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青桦见木槿神色如常,只是眉宇沉凝,知她心中亦是惊怒,急急领人前去。

木槿素日在宫中行走,早知这类琐事一般不会禀报吴帝,多半门下省呈上,由太子加盖御印即可。

也就是说,许思颜在调查后并未相信她,而是采信了沈南霜的话!

她甚是不解,气郁之中更觉胸闷不已,却忍耐着不肯形之于色,转头吩咐道:“预备晚膳吧!”

明姑姑担忧,正要问时,木槿道:“我去抄会儿经书。看来想当稳这太子妃,少不得修心养性。”

明姑姑纳罕公主何以变得如此温懦时,却闻木槿道:“也少不得造些杀戮。提前抄些佛经消消罪孽也好。”

话语清清凉凉,似此刻窗扇间吹入的风,秋日的萧索里,有清晰的寒凉袭来。

许思颜回到凤仪院,却见晚膳已经预备妥当,自己与木槿最爱吃的羹汤正在他踏入屋中的前一刻端上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他问旁边的侍女:“太子妃呢?”

侍女忙道:“说在替皇上抄经书呢!”

“抄经书?”许思颜沉吟,“沈姑娘封昭训之事,太子妃应该知道了吧?”

侍女亦是机灵人,微笑道:“仿佛有人提过了,奴婢在外边侍候,也未十分留心。”

“哦,太子妃没说什么?”

“没有,就让安排晚膳等太子回来,她自己抄经书去了,明姑姑让太子回来时到后面回禀一声。想来这时候也快来了吧!”

没在抄直飞九天之外的鲲鹏,似乎比他预料的要好些。

许思颜心里略略安定,正要让人去请太子妃时,身后已传来木槿的声音:“今日是不是政务繁忙?回来的似乎要晚一些。”

许思颜一转身,正见木槿一身水碧色衣裙,披着月白色缎面披风。披风下摆以五彩丝线绣一枝木槿蜿蜒而上,三五朵粉红花儿艳绽于碧叶间,最上端又有一两个花骨朵儿,随着她轻捷的步履待放不放,似在逗弄着穿梭于枝叶间的两枚彩蝶。

许思颜微笑,然后牵过她的手,问道:“又在抄经书?抄了多少份了?”

“也没数,不过随意抄抄,求个心静罢了!”

她解了披风,递与侍女,笑道:“午膳一个人吃,甚是无聊,所以晚膳丰盛了些,大狼需陪我多用些。”

许思颜应了,一边坐了,一边问道:“从后面卧房过来,才那么一点子路,怎么特地穿件披风?这时节还不算冷,瞧你气色也不好,莫非着凉了?”

木槿轻笑,“时节倒是不冷,只是今日阵阵心冷。”

许思颜瞅她一眼,“人道夫妻连心,果然不错。我也正觉心冷呢!”

明姑姑见状不解,连忙吩咐丫鬟们盛汤布菜,笑道:“太子、太子妃先吃饭,吃饭!这几日的确冷了,眼看着这饭菜刚上,一转眼便有些凉了!”

木槿盯着许思颜,半晌才唇角一弯,“好,吃饭!”

许思颜默然端起羹汤尝着,却觉平时最爱吃的饭菜,今日品来全无滋味。他亦想不通,今日他所知晓的种种,原该是由他向太子妃兴师问罪,为何临了,他却决心将一切压下,提都不想提及?

可恶的是,木槿居然用这种眼神看他,仿佛她才是该向他兴师问罪的那个。

她还当真以为,她的那些事可以瞒得过他一世?

于是这顿晚膳吃得异常沉默,甚至压抑。

花期短,良宵易散锦衾寒(四)

8-260:51:352223

许思颜从怀中取出一方包着什么物事的汗巾,递给木槿,“这个替我收好,我暂时不戴了。2”

木槿打开,却是一方绣着和合二喜的汗巾,包着一枚九龙玉牌。

九龙玉牌上穿金缀玉打了精致的崭新璎珞,旁边尚有替换下的断开的旧璎珞。

不堪回首的惨淡一幕顿时浮上心头榭。

他恶劣地欺上她,在她的惨呼里以最残忍的姿态掠夺她…

她疼不可耐,胡乱伸出手握住了他胸前垂下的九龙玉牌,在剧痛里狠狠拽断…

苦苦撑到许思颜兽欲发泄完毕,不知何时撇下的玉牌璎珞已在她胳膊下被冷汗湿透…

努力穿戴得齐齐整整穿衣去见萧以靖时,她居然模糊地想着这玉牌似乎是许思颜随身之物,不能丢弃,仿佛随手塞在了怀中。

可即便这样的模糊记忆,她也是在如今拿到玉牌的瞬间才回忆出一星半点。

那夜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却完全在忙乱昏沉间度过,她根本不记得后来把它遗失在哪里,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曾收起过这枚玉牌垆。

许思颜虽丢了玉牌,但一度连心智都已迷失,侥幸逃得一命,只顾搜寻逃兵,拷问幕后敌人,哪里还顾得上寻觅一块小小玉牌?故而也不曾问起。

木槿瞧着那旧璎珞,大致便是被自己拽下后的模样。

她眯起眼,看向许思颜。2

许思颜也正凝视着她,仔细地捕捉着她的神情。

木槿道:“兵乱那夜,我不慎弄断了这块玉牌的璎珞,也不记得后来把它丢在了哪里。思颜,这是从哪里来的?”

她直视着许思颜,双眸澄澈,问得甚是坦然。

“南霜从我脖颈里扯下来的。”

许思颜说的简洁,但他相信木槿懂得那是什么样的状况,“那时,你正与萧以靖私会。”

木槿果然听懂了。

她再瞥一眼汗巾上的绣花,圆亮的眸子愈发冷似寒冰,锐意森森。

“这便是…太子问过沈南霜后得出的结论?”

许思颜也不回避她的眼神,静默片刻,无力般低叹一声,“其实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不过知道了也无所谓,如今你一心随我,于我也够了!至于南霜,不过是个苦命的女孩儿,跟我的事原是意外。你…容她一席又何妨?”

他执住她的手,笑容温软如春水,宠溺地凝视着她,见明姑姑等知趣地退到了稍远处,凑到她耳边低低道:“与我执手到老,共受天下人尊荣和天下人毁谤的人,只有你。你是我的小槿,我是你的大郎。”

算来两人从视同陌路,到渐敞心扉,到情投意合,绵绵情话说的不少。

但论起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之类的山盟海誓,他极少如此郑重地提及。

木槿也提过他们的未来,可那君若无情我便休的决绝姿态,更像对于自己夫婿的警告,让许思颜不得不深深铭记,他身畔这个圆圆脸儿、看着跟包子般好揉捏的小妻子,骨子里可能比他这个大吴太子还要傲气得多。

正是这份傲气让他有了种随时唯恐失去的彷徨,以至于明知萧以靖和她的往事,还是决定按捺下来,绝不发作。

他深感羞辱,但无疑他更怕失去,失去好容易找到的这份幸福,——可以抛却孤单、无所顾忌宠爱心上人的幸福。

木槿抬眸看向她的夫婿。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温柔爱意,也清晰地看到了那温柔爱意下的猜忌和犹豫。

他们结发为夫妻,终还是做不到恩爱两不疑。

她不知道算是谁对谁错,但她第一次被他唤作“小槿”却没有脸红,而是淡然地凝望着他,半天才展颜一笑,“听说你刚带了不少奏章回来看?”

许思颜不料她这么快将话头扯开,虽有些失落,却也觉得舒了口气。

这算是默认了向他妥协,接纳沈南霜了吧?

他点头微笑道:“是,今天事多,好些没来得及处置。待会儿你先去休息,我阅完就回去找你。”

木槿仿若不曾看到他笑意下的些微冷淡,若无其事道:“也好。我刚晚饭仿佛吃得太多了,得出去走走,疏散疏散再睡。”

许思颜便道:“夜间寒凉,记得披件衣裳再出门。”

木槿一边让秋水替自己穿上披风,一边浅浅笑道:“听闻太子殿下从前几乎对所有女孩儿都这般温柔体贴呢!果然极具君子之风!”

许思颜目送她出去,再没有接话。

混乱了一下午,的确压了许多奏章,但也没有十分紧急的。

他需要借着看奏章继续平定心绪,迫自己尽快忘却孟绯期所叙的关于她与萧以靖的一切,并认真地想一想,从今后他该如何与木槿相处。

患得患失的权衡之下,他的心意愈发明了。

他喜欢木槿,喜欢到可以容忍她从前的不贞和背叛。

可倾尽一切爱上一个人的前提,是那个人也同样深爱自己,而不是随时想着放弃自己。

或许,他这阵子的确宠她宠得太过了,几至迷失自己。

是该稍稍抽身,不可以这般沉溺下去了。

而木槿向外走得很急,甚至越走越急。

明姑姑连奔带拽,连声叫道:“哎,我的公主,小祖宗,慢点儿,慢点儿,可怜我这把老骨头…”

木槿这才缓了一缓,向后看一眼,等候跟在身后一路小跑的明姑姑和提着琉璃宫灯的秋水。

月光下,她的面色不复屋内的淡定自若,泛着惊气后失色的白。

珠光散,吹断一床蝴蝶梦【4000】

8-276:43:004174

月光下,她的面色不复屋内的淡定自若,泛着惊气后失色的白。2

她的大眼睛浮着泪光,又显得十分木讷。

但那泪光很快隐去。

她甚至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说道:“明姑姑,你闲着时,也得常带秋水、如烟她们多出来走走了!好歹都是习过几天武艺的,怎么走几步便气喘吁吁的?”

明姑姑笑道:“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哪会走几步便累?只是公主千金之躯,这黑灯瞎火的,还是走稳些好。有个摔的绊的,如何了得!榭”

她仔细瞧着木槿神情,小心问道:“公主,你这是和太子吵架了?因为咱们蜀国的太子?你…真的私下见他了?”

“见了。只是五哥恰在吴蜀边境,听说我到江北,所以过来见了一面。”

木槿淡淡道:“只是见一面而已,却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刻意挑拨陷害。坨”

“公主,这…”

“若此事不能查明,太子将会始终对我心存芥蒂。话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算计过呢!”

木槿攥紧袖子,回思许思颜方才那温和笑容里的矜持疏淡,竟与和慕容依依等相处时并无二致,再不复往日的热切和情难自禁,顿觉月光泠泠,寒透襟裳,秋夜的风竟似薄薄的锋刃般细细切割于心头。

织布从前方匆匆奔至,低声禀道:“公主,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公主过去审问了!”

木槿点头,随他向前走着,问道:“宫里的事打听清楚了?太子傍晚见沈南霜之前,见过孟绯期?”

织布恨恨答道:“不错,孟绯期必定添了好些谤毁之辞,才会让太子把自个儿在涵元殿关了一下午,并决定纳那贱人为妾。”

木槿自那日听说孟绯期右腕手筋被挑,便隐隐猜到必和萧以靖有关,长叹道:“如今他恨五哥入骨,只要于五哥不利的,大约都不会隐瞒吧?我只奇怪太子怎会想到去问他,还相信了他?”

织布道:“大约猜着孟绯期是在江北受的伤,且多半是蜀人所为,便想起了兵乱之夜出现过的蜀人了吧?”

木槿便冷笑,“于是,扣我一个不管夫婿死活、私会蜀国太子的罪名,我还百口莫辩了?”

她紧了紧披风,喝道:“走!我倒要瞧瞧,谁借她的胆子,敢算计到我头上!”

无欲则刚,关心则乱

太子府的某个荒僻院落,陈旧的木门被咯吱推开,青桦引了木槿等步入。

桌上几盏油灯照着地上一人,被绳索紧紧缚着,口中堵着帕子,发髻凌乱,花容惨淡,正是沈南霜。2

桌边搬了张铺了锦垫的圈椅,木槿上前坐了,令人将沈南霜口中之物取下。

沈南霜刚回自己卧室便被青桦带人捆了,知是木槿授意,早已惊恐之极。随后发现依然身在太子府,这才略略放心。

如今一能开口,她便强挣着向木槿连连叩首道:“南霜见过太子妃!不知南霜有何过失,求太子妃教训!求太子妃宽恕!”

明姑姑一路已问清公主那晚遭遇,早已愤恨不已。

如今见她如此作派,愈加添了恼火,冷笑道:“沈姑娘,太子不在这边,你这温柔可怜的小模样儿,做给谁看呢!”

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沈南霜挣扎着又跪起,委屈哭道:“太子妃有话好好说!不论是太子府,还是纪府,都不是不讲理的地方,若南霜犯了错,尽可按规矩处置,想来太子和我义父都不至于护短!”

木槿击掌微笑,“说的可真是光明正大!可你连礼都不讲,还跟我说理?”

沈南霜哭道:“不知太子妃指的是什么?南霜不明!”

木槿道:“兵乱之夜,到底是我和太子在一处,还是你和太子在一处,想来你心知肚明。欺瞒太子,污蔑太子妃,你当我是死人呢,由你胡说八道暗箭伤人?”

沈南霜仰起脸,茫然道:“太子妃说什么?那晚是我随太子妃一起救了太子离开,自然都在一处。我何尝说过只有我与太子在一处?”

她那端丽的面容满是诚恳真挚,目光犹如被逼到绝路的惶恐小兽,说不尽的无辜和惊惧。

木槿脸皮薄,当着青桦等异性亲卫的面,再不好说指的是以身解毒、与许思颜欢好之事,闻言不由面容一冷。

明姑姑扬手一个耳光已扇了过去,喝道:“果然明***易躲,暗贱难防!打量着太子妃离开,你就能瞒天过海,撒出那样的弥天大谎来?”

沈南霜被打得脸面一仰,登时五个手指印在极美的面庞上浮开,发髻整个儿披散开来。她被紧紧捆缚,眼见明姑姑又扬手打来,再躲避不了,只哭叫道:“太子妃说我欺瞒太子,何不请太子过来当面对质?”

木槿止了明姑姑再打,笑道:“你这是指望我找太子过来救你吧?我也清楚,圈里圈,套里套,你们为我找的人证物证那样齐全,为的不就是让我有冤无处诉吗?”

沈南霜叫道:“太子妃何等尊贵?谁敢让太子妃有冤无处诉?南霜亦不敢说冤,南霜只在此立誓,若以前曾在太子跟前撒谎相瞒,叫南霜不得好死!”

木槿便抬头看向明姑姑,“姑姑,你说这到底是谁放出的谣言?说沈南霜笨嘴拙舌,温善贤良?瞧瞧这嘴,舌灿莲花,死的都快说成活的了!”

明姑姑冷笑道:“我看她真的想不得好死!”

木槿便道:“沈南霜,你敢不敢再立一个誓,若你曾在太子跟前,刻意引导他认为那晚以身相救之人是你,你便和你亲娘一样,千人骑,万人睡,一生一世无家无室无亲友!”

沈南霜的呜咽蓦地止住,狠狠地瞪住她,原本美丽的面孔因那眼底的恨毒而扭曲。

木槿便知自己料得对了。

沈南霜的确不曾撒谎,只是因势利导欺骗了许思颜,同时暗暗插了太子妃一刀而已。

她叹道:“沈南霜,你别怨我骂得刻薄。出身靠的是命,自己选择不了。但至少可以选择做一个心地纯良高贵的人。我可以敬重一个懂得反哺父母的乞丐,也可以敬重一位以身体养家的chang妓,可我不会敬重一个为夺取主人宠爱不择手段的女人。别说你不过纪叔明的义女,即便你的是皇上的亲女,我都瞧不上眼!”沈南霜盯着她,唇角溢出鲜血,惨白的脸看着有几分恐怖。

她冷笑道:“不错,出身靠的是命!你不过是命好,才能被蜀国国主收养,才能嫁给了我们太子!若你真的被人捡去朝打暮骂,最后卖作chang妓,看你的还能如此轻巧地说教吗?”

木槿不怒而笑,“沈南霜,九成九的chang妓都比你高贵呢!”

她取出一方汗巾,在沈南霜跟前抖开。

和合二喜的图案在灯下颤动,然后飘向油灯火焰。

沈南霜终于又落泪,叫道:“太子妃,你辩不过我就遭践我吗?”

木槿看着那精致绵密的绣花在火花里跳跃,随手掷于沈南霜跟前,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少夜的辛勤成果化作飞灰,轻笑道:“我无需和你辩,因为你不配;我也懒得遭践你,可你自取其辱我也只好善意成全。”

明姑姑已啐道:“什么贱东西,也不照照镜子,敢和太子提什么和合二喜!公主懒得遭践你,姑姑我给你几分面子,遭践遭践你如何!”

伸手便在她胳膊上狠拧了几下,捏得沈南霜惨叫不已。

木槿靠着椅背懒洋洋地看着,然后提起九龙玉牌,问道:“说,这是哪里来的?”

沈南霜抽着气,呜咽道:“自然是太子在兵乱之夜遗落的!”

木槿轻笑,“你别给我装糊涂!我不需要证明那晚是我而不是你,但我必须弄清,是谁给了你这个,并设计了这一整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