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身行武,却还粗通文墨,表述得很是清楚。

萧以靖主动示好,愿意相助吴国退敌,并的确领了三万骑兵进入吴国地界,秘密驻扎于晋州以北的天泽池。

能被萧以靖挑选随在自己身边的兵马,即便说不出以一敌十,至少也是相当精悍的。

庆南陌得此强援,很是高兴,看狄兵刚刚夺了陵东县,正是立足未稳的时候,遂遣使与萧以靖商议,合击狄兵,夺回陵东。

至约定时间,庆南陌又派斥候再三与蜀兵确认,蜀兵的确已拔营至陵东附近,且是问得国主将亲自率兵从侧面相援,绝对万无一失,遂从正面攻城。

谁知陵东早已是空城一座,庆南陌领兵长驱直入,正惊愕之时,四面喊杀声起,竟已身陷狄兵包围圈。

欲待退时,城门附近两侧屋脊丢下滚油柴火无数,熊熊大火不仅堵住了他们的前后退路,更将满城民居引燃。火趁风势,庆南陌四万兵马被困于火海之中,早有准备的狄兵明刀暗箭,令他们寸步难行,几乎束手待毙。

而萧以靖和他的三万精兵始终杳无踪影。

按斥候所探,蜀兵分明就在附近,却眼睁睁地看着火海和狄兵将庆南陌的兵马吞噬,背信忘义地袖手旁观…

更可能,不只是袖手旁观。

从主动举兵相援,到和庆南陌约定此次联手,从头到尾就是陷阱。

若庆南陌全军覆没,晋州所余残兵必定支持不住。一旦晋州被狄人拿下,江北门户洞开,纵有盛从容勉力支撑,也再无险要地势可为屏障,江北大部肥沃土地将沦丧于狄人之手。

所幸者,盛从容居然及时领兵赶到,总算勉强破开一条血路,引庆南陌突围。

此时,庆南陌四万兵马,仅余五千不到。

大部分吴兵死于弓箭和屠刀之下,然后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倚闾而盼的老母娇妻,稚弱儿女,连领回他们尸骨都不可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明明早已灰飞烟灭,却还被亲人抱着一线希望期盼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期盼着,等待爱子或夫婿的归来…

该是何等残忍之事!

庆南陌的军报后,另有盛从容的陈述。

骠骑大将军盛从容亦是军中老将,年轻时便随老临邛王几度应对过北狄犯境,颇有经验。

时隔十九年,北狄再次犯境,连连攻城陷阵,盛从容便觉不对,早先便给许思颜写了密奏,疑心军中有人泄密。

狄兵攻吴路线完全与往年不同,看情形竟似早已知晓几处兵防关卡松紧,择的全是防守最薄弱的城镇,然后以那些城镇为根据地,攻向晋州、北乡等兵家要塞。

此次庆南陌欲与萧以靖联合攻陵东县,事先也曾密函告知盛从容。

盛从容接到密函,担忧兵马一空的晋州有失。若军中有人泄密,难保庆南陌攻陵东之事不会泄露。

再则,他个性骄傲刚强,皇帝虽有旨意让他们与萧以靖通力合作,却始终不认为蜀人真会帮自己,遂亲自领了一队兵马赶往陵东相助;万一有变,他所领兵马还可相助庆南陌扼守晋州。

不幸中的万幸,盛从容走了这步棋。

虽只一万兵马,却都是老将带出来的老兵,经验丰富,总算拼死救出庆南陌残部,返回晋州。

只剩五千兵力的晋州,显然不足以与锋芒正盛的狄兵对峙。

故而盛从容将自己的一万兵马留给庆南陌守晋州,自己带亲信返回北乡的江北大营,预备整军再战。

盛从容随函建议,立刻重新部署兵力,同时必须设法查出泄密之人到底是谁。以狄兵在江北一带行军的娴熟,相信此人在军中地位应该颇高,不难清查。

考虑到广平侯叛变,盛从容甚至提了几个名字,都是原来在江北与慕容家来往频繁的。

两年前江北之乱后,慕容家的势力虽被清洗得差不多,但出于爱才之心,有些原来与慕容家有瓜葛的军中将领在表明与泾阳侯等划清界限、一心只效忠于皇上后,许思颜依然将他们留在军中。

-迷云万里谁人破

许知捷想着那屈死的三四万将士,也不由气愤填膺,扬手将军报拍于案上,说道:“皇上,若找出这泄密之人,当千刀万剐,全家抄斩!”

许思颜却极安静,立到墙边看了片刻舆图,方道:“若此人全家灭绝,自己也已活不长久了呢?”

许知捷不觉一怔,“皇上…已经知道泄密之人是谁?”

许思颜冷冷道:“其实盛从容猜错了,这人绝对不是江北将领。如今泄露的不仅是东路的江北兵力分布状况。西路狄兵,亦在统帅都泰的指挥下择了最易攻打的路线。他们绕路经过了平安镇,那里有广平侯的一栋别院在,里面还住着广平侯几名心爱的姬妾,是广平侯在北疆的老巢。可他的别院被和其他富人宅院一样被洗劫一空,姬妾们估计已被充作营妓。广平侯虽暗中勾连北狄,但绝不可能给他们这样一条路线,把自己的老巢给端了。”

许知捷疑惑,“那么,那人是…”

许思颜静默,原本明珠般灿亮好看的黑眸黯淡如陈年的水墨色,说不出的疲倦苍凉。

许久,他方道:“朕希望,不是他。否则,他全家灭绝又如何?朕会灭他全族,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一拳击在悬于墙壁上的舆图上,令得那江山湖海一阵抖动,直欲翻天覆地。

许知捷不敢追问,只道:“皇上息怒!事已至此,只能一步步来,先平了广平侯之乱,再赶逐狄人要紧。如今…只怕还得悬心蜀国。”

这般说着,他已不自禁皱紧了眉,亦是担忧起来。

这大吴的江山,远比想像的更加动荡。

若萧以靖包藏祸心,这对手恐怕比北狄更可怕。

四面皆敌。

眼前这生于安乐的年轻帝王,能不能经受住这次考验?

许思颜眸中有清冷光芒闪动,问向许知捷:“五皇叔,你觉得…真是萧以靖刻意断送了吴国数万将士?”

许知捷哼了一声,“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这些年蜀国日益强盛,自然不甘臣服,眼看吴国陷入兵乱,越性过来烧把火添些乱…下一步,大概就是抢夺大吴城池,恢复蜀帝称号了吧?”

许思颜不语。

许知捷觑着他神色,“皇上难道认为萧以靖会是那种甘于守成的男子?”

“不会。但他也不会卑劣之人。”

许思颜很快答道,“萧以靖正直冷傲,应该不屑使出这样的手段。何况他和朕一样从小以嗣君教养,讲究仁恕之道,孟绯期那样与他作对,都能再三饶其性命,又怎会把数万将士的性命当作垫脚石去追求什么帝号?若真有野心吞我大吴,更不该如此举动。如此残暴必定大失民心,他便是抢了城池也坐不稳那江山!”

许知捷便瞅着他,“皇上与萧以靖也只见过一面吧?想不到竟了解得如此透彻!”

许思颜眼底这才闪过一抹温柔,“嗯,他的资料…朕从前在太子府时,收集了怕有半人高。估计他身边关于朕的资料也有半人高了吧?”

只怪萧以靖有木槿这么个妹妹,偏偏又不仅仅是妹妹…

许知捷心中明白,沉吟道:“也对哦!便是冲着皇后,也不至于做这么绝吧?”

许思颜道:“盛从容和庆南陌必定会去探听萧以靖下一步动向,而萧以靖自己,也该给朕一个解释吧?朕等着便是!”

他转头令宫人磨墨,铺开大幅黄纸,亲写诏书。

许知捷见他并无避忌之意,遂在立于一旁,遂见他写道:“朕荷皇穹之眷命,承列圣之基图。每念太祖创业之艰辛,夙夜躬亲政务,业业兢兢,靡敢暇佚,愿图万世之安。然小子生长于深宫,不知稼穑之艰,不恤征戍之劳,致兵戎起于陈宁,惊变兴于朔北…”

却是述广平侯叛乱之事,并归罪于自己不恤将士劳苦,久不慰问,乃至将士为广平侯所煽动,听命与侵犯大吴国土的北狄共同兴兵,令刀戟砍向本国子民,令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可能令自己父母兄弟及妻子儿女在这场战乱中失去家园和性命。

所举例子,正是广平侯本人。

他未与临邛王分家,慕容府并未因他谋反被查抄,但他的妻妾们早已被羁押,属于他那一支的财产亦被抄没。

而他在平安镇的老巢,更是被他的“盟友”劫掠一空,姬妾成了营妓,那头绿帽子遂油光闪闪地牢牢扣到慕容安头上,眼见得便会随着这纸诏书传扬天下了。

这份诏书有参考唐德宗的罪己大赦诏,主要是大赦叛臣以揽回军心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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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双双,颜如舜华玉凝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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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安诚豺狼性也,正与蛮夷相契,叨先辈之功,遂得高位,而不知尽忠报国,举兵谋反,大逆不道,朕不敢赦。余胁从将吏皆久驻边关,以朕抚驭乖方而生疑惧,遂受主将蛊惑,军令难违,非有意从逆也。若去逆效顺朝廷者,一概赦无罪,令品阶职衔如初。雍王许从悦亦受慕容安所惑,酿兵灾无算。所幸一时迷途,尚知返哉,姑赦其死罪,削亲王衔,令静心思过,不负朕怀。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许知捷看他一气写完,眼睛已经亮了。

他退后两步,恭敬一揖,肃然道:“皇上高明!皇上圣明!”

傍晚,诏示已经颁告下去,传往各州各县,分别布告泶。

瑶光殿里,木槿亦已拿到了诏书的抄本。

她的唇角已浅浅扬起,轻笑道:“很快,那些叛乱的将吏,和那些将吏的亲友,都将看到这份诏书了吧?”

许思颜微有倦色,正接过如烟奉上的银耳莲子羹慢慢喝着,闻言轻笑道:“已吩咐快马加鞭送往各地,想来三日之内,慕容安那些部将们也该见到了吧!锃”

木槿诚心诚意地赞道:“大郎高明!”

许思颜便忍不住考较自己的小妻子,“今日五皇叔已经赞过我一回了。小槿你且说说,我这份诏书高明在何处?”

木槿道:“皇上以计攻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正乃上上之策!”

许思颜微笑,鼓励地看着她。

木槿遂大胆道:“广平侯尚不能保全家人,附从将士纵有忠心,也难免心存疑忌。毕竟,没几个人像广平侯这样绝情寡义,罔顾亲友家人性命。只是一旦随他举起叛乱大旗,便担上了谋逆罪名,怎么着都是牵连亲友的死罪。”

许思颜忍不住摇头叹息,“起兵之初,被广平侯蒙蔽的部将到底不少。说实在的,慕容氏的兵马长期驻守边关,的确有人只知临邛王、广平侯,不知皇上。但更多人眼里,朝廷与广平侯形同一家,一旦势同两立,也不愿意背负谋逆的声名。”

广平侯最初举兵时,借口许思颜残暴不仁、谋害忠良,又不恤将士、克扣陈州兵马粮饷,打算扶立有着尊贵的皇家血统且仁厚善良的许从悦。

待许从悦反目而去,广平侯赖以凝聚军心的旗号名不正,言不顺,不得不找了个旁支的亲王后裔拥为义王。

可惜这“义王”众将吏军士闻所未闻,到底只能让他们自欺欺人,难免更加犹疑惊惧。

许思颜这道诏书既是罪己诏,更是大赦令。

他这是明白无误地公告天下,朝廷只要广平侯一人的身家性命,其他跟着叛乱的将吏都有机会为自己重新择一条路,——一条保住自己富贵功名和亲友性命的自新之路。

故而木槿嫣然笑道:“皇上连梯子都替他们架好,只等他们顺杆爬下。便是铁了心要跟广平侯一条路走到黑的将吏,见状也难免胆战心惊,士气低落。”

她指向诏书最后几句,轻笑道:“最妙的是,皇上已经展示了朝廷的宽容和诚意。连许从悦那等谋刺逐杀皇上的滔天大罪,都能保住性命,何况其他人?”

洁白面庞皎然如月,盈盈清眸凝睇顾盼,木槿笑问:“此时五哥的兵马应该也已与吴兵会合了吧?”

得萧以靖臂助,这场战事应该可以更快走向终结了吧?

许思颜吃了一半的莲子羹忽然失了味道。

他将羹汤递给如烟收了,懒懒道:“嗯,目前应付外敌要紧。我们必须尽快分化并击溃广平侯之乱,才腾得出手来对付狄人。”

木槿眉目一凝,“怎么?又有变故?”

“没什么。”

许思颜避开她的目光,负手走到窗前,却见殿外两丛木槿枝叶繁茂,绿意葱葱,酽酽的似要滴下来。

再隔两三个月,深红浅紫的木槿花绘出满眼明媚时,他们的孩子也快降世了吧?

木槿有些纳闷地瞧着自己的夫婿。

朝堂间数不尽的烦难之事,他并不肯带入他们宁静美好的最后一方净土。

临风而立时,他依然风姿清华,琼枝玉树般美好。他的英秀容颜如白玉琢就,星子般的黑眸清冽安静。一缕碎发从玉冠内逸出,清清淡淡地随风拂动,仿佛与此时徐徐穿过殿内的和煦春风融作一处,压住了方才堪堪便要显出的烦乱不安。

木槿便去为他整理发髻,柔声笑道:“瞧来果然忙乱得厉害,瞧这头发都乱了!”

许思颜曾在武英殿为那一夜间战死的数万吴兵脱冠致哀,后来虽然有宫人为他绾上,到底不是寻常侍奉梳洗之人,便不如原先整洁。

他略略俯了身,让妻子为自己收拾,然后握住了她纤柔的手。

他低着睫,轻叹道:“木槿,从悦一早求见,我把他传在养性殿,没去见他。虽然饶了他死罪,但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他。你要不要去见一面?”

木槿怔了怔,回想那几日的惊滔骇浪,以及由他的背叛引发的燎原战火,明澈眼底渐也烟笼雾罩。

她叹道:“我也不想见他。”

说着这话时,她已走到桌边,伸向装着葵瓜子的玛瑙小碟,拈过一粒,送到唇边。

“咯吱”一声。

脆脆的,香香的,一如既往的好吃。

好像昨日许从悦才送来,带着几分腼腆告诉她,这是他炒的瓜子,为她特地去学的炒制技艺…

那个许从悦,真的是险些把他们夫妻逼上绝路的许从悦吗?

许思颜静默片刻,招手换来心腹内侍,“去养性殿,请雍王…请许从悦回去吧!告诉他,他不再是雍王了,让他好自为之!”

内侍应了,拔腿要走时,许思颜又将他唤住。

静默了更久,他道:“虽然不是雍王,但宗正并未把他自宗谱中除去。他依然是许家子孙。”

内侍眼皮一跳,连忙应了,神色间又多了几分慎重和恭肃。

越是权势之地,越是趋炎附势。

许从悦纵然保住性命,有着叛乱声名,又被削了王爵,已与庶人无异,很可能被人欺凌到无处容身的境地。

依然是许家子孙,便意味着他依然是皇家之人,是皇帝的堂兄,依然无人敢轻忽怠慢。

许思颜记得小时候那个倔强悲伤的小哥哥。

他不想他无处容身。

-禀一副多情心肠擅风流

遥远的北疆。

广阔的旷野之上,木槿同样长得郁郁葱葱,丝毫不比大吴皇宫内娇生惯养的木槿逊色。

马蹄声疾,黄沙漫漫卷起,如一道黄云,缓缓在破晓时分泛着清亮水色的天光里延伸。

渐渐行得近了,春日里的青草和野花被铁蹄踏得溅出芳美清新的草木气息。

当先一人神情冷峻,面色苍白,如夜黑眸里有隐忍的痛楚,正是如今的蜀国国主萧以靖。

离弦焦虑地看着他,忽赶上前说道:“国主伤势不轻,而且孟绯期剑上有毒,还是先下来休息片刻吧!”

萧以靖看向后面紧跟上来的骑兵。

连日激战加上一夜疾行,再怎样精悍都难以支撑。沾血的战袍和疲倦的面容似在指责他这个主上的严苛。

他勒住马,低沉道:“就地扎营造饭,休整半日,午正再出发。”

那边立时有人传令下去,便见数千骑兵陆续下马,忙而不乱地扎下营来。

而萧以靖下马之际,却觉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亏得离弦在旁,赶忙将他扶住,低声道:“国主小心!”

那边老将曹弘亦已带了随军大夫奔来,见状顾不得等从人扎营,先在地上铺了块毡毯,扶萧以靖坐了,让随军大夫过来请脉。

萧以靖道:“不必忧心,孤已服过当日母后留下的解药,不会有大碍。”

说话间大夫已经诊了脉,又请离弦将萧以靖上衣解开,露出右肩的伤处。

解开草草包扎的伤处,便可见那伤口窄而深,正是剑创。

用的依然是夏后留下的最好的伤药,此时已完全止住血,伤口转作暗红。

大夫取银针在伤处轻轻蹭了蹭,眯着眼细看片刻,惶恐道:“国主…国主好像没有中毒。”

萧以靖皱眉,淡淡地看着他。

他受伤虽不轻,但这处剑创不过外伤,怎么可能让他这样浑身无力,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