫的不是“狼”,而是“郎”。

可听惯了的“太子”,从她口入他耳,他万分不舒适。

他扬唇向明姑姑等笑了笑,“时候不早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明姑姑是过来人,早看出二人情形不对,见太子分明有赔罪之意,连忙应了,一边带秋水等侍女退下,一边连向木槿使眼色,却是怕她一时任性起来,太过不知进退。

木槿只作未见,自己盛了一小盅荷叶羹,吃了两三口,便倒水漱了口,笑道:“太子慢用!妾身困了,就不便相陪了!”

许思颜食难下咽,见她施施然行了一礼,竟真的起步欲行,不觉又是羞恼,又是困惑,伸出手来用力一拉,已将她前行的身子猛地扯了过来,一头撞在他怀里。

木槿忙要稳住身形时,许思颜将她腰肢一扣,已将她拥在自己腿上,愠道:“你不会好好说话吗?”

木槿抬头,正见许思颜一对眼睛黑曜石般幽深地盯着她,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愤懑和抑郁。

她便笑了笑,“太子要我怎样好好说话?”

许思颜道:“平时怎么说话,怎么相处,如今还怎么说话,怎么相处,不可以吗?”

木槿挣了挣,见他臂膀圈得如铁箍一般,实在挣扎不动,只得罢了,叹道:“回了太子府,我才知道我原来都错了!”

许思颜问:“哪里错了?”

木槿浓睫垂落,如微倦而敛的一双蝶翼,在面颊投下浅淡的阴影。

她低声道:“我曾想,若你肯一心一意待我,我也必一心一意待你。从此再多的风雨我陪你淋,再多的艰辛我帮你扛。我以为你首先是我夫婿,其次才是太子;原来你首先是太子,其次才是我夫婿!”

许思颜目光深沉里带着玩味,低沉问:“有区别吗?”

“有。”

木槿唇角一扬,洒了碎晶般的黑眸里有着分不出是稚拙还是骄傲的倔强,“你若先是太子,然后才是夫婿,那从此后我绝不可能和你像寻常夫妻一样推心置腹,誓同生死!你只是太子,不再是和我恩爱有加的大狼!”

许思颜瞪着她,忽然翻过她来,结结实实在她臀部抽了两巴掌,然后在她的尖叫声里,重重把她按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

木槿羞怒,还未及发作,许思颜已凑上前去,在她微颤的唇上轻轻咬了下。

“死丫头,我就在慕容府打了个盹,你至于这副跟我划清界限的姿态吗?”

烛火下,他放松的眉眼好看得出奇,微哑的声音里蕴着笑意,“再这副模样,小心我捏死你!”

他这样说着,宽宽的手掌果来移向她脖颈,却未至脖颈便顿了下来…正停在她饱满的胸部…

“你滚开!”

木槿连耳根子都红了,眼底漾着水意,反抗却异常激烈,“碰了别的女人的脏手,别来碰我!”

许思颜闪得略慢些,差点再度被她的利爪抓得毁容,不由吸气道:“人说女人是水做的,怎么我娶的女人是醋汁儿做的?”

他手下略松些,木槿挣开他掌握,站到稍远处,抱着肩瞪圆了眼睛,“我不是醋汁儿做的!但刚碰了别的女人,请别碰我!”

许思颜叹道:“我以为你抄了那么多的老庄,应该看得更高更远,怎么还在斤斤计较这些琐碎事儿上?”

木槿瞧着许思颜倚着桌子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知怎的也放松下来。

她定定神,说道:“不错,老庄读得多,看得便更高更远。——远到你以为的天下江山,亦不过沧海一粟;王侯将相,更不过天地须芥。我虽女儿身,又怎会看重区区一个太子妃的名位?为一个没将我看在心里眼里的男子呕心沥血,实在是天底下至蠢至笨之事。不是不愿,而是不值。”

许思颜静静看着他,唇边笑意凝固,却倾听得更加专注。

逍遥游,君若无情我便休(六)【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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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双眸愈清愈亮,继续道:“蜀国父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吴国父皇对我亦视如已出。瞙苤璨晓我嫁入太子府,为的是报他们的恩情。但太子既于我无情,我也不会因身外名利而恋栈于此。他们在一日,我便做一日太子妃,尽一日太子妃的责任;待他们驾鹤西去,我便算是还尽了他们的恩,从此凭他怎样泼天富贵或步步维艰,也不关我事。我自当远远离去,过我的逍遥日子去!”

许思颜的手指骨节已被他自己捏得格格作响,神色却阴沉下来,“什么才是你的逍遥日子?”

木槿全未察觉,眉目舒扬,畅意而笑,“自然远离蜀宫,远离太子府,如飞鸟投林,如鱼入大海,从此生生世世,与君永诀!太子不用担心我拈酸吃醋,惹你不快;我也如愿过我自由自在的日子,哪怕与草木同朽,也自有我的快活!”

她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得大大的,让晨间清新的风伴着木槿花的芬香迢递沁入肺腑,轻叹道:“蜀宫十四年,恍如一梦;太子府避世三年,心逍遥人却不得自在…如有一日身心俱自由,我愿化身鲲鹏,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潇洒来去,无拘无束…”

“啪!啪!柝”

连着两声脆响,打碎了她的阖目瞑想。突然关上的窗棂,差点就砸上了她的鼻梁。

许思颜不知什么时候正踏到她面前,眉目清洌,眸光蕴怒。

“这三年你装得呆呆笨笨,并非因为怕人笑你无宠,而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根本没和我在一起,只想尽完孝心便一走了之?肭”

木槿侧目瞧他,神色怪异,“不然怎样?卷你那堆女人里争风吃醋?为一个滥情的男人?虽然这男人是太子,可我从来没有找虐的习惯。”

许思颜很想一巴掌上去,把那张挂着嘲讽的小圆脸儿拍扁。

他也的确伸出了手。

却是张开臂膀,将她拥到了怀里。

令人心智清明的淡荡晨风被关在窗外,屋里有些闷热。他们听到隔着衣衫的彼此的心跳。

对方和自己的一样,一下接着一下,跳的并不那么规律。

许思颜沉沉地问道:“现在呢?你还觉得我滥情?你还是想着终有一日会离我而去,过你九天鲲鹏般的快活日子?我们已是真正夫妻,你没想过分开或离开,会舍不得,甚至…很痛苦?”

“想过。”

木槿伏在他的肩上,看着他略显疲倦的面容,“所以,我想提前让自己选择好,未来是留下还是离开。”

“嗯,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为我晚回来两个时辰?完全无视这些日子我们间的情分?”

许思颜看着她泛白的面庞,恨得很想上去咬她两口。

他也的确凑上去了,却咬在了她的耳根上。

那耳根便又红了。

她缩了缩脑袋,却连眼圈都泛了红。

她道:“我怕在意这情分的只是我一人;我更怕太在意了,陷得太深了,以后走得出这府门,走不出这伤心。”

许思颜心口猛地一揪,有痛意伴着丝丝欢喜萦上。

他低叹道:“木槿,难道你就没怕过,你走了这府门,我走不出这伤心?”

木槿抬眸凝向他,他眼底便萦出无奈。

“旁人不懂,我以为你该懂。给慕容依依拖着一时没能走,就打了个盹,他们没敢惊醒我,于是我晚了两个时辰才听说你在等我。”

他捏紧她的腰肢,扣得她透不过气来,“只为这个,你便能下定决心离我而去?不打听缘由,也不质问我,直接便做出选择?那么你对我的情分,又能有多深?又或者,你只是在为自己找个与我保持距离以便日后离开的理由?”

木槿一呆,“没…没有!”

“以你的机敏,以你部属的伶俐,便是慕容府再怎么地广宅深,打听出真相不难吧?木槿,你才是薄情寡义无赖女!”

他恨恨地指责,唇间的气息从颊边滚到唇边,然后覆上。

相触处如有火焰簇簇燃烧,日渐习惯从彼此身上寻得欢愉的躯体不自禁地颤悸,只顾向对方偎依。

被许思颜丢到锦衾间时,她才想到回答道:“你有前科!你是惯犯!你向来就是个花心大萝卜!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睡过的女人多似鸡…嘤——禽兽!疼…”

身下女子蹙起了眉,因禁不住那冲击和疼痛而浮上了泪光。

她说了绝不会为了他争风吃醋,但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入了许思颜耳中,怎么听都像在撒娇吃醋。

于是他心底的郁结不知不觉便消散开来,一边将她柔软的身子用力揉向自己,一边在他耳边呢喃道:“嗯,我是禽兽。我是你的大狼,你是我的小槿!”

木槿想咬死他。

但她很快发现,他想折腾死他。

而他也发现,他的小妻子虽然没什么经验,却是个天生的***。

她温暖而紧窒,很轻易便能被撩拨到极致的愉悦中,也让他从中寻得了更多的快乐,并能将那快乐更长久地持续着。

她的身体柔韧,方便了他的为所欲为。

五脏六腑随他越来越深入的动作被搅动得抽痛,雪白如玉的双足被掰向不同的方向,不时地抽搐,颤抖,绷紧…

最后,她终于失声哭道:“大狼,你想害死我不成?”

许思颜听她唤回“大狼”的称呼,心头异常快慰得意,低低道:“小槿,你需知道,我这辈子也从不曾吃亏。我怕你陷得不够深,因为我已记得你…够紧!”

木槿羞愧欲死。

她这一夜的老庄算是白抄白看了,她多年韬光养晦的修行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小圆脸暗自垂泪的分割线

第二日自然更加吵不起架来了。

许思颜休息至巳初起床时,木槿依然软绵绵卧在床上,连举手抬足都是无力,许思颜便忍不住又毒舌将她笑话了一番:“平时瞧着倒是神勇无比,看萧女侠那气势,恨不得如鲲鹏展翅,背若泰山宽广、翼若云彩垂天,瞧来也不过如此!有力气起床,别练什么字了,练练武吧!到时腰肢柔韧,骨骼强健,床上地上能派上大用场…”

于是他神清气爽地出门去寻人晦气,留着木槿在床上郁闷,想发怒都无力了。而明姑姑到午时进来侍奉她穿衣时,对着她肩胸脖颈的青紫吻痕啧了啧嘴,笑道:“床头打架床尾和,古人诚不欺我!”

木槿涨红着脸,扭了下明姑姑的胳膊,狠狠地剜她一眼。

而青桦等近卫同样郁闷。

为什么公主回了太子府,睡得饱饱的,还是会顶着一对黑眼圈起床呢?

看来滋阴补气的药羹还是必不可少,必不可少…

悍妇正家风的分割线-

慕容依依不知是在娘家养病,还是在娘家侍奉重病祖母,但也只住了两日便不得不康复回府了。

泰王妃之兄张宁中,以秘书监参知政事,正是朝中要臣之一,却卷入江北谋逆案,被下入狱中,在皇太子的亲自主持下,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张宁中不过是已受波及的大臣里官衔最高、影响最大的,江北被羁押的一众罪臣还在陆续押往京城。

除了被强硬保回慕容家的慕容继棠,已到京中的泾阳侯、慕容继贤等人都被关押于大理寺狱牢,若无吴帝或太子手令,一概不许探视。

随即,太子亲去相国寺一回,确定原藏在寺内禅房中的《帝策》已经不翼而飞,且老旧的禅房内有近期被翻动过的痕迹,便知白大枚是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木槿令他带回的密函是以特殊药水所写,但下手之人能准准地猜到白大枚送回的信函里会提及《帝策》下落,想来也不难破解其中玄机。

计算时间,此事应该与泾阳侯及慕容继棠无关。

否则,他们便不可能再中木槿的圈套去追许世禾以求《帝策》,牺牲那许多人不说,还连累慕容继棠蛋都碎了…

但难保泾阳侯身边另有高手察觉了其中关窍,悄无声息地得了手。

此事许思颜、木槿固然恼火,回禀了许知言,许知言亦是震怒。

若是《帝策》落入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又有足够的实力和才识将之付诸实施,对于大吴江山稳固必定是极大的威胁。

于是,对于江北官吏的盘查审讯愈发严厉,连泰王府的主事都有两位被牵涉其中。

泰王妃张氏惴惴不安,带了世子许从希入宫找慕容皇后探查口风,却被许知言召去,随即许从希因御前失仪拘禁于宗正府,泰王妃被勒令闭门思过,不得踏出泰王府一步。

可大可小的罪名,但吴帝与太子的疑忌已是显而易见。

此外,驻军时有调动,关卡戒备森严,禁卫军明松暗紧,皇宫内外亦添了许多人手…

眼见一场风暴在所难免,京中上下人人自危,或各自准备,或各自警惕,或各自准备…

慕容府因广平侯和慕容继棠的卷入,也无法摆脱嫌疑,明知慕容继棠是在太子妃那里吃了大亏,一时也不敢冒然发作。

许思颜每日去大理寺监查办案,往往深夜才返,也不再去书房,而是径自去凤仪院与木槿作伴。便有公务未曾处理完的,也令人携至凤仪院处置。

他放了慕容继棠在太妃跟前尽孝,自己便没空再去慕容府。

慕容依依再不可能在慕容府等到他,继续留在娘家也便没有意义,自然应该回到太子府,设法保全太子宠爱,释去太子疑心。

而且,她忽然发现,如果再在娘家呆着,她恐怕连夫家都没法呆了。

木槿每日上午入宫侍奉许知言,午膳后许知言午憩,她便回来处理裁决府中事务。

不仅过问日常事务,也开始干预太子府人员调动,并在查看整座府第后,令丁寿去寻匠人,要整修宅院,扩建府邸。

她的凤仪院已经足够大了,预备给她处理府中内务的屋子也足够大了,但不如太子的书房大。

她不打算随许思颜去书房休息,却打算在凤仪院修整出一间又宽又大的书房,好把书房里的东西搬过来,让他在凤仪院处理公务。

原来的书房在二门外,以后可以用作太子召部属议事之用。

她还安排翻新了许思颜原先住的卧房,顺手把还留在那里的几个通房丫头清了出去。

“年纪都大了,太子一年都在那边住不了几次,没名没份的,没的耽搁了人家。在外边寻个房子先让她们住了,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丁寿听得满背冷汗,也不敢违拗,忙去安排时,不久便遣人来报,说那些女子不肯出去,“便是死了,也不会离开太子府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