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眠瞧她眉眼弯弯,依然带了几分少女的娇稚,不觉微笑,“晓得严加戒备就行。类似的事,下面必定还有。太后送你的那个老宫女,也需多加留心,别被她在暗中使绊子。”

木槿道:“那个香颂姑姑?早就叫人留意着了!安生些便罢,若不安生,不过是她自寻死路!”

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挑,清澈琴音里顿染上一抹杀机,淡若烟云,却凛若冰霜。

她向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若欺到头上,笑里藏刀,杀人无形,真当只有他慕容家会使么?

楼小眠便唇角微扬,清浅笑意幽雅静美,直可入画,“这事儿若在琴边说着,真真让我的琴也俗了!”

木槿怔了怔,果觉是自己玷污了敬爱的楼大哥的独幽,不由有些心虚,忙站起身来,却坐到了他床侧,笑道:“话说,我还有件事儿想问你呢?”

楼小眠秀眉微抬。

木槿顺手拈过案上的松子,嗑了两颗,方问道:“小今是谁?”

无人见楼小眠衾被下的指尖一颤,更无人知从心头直传到指尖的骤凉骤热。但他秀美的面庞却纹丝不动,半晌那低垂的浓睫才蝶翼般轻轻一扇,清寂双眸如山间溪泉般缓缓从木槿面庞滑过。

“怎会问她?”

木槿笑道:“那日假山里,我明明听得你声声唤小今,可不是小槿,或木槿!”

去年木槿和楼小眠被人栽污有染,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泾阳侯府派在楼小眠身边的侍儿黛云便是以死力证,他们二人说说笑笑,言行无忌,甚至亲耳听到楼小眠极亲昵地唤木槿为“小槿”…

木槿开始疑心着是不是那侍儿为替姐妹报仇而刻意污陷,但那日她在山洞里虽手足无力,却听得清晰,他的确在唤她“小今”,且唤了好多遍。

见楼小眠静默不语,木槿愈发好奇,追问道:“自然不会是我吧?”

她三四个月大时便被萧寻夫妇收养,从来就叫木槿,何曾叫过小槿?

她虽不知生身父母来历,但料想便是生身父母在世,那么点大便将她遗弃,再相见也不可能认出她来了。

追往事,荣辱尘中无了年(四)

10-111:46:492094

楼小眠向来待她极好,从第一次见面便明里暗里诸多维护,便叫她忍不住猜疑,除了欣赏她的琴艺,是否也因为她生得和他认识的什么人相似呢?

楼小眠凝视她半晌,终于笑了笑,答道:“自然不会是你。叀頙殩晓不过你生得真的很像小今。从我第一次见你,心里便想着,若小今能活下来,长大后多半也是你这么个模样。”

“小今…是你妹妹?”

“是表妹,我姑姑的女儿。”

“姑母?”

木槿疑惑。

世人大多只知楼小眠是前朝楚相的弟子,她倒偶尔听他说过几句早年被仇人追杀之事,但终究不甚了了,他也不肯细说,再不知他父母亲人到底是什么人。

楼小眠一旦开了口,倒似不打算再隐瞒。他将右手枕在脑后,清秀面庞漾着一丝淡然的笑意,慢慢道:“我姑姑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生得不算特别美,圆圆脸儿,大大眼睛,很是招人喜欢。可惜因为我们家败落,连累她怀孕七个月被休回了娘家,然后在娘家生下了小今。轺”

木槿听得大是诧异,“怀孕七个月休回娘家?便是娘家败落,这夫家也不必这么狠吧?那是他们的骨肉呀!”

楼小眠声音便又淡漠了许多,“我祖父本是南疆一个部落的首领,对我那姑夫大有助益,这才娶了我姑姑。后来我们那个部落与另一个部落争战失败,祖父战死,家族败落,姑夫所在的那个部落便决定与其他部落联盟,我那姑姑挡了人家的道,自然得让位了…”

木槿恻然,“落得如此下场…你姑姑若是坚强些还好,若是寻常柔弱女子,可真要给逼死了!其实遇到这种渣滓般的男人,趁年轻时早早离去未始不是一条出路。谁比谁少条胳膊少条腿呢,天大地大的,哪里去不得?大可逍遥自在过自己的日子。便是多了个孩儿,不过多了张嘴,也没什么难的。”

楼小眠向她凝眸微笑,“我姑姑没你这般洒脱,不过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我们家虽败落,也不在乎多养她们母女二人。只是姑姑生下小今后,有时会犯愁,跟我母亲叹息,说如她这般被休弃的,家里又是这么个状况,小今日后恐怕会受苦。我当时也才五六岁,在旁听母亲劝慰,便也上前劝慰,说我长大了,会照顾小今,照顾小今一生一世,绝不叫她受人欺负。”

他说这话时,原来雪白如纸的面庞居然泛出些微的红晕。

木槿开始不解,然后便掩唇笑起来,“楼大哥好厉害!五六岁便知道给自己定下媳妇儿了!按”

楼小眠有些不自在,面上益发地红,忙咳了两声以作掩饰,才道:“其实不过瞧着我那小今妹妹可怜,随口一说而已,哪里懂得这个?倒是母亲和姑姑上了心,后来真的提过这事。可惜后来…”

面庞上的红晕迅疾褪了下去,唇上浅淡的笑容凝固,转作了说不出的惨淡和哀伤。

木槿猛地想起楼小眠所提幼年被仇人追杀的悲惨往事,不觉吸了口气,吃吃问道:“后…后来…你家出事了?”

“嗯。”楼小眠黑眸幽沉,声音却反而越来越低沉,“南疆众部落素来弱肉强食,何况我们家得罪的人不少。先是我父亲、叔父中伏遇刺,然后便是几个部落的联手围歼。母亲和姑姑带人拼命抵抗,让部属送我们几个年幼的离开。我再也没见到她们。听说母亲自尽了,姑姑刚强,重伤被俘后痛骂不已,结果被仇人割去舌头,剜心而死…她们的尸体被挂在树上风干了,然后弃到了深山喂狼…”

木槿听得心都收缩起来,怔怔地看着他,再也不敢问一个字。

楼小眠却不待她问,便已继续说道:“我自幼聪慧,算是我们家族最后的期望,所以部属虽然越打越少,始终有人在保护着我。我身边本来还有三岁的堂妹,两岁的堂弟,逃了一阵子,抱着他们的部属被便杀了,他们自然…也在劫难逃,被活活钉在地上,直到流尽鲜血而死…”

他说得极其平静,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往事,连神色都淡淡,只是面色渐渐白得透明。

“最后,最后,呵呵…人都打光了,只剩了乳母抱着三个多月的小今带我逃命。小今很乖,饿了一整天都不哭。乳母说,我们没法带着她了,不然一个也逃不了。何况带着她,没有奶水,她也会饿死。她想把小今丢掉,我不肯,遂抱了她到一个寨子里寻找食物,结果…被发现了。乳母舍了性命护我逃出来,可小今…小今被人砍成了七八段,丢到了铁笼子里喂熊…”

直到这时,楼小眠沙哑的嗓音里才有了不可遏的颤抖。

“…”

木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觉背上嗖嗖的凉意直冲脑门,手足僵住般动弹不得。

楼小眠神色却愈发平静,甚至淡漠。

他轻笑道:“其实过去许久了,我早忘怀了。可那日不知怎的,就觉得小今若能长大,便该是你这个样子,不知不觉便唤出来,倒叫你笑话了!”

“呃…”木槿讷讷道,“我没笑话,不过…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她自然不信楼小眠会真的寡情,会忘怀如此悲惨的往事。

因其惨淡,惨淡到无法面对,方才不得不用淡漠去隔绝往事,用一层伪装的坚硬的壳,去面对不得不面对的曾经。

追往事,荣辱尘中无了年(五)

10-121:49:112472

家族覆灭,亲人惨死,自己孤身逃出,拖着破败的身体和绝望的往事苟延残生…

木槿心口一阵抽疼,忽一把握住楼小眠的手,问道:“那害死你家族的仇人还在不在?还有把你的小今喂熊的那个寨子的人?我替你报仇!”

楼小眠凝视着她,眸中若有什么物事在激烈涌动,好一会儿却只是唇角微扬,溢出一缕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叀頙殩晓

“在皇后心里,臣便这般无能?”

忽然生疏了的称呼…

木槿打了个激灵,满怀翻涌的热血顿时冷却下去。

她倒忘了楼小眠是多骄傲的一个人了…

他自己的仇,自然想着自己去报。她想越疱代俎替他动手,的确太不将他看在眼里了。

她放开抓他的手,站在那边做错事般尴尬地笑了笑,红了脸道:“我的意思是,南疆盛行巫蛊,地势险恶,若楼大哥需要帮忙之处,我愿全力相助!轺”

楼小眠这才笑了笑,柔缓了声音道:“其实也没什么仇人了。那几年我不过稍动了些手脚,他们一样自相残杀,如今也已人丁零落,不成气候。人在做,天在看,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便不再去操那个心了!”

木槿便知他必已使计暗暗报了仇,心中更是钦佩,由衷说道:“君子斗智不斗力,不费一兵一卒杀敌于无形原是最厉害的。论起这能耐,我和思颜远不如楼大哥呢!”

楼小眠便叹道:“我倒也想斗力,可我有么?”

“…”

木槿瞧着他纤薄如纸的身板,只得亲为他剥了几颗松子,将松子仁放到他掌心,以示安慰之意。

二人又聊了片刻朝中动态,木槿见楼小眠神色疲倦,这才恋恋而别岸。

花解语一直安安静静地侍立于稍远处,仅守着一个卑微的亲王侍妾应有的礼仪。直到将木槿等送出,才恢复了懒洋洋如猫儿般的妩媚和娇慵。

她的步履亦似猫儿般矫健却轻捷无声。

“公子,你还真不打算告诉她真相了?”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依然有说不出的柔媚自然溢出。

“真相…”

“对,真相就是,她便是小今。若无病无灾长大,她本该是你媳妇儿呢!”

“阿曼,别胡说了…”

楼小眠皱眉,伸手去揉着太阳穴,意图散去脑壳里的晕疼。

花解语忙上前为他揉着,一双媚眼如丝,却睨向下方神情苦涩的俊秀男子。

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公子就别否认了!军中势力向来被慕容氏把持,先帝虽经营多年,能直接为许思颜所用的兵权顶多与慕容氏势均力敌而已。慕容雪心存不甘,广平侯父子野心勃勃,早就打算动手了!许思颜能稳稳继位,无非因为蜀国倾力相助而已!若这回慕容继棠计谋得逞,便是许思颜能继位,萧木槿无法册后,蜀国必定心存嫌隙,必定和公子一样,乐得看这吴国大乱…”

楼小眠眉心微蹙,打断了她的话,“虽说吴国大乱,咱们机会更大,可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该以伤害小今为代价。”

花解语静默片刻,“她本就不该和许思颜在一起。当日公子利用孟绯期和沈南霜离间他们,不就是打算让他们夫妻离心?”

她笑容妍媚芙蓉乍展,绝美柔婉,却眸心微凝,定定地看向楼小眠,低低道:“公子喜欢她,盼着她有朝一日能回到你身边,跟随你…而不是许思颜,另创一番天地,不是吗?”

楼小眠泠泠眉目倏地一横,“阿曼,心思细腻是好事,可思量得太多,只怕会乱了心神。你救了木槿,皇上他们一时疑心不到你,但慕容太后身边那些人,未始不会猜疑到你身上。”

花解语叹道:“我只为公子忧心而已。至于我…”

她的神情沾染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沧桑和苍凉,“至于我,卑贱如蝼蚁,凭谁都能过来踩上几脚,甚至…睡上两夜,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扬了扬唇,又开始笑得明艳,但那笑意再也不曾入她眼底。

楼小眠凝视她,苍白的面容亦浮上笑容,却苦涩无比:“你也不用为我忧心。我的身体,难道你不知道?不过…尽我所能罢了!”

他伸手,清瘦修长的手轻轻将她握住,“我们都在尽我们所能,为我们的家,为我们的国…”

花解语低眸,笑意依然,媚态依旧,“我只为家,为你。”

两人掌心紧紧贴着,却一样地凉。

即便在这盛夏,都似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温暖。

许久,楼小眠道:“无论如何,这次多谢你。若非这一年来你刻意接近慕容家的人,根本不可能察觉他们向小今动手,真得眼睁睁看她被人毁了…”

花解语勉强笑道:“应该的。算来…我也该称她一声表妹才是。”

虽然,如今的“小今”是天上的凤凰,而她却连地上的鸦雀都不如…

有晶莹泪珠于无声处悄然滚落,绝美的面庞似秋日里鸳瓦上敷的一层清霜,晶莹却冷寂,闪动着丝丝的绝望。

册立皇后亦有一套繁琐礼仪。

明姑姑有些忧心,早早会同宫中女官及礼部官员细细商议。

登基大典之前,既要防范不服者作祟,又怕一步行差踏错被人指摘,从上至下无人不是绷紧了弦。

如今大局已定,若册立皇后出了岔子,也只关系到皇后自身,众人便不再像之前那般紧张。独明姑姑、青桦等木槿的心腹之人愈发谨慎,惟恐有人趁着众人松懈之际生事。

阅读愉快!还有已购实体书的童鞋请通过新浪微博私信或入读者群私Q我,告诉我地址,我会寄上签名书签。

《君临天下》目前已经出版的部分是东宫卷,并无天下卷。

《莲上仙》(《一世艳骨,移步生花》)则是全二册,大结局。因为等出版,仙侠文停了很久,很抱歉让大家久等。

饺子的读者群号79727134,讨论剧情或八卦家长里短之类的都可以进来,非VIP读者和打广告的谢绝入内哦!

追往事,荣辱尘中无了年(六)

10-131:36:272157

木槿便道:“太后早说了,本宫原年轻,凡事需香颂姑姑多提点。叀頙殩晓此事不如交由香颂姑姑全权负责,明姑姑从旁协助即可。她是跟随太后二十年多的老人,有什么不懂不会的?何况又亲历过从前太后的册封典礼,必可万无一失。”

香颂推却不过,只得领命。

蜀太子萧以靖尚在吴都,木槿手段强硬凶猛,连跟着的部属也没一个善茬儿,如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最多只有一个慕容氏而已。

尽数交给慕容太后派来的人安排,若有所讹误,则是慕容太后所赐的香颂不得力,从此退回或冷落一边,旁人都无话可说轹。

——即便打算牺牲香颂来给她使绊子,那所谓的“全权负责”也是在木槿和明姑姑等眼皮子底下,想动手脚没那么容易。

将这件大事交出去,木槿便腾出手来好好收拾自己的宫殿。

昭和宫是中宫所居,面阔九间,进深三间,敞阔华美,装饰考究,只是许久没有整饬,未免陈旧了些。明姑姑等找宫中大匠修葺翻新,被木槿制止了。

便是她嫁妆丰厚,许思颜刚刚登基,也不能落个皇后奢靡无度的名声。

最后不过是收拾整理下便搬了进去,只是宫前花木尽数换了,顺便把宫殿名字也换了。

这晚许思颜过来跟她用罢晚膳,她径将他拉到书案前,让他为她的宫殿题名醌。

她要把昭和宫改作瑶光殿,

“瑶光,是北斗七星的第七星名。听闻皇上登基前夜,瑶光之星贯月如虹,此乃大吉大瑞之兆,皇上据此改名,正可上应天象,下承民意…”

许思颜不待她将废话说完,便令人磨墨。

他笑道:“你当我不知,是你暗中闹的鬼!礼部和钦天监那边只是听了皇后的暗示心领神会,奉命行事吧?事后你重重赏了他们不是?横竖半夜也没别人去看什么天象,钦天监哪怕说霞光冲天、天花乱坠都无人会提异议。”

木槿嘻嘻笑道:“也算他们玲珑知趣。为我们所用,总比为他人所用的好。”

许思颜眸光一深,“那是自然。”

从前朝堂内外总爱传说太子许思颜行事荒唐,纵情声色。可那荒唐之名到底从何而来,他并不是不知晓。

流言愚民有效,瑞象愚民更有效。

当绝大部分人都认可了当今皇帝才是天意所在的真命天子,本来和吉太妃一样蛇鼠两端的文武官员心中那杆秤便不得不倾向皇帝,许思颜身下的那把龙椅便越来越坚不可摧,越来越无可动摇。

浓墨饱蘸,挥洒从容,须臾便见秀拔劲健的三个大字出现在纸上。

瑶光殿。

木槿看他落了款,很是满意,“既是上承瑞象特地改的名,想来太后也不至于有异议。从此我也要众人知晓,宫中再无昭和宫,只有瑶光殿!”

更要众人知晓,看清如今这天下之主是谁,这中宫之主是谁…

许思颜凝视她好一会儿,才道:“幸亏我娶了个泼妇!”

“嗯?”

“咳,我是说,我喜欢泼妇!”

他唇角含笑,轻轻将她拥住,一起欣赏着那硕大的三个字。

若他娶的是个温良恭俭让的深阁小姐,即便不去依附太后,至少也得对太后恭恭敬敬。而他拘于母子之情,若非逼不得已,也断不可能与慕容氏反目。

偶然心软,稍作退步,两方势力此消彼长,这天下便不知是谁家的天下了…

木槿寻常时温和雍容,但触犯到她时却能做到嚣张凶狠,且她的才识、武艺、家世都让她有嚣张凶狠的资本。慕容雪虽是太后,可眼见她瞅准机会杀伐立威,手段辣狠,一样无可奈何。

他低眸瞧着那微泛红晕的秀美面庞,心下欢喜,已温柔亲了上去。

木槿吐一吐舌,笑道:“我不仅是泼妇,还是毒妇呢!你不怕我化身蛇蝎,咬你一口?”

许思颜便一指自己,“刚刚洗涮干净,请皇后放心下口!”

木槿羞红了脸,“无耻,无赖…”

其实还得加一个无奈。

一年来许思颜屡遇变故,愈发沉稳雍贵,但闺房调笑间还是处处主动,依然那个变身禽兽的大狼。

正亲昵之际,外边忽有人禀道:“皇后娘娘,慕容良娣求见!”

许思颜皱眉,“又来了?”

从先帝病重起,他们夫妻二人便时常宿于宫中,甚少回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