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皇上真的让她回来,也许下一步真得改口唤声“德妃娘娘”了。

虽然那个“德”字,着实让他犯恶心。

许思颜明知其意,淡淡道:“放心。如今太后重病,朕自然不宜夺走她心爱的侍儿;待太后病痊…”

他无声一笑,“若太后病痊,还能容得沈南霜踩着她肩膀登上德妃之位,朕便成全她又何妨!”

王达便知沈南霜只能抱着那所谓的圣旨做几日美梦了。

许思颜甚至都不需要出手,稍稍露点口风,慕容太后绝对不可能放过她。

他亲手所写的“圣旨”,不过是她背叛太后的铁证,早晚成为她的催命符,永不会有诏告天下的机会。

他由衷赞道:“皇上圣明!”

许思颜却无半丝得意或开怀之色。

他垂着头,手指在沈南霜亲笔所书的一行行字上拂过,看着那条条桩桩针对他的阴谋,只觉那一勾一划,都如尖刀般无声扎来,狰狞丑恶得让他不忍直视,却不得不直直承受那些指向他的椎心之痛。

“母亲,母亲…”书旗小说网提供阅读http://.bookqi./

他怔怔地坐着,低低咀嚼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字眼,忽笑着问向王达。

“王达,便是你把一条狗从小养到大,也不舍得亲自动手剥它的皮,吃它的肉吧?”

王达惊骇,不敢回答一字。

而许思颜其实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抿紧唇角,将母后对他的种种算计一页页慢慢叠好,折起,掖入自己袖中,抬步走了出去。

天色渐暮,斜阳铺金,将他素青衣袍染得朦胧,连神色也似模糊在那金色里,再看不清悲欢喜怒。

只是踏出门的那一瞬,他不觉又往德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幽深的眼底,有隐忍不住的灰心泪意一闪而逝。

虎毒不食子,可如果不是亲子呢-

楼小眠在第二日午后才被送入宫来。

他被安排在承运门外的谨诚殿里。在外朝,却靠近后宫诸殿,木槿要探望她的楼大哥,来往很是方便。

许思颜闻报后过去探望时,木槿早已在了。

“楼大哥!楼大哥!”

他远远便听木槿焦灼的呼唤,心头不觉一阵揪起。

未入里间卧室,他先问外边候着的太医。

“楼相情形如何?”

太医慌忙答道:“回皇上,楼相的脉象…不大好。如今伤病交加,高烧不退,着实…着实险得很。其实楼相这状况本不便搬动,但微臣也想着,宫中太医齐聚,或许能想出法子来也说不定。”

言外之意,楼小眠病情危重,他已束手无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才将他带了回来。

许思颜隔了落地圆光罩向内观望时,正见木槿坐于床沿边,握着楼小眠的手,已经哭得跟兔子似的两眼通红。

郑仓并无职衔在身,理所当然地被隔绝在宫外;但此处既是皇后亲自安排,服侍的宫人自然不少,此时正雁列于屋内侍奉。明姑姑、如烟也随侍在侧。

可此刻楼小眠身边居然还有个意料之外的人。

黛紫衣衫裹着窈窕身段,如水清眸流转风情无限,一颦一笑一悲一喜都似能轻易直击人心,荡魂涤魄。

正是无辜当了一回棋子、寿诞之日成了多少人忌日的花解语。

许思颜微微皱眉,“她什么时候来的?”

一旁早有随去接楼小眠的内侍连忙答道:“听闻那位解语姑娘侥幸从兵乱中逃脱,后来无意撞到楼相侍从,便跟在了楼相身边。楼相入宫时她要跟进来,奴婢曾禀过皇后娘娘,娘娘说‘也好’,所以便也过来了。”

此次雍王兵变,正是借的花解语寿诞的机会。真要牵连追究起来,这位长袖善舞的雍王姬妾也该在谋逆之列。

但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花解语多半并不知情,更未如慕容琅、纤羽那般鼓动过雍王叛乱。

何况她与楼小眠以音律相交,又曾一同救下木槿,并代木槿受辱,木槿出面保她原在情理之中。

许思颜慢慢踱入里间卧室,止了宫人行礼,只挽向木槿,柔声道:“小眠这边有太医诊治着呢,何必急成这样?便是小眠自己,大约也不愿你拖着重身子这般忧思劳神。”

木槿哽咽道:“若不是出来寻我,楼大哥也不会被害成这样。若有个好歹,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旁边,花解语跪在地上亦是呜咽不已,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串串滚落。

而楼小眠安静地卧于锦衾间,面色雪白如纸,身子亦似轻薄如纸,仿佛哪里刮来一阵狂风,便能将他吹得无影无踪。

可这人偏是朝堂人人敬畏的铁腕左相,也是木槿敬重倾慕的恩人和知己。

许思颜静了片刻,轻笑道:“以往倒不知小眠这样有女人缘。放心,便是看在你们这许多泪水份上,想来他也舍不得撒手离去。”

他侧头吩咐道:“王达,叫人再去守静观催一催,务必请顾无曲入宫一次。你便说…便说朕的话,只要帮朕救下楼相,其他一切好说。”

王达应了,连忙出去传话。

木槿见夫婿体贴,这才略略安心。

许思颜搓揉着她的双手,叹道:“看看你这一急,又是手足冰凉,何时也能让朕少操些心?横竖这边有人侍奉,我先陪你回宫休息片刻可好?”

木槿正要应下时,却见床上一动。

花解语已禁不住抬高声音唤道:“楼相!楼相!”

楼小眠秀眉蹙得极紧,干裂发白的唇开颤着,忽伸出手来,急促地叫道:“小今,小今…”

木槿忙紧走两步,握了他手俯身唤道:“楼大哥,楼大哥!”

楼小眠一把抓住,额际汗水涔涔而下,却似松了口气,紧蹙的眉略略舒展。

“小今,对不起…对不起…”

许思颜微微皱眉,目光从楼小眠面庞,转到木槿身上。

花解语弯腰在楼小眠耳边哭着唤道:“楼相,楼相,没有小今…是皇上和皇后娘娘过来了!楼相,楼相醒醒啊!”

楼小眠顿了许久,恍恍惚惚地“唔”了一声,也不知算不算听到了她的话,却终于一根一根,很艰难般,慢慢松开了紧握住木槿的手指。

他的手窄瘦苍白,青玉般沁凉,觉不出属于年轻男子应有的活力。

木槿怔怔地瞧着,一滴两滴的泪珠掉落,正滴在他浮着淡淡青筋的手背。

五指便似被烫着蓦地张开,颤了片刻,才慢慢地攒捏成拳。

许思颜携过木槿,柔声道:“让他歇着吧!”

木槿应了,又道:“上回顾无曲不是有什么大归元丹,说可以起死回生,且正对他的病症?那丸药应该还有吧?”

许思颜点头,“我叫人找给他。”

再看一眼楼小眠累累伤痕沉沉昏睡的模样,他低叹道:“但愿…他别令我失望才好。”

木槿听他话中若有深意,不觉一怔。待抬眼看时,却见夫婿依然谈笑晏晏,眉目温柔,并不见任何异常。

想来必是她多心了。

论起楼小眠与许思颜多少年的情谊,除了君臣,更是挚友,当初为救他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又怎会连几粒丸药都舍不得?

何况那丸药本就是特地练制来给楼小眠服用的,其他人服食还未必有用,又何必留着?

阅读愉快!后天见!

笏满床,细数南柯梦一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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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沈南霜依然挑着天色已暗、宫门即将落锁时离宫。

崔稷恰在承运门外巡守,看到她时,便不由地皱了皱眉。

沈南霜摸着怀中许思颜亲书的圣旨,心下便有底气,反而向他矜持地笑了笑。

“刚刚服侍完太后,我正预备回纪府看看。崔校尉要不要随我一起去,或者派谁盯紧我?”

崔稷迟疑片刻,向后退了一步,恭谨道:“沈姑娘请!旄”

沈南霜很满意,走出承运门,快步向宫外奔去。

行至前方甬路,却见黑影闪过,是两名太监模样的人提着灯笼匆匆向侧前方行去。

其中一人远远见到她,连忙偏过了头崛。

她本是习武之人,视力远比一般人强上许多。何况此人背影极熟悉,只在偏过头的一瞬,沈南霜已认出正是跟随慕容太后多年的桑夏姑姑。

度其去路,正是楼小眠养病之所。

如今慕容雪心疾有所缓解,楼小眠却依然病势危重,太医轮番会诊着,皇后也挺了大肚子一日数次前去探望,近日更是传来宫外名医前来诊治。

她有些纳闷,再不知桑夏这时候鬼鬼祟祟跑那里去做什么。待她将眼前最要命的事处理妥当,回来必须将此事告诉皇上,以免太后又生什么计谋暗害于他。

当然,今夜之后,她也得尽快离开德寿宫,回到许思颜身边。若继续留在太后身边,怀中的封妃圣旨不能诏告天下,始终只是一纸空文;若被太后等发现异常,更将小命不保。

一路盘算着时,她早行出老远,再转过几处小巷,已将巍峨宫殿抛得不见踪影。

仔细瞧过无人跟踪,她方转到一户家酒坊前,推门进入。

里面早有个褐衣小厮候着,见她进来,连忙屈身行礼,“姑娘!”

沈南霜低声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小厮笑道:“小人办事,姑娘只管放心!便是当日那位红衣大爷来,桩桩件件,不是也由小人办妥的?”

沈南霜顿了顿,“今天的事,别跟那位红衣大爷提起,知道吗?”

小厮一对鼠目里光芒闪了闪,笑容依然堆在脸上,“姑娘放心!”

说话间,已将沈南霜从后门带出,沿着那处偏僻的小巷子一路前行,然后在最尽头的一户人家前停住,轻轻推开门。

小厮笑道:“此处独门独院,虽然小了些,倒还隐蔽。姑娘要的药已经煎上了,衣物和热水、沐巾也都已经预备好,姑娘请自便!”

沈南霜点头,塞了二两银子过去,又细细吩咐道:“你记住了,便是有人发现我曾进你那酒坊,回头盘问起来,你也只许说我要了一坛酒便从后门出去了,绝不许向人提我行踪!如若不然,那位红衣大爷的手段,你可是知道的!”

小厮眼底便有些仓皇,急急应了,将银子揣入怀中,转身便走。

沈南霜总觉心中不安,眼见小厮离去,前后左右仔细看了,确认的确无人叮梢,这才吁了口气,暗笑自己多疑。帝后二人好容易脱围回京,现在正因雍王之乱烦恼,又得防范太后,担忧楼相,哪还有空理会她?

她关好门,仔细闩上,已闻得那边屋里传出的苦涩药味,更是放心。

转身欲走过去时,忽觉眼前多出一人,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啊!”

她惊呼,退了一步撞在门扇上,才看清了来人,失声叫道:“孟绯期!”

眼前之人绯衣胜火,张扬气势一如从前,只是袍袖间仿佛空落了些,那修长身段看起来愈发显得高瘦,宛如一截高高的秀竹。

他头上带着帷帽,整张脸都已被绯红纱帷密密遮住。沈南霜与他亲密已久,却能觉出那纱帷内有些异样。

她按着胸,小心地平定了自己的情绪,勉强堆出笑容来,问道:“绯期,你怎么来了?还有…你的脸,怎么了?”

孟绯期慢慢摘下帷帽,露出他那张曾让沈南霜意乱情迷的脸,却让沈南霜忍不住再次惊呼,却恨门已关上,想退也无路可退了。

往日倾国倾城妖艳绝世的面容,布满了红红紫紫的疙瘩,坑坑洼洼如被人恶意犁过的地,有的疙瘩甚至已被挠破,正渗出血水来。

他被黄蜂蜈蚣蜇得极惨,经了数日调理,虽然不再肿似猪头,但毒气未散,眼看这容貌一两个月都未必能恢复了。

“很丑吗?”

孟绯期摸摸自己的脸,有些心烦意乱。

沈南霜定定神,说道:“还…还好。这是…谁干的?”

孟绯期怒道:“还不是萧木槿那贱丫头!她…她竟敢这样算计我!等我复原后,定要整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哦…哦…”

沈南霜擦着额上的汗,小心地绕过他往里走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孟绯期紧盯着她,眼底说不出是憎恨还是欢喜,慢慢地说道:“听说你要来,我才特地在这里候着。”

沈南霜吸气,顿时懊恼不该找了那小厮帮忙。他本就是因为敬畏孟绯期才听她吩咐,如果孟绯期有事相问,自然知无不答。

孟绯期已随着她往那边厨房走着,一路沉声问道:“那里煎的药,是什么药?”

沈南霜低头去那药炉,踌躇片刻方才答道:“近来经期不调,时常腹痛,所以开了药来调理。——若在宫中,无故得了这病难免被人猜疑,所以特特在宫外找了药,悄悄煎服调理。”

孟绯期怒道:“你还敢哄我!你明明叫人替你去抓最好的堕胎药,而且要的是能立刻堕下胎来的那种虎狼之药!你打算悄悄堕下胎,仗着自己健壮,休息一晚便回宫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事瞒过去?”

沈南霜不答,却不由地摸向自己的小腹,眼底已是忍不住的委屈。

孟绯期盯着她半晌,终于放柔了声音,低低问道:“是我的孩儿,对不对?应该…快两个月了吧?”

到底出宫不便,二人相会次数有限,他屈指一算,便已料出胎儿月份。

沈南霜再忍不住,哭道:“你叫我怎么办?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被你玷污了去,莫名其妙怀上了孩子,还得在那个处处是算计的皇宫里呆着,想吐不敢吐,想睡不敢睡,不想吃却得逼着自己吃,惟恐旁人看出形迹…不趁着月份小把它打了,难道还等月份大了遮盖不住时让我被人连孩子一起活活打死?”

孟绯期便不答,低着眼眸默然看着沸腾的药。

沈南霜略略松了口气,擦去眼泪,找出块帕子来裹了药罐柄,正要往旁边的碗中倒时,孟绯期忽然扬手。

剑柄“啪”地击下,将药罐打得倾翻在火炉上,“嗤啦”一声冒出重重水气,模糊了两人眉眼。

沈南霜惊叫后退时,便听孟绯期轻声道:“南霜,生下他。”

沈南霜抬眼看他,一时无法置信。

水气迷蒙里,孟绯期依然美得慑人的眼睛里似也有雾气氤氲,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缕缕伤感和丝丝希望。

他柔声道:“别再回宫了。我带你离开这里,找个安静富足的小城,守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我会好好待你们,不会让你们受委屈。便是萧以靖和萧木槿…”

他仿佛狠了狠心,方才下了决定:“为了你们母子,我也先不去和他们计较便是。”

沈南霜几乎信不过自己耳朵,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要我生下这个孩子?你…你还打算娶我不成?”

孟绯期厌恶地看着她,神色有些烦躁。但沉吟片刻,他终于道:“若你执意要我娶你…我便娶了你也不妨。我也不想我的孩子出世后受人嘲笑。”

便如他和他的母亲,因母亲那为人诟病的过去,因他不明不白的出身,从小到大,他受了多少的屈辱,多少的白眼…

叹多情,回首长安泪沾襟【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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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眼前的女人愚昧自私,虚伪放荡,他都打算忍了。

他绝不能让他的孩子重复他这一生的不幸。

沈南霜却已听得崩溃,叫道:“你…你做梦!我沈南霜是堂堂纪家小姐,若非萧木槿奸滑狡诈,我早已是宫中皇妃!我对皇上一心一意,天地可鉴,又怎会另嫁他人?”

孟绯期眯了眯眼,却似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剑柄托向她下颔,冷笑道:“你对皇上一心一意,不会另嫁他人?那么,每次迫不及待剥了衣服向我求欢的女人,饿狼似的喂都喂不饱的贱人,又是谁?你就是这样向别的男人岔开双腿表达对皇上一心一意的?”

沈南霜又羞又怒挣开他的挟制,叫道:“我跟你在一起…明明、明明是你逼我的!你逼我的!从第一次,就是你恐吓我明姑姑会验我身子,逼我从了你!对,还有,还有,最初也是你给的九龙玉牌,教了我说那些话,让我对皇上撒了谎,才会失去皇上信任,又得罪了皇后!对,对,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