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白玉小瓶来,放到慕容雪桌上,说道:“太后果然身边没什么好人,估计平素没事都在挑拨太后与儿臣关系了吧?可儿臣却还记挂着太后的心疾呢。瞧瞧,听说太后不喝煎药,儿臣特地让顾无曲炼制了治心疾的丸药呢、,听说比太医院配得要强不少。话说,虽然太后不喜欢他,可他还记挂着桑夏,药里应该不敢动手脚,顶多吐点儿口水罢了,太后娘娘尽可放心服用!”

“你…给我滚!”

慕容雪再也受不住,“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人已倒了下去。

木槿盯着她,叩了叩书案,才吩咐道:“传太医!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材,务必将太后救过来!儿臣向来一片赤子之心,皇上更是纯孝之极,怎舍得让太后出事呢?”

那边急忙去找太医时,木槿已扫过德寿宫那些不由自主瑟缩起来的宫人,说道:“既然德寿宫的宫人连太后都照顾不好,倒是挑拨离间拿手,看来都留不得了!传话给崔稷,让禁卫军先将这里的宫人都带出去吧,回头本宫会和皇上商议,另挑好的来服侍太后娘娘!”

宫人大惊失色。

管事太监终于按捺不住,强自镇定走上前,谏道:“皇后娘娘,这边的宫人都是跟了太后多少年的,都调走了,新来的岂会了解太后的喜好脾性?太后又怎会习惯?若是传扬开去,只怕那起小人不明究里,又会信口雌黄,毁谤皇后娘娘清誉。不如等太后娘娘醒来再作商议可好?”

“正因为有那起小人整天信口雌黄,挑拨生事,本宫才要好好整治整治呢!本宫偏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多嘴多舌,正好剪了喂狗!”

木槿不以为意地笑着,忽转眸问道,“陈公公,听说上回拿《帝策》到瑶光殿把本宫引出去的那位听蔓,是你远房侄女,还是你介绍入宫的?想来此事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管事太临脚一软,已扑通跪倒在地,“皇后,皇后娘娘明鉴,听蔓虽是我远房侄女,可素日她只在安福宫住着,老奴…老奴一年也见不着她几次啊!”

木槿冷笑,“如此更可疑。既是你介绍的,当然会处处照拂,为何把她送到毫无前途可言的吉太妃那里当差?可见其中必有蹊跷!来人,押送刑部细细审讯!”

迷云深,万里腥风送鼓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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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枉,冤枉啊!”

管事太监还在叫时,那边禁卫军已经冲到殿外值守,只闻木槿一声吩咐,便已大踏步冲入,把他拖了便走。

木槿继续道:“还有位王女史,有个同村太监在玄武门当差,专事替太后和慕容府中间传讯;还有位先帝的郦才人,也是素日跟在太后身后的,她有个哥哥在卫白川手下?还有个叫媚儿的女侍,听说生得一点也不媚,却有一身好功夫,去年太后生辰那日,便是她在角门内预备了蛊虫,想暗害我和蜀国国主?”

她不紧不慢一桩桩道来,下面已经混乱一团。

禁卫军如狼似虎冲入其中,逼问着何人是王女史,何人是郦才人,何人又是媚儿…恁…

在一片哀哭求饶中扭了胳膊拖了便走。

木槿又道:“铁了心要留在太后身边的,多半都有些嫌疑,等回头我慢慢查了再说。”

青桦再上前问道:“你们谁还要留在德寿宫的?荡”

乌鸦鸦依然站了一地的宫人,却再无人敢站出来说话,甚至无人敢抬头看一眼这年轻狠辣的小皇后。

于是,那边已有老内侍前来,将德寿宫众人领到宫门外,对着名册一一清点人数,然后尽数带走。

至于会被审讯、关押,还是发往偏僻冷宫当差,便没人知道了。

木槿随行的宫人倒还细心,居然记得将慕容雪搬入卧房,好让她静候太医的到来。

林氏眼看着不过半柱香工夫,德寿宫已然空荡荡几近鬼屋,愈觉眼前高而阔的殿宇阴森可怕,哆嗦着问道:“娘娘,皇后娘娘,臣妾一向在家相夫教子,从不予闻朝政之事…”

木槿嫣然而笑,“王妃贤惠重情,足为贵夫人风范,本宫早有耳闻。

林氏顿时松了口气,“那么臣妾…”

“王妃与太后姑嫂情深,自然会留在这里照顾太后吧?”

“不…不是!”

林氏惊恐,竟扑通跪倒于地,哭叫道:“娘娘,娘娘,求娘娘饶命!王爷近来急怒攻心,一夜白头,也已病得不轻!求皇后放臣妾回府照顾王爷吧!”

木槿叹道:“你急什么?谁说不放你回府照顾王爷了?我岂会真的是不管婆婆死活的恶妇?待会儿自然派人过来照顾太后。只是诚如王太监所说的,新人对太后脾性不了解,恐怕太后会受委屈,还需王妃在旁多多指点。等隔两日新来的熟悉了,我再派人送你回府罢!”

林氏心中不愿,却已不敢纠缠,起身一步一挪走到慕容雪床榻边,却再也支持不住,脚一软趴跪在床边对着慕容雪饮泣不止,——看起来倒的确是姑嫂情深了。

待得太医过来,木槿候他们把过脉,问得的确病势严重,遂让太医在德寿宫留守,随时看顾留意,自己才带人离开德寿宫。

待得身边只剩了几名心腹,明姑姑才擦着汗问道:“娘娘,太后不会真被气死吧?”

木槿啧了一声,“啥叫被我气死啊?她那是心疾,心疾啊!”

明姑姑道:“可到底是发生了这许多事后,太后若突然死了,总会有人怀疑娘娘清白。”

木槿不以为意,“明姑姑放心,别说我会尽力救她,她未必会死;便是她死了,禀笔者再疑惑,也只会留下三个字。”

“哪三个字?”

“以忧死。”

“以忧死?”

“对。你翻开历朝历代的史书仔细看看,最多的死法就是‘以忧死’了,饿死的,气死的,毒死的,流配贬斥后死的,以及那些说不清怎么死的…最后都会一言以蔽之:以忧死。内里几多乾坤,只有天知道了!”

她静默片刻,又笑了笑,“前提是,大吴根基稳固,皇上还是当今皇上。否则,乾坤颠倒,便会换成我们以忧死了!”

明姑姑笑道:“娘娘,你看皇上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多踏实、多稳健啊!慕容太后多厉害一人,便是病能好,宫内外羽翼几乎被尽数拔光,再也掀不起风浪了吧?临邛王那边的罪证也是一抓一把,只是皇上暂时没想动他而已…如今这皇宫,娘娘用担忧什么呢?”

木槿没有回答,只看向倾香宫方向,“皇上…今天有没有去倾香宫?”

明姑姑怔了怔,“他近来虽去看苏贤妃,可也只是去小坐片刻便回来,大约是冲着她那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父兄吧?我瞧来瞧去,皇上如今心里眼里,可真真只有娘娘一个人呢!”

木槿不答,只是眉心渐渐地蹙紧。

-皇家事,多少身不由己,岂容醋海生波

武英殿,几名大臣陆续退出,英王许知捷则以一惯的闲淡倚在窗边,逗着悬在廊下架子上的一只绿鹦鹉。

“来,叫我皇叔,叫我五皇叔。五——皇——叔——”

“五皇叔!”

果听到有人换起,却绝不是鹦鹉。

许知捷回头,便看到了许思颜略显疲惫的俊秀面庞。

他笑道:“冷不丁听皇上唤我,还以为鹦鹉会说话了呢!”

许思颜揉着太阳穴,散漫地笑了笑,“让鹦鹉喊你五皇叔,不就是把朕当作鹦鹉么?”

许知捷忙笑道:“臣不敢,不敢!可能刚刚被那些大臣聒噪得犯晕了!何况方才正想着的也不是皇上。”

许思颜立时明白过来,“从悦?”

许知捷又看向被细细铁链栓住脚踝的鹦鹉,看它扑楞着翅膀扇出一阵灰尘,却始终飞不出方寸之地,慢慢道:“他被押回京城了吧?”

许思颜皱眉,“不错。昨日已经入京收监,一早便叫狱卒送上一封请罪书来。他自知罪孽深重,已经不求朕能宽恕,只求朕放过吉太妃。”

许知捷道:“举兵叛乱,谋刺君王,放哪朝哪代都是个死字。”

许思颜不语,却亦走到窗下,看那不得自由的绿鹦鹉。

廊下并无花木,冰冷的金砖严丝合缝地锁住地面,铺着红线毯。上品汉白玉雕成的围栏高倨于月台,可历千年而不风化、不龟裂。

栏杆下精雕的龙首一字排开,本是用于雨季排水,此时半沐于春日的阳光里,慵懒里透着威凛,怒睁圆目,似正欲择人而噬。

而这皇宫,的确可以随时噬人性命。

华美崔嵬的殿宇,丰丽博敞的楼榭,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野心和***,鲜血和泪水。

许知捷却指向正前方那浮雕云龙纹御路,笑道:“记得皇上七八岁上,和从悦下学回来,一路奔跑,差点冲上殿前御路。从悦发觉不对,忙从侧面跳了下去,想改从东面台阶上来。不想跳下时冲得急了,正砸落在其中一只汉白玉龙首上。那龙首历了许多年,竟被他砸断了,掉在地上碎做两半。”

许思颜却也记得,“嗯,他小时候比朕还顽劣,可每次闯了祸都特别害怕。有一次他跟朕提过,说吉太妃若知道,只怕又会伤心落泪。”

许知捷笑道:“皇上从小仁善,对从悦尤其体贴。跟过去发现从悦闯了祸,先帝闻得动静在殿内问时,你立刻说是你不小心将龙首撞断的,不关从悦事。其实那时臣正陪着先帝在武英殿闲聊,听得你们下学时的笑声,都已站在这扇窗边,早将前后动静看得一清二楚。皇上可记得当时先帝说了什么?”

许思颜沉吟,“好似说,是宫中排水管道年久失修,故而并未责备我们,只令工部召来大匠将所有龙首和管道整修了一遍。”

许知捷道:“后来皇上和我说,兄弟和睦,彼此谦让爱护,亦是大吴幸事。但他又觉吉太妃虽有一片慈母之心,但心胸气量未免狭窄了些,反将从悦教得束手束脚,过于庸碌寻常,所以的确有分开他们母子之心,不许吉太妃从中插手管教从悦之事。何况他们身份尴尬,引来流言纷纷,也于从悦不利。”

许思颜低叹,“物极必反。从悦大约那时候便已心存怨念了吧?越难分开,越难割舍。所以长成之后,他对吉太妃愈加牵念记挂,每次回京便赖着不肯离去,千方百计也要回吉太妃身边尽尽孝心。终究…听吉太妃的话做出这等谋逆之事来!”

许知捷便瞅向他,“于是…皇上打算将他以谋逆论处?”

真要交刑部议起罪来,这罪名能留个全尸已算法外施恩。

迷云深,万里腥风送鼓鼙【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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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颜顿了顿,才道:“朕已传他去了养性斋,在那里给他预备了一张舆图,标明了因他叛乱而陷入战火之中的城池和地域。”

许知捷眼睛一亮,“皇上这是打算网开一面?”

许思颜抱肩,如星黑眸明朗清澈。

“五皇叔与朕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唤起朕与从悦的兄弟之情,劝朕网开一面吗?”

许知捷忙一揖笑道:“皇上于世事人心洞若观烛,臣惭愧!泶”

许思颜不以为然地睨了他一眼,“五皇叔别刻意赞朕,若真能看透世事人心,便是从悦行差踏错,这天下也不至于混乱如斯吧?”

许知捷怔了怔,“皇上是指…慕容氏和德寿宫那位?臣也正想着呢,若从悦该死,那位又该如何处置?”

许思颜抚额,“五皇叔,你和皇后倒是心有灵犀,怎么连说的话儿都一模一样?铧”

正议论时,王达已执了拂尘上前躬身行礼。

许思颜立时转身,问道:“怎样了?”

王达禀道:“回皇上,桑夏已经被皇后带人抢下,受了伤,但已送往瑶光殿传太医调理,应该并无大碍。皇后又说德寿宫那些宫人居心不良,惯会挑拨离间,故而将上下宫人尽数撤换,无一幸免!”

许思颜眸中幽光一闪,“太后呢?她不拦么?”

王达道:“太后与皇后起了争执,然后…心疾发作,晕过去了。嗯,皇后娘娘说都是那些宫人挑拨的,才令太后心疾发作…”

许思颜不觉握紧拳,急问道:“可曾传太医?”

王达忙道:“传了。皇后令传最好的太医留在德寿宫,务要将太后娘娘救醒。临邛王妃也被皇后留在德寿宫侍病了。刚李公公正安排着,要另挑十六个可靠的宫人送德寿宫侍奉太后呢,这会儿只怕已有宫人遣过去了吧!”

许思颜这才点头道:“传朕旨意,德寿宫一应吃穿用度,比先前只许厚,不许薄,不准让太后受丝毫委屈。同时通知礼部,派人去诸庙行香祈祷,为太后禳病。”

“是!”

王达领命,忙退出殿去,唤心腹内侍去传旨。

许知捷在旁不觉摇头长叹道:“皇后真是不孝啊,不孝!”

许思颜横眉瞪他。

许知捷已抬袖一竖大拇指,悄声道:“干得漂亮!”

笑哈哈地转头去案几上取茶喝。

他素来行事谨慎,很少在朝中竖敌,前儿为禁卫军之事公然在朝堂之上与慕容氏翻脸,若慕容太后再度掌权,多半会在背后使绊子算计。

他本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若终日卷入这些朝廷纷争中,也得日日算计防范,未必过得疲累。

如今皇后公然与太后决裂,且分明有着皇帝的暗中支持,必定不会给太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若太后东山再起,她萧木槿第一个会被剥皮噬骨。

许思颜亦走到案前喝着茶,浓黑长睫浅浅覆下,在眼底留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她毕竟是母后…从此便让她待在母后该有的位置上,安心度过她尊贵闲适的下半辈子吧!朕真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不穿。看朕的皇后,论武艺,论才识,论机变,哪样比不上太后?怎就不像她那样野心勃勃,处处都要插上一手?难不成她以为慕容家那几个侄子真能比朕更孝顺她?”

许知捷讥笑,“太后那几个侄子…如今已经没有一个能在她跟前尽孝了吧?”

两个死了,还有一个慕容继源被打发去相国寺为这场兵灾祝祷。

若广平侯兵败,暄赫一时的慕容氏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但慕容继源尚有机会回来当他最后的贵家公子;若广平侯有机会攻向京城,只怕许思颜第一个就拿他祭了旗。

已经这等你死我活的关头,再怎样仁善的心肠,终于也只能心硬似铁。

你敢要我的江山,我便敢用你的人头为我的江山献祭。

走上这条道,谁也没有回头路。

索取与回报,便变得如此的简单明了。

许知捷笑了两声,却见许思颜虽然唇角欠了欠,可眸光寂冷如蕴冰晶,便也笑不下去了。

换了谁被曾经的亲人一再算计,不论结局谁胜谁负,只怕都会笑不出来。

你可知,这天下输赢,原无定数-

门外,忽又传来宫人带了几分急促的回禀。

“回皇上,晋州紧急军报到!”

许思颜蓦地抬头,“取来!”

内侍连忙疾步奔入奉上时,许思颜坐回御案边,亦不要旁人动手,自己挑开火漆封口,取出其中军报凝神细看。

那军报足有好几页,密密麻麻的字迹,显然述得甚是详细。

许思颜一页页翻阅,眸色越来越幽暗,神情间已掩饰不住的震怒。

许知捷捧着茶盏坐在下首相陪,见状不由问道:“皇上,怎么了?”

许思颜从第一页开始又阅了一遍,眉峰锁得更紧。他将军报递给许知捷,自己走到窗边,遥遥看向西北方向。

天气极好,天空蓝得如一整块的碧蓝琉璃,衬着远近明黄或翠绿的琉璃瓦,明媚到近乎绮丽。天际有一抹流云淡淡,浅如轻雾,仿若随时能被清风吹得无影无踪。

大好河山,无限风光,在融融春光里安宁和谐得仿若一尘不染。

如此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叫人怎能去联想彼方的烽火连天、血染黄沙?

他慢慢抬手,卸下玉冠,向着那流云浅淡处低垂下帝王高傲的头颅。

“朕的好将士!”

他微哑了嗓音,轻轻唤了一声,已是难掩的悲恸和伤感。

而许知捷刚只看了最初几句,本来闲适拈在手中的茶盏“砰”地磕落于案,眉峰已然锁紧。

他双手执住那军报,紧绷着脊背快速翻看着。

“这…这不可能!”

未及看完,他便已失声叫道:“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萧以靖怎么可能那么做!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以他的见识谋略,怎么可能不知道?”

许思颜一掌拍于窗棂,惊得鹦鹉吱喳叫着拼命挥动翅膀,把锁住它的铁链拉得笔直,欲要挣脱而去。

凌乱的风扑入窗内,撩动他散落的发,丝丝缕缕拂于通红的眼圈。

许知捷依然不可置信,“可吴蜀联手对付北狄,早已是多少年的传统!旁的不说,十九年前,若非吴兵相援,他们的国主萧寻,还有…”

他看了许思颜一眼,到底不敢说,当时被狄兵围困的,正是萧寻和许思颜生母夏欢颜。

萧寻颇具谋略,文武全才,但吴国朝堂被慕容氏一手遮天之际,他并未趁机试图摆脱属国地位或抢夺吴国土地,固然有着夏后的原因,也和吴国曾救他们夫妻于危难有关。

如今萧寻虽已离去,萧以靖以继位不久,便敢如此忘恩负义?

许知捷禁不住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军报。

没错,正是晋州卫指挥史庆南陌亲笔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