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年轻沸腾的热血,和勇往直前的魄力,他也有着肆意妄为的资本。

他完全可以做到他父亲做不到的。

包括对威胁到他地位的恩人狠下心肠,包括守护他想守护的心爱女子。

她自认家世才情手段无不是远胜夏欢颜,所欠缺的,只是夏欢颜那种绝世倾城的天赋美貌。

可眼见不过中上之姿的萧木槿一步步走到了许思颜心里,她才算明白过来,即便她当年做再多也没有用。她永远无法走入许知言的心里,只因她恰不是他所要的那一类。

她的侄女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也不是许思颜所要的,终究落得和她一样的悲剧浑。

看着荣光万丈,尊贵之极,实则冷落空闺,欲诉无门。

这一回,许思颜没有躲闪她哀怨悲戚的目光,直直与她对视着,躬身道:“母后出来这许久,应该也累了。不如我与皇后送母后回昭和宫吧!”

慕容雪唇色发白,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不用了,哀家有依依陪着就行。宫中本就忙乱,皇帝忙自己的事要紧。还有,皇后今日受惊不浅,皇帝多多安慰才是。”

许思颜唇角微微一勾,“如此,儿臣恭送母后!”

木槿与许思颜比肩而立,一同行下礼去。

看着温顺贤良,大方得体,仿佛与院中的一地血腥毫无关联。

慕容依依随在慕容雪身后,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幽冷不甘地看向他们这一对。

想看到萧木槿被人作践,生不如死,却只看到她凶狠立威,令满宫胆寒;更看到夫婿对她轻怜蜜爱,满心维护。

这样狠毒的贱人,怎能这样轻易地抢去原本属于她的夫婿,她的地位,和她的荣耀?

她,一万个不甘心!

木槿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隐藏的一丝恨毒,遂高声唤道:“慕容良娣,你小心些!”

慕容依依脚下一踉跄,差点没摔倒,忙紧走两步跟到慕容雪身侧,才怒道:“皇后什么意思?”

木槿淡淡道:“刺客乱党还未擒获,此刻必有豺狼候在一边等着吃人呢!良娣陪伴太后回宫,自然得多加小心!”

许思颜便看向护军校尉崔稷,“带一队禁卫军,护送太后回宫。”

崔稷应了,连忙带人奔了过去。

慕容雪因这一耽搁,不得不顿了顿脚步,不胜安慰地转头看了许思颜一眼,“还是皇上贴心。”

而慕容依依已不知该哭还是该怒,定在那里身子微微发颤,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许思颜根本没看她一眼,正吩咐成诠道:“近日各处宫门均派禁卫军轮值,入夜后加强巡逻,宫人不许随意走动。”

又向王达道:“继续清点宫中人员,同时开放宫门,入宫吊唁的文武官员及所携随从一一登记在簿,遇可疑者先关押起来,待皇帝丧仪之后再作处置。”

慕容雪走了几步,见慕容依依犹在失神,忙唤道:“依依,走吧!”

慕容依依应了,忙紧跟几步,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慕容雪暗自叹息。

平时看她还算能干,可与木槿那等心智手段比起来,着实差了一截。若没她这个太后姑姑在,如此狠戾的中宫威压之下,这后宫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吗?

而慕容家,又该何去何从?

真的就这样…白白为父亲抢下江山,再为儿子守护江山?

还赢得她一世荒凉,依依一世荒凉?

简直是…一世荒唐!

-一世荒唐,一世荒凉

送走太后,萧以靖亦告退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木槿无恙,许思颜又当众宣告了他对木槿的支持和维护,他也不便再插手吴宫内务之事,自然离开得好。

木槿连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几句,心中自是不舍。转而想起他人在吴都,暂时不会离开,总还有见面的机会,且许思颜素常宽容,但在某些时候那心眼着实小似针眼,遂也不去挽留。

随后,许思颜、木槿径入安福宫,询问诸太妃、太嫔前往假山前后经过。

因吉太妃虚弱无力被扶入卧房,被请到前堂的只有路太妃、李太嫔,和吉太妃的心腹书翠姑姑。

景文帝驾崩,众太妃太嫔本在各自宫中斋戒,路太妃、李太嫔二人都是因吉太妃派人传话,说是花园出事才急急赶去安福宫会合,然后一起去的假山。

吉太妃本是诸太妃中位分最高的一个,那二位不明内情听命而去,的确算不得大错。

再问书翠时,书翠跪地哭道:“皇上、皇后明鉴,奴婢当时就在吉太妃身侧,是宫女小喜儿前来禀告,说看到有一男一女鬼鬼祟祟进了山洞,行止不端…因是国丧期间,太妃不敢等闲视之,这才请了路太妃和李太嫔一起过去。”

天染血,执看长剑锐且锋(五)

10-61:16:402124

许思颜问:“便为一个小宫女的话,便那样兴师动众?就敢确定能抓到什么了不得的奸情,亲自去不算,还得拖上路太妃、李太嫔?小喜儿人呢?”

书翠哆嗦着向外一指,“刚刚还在,应该回自己房间去了。叀頙殩晓”

“传!”

许思颜话音刚落,便见外边一阵***动。

木槿忙问时,那边已有人在外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喜儿服毒自尽了!”

“死了?”

“死了!”

“这算是死无对证么?”许思颜已禁不住寒下脸来,喝道,“传吉氏!檫”

吉氏,而不是吉太妃…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新帝怒意勃发,吉太妃若没说得过去的解释,只怕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许从悦始终随在他们身后,见状不由白了脸,忽踏步上前,双膝跪地便叩下头去。

许思颜讶然,“从悦…”

他伸手去挽许从悦,许从悦却没有起身,反将头深深埋下,竟是伏地不起,指尖微颤艇。

他们虽分属君臣,但论起情感无疑比寻常的堂兄弟深厚许多。若非相当正式的场合,再不会行这样的大礼。

虽然许从悦不曾说一句话,但连木槿都已明了他的心意,皱眉看向许思颜。

许从悦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有些话即便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也不好轻易出口。

许思颜抚额,然后轻声道:“我知道了,你起来。”

许从悦这才立起身,低着眉眼站到一边。

他向来艳丽如花间猎豹,兼具男子的劲健和女子的美貌。但这一刻,他神色惨淡如夜雾里迷了方向的猫,波横水盈的一双桃花眼里闪过无能为力的担忧和伤怀。

吉太妃已经被扶了过来,神色间依稀有惊惶之色,待看到许从悦站在一畔,才略略安心。

许思颜瞧在许从悦面上,再不好过分为难她,遂和颜悦色道:“太妃请坐。”

然后将殿内宫人尽数屏去,只留了许从悦和吉太妃,这才问道:“太妃,如今并无旁人,该说的就请都说了吧?”

吉太妃抬眼,年近五旬依然端丽的面庞闪过迷惘,“皇上…想要本宫说什么?”

许思颜微哂。

许从悦却抬眸,一字一字说道:“太妃何必明知故问?今日究竟是谁在诱导或指使太妃领人去假山捉奸,还是请太妃不用隐瞒。”

吉太妃惶然站起了身,“从悦,实在无人指使,更无人诱导…承蒙先皇和太后看重,安福宫附近大小事宜,都让本宫帮着照应料理。听得小喜儿说出了这样的事,又在国丧期间,着实大逆不道,遂不敢等闲待之,这才多唤人一起过去察探虚实。”

许思颜淡淡道:“于是,这还真是一桩巧事了?吉太妃一不小心,差点成了助纣为虐谋害皇后的凶手?”

他言语漠然,却有雷霆般蓄势待发的凌厉堪堪欲涌,冷沉逼人。吉太妃瞧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帝王,胸前已是一窒,捏紧了麻布衣袖,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从悦已道:“太妃别糊涂了。这事不仅关系皇后,更关系吴蜀两国交谊,不可能含糊了之。若皇后出事,外有蜀国一怒与皇上反目,内有权臣步步紧逼,如今皇上又会处于怎样危险尴尬的境地,你细想去。当棋子还不妨,只怕被推出去当替死鬼,到时亲者痛仇者快,岂不冤枉?”

虽说当今帝后是后辈,依法理人情无权处置父辈或祖辈这些受过册封的妃子,但要在这宫里无声无息除掉一位并无根基的太妃,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

吉太妃虽是太妃,不过年例多些,位分高些,可母族微贱,不足为恃。

她之所以说话有些分量,一则当年许知言登基时曾得她相助,向来对她另眼相待;二则便是因为许从悦。

她本是景和帝的长媳,并已与景和帝长子许知文生下了许从悦,却偏偏叫公公看上了,遂在夫死子去后成了公公的淑妃。待许知言继位,虽将许从悦带回宫里,但她从此只能是儿子的庶祖母,却再不能听儿子唤一声母妃了。

许从悦甚得帝后爱惜,又与太子——即如今的新帝许思颜兄弟情深,遂早早便被封了雍王,自然有能力暗中庇护自己生母,再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吉太妃听得许从悦亦是言语冷锐,不由打了个寒噤,低头踌躇不语。

许从悦催促道:“太妃!”

吉太妃察觉他眼底的焦灼伤心,终于咳了一声,轻声道:“皇上、皇后明鉴,我的确不知晓山洞内是皇后。若是知晓,便是再借我几个胆子,也不敢冲过去沾惹这个是非。我已年近半百,只想安然在宫中度日,岂肯好端端地卷入这种风波里,断送我下半生不说,更要连累…”

她看向许从悦,眼底已有怜爱和悲凉一齐闪过。

纵无母子名分,两人间的母子之情却是真真切切的,根本瞒不过新帝。吉太妃出事,许从悦至纯至孝,绝不可能坐视不理,无疑也会受到牵连。

许思颜抬头看向渐渐黑下来的天幕,虽有些不耐烦,倒也迅速抓住了重点,“嗯,不知晓是皇后,但的确是刻意找一堆人过去堵人了?”

吉太妃垂头道:“小喜儿跟我说时,又悄悄告诉我,是侯爷的意思。”

天染血,执看长剑锐且锋(六)

10-70:46:492173

几人一起抬眼看她,“侯爷?”

吉太妃低声道:“小喜儿是广平侯夫人送来的人。叀頙殩晓听闻广平侯对…对我们安福宫颇是看重。”

她说得吞吐,但众人何等样人,早已听得清楚明白。

她一个深宫太妃,位分极尊,衣食无忧,当然不需要广平侯看重。

但许从悦长驻江北,手握府兵,便不得不与广平侯有所交集。

若广平侯这位实力名将肯多多照应提携,对于许从悦的未来自然有益无害。

许从悦已忍不住阖了阖他的桃花眼,再睁开时已是苦涩无边,“太妃糊涂。今夕何夕,只需有皇上看重即可,你记挂着广平侯做甚?江北谋逆一案,慕容继棠便已卷入其中,你该知道才是,怎么还敢自掘坟墓!猷”

吉太妃听他指责,再忍不住落下泪来,说道:“我只想着应该是与广平侯作对的哪位大臣或宫女,再不料会是皇后呀!总想着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仇人好…原是我错了,要杀要罚,请皇上皇后发落,我绝无怨言!只盼…只盼皇上别因此与雍王生分了才好。”

许思颜叹道:“朕与从悦多少年的情谊,又怎会生分?倒是皇后…想来太妃必定不知晓,从悦与朕的皇后也是极要好的朋友吧?但愿他们别生分了才好!”

他看向木槿。

若非楼小眠意外插了一脚,给吉太妃这样一闹,木槿身败名裂几成定局。

他可以顾念与许从悦的情分宽恕吉太妃,但也不得不顾念木槿的想法。木槿本就刚硬,死里逃生一回,戾气正盛,恨不得把所有相关人等五马分尸,只怕不肯饶过吉太妃。

而木槿听了吉太妃的话,却只低头沉吟不语泄。

许从悦只得低低唤道:“皇后…”

木槿慢慢放下支着额的手,眸里如若有黑水银般的幽而亮的光色流转。

她没接许从悦的话,却缓缓道:“把那个车夫带过来的男子,应该就是慕容继棠!”

许思颜看向她,“你确定?”

木槿嘲讽一笑,“他虽然也戴了面具,可我一直觉得他的眼神很熟悉。只是慕容继棠应该不在京中,所以一时没和他联系起来。他碰不了我,心性癫狂,才会想出找拉粪车夫这样变态的主意。他本该在那里守到吉太妃她们到达的前一刻再走,却因为听不得那些声音而先行离去,换了另一个真太监在守着。”

许从悦讶然,“他为什么听不得那些声音?”

木槿面庞微微泛红,没有回答。

许思颜鼻子里冷笑一声,说道:“这畜生,当初就想碰木槿,结果被木槿身边的人给骟了…本以为这算是个教训了,广平侯那支也将因此断子绝孙,所以江北之事母后想压下来,朕也便依了,饶了他狗命。可惜枉负了母后疼惜,到底贼心不死,明欺朕新近继位,还敢兴风作浪!”

许从悦便道:“想弄清是不是他也不难。此刻便派人快马前往陈州的广平侯军营,查探下他是不是还在北疆,中途有没有离开过便是。”

木槿叹道:“可若寻常大臣过去,以广平侯的威势,恐怕没那个胆识细细查探,多半会有意无意地继续受人蒙蔽。”

若广平侯说慕容继棠一直在军中,只是恰好使臣到达时去巡察军情了,或者再强硬些,先来个下马威将使臣先困个十天八天,只怕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即便真能查出点真凭实据,广平侯的地盘,慕容氏的军队,加上朝中有人支持,若存查案之心而去,那使臣能不能完好地带着他的脑袋回京都难说。

北狄休养生息十余年,近来又有滋扰边疆的迹象,何况北疆民风剽悍,使臣若在沿途一时不慎丢了性命,似乎也怨不得广平侯保护不力…

许从悦深吸一口气,上前躬身道:“臣愿前往!”

吉太妃已失声道:“不…不可!”

许思颜也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吉太妃。

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总算知道心疼担忧了;可心甘情愿为广平侯做事陷害他人时,怎不想着旁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

许从悦转头盯了眼吉太妃,桃花水眸微有冷意,却道:“皇上,臣身份与他人不同,便是广平侯也未必敢拿臣怎样,自然再合适不过。”

他不仅是新帝一起玩大的堂兄,亦是慕容雪跟前长大的藩王,且手中颇有实权,凭它哪路人马,都不敢不给几分颜面。

许思颜凝视他片刻,才轻笑道:“如此,便劳烦你了!”

许从悦垂首道:“臣用完晚膳立刻出发。太妃这边,还请皇上多加照应!”

许思颜点头,“放心!”

许从悦便不再多说,行了一礼便转头走了出去。

他的眉目沉郁,竟不曾再看吉太妃一眼。

吉太妃看着他步入黑暗中的高挑背影,清瘦的身子哆嗦着,泪水怔怔地滑落下来。

许思颜已携了木槿站起,说道:“那位解语姑娘这回算是立了大功了,如今从悦不在,暂时先安置在太妃这边,还请太妃多多照应。也希望太妃管住宫人的嘴,朕不希望有什么流言斐语传到她耳中。若不是她,那些事…便是朕的皇后在承受了!”

他只这般想着,便觉后怕不已,手中便将木槿握得更紧,而话语便不自禁地冷冽如刀,不复惯常的温和含笑。

“是!”

吉太妃脸色雪白,战战兢兢地应了,恭送二人出门。

天染血,执看长剑锐且锋(七)

10-81:10:412198

外面早已有帝后的随从候着,打着素白的绫纱灯笼为他们引路,前呼后拥地一径去了。叀頙殩晓

吉太妃送出门去,脚下有些趔趄。

夜风吹来,空气里尽是浓浓的腥臭味,混在漫天的荼蘼芳香里,愈发地令人闻之欲呕。

吕纬的尸体早已被搬走,据说是被愤怒的皇后随侍丢出去喂狗了。

地面四处都是血渍,并没有清洗。据说皇后没吩咐洗,便不许洗…

可皇后又怎会特地下令清洗地面猷?

摆明了是那些随侍刻意为难,不想让这宫里的人好过。

如今天气颇热,谁也不知道这满地的腥臭要何时才能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