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愈加不安,却伏地答道:“银针并未变色,便是国主中毒,也不是寻常的毒。从国主脉像来看,更像软骨散之类的药物。”

萧以靖道:“不是软骨散。”

大夫便擦着汗,又去诊脉。

萧以靖挥了挥手,“不必诊了。受伤将士颇多,先去为他们诊治吧!”

大夫不敢坚持,只得恭身告退。

无人不知,萧以靖的母后夏欢颜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妙手神医。萧以靖虽不曾学医,但耳濡目染之下,对医理亦有所知。他既然这样说,必定有他的道理。

曹弘忧心忡忡地看向他,“国主的伤…不妨事吧?”

萧以靖慢慢拢上衣襟,扣好衣带,答道:“应无大碍。”

离弦道:“虽如此说,还是尽快回蜀要紧。边境那边有两名大夫医术不错,当年国后也曾称誉过。何况孟绯期既然到了北疆,田大夫也快回来了吧?”

曹弘点头称是,回顾身后伤亡惨重的兵马,又不觉愤怒,“我们一片赤心相助,不想吴国竟然如此无信无义,竟将我们引入狄兵陷阱!他们那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盼着国主出事,蜀国也和他们吴国般乱作一团吗?”

他身边的副将也是忿然,说道:“指不定就是打的这主意!眼见他们吴国乱了,怕咱们蜀国趁机崛起,说不准自国主领兵入境时便已猜忌上了,越性趁了这机会想把咱们一网打尽!如此蜀国失了主心骨,便是吴国再怎么衰落,蜀国也动摇不了他们宗主国的地位了!”

萧以靖不惊不躁,淡淡道:“应该还不至于。”

看随侍已在一旁搭好营帐,他弯腰踏了进去,吩咐道:“备纸墨。”

离弦忙应了,不一时已寻来一矮榻,放在靠近帐帘的明亮处,又铺上笔墨。

萧以靖跪坐于毡毯上,抬臂欲写,正牵动右肩伤处,不觉阖目微蹙,左手已掩向那伤处。

曹弘不放心,尚侍立于侧,见状忙道:“国主是要上表章吗?可否由臣代笔?”

萧以靖勉强写了几个字,却见字迹虚浮,勾勒间有形无神,不复原先的清健有力。

他默然看了片刻,才道:“好,孤说,曹将军写。”

曹弘忙坐过去,举笔饱蘸浓墨,听萧以靖口叙道:“蜀国臣萧以靖言于大吴皇帝陛下…”

影双双,颜如舜华玉凝脂【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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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写完,萧以靖在落款处署上自己姓名,盖了印章。

曹弘擦了擦额上汗珠,小心问道:“国主也认为,是吴帝想趁机对付蜀国?”

萧以靖黑眸低垂,薄唇微微一扬,“不是。吴帝虽年轻,但绝不糊涂。如今他正是笼络人心驱逐外敌之际,怎会在这时候想着削弱蜀国,平白为自己再竖大敌?设伏将我们引入陷阱的,必然另有其人。”

“可国主表章里说,除非帝后亲至,再不敢提兵入吴境半步…”

“孤想把公主接回蜀国住一阵。砝”

曹弘愕然,“什…什么?”

萧以靖黑眸已蕴了一层柔柔的辉芒,如一溪春水初融,在阳光下细澜拂动。

“虽有广平侯引贼入室,北狄时隔近二十年卷土重来,的确也是气势汹汹,但孤原来认为,以吴帝的才识和兵力,再加上孤从旁臂助,应该可以很快稳下局势。可先是狄兵连下数城,行动快捷得出人意料,随即我们也被算计得大败而归。孤原想着可能是庆南陌在暗中捣鬼,约定了时间地点,刻意将我们行踪泄露给狄人;可昨晚晋州传来的消息,连庆南陌自己也中了埋伏,兵力折损十之七八,若非盛从容相援,此时连晋州都已落于狄人之手了吧?遘”

曹弘道:“这军报臣也看到了,传言晋州那边骂声一片,反而说是我们蜀人暗中勾联狄人,出卖了庆南陌?这…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萧以靖低低叹息,“此事再明了不过,吴国出了内贼,且是手段高明地位超然的内贼,一手安排在两边传了不同的时间地点。虽有斥侯来往探讯,确认彼此赶到方才动手,可两支兵马中伏时都在深夜,我们所见到的对方的兵马,应该都是狄人假扮。他们先迷惑我们,再在中伏后从外围包抄截断后路,才会令两国最精悍最勇武的兵马损失严重!”

曹弘疑惑道:“这内贼…会是谁?委实太过可怕,一石二鸟,不仅令我们和吴军大败,更令两国心生隔阂,再难合力相击北狄!”

萧以靖摇头,“不知是谁。正因为不知,才更加可怕。若不能找出这人来,吴国局势会日渐脱离吴帝掌控。公主孤身在吴,本就屡受排斥算计,听闻上个月许从悦叛乱,她便险些送了小命。如今吴国愈加混乱,朝中有慕容宣,宫中有太后,吴帝险些被他们所害,至今未曾严惩,若再有其他变故,只怕也是有危险。不如且将她接回蜀国暂避一阵。”

离弦在吴都呆过一阵,闻言不由踌躇,“吴帝…恐怕不愿放公主回来吧?”

萧以靖接过随侍奉上的清水,又取了两颗丸药来服了,方道:“公主会回来的。等咱们到达蜀境,立刻派人前去接应。好在孟绯期目前紧盯着孤,应该还不至于去暗算她。”

曹弘闻得提到孟绯期,愈加愤懑,又谏道:“请恕臣直言,这个孟绯期,行事荒唐不羁,残忍嗜杀,当日便已不容于家门,又屡次暗害国主和公主,国主实在不该再加纵容。如今孟绯期能藏身于假扮成吴兵的狄人之中,必定早已与狄人有勾结,说不准也和操纵这次吴蜀反目的人有关,诚然已是祸国殃国的乱臣贼子!国主到时候还和他念什么兄弟之情,岂非缘木求鱼,把一国臣民的生死视同儿戏?”

萧以靖如夜黑眸静静地看着他,专注地听着,然后伸手擦了擦脸。

“曹将军,你的唾沫喷到孤的脸上了!”

“…”

平淡如水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却令曹弘酝酿许久的义正辞严的切谏宛如重拳击到白棉花,全然使不着力,哭笑不得地看着淡定异常的国主,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以靖体力稍稍恢复,起身走出营帐,然后一眼看到帐旁大丛的木槿。

尚未到花开季节,枝叶在合宜的气候下长得油绿可喜,招摇却异常的灵动活泼,就如…

他当年在自己殿外亲手移植的两株木槿,以及那个常蹦蹦跳跳喊着“五哥”奔过去找他的木槿。

世事纷扰繁杂,令人无法停下向前奔跑的步伐,无法或不愿回首那些一度铭刻于心的过去。

曾经的美好在岁月的磨砺下已经越来越模糊,渐渐抓不到原来的模样。可总会有一瞬间,它们会破开陈年灰尘,如一道璀璨霞光破空而来,映亮沉重枯燥的人生。

那个被他抱在膝上一点点长大的小女孩,那个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的小女孩,那个如朝阳般让他不由自主扬起唇角的小女孩…

“五哥,我不要读《女诫》、《列女传》!我要读五哥读的书!”

“五哥,带我骑马好不好?我要和五哥一样,射一只大大的傻狍子,给母后炖汤喝!”

“五哥,今年的青梅比去年的酸。要不,五哥帮我去另摘?摘那树枝高处的,必定就甜了!”

“五哥,父亲为什么要把我嫁吴国去?我不认得那个吴国太子,我不想嫁!而且我看过舆图,那里离蜀都好远,好远!”

尚有几分孩气的圆圆脸儿上,大大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蕴了满眶的泪水,“五哥,我怕我嫁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五哥了!五哥,五哥,我想一直和五哥在一起啊,五哥!”

她的五指无措地绞着他的袖子,绞出道道褶皱痕迹。

稚嫩的小手有些肥,可她绞得如此用力,让他瞧见了她发白的骨节。

他太明白,她在向他求助,向她崇拜并认为无所不能的五哥求助。

可他所能做的最大胆的事,不过是带了她策马疾驰,希望一路的疾风能吹走那愈来愈浓烈的伤心。

他所能做的最亲密的事,不过是在杏落如雪里如小时候那般抱住她,将她拥得紧紧的,许久许久都不肯放开…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可惜,他只能是她的五哥,不能是她的郎。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都是与他和她无关的故事。

那唯一一次沾染了别的色彩的拥抱,于他们也已是逾矩。

一直散养着儿女的父亲萧寻破天荒地过问了此事,却只说了一句话。

“以靖,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其实,也不得不是最后一次。

父亲玲珑,他也同样清明,最终只反问了一句:“若许思颜待木槿不好,又当如何?”

萧寻一惯的清贵雅淡,回以淡淡一笑,“许知言教出的孩子,我信得过。”

萧以靖直到那时才知道,萧寻对于他提防了半辈子的情敌,居然有这般高的评价。

连那吴国太子都不曾见过,只为是许知言教出来的,便信得过…

他一度不以为然,尤其是听闻许思颜种种荒唐和木槿种种委屈之后。

但现在看来,父亲也许是对的。

许思颜的确真心爱惜着木槿。

可惜,很多时候,光有着一颗真心还是远远不够的。

暮春的阳光渐有几分烈意,投于萧以靖波澜不惊的面庞。可凝视着木槿的漆黑眼底,已有细碎的光辉和锋芒在闪动。

忽似想起了什么,他抬头问向曹弘,“这里靠近闵河河口…是不是另有个地名?”

曹弘忙答道:“对,这是丹柘原。顺成二十三年,吴蜀联军曾在此处大败北狄,史称河口大捷。”

“丹…丹柘原!”

萧以靖蓦地握紧手中的木槿枝叶,低头看向木槿树下。

十九年前,萧寻夫妻便是在这株木槿下,发现并抱起了才三四个月大的小木槿吗?

痛莫痛过,多情似无情

吴宫,谨德殿。

宫人终于被艰难地支开,卧房里只余了楼小眠和侍奉他的花解语。

大病了一场,好容易从阴司地府抢回一条命,楼小眠愈发瘦弱,如不胜衣。

他的面庞依然清逸绝世,连脸颊被烫伤的斑痕都已被顾无曲尽心尽力地祛掉,却苍白得近乎半透明,衬得清幽双眸愈发幽寂如深潭。

花解语神情已是难以掩饰的不安,紧蹙了秀致如画的柳眉,低低道:“公子,我愈来愈觉得不妙。皇上极宠皇后,没事都能吃上三斤老陈醋。如今公子已无大恙,皇后依然日日来瞧,皇上早该暗自不悦了吧?可为何公子几次提出回府疗养,皇上却再三不允,一定要把公子留在宫中?”

楼小眠没有回答。

他裹紧夹袍,坐在月洞窗边瞧着殿外青葱摇曳的竹林,出神了片刻才问道:“郑仓还没有消息?”

花解语叹道:“没有。听说前儿他曾在城外遇刺,亏得一个红衣人出手相救,然后就没了踪影。”

楼小眠拿手指压住淡白的唇低咳着,轻声道:“阿薄也死了。我恍惚听皇后提过,阿薄的伤势应该不是很严重。但皇上派去的太医去诊了两次,那伤势便急剧恶化,才两三天工夫就没了…那样一个年轻健壮的少年,就这样没了。”

花解语素来明媚的眼底已有丝丝恐惧流淌,“公子的意思,皇上…他是有意的?他有意…将公子扣在宫里?”

楼小眠唇角微微一弯,“恐怕,他本想关我进大牢吧?也可能,他会让我步上阿薄的后尘。”

像阿薄那样死去。

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无声无息。

花解语咬着樱红的唇,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楼小眠摇头,“不知道。当日我借了小今之口表明我来自南疆,甚至在南疆也特地作了安排,希望能消他疑心。可他应该没相信,一直暗中在调查。小今几乎是本能地信了我,而他则未必。他与我相识得太久,看得也更清楚。只需一丝破绽,便足以牵扯出太多的事。”

花解语叹道:“醉霞湖变故后,公子就该功成身退,立刻离开吴都才是。按公子的计算,雍王一乱,广平侯狼子野心,得北狄共分大吴天下的承诺,必定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楼小眠抿唇不语。

花解语依到他身畔,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公子是因为放不下皇后,当时那情形,公子也的确不可能安心离去。好在皇后与公子心意相通,彼此相护,总算逃过这场劫数。”

楼小眠不觉笑得恬谧,“嗯,小今…比我预料中的聪慧灵巧,而且有女子少有的侠义仁善。若跟在我身边,未必能教养的如此玲珑,更不会过得如此快乐。”

“公子觉得…皇后如今过得很快乐?”

花解语看向他,眼神如猫儿般温柔而审慎。

影双双,颜如舜华玉凝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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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快乐。至少,比在别的人家长大,比嫁给其他配不上她的男子,要快乐许多。”

楼小眠侧了身,慢慢在软榻上卧了,沉吟着用只有她才能到的声音分析道:“根据你这几日零星打听到的消息,一切应该都按咱们的预料进行着。雍王虽然束手就擒,广平侯却已举兵反吴。算时辰,江北也该乱了…吴兵必会节节败退。但北狄王廷矛盾重重,后劲不足,必定难以持久,没那么大的胃口吞下眼前的吴国。以许思颜的才识,早晚会稳住局势。狄人所能占的,最多只是晋州、北乡、陈州一线以北的城池。”

他低低一笑,“于咱们,也够了!足以洗涮尽当年谯明山跪求盟约之耻,金家惨败之辱…而小今,依然能在这皇宫里,安安稳稳当她一世的皇后!”

花解语听他计划得周详,反而愈加焦灼。

她蹲于他身侧,声音已然沙哑,“公子,你算到了金家,算到了小今,可曾把你自己计算在内?若皇上已经起疑,若江北已然动手,为他丢失的江山,折损的将士…公子,他会把你千刀万剐!砝”

楼小眠长睫微微一颤,然后洒脱一笑

“便是真已有了证据,冲着皇后,他都不会把我千刀万剐吧?顶多让我像阿薄那样死得无声无息…咳,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估计他还不大好动手。所以,放心罢,我暂时应该无事。好在皇上暂时还没疑心到你,明天我会找个借口让你出宫,然后你就别回来了吧!为我惊心动魄了这许多年,也该安定下来了。回伏山找咱们的族人,然后带着金家的荣光返回我们金氏故地,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少年郎,嫁了吧!”

“你…你说什么?遘”

花解语咬牙切齿,媚色双眸盈了满眶的泪水,透明如晶莹无暇的水晶。

“我不会走!更不会嫁!”

她赌气般恨恨地说,忽低头,亲上楼小眠的唇。

“阿曼…”

楼小眠挣扎,蹙眉要将她推开。

这时,只觉面颊一热,竟有泪珠滴落到他的面颊,烫得他向来冷寂的心蓦地一缩,不觉间便柔软下来。

他一手拭去她面颊的泪,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微凉的唇微微张开,彼此唇舌已然纠缠。

阖了眼,他以他独有的温存安抚着她,包容着她,给予着她。

这一世,他活得遍体鳞伤,她同样挣扎在最卑贱最悲惨的底层受尽世人讥嘲与凌辱,还得强颜欢笑…

若如此便能让她稍觉安慰,他给予她又何妨?

花解语觉出他的回应,那泪水便淌得更快,呜咽着揽紧他的脖颈,与他一起滚倒在软榻上。

“嗒——”

圆光罩前忽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楼小眠一怔,下意识地将花解语梨花带雨的面庞压到自己胸前衣襟掩藏住,方才抬头注目。

正见目瞪口呆的木槿,以及嘴巴张得可以塞进鸡蛋的如烟。

如烟手里本来提着食盒,可惜见识浅薄,硬生生给惊得把食盒掉落在地了。

楼小眠不觉红了脸,正待坐起时,那边木槿已经醒悟过来。

她一拉如烟,转身便往外跑。

边跑边笑嘻嘻道:“本宫…嗯,本宫什么都没看到。你们继续,继续哈…”

瞬间闪得不见踪影,只余了落地圆光罩上垂下的轻软薄帷拂拂随风。

-小眠你又被人强了咩?又被人强了咩?-

木槿将带去的点心留给候在明间的宫人,快步返回瑶光殿,一路都是赤热着脸。

说不出有几分欣慰,几分伤感,几分酸甜交错,回去后她连喝了两三盏茶才渐渐平静下来。

楼小眠与许思颜同龄,那位十三岁便纳侧妃了,楼小眠至今未婚,得花解语这么个妙解音律的绝色佳人在侧相伴,动心动情都是意料中事。

她只奇怪自己隐约的伤感从何而来。

好吧,这样的知己也罢,兄长也罢,终究会有自己的家室,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知己或兄长。

如此美好的男子,若能尽快娶妻或纳妾,生出几个像他的男孩或女孩环绕膝下,想想都心旷神怡。

嗯,或许,可以把他的儿女拐一个或两个过来,做她的儿媳或女婿?

木槿思量着,又欢喜起来,转头吩咐道:“把昨日送来的那几样玉饰拿来。”

宫人急捧过来时,木槿先将其中一块玉佩取过细看。入手温润细腻,刀工精细异常,琢着锦盒、荷花与灵芝,正是和合如意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