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眠轻笑,“嗯,未睡。回头见了皇上,需让他准我几日假,让我好好补眠。”

木槿笑道:“便是不补眠,楼大哥一年到头告的假也不少。”

楼小眠“啧啧”两声,“可见女生外向,听听这话,恨不能帮着你夫婿一起压榨我,让我为你们出心出力,最好一辈子连性命都卖给你家。”

木槿红了脸,“什么女生外向…说的好像是我娘家兄长似的!”

楼小眠微笑道:“嗯,我倒是想当皇后娘家兄长,只怕皇后嫌弃,更怕皇上厌弃,嫌我多事。”

木槿横眉,“他敢!”

楼小眠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取过船桨慢慢向岸边划去。

小鱼等远远看到,已经奔了过来,将小舟拢上岸,先扶了木槿上岸,再要扶楼小眠时,楼小眠却摆手道:“先扶娘娘去洗漱吧,我再坐一会儿。”

小鱼不解,也只得由他去,自顾安顿木槿坐了,然后以竹筒装来热水让她洗漱,又拿给她半只滚汤的烤野兔。

“慕容琅和她的人在下半夜便被青蛙大哥他们引走了,我们四处查看了再无追兵,便打了些野味,找僻静处烤了,又温了些水。此时山野间的人家也开始升炊做饭,并不怕人看见。”

木槿早已饥肠辘辘,忙抓过烤兔吃时,倒觉比平时宫中的精致膳食美味许多。

再看楼小眠时,依然静静坐于小舟上,再不知在想着什么。

郑仓大步走过去,却是连扶带抱将楼小眠弄上岸来,然后就让他坐于草地上,替他搓揉双腿。

楼小眠气色本就不好,待他缓缓搓揉时,脸色便已转作苍白,额上更是渗出大颗汗珠,顷刻浸湿了额前碎发。

木槿瞬间明白了是谁造的孽,口中的兔肉立刻没了味道。

她忙奔过去看时,楼小眠已然笑道:“没事。老毛病而已,经不得风吹。”

经不得风吹,能经得被人当枕头睡上半夜么?

但抬眼看向楼小眠若无其事极力隐忍的神情,她也只是笑笑道:“我知道。我过来看看楼大哥还有多久可以一起过来吃东西。”

楼小眠道:“快了!”

正逢郑仓手中一加力,顿时脸色又是一白,身体竟是一晃。

若非他受惯苦楚,性情坚毅,只怕早已晕了过去。

但他不过顿了顿,那疼得焕散的眼神迅速敛回光彩,冲木槿温和笑道:“别在这边看着了,趁热吃得饱饱的要紧。若饿瘦了,只怕皇上会找我算帐。”

木槿明知他清傲要强,不愿让她见到他狼狈模样,只得勉强笑了笑,同样若无其事地继续回去啃她的兔腿。

却已味同嚼蜡。

忽然便觉得楼小眠这辈子活得的确很累,这一夜过得更是辛苦。

天知道她酣然入梦睡得正惬意时,楼小眠是怎样忍着疼痛给予她温暖,睁着眼睛苦撑过这漫漫长夜…

楼小眠并未耽搁多久,便缓缓走过来,一般地洗漱收拾,亦吃了一条兔腿。待与木槿动身离去时,他已谈笑自若,行止神色与平时无异,仿佛方才疼得许久无法动弹的模样只是木槿的错觉。

木槿亦不肯提起,只借口身子沉重,走得却比昨晚缓慢了许多。

她笑道:“咱们也不用太急着赶路。原想着傍晚时赶到,可以第一时间会合赶来的援兵相救皇上,可被孟绯期和慕容琅接连捣乱,生生拖了一整夜,那几位将领早该自己拿定主意了吧?或许,目前已经与皇上会合了吧?”

楼小眠听她说着自己的猜测,默然随在她身畔行走,并不催促,只是看向她的眸光愈发柔和晶亮,比起寻常的清寂,愈发地温和潋滟。

她说的如此轻松,仿佛许思颜只是历了一场虚惊,援兵一至,便可反败为胜,逼得许从悦俯首求饶。

可若真能如此稳操胜券,慕容琅怎敢如此放肆地在山中一搜就是大半夜?而许思颜若能分心此事,必定早已遣人相助,又怎会舍得怀孕六月的爱妻流落荒野,面临不测危机?

但她到底一字未提,只是相伴楼小眠缓缓而行,以免楼小眠支持不住。

她却不知他早就落下病根。

在他抛下他的小今,抛开生命中最后仅余的那点温暖后。

有些苦楚,命中注定,今生都已无法摆脱。

-有些幸福,想把握,却无比把握-

青桦等人显然早已摆脱追踪,亦发出了游丝素心香通知木槿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木槿找到的残香,正在距离许从悦别院不远处的一处桃林内。

此时韶光明媚,莺鹂翩翩,桃花绽得艳烈,随风舞落万点轻红,正是芳景如屏的绝佳景致。漫行其间,香风满袖,清芬彻骨,花瓣如绸如蝶擦着面庞飞过,一点两点沾于发髻和衣襟,俨然已成画中之人。

可惜鼻际分明有屋宇器物燃烧后的焦味萦绕,伴着与血肉燃烧后的臭味和腥味,竟不时盖过漫漫花香,令人胆战心惊。

许从悦曾数次相邀木槿前来游览他的别院,如今木槿终于来了,却只看到了一片烧透了的废墟。

断壁残垣,死气沉沉,坏了青山碧水桃花妖娆的好景致,更坏了心头那枝纯良无害的黑桃花。

青桦等已经不在原地,木槿在残香附近略一留心,便找到了青桦留下的字条。

楼小眠拈花轻嗅,散漫问道:“他们去打听皇上消息了?”

木槿匆匆阅过字条,点头道:“正是。根据他们打听到的消息,皇上昨日陷入重围,连回京的道路亦被事先切断,不得不向北突围。许从悦带兵穷追不舍,慕容氏亦派高手暗中相助。禁卫军八大校尉,除了跟随在皇上身边的成诠,留在宫里的崔稷,其他六位才有两位领兵前去救驾,其他四位到早上还未赶至,应该是被人拖住了!”

楼小眠点头,“只有你的信函,而无皇上圣旨,按理他们不得擅自领兵离京,若再有人从中阻挠,或以他事施加压力,难免犹疑不决。若等他们连夜打听清楚这边情形,或者收到皇上旨意再领兵前来…”

他负手看了看天色,“那么,今天午后也该到了!我们或许可以等一等,候接下来的援兵到了再作下一步打算。”

长缨动,步步惊心笳鼓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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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他们两个一病弱一怀孕,加上三名随侍,便是匆匆赶过去,也未必能帮上多少忙;若不慎撞上许从悦或慕容家的兵马,更可能陪上自己。睍莼璩晓

这大白天的,可不抵深夜山间容易藏身。

但木槿只怔怔地看着字条,久久不语。

楼小眠低眸,轻声问:“怎么了?”

木槿静了片刻,才又道:“青蛙说皇上受伤了…旄”

楼小眠皱眉,“伤?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木槿摇头,“不知。青蛙不放心,才赶着向北追过去打听,说若再有消息,会点燃素心香通知我们。”

蝶翼般的浓睫微敛,掩住了眸中的情绪,只是紧抿的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血色峁。

楼小眠凝注着她,然后拍向她肩膀,轻笑道:“若实在不放心,我们不等禁卫军了,跟过去吧!”

木槿终于抬起眼,“叫郑仓去给我找三匹马,我带小鱼、豆子向北找他们。楼大哥便在此等禁卫军前来会合吧!”

楼小眠皱眉,“木槿!”

木槿到底是皇后,楼小眠虽与她情谊非浅,但也极少这样直呼她的名字,甚至毫不掩饰他的不悦之意。

木槿明知他不放心,抬眸笑道:“楼大哥放心!我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千金闺秀,我知道怎么避人锋芒,怎么保全自己。何况,我会很快找到皇上。皇上必定不会有事。他还等着和我一起照看我们的孩子长大呢,他必定不会有事!”

楼小眠沉默片刻,执住她的手,慢慢道:“嗯,他不会有事。我陪你找过去吧!”

木槿皱眉,“楼大哥,你身体不好,还是别跟着奔波劳碌了,先照顾好自己要紧…”

楼小眠脸色一沉,截口道:“我知你艺高人胆大,但你也放心,我绝不拖累你。若真无路可走时,你只管抛下我便是。”

她可以抛开他,但他已不可能抛开她。

十九年前抛开了三个多月的她,今日再抛开怀孕六个月的她吗?

“不得已”三个字,足以开脱太多的过错和遗憾。

可时隔十九年,他已用他孱弱的身体书写了更多的“不放弃”。

否则,滴血的刀锋,冰冷的河水,刺骨的雪地,无尽的病痛…早该让他死无全尸,又怎能留着这命,再次见到他的小今?

木槿见他分明有了愠怒之意,连眉眼都笼了霜雪般的冷漠疏离,不觉张口结舌,一时再不知该如何回绝。

这本来就是一个几乎让人无法拒绝的男子。

对木槿来说,尤其如此。

哪怕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对眼前男子天然的信任感到底从何而来。

你还记得吗?丹柘原盛开的木槿花

一刻钟后,二人已坐在一辆甚是寻常的马车之上,向北疾驰而去。

郑仓在两人怄气之时,已奔至附近人家借来一辆马车。

那人家显然认识郑仓,更可能早已知晓要东西的是当朝左相,同时奉上的还有数套家常衣衫,及一些干粮。

他们协商下来的最后结果,是乔装成寻常百姓走亲戚的模样,坐马车向北行驶。

郑仓长相高大忠厚,换一身车夫的衣裳倒也合适,小鱼、豆子等则在前后随行,暗中保护。

楼小眠自从木槿阻他同行后,那脸色便一直很不好看,即便上了马车,也自顾低头沉思着什么,便是木槿同他说话,亦是爱理不理,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木槿甚感受伤,再想不明白素来行事沉着稳健的楼相怎会为这点子小事跟她置气。

车中气氛一时便很是诡异。

秋水便道:“这一路匆忙,娘娘头发都不曾好好梳过,不如我给娘娘通通头发,重绾个发髻吧!”

木槿点头,将鬓上两支贵重的金钗先取了,笑道:“替我绾好发,便去给楼大哥捶捶腿吧!楼大哥昨晚没怎么睡,正好趁机松散松散,好好休息休息。”

秋水连忙应了,笑道:“咱们这样一打扮,大约再无人可以认出来了!便是真有追兵,只说是哥哥送妹妹回夫家,凭谁也说不了什么。”

郑仓闻言,却在外说道:“不妥,不妥。那么大肚子,哪有丈夫不随行,却是哥哥随行的?需和人说是夫妻才妥!”

木槿怔了怔,抬眼望向楼小眠时,楼小眠却也神思不属般看向她。

四目相对,楼小眠将手握在唇上,轻咳一声别过脸去,雪玉般静好温润的面庞却浮过浅浅红晕。

秋水忙道:“横竖只为避人耳目,随便说是兄妹或夫妻,都不妨事吧?”

楼相不但得皇后敬重,更得皇上宠信,如今情况紧急,自然不会有人在意这些琐碎细节。

但楼小眠顿了片刻,已淡淡道:“仓叔,不许信口开河。皇后金枝玉叶,何等尊贵,岂能与我等微贱之躯相提并论?”

木槿虽觉郑仓冒撞,但见楼小眠如此迅捷淡漠地撇清,又不由怏怏。

楼大哥置起气来,可比她的大郎难讨好多了。

若是大郎置气,撒个娇儿,卖个乖儿,早让他百炼钢化绕指柔,岂会这样不咸不淡地说话?

若还敢话里带刺耍脾气,她便一脚将他踹下马车,看他还敢嚣张…

偏偏眼前是风吹吹都会倒的楼美人,她再怎么千伶百俐的嘴儿,也只能把那口恶气生生吞下,再不敢大展雌威,更不敢奋起还击…

故而即便秋水帮她梳了个清爽漂亮的偏髻,她的心情也没能好多少,一边思量着目前的局势,一边歪着头把玩百宝囊里的种种物事,也不去理会楼小眠了。

一路居然甚是安泰,并无交战打斗的痕迹。百姓亦照旧耕种劳作,只是偶尔会歇下来,三三两两议论些什么。

小鱼早早奔到前面打听了,回来禀道:“昨晚的确有几拨人马先后喧嚣而过,所以都与前儿打劫官饷的盗匪联系上了,都在猜是京城发兵去围剿那些盗匪呢!”

木槿沉吟,“几拨人过去…看来雍王调集的人手也不少,只是并未追到大郎。”

否则早该大打出手,附近也不会这么安静了。但许思颜必定处于劣势,更可能当真受伤不轻,无力还击,给逼得不得不向京城相反的方向奔逃。

腹中又是一动,小家伙安静了一宿大约醒了,闹腾起他年少的娘亲。

可木槿抬起手,却按在了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

那里,正一阵阵地揪疼。

仿佛一颗心正悬着,被人一下一下地击打。

她的大郎受了重伤,且是被他信任的兄弟伤害围堵,可能吉凶难卜,可能生死一线…

这认知让她透不过气。

“没事的,他必定没事的。”

她又一次次低低地说,再不知是在告诉随侍,还是告诉她自己。

楼小眠没有抬眼,只是浓睫跳了跳,清寂的秋水深眸顿似有清风吹过湖面,漾起涟漪无数,——却被那不动声色覆下的长捷掩住,不肯流露半丝痕迹。

木槿再次观察素心蛊动静,唇边才弯过一道宽慰的笑弧。

“青蛙他们就在附近,应该有所发现。咱们先去会合吧!”

马车偏离官道,滚过乡间道路茵茵的青草,行得越来越缓。

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处小小的土地庙,掩映于数株高槐之下。庙后绿竹森森,汇聚成林,直铺到后方山丘,倒也颇有野趣。

这些寻常时候无人值守的乡间土地庙,本就适宜寻常路人歇脚避雨,便有闲杂人等经过,也不会引人注目。

木槿、楼小眠等步下马车时,小鱼、豆子已先行入庙查探,然后神色凝重地跑了出来。

“娘娘,庙中有打斗痕迹,也有血迹,素心香的残香没找到,应该混在地上的香灰里了…”

木槿一惊,忙要奔入庙中查看时,楼小眠已拉住她道:“小心!”

阅读愉快!明天见!

长缨动,步步惊心笳鼓喧【4000】

1-615:05:384229

竟将木槿用力扯到身后,自行踏入庙内。睍莼璩晓

“楼大哥你…”

木槿又是无奈,又是无语。

真是粗暴无礼,蛮横霸道,白瞎了这副清逸绝尘超凡脱俗的相貌,可恶啊可恶…

木槿暗自腹诽不已,眼见郑仓一个箭步冲到楼小眠身畔随行保护,这才放心随在身后,仔细观察周围动静,同时吩咐小鱼:“先去把马车调头,预备离开。旄”

此地显然已经不安全。青桦等或许能安然逃开,可她大着肚子还得照顾着不会武艺却倔傲惊人的楼大公子,着实有些头疼。

待要随着楼小眠进去时,已听得庙内传来郑仓惊呼叱喝,接着是交手打斗声。

楼小眠已匆匆退出,行动倒还迅捷峄。

一团红影从灰尘漫漫的狭窄小庙中逆风卷出,如牡丹盛绽,如红云乍展,风姿绮丽,气势逼人。

“孟绯期!”

小鱼、豆子俱是大惊,再顾不得马车,急冲上前击向孟绯期。

孟绯期长笑,“我就猜到盯住青桦必能找到你!萧木槿,你做梦也没想到,你留着保命的焰火、香料,最后都会成了反制你的最佳武器吧?”

红影穿梭,伴着豆子一声惊痛惨叫,一溜血珠迸溅处,竟是一条手臂飞了出去。

“孟绯期!”

这一回,是楼小眠在唤,冷峻里带了几分警告。

孟绯期的目标显然是木槿,竟是越过了郑仓和楼小眠袭向木槿,且对木槿部属出手狠辣,绝不容情。

木槿的目光也冷了,手中扣着七八枚钢针,化作细细银线,毒蛇般奔袭过去,生生逼得孟绯期顿足自保。

小鱼这才能抽出身来,抱住重伤的豆子从他的剑锋下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