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那凶狠的目光便瞪不下去了,继续去翻邸报。

许从悦便试探着问道:“假如…皇后,我是说假如,皇上真的别有所爱,皇后…会怎样?”

木槿淡然道:“能怎样?我应该会争取一回吧?争取不来的话,那么,他走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从此各不相扰!”

“…”

许从悦好一会儿才道,“反了吧?”

一般人决绝离开之际,不都是以“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来表达自己的高洁不屑么?

但木槿斜睨着他,愈发趾高气昂,“为什么我要走独木桥?谁丢了我都是他的损失,都该他走独木桥!我自然要择那天地宽广的阳光道,走得意气风发!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见得会比我过得快活!”

不是嘴硬,而自信和相信。

登得越高,越是高处不胜寒。

见过先帝一世郁郁寡欢,她的大狼更不会舍得放开她的手,就像她也不会放开他的手一样。

许从悦看她眉眼蕴光的模样,低头踩踏着坡上坚硬的石子,“嗯,有道理!”

木槿一边说着,一边已的把邸报翻完,还是有些遗憾,“关于边疆战事,提得极少。”

许从悦道:“那些事自然不会写在邸报上。想知道具体的,只怕得去翻皇上案头的军情急报才有用。”

“还有,官员调动的旨意频仍,怎么就不见楼相的消息?上回匆匆让他出宫,不就是说另有要务么?”

“那个…楼相应该还在休养吧?皇上便是再想安排他做事,也得看他身子受不受得住吧?”

木槿沉吟,“嗯,也是。可惜我出京匆忙,都没来得及再去探望他一次。”

许从悦道:“没关系,回京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他这样说着时,却不由捏紧了袖中单独藏的一份邸报。

那份邸报,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提到楼小眠督军于朔方城。

时间,早在木槿离京之前。

有的因为你不敢说,有的因为我不敢说-

木槿将那张晋苏亦珊为贵妃的邸报又看了一遍,怔忡了片刻,才弯了弯唇角,看向许从悦,问道:“隔了这些日子,你该告诉我,那天被你刺死的狄人,到底说什么了吧?”

许从悦眸心微微一缩,没有回答。

木槿道:“别再说你不懂狄人话语。我也只问你最后一遍。若你不说,我就再也不问了!”

再不问了,疏离提防得跟陌生人一样,再不问了…

许从悦不安地皱眉。

木槿等了片刻,哼了一声,便要转身离去。

许从悦急忙叫住她,“喂…其实,那个狄人是慕容琅派来的,他在挑拨。他在告诉你,说我喜欢你。我故意投诚,其实是想找机会带走你。”

木槿转向他。

许从悦憋得已经满面通红,但终于艰难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开始不明白慕容琅为什么没出现,她本该亲自来指责我才是。但无疑,她达到目的了。你疑心我,并且恨上我,不是吗?”

木槿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其实…其实也不算简单。那个狄人,说的是真的。”

“什么?”

“我喜欢你。我很想找机会带走你。”

“你…”

“但我知道我不会有这个机会,我就想着能离你远些,越远越好。可你和太妃都在宫里,我想见太妃,便不得不时常入宫,时常克制不住想你,找你。皇上找我商量对付慕容氏时,我忽然便想,如果我能把太妃带走,远远离开京城,离开你,或许就能忘了你了…所以,我反了!”

木槿听他一气说完,眼珠子差点瞪得掉出来,“你…”

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模样,许从悦忽然爆发出克制不住的哈哈大笑,几乎笑出眼泪来,“开玩笑啦!我虽不好和皇上比,但从小到大见识美人无数,哪个不比皇后美上千百倍?我怎会喜欢皇后这样的,脸儿胖胖的,跟包子似的…”

他竟伸出手来,戳了戳她的脸,然后孩子般得意地跳起来,跑了。

木槿被他调戏得傻了,不知是气是笑,怒叫道:“黑桃花!你丫欠揍啊!”

而许从悦跑了不多远,却又站住了。

木槿站起身看时,正见他站在院外一片槿篱前,看得有些出神。

转眼已是初夏,又到了木槿花盛开的时候。眼前花朵姹紫嫣红,怒绽于槿篱之上,虽是山野之家,比起皇宫的富丽堂皇,亦有种清新脱俗的野趣。

但闻他低低道:“其实…木槿花还是很美的。”

木槿不答,却也沮丧了。

终于过了几日如缰野马般的自在日子,可时不时的,总觉得缺了什么般坐立不安。

此时她才想起,那是因为她没办法携心上那个人的手,一起看瑶光殿前面的木槿花在明媚的阳光里盛绽。

千枝万枝占春开,彤霞著地红成堆。

该是多么美好的光景…

花解语,红消香断谁相怜

3-271:44:293315

这一日木槿没有出门,难得地在别院里喝茶看书,顺便翻翻邸报。

明姑姑见她出门提心吊胆,可如今见她不出门,只觉眼皮直跳,更加提心吊胆。

玩了快半个月了,眼见都八个半月的肚子了,休养生息原也没错,可这神思恍惚、坐立不安的模样,着实不像休养,倒像快要生养。

她问:“娘娘,怎么忽然像有心思了?”

木槿撑额玩弄着手中邸报,问道:“有心思?我怎么觉得我近来怀着身子,越来越笨了?连该有的心思都没有了?睃”

明姑姑正愕然时,那边忽有人通禀道:“皇后娘娘,外面有一位叫花解语的姑娘求见。”

“花解语?”

木槿疑惑鸾。

自从楼小眠离宫,她也曾遣人探望过几次,但楼小眠不是在睡觉就是说出京休养了,并未能见到。

木槿记挂着楼小眠能不能早日生出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来做她儿媳,特地问过花解语的动向,听闻这朵解语花依然伴在楼小眠身边,也便放心了。

想来楼小眠既然动心,必定第一时间便将花解语要过去了。

醉霞湖之变后,木槿和许从悦之间早已心生隔阂,再不曾问过他花解语的事,——就像懒得问他慕容琅的事一样。

花解语虽会些武艺,但究竟还不是慕容琅那样的将门千金,此刻正该伴在楼小眠身畔烹茶弹琴,软语轻侬,又怎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她沉吟片刻,遂道:“带她进来吧!指不定楼相又有什么急事要她过来找我。”

侍从应了,忙出去通传时,半晌依然空着手回来。

“娘娘,解语姑娘被许公子带走了!”

木槿一口茶水差点喷出,“许…许从悦?”

这是在闹哪出?

侍从肯定地答道:“是,许公子带走了她。下人们说,解语姑娘似乎不愿意,一路哭泣挣扎,被许公子掩着嘴硬拖出去了!”

“这…”

真真假假,扰乱一池春水,现在还来了这么一出!

木槿摔了茶盏,咬牙切齿道:“带路!我倒要瞧瞧,这小子到底有多么欠揍!”

顾湃等闻言,顿时两眼放光,连忙在前面引路,再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揍人机会。

-公主让揍啊,千载难逢的机会!

凭许从悦的身手,想把花解语带走原也不难。

可惜自从他承认杀了织布,木槿那些近卫便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没事还要挑刺,有事更是挑根刺直接刺过去。

总之就是…千陌等近卫唤了附近的蜀国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花解语逃不开许从悦的魔爪,许从悦也逃不开千陌等人的魔爪。

最后正好被木槿伸出魔爪一兜儿抓了。

喝止了千陌等人,许从悦依然捏着花解语臂膀,并不曾松开。

他的神色异常阴沉,而花解语哭泣得也愈加伤心。

她不仅生得娇妍妩媚,绝色倾城,更兼长袖善舞,不论身在青楼,还是为人姬妾,总有手段让男子为她一掷千金,神魂颠倒。这样的女子,不论是珠泪涟涟,还是巧笑嫣然,都未必见得是真心。但木槿细瞧她时,却也吃了一惊。

泪水可以假装,那满身灰尘,满面憔悴,以及比先前骤然清瘦许多的身材容貌,却再也作不了假。

她疑惑问道:“解语,你找我?”

花解语正待说话时,许从悦一把扯过她,喝道:“皇后别听她胡扯,她早就疯了!”

木槿道:“她疯了你前儿还给她办寿筵?”

花解语奋力挣扎着,哭叫道:“皇后,皇后,救救…”

许从悦本来只扣了她胳膊,闻言面色倏变,抬手便掐向花解语脖颈。

那架势竟是欲将她脖颈生生扭断。

“许从悦!”

木槿大惊,扬手抓向他手腕。

许从悦不闪不避,袭向花解语的右手不变,右手却挡住木槿攻来的手,不容她前来阻止。

木槿脸色一沉,臂腕振处,一枚钢针飞快自袖中飞处,迅速扎入许从悦左掌。

许从悦闷哼一声,手间略缓,那边青桦早已袭上,剑柄狠狠往他右臂一磕,下手重得几乎将他骨头敲断。

顾湃抢上前,迅速将花解语救下,亦是顺手抬脚,将许从悦踹开。

许从悦禁不住三人一齐出手,人已被踹得飞出去。

木槿瞧着花解语无恙,这才放下心下,向许从悦怒斥道:“你真想找死?”

许从悦白着脸将掌上扎的钢针拔起,勉强站起身,声音却也冷了,“皇后,那是我的逃妾,怎么处置她,那是我的事!”

木槿怒道:“什么逃妾?你把她坑得差点性命不保时,怎么没想过她是你的妾?何况你不是把她送给楼相了?这还能再要回来?”

许从悦愕然,“送给楼相?我…我几时把她送给楼相了?她不声不响跟了楼小眠进宫,大约想着托庇于皇后避祸,这倒也罢了。然后…然后皇上放我出狱,她不是死皮赖脸继续跟着楼小眠吗?无非是看我失势,再不肯回来吧?”

花解语这才从惊吓中缓过来,哭道:“皇后明鉴!妾身出宫后,听闻雍王…听闻公子夜夜酗酒,性情大变,委实不敢回去,的确是死皮赖脸…”

她掩着红肿的眼睛,呜呜哭道:“妾身死皮赖脸借住在了楼府,想等楼相回来再商议。”

许从悦冷冷道:“可没人找我商议!既是我的妾,我自然打得杀得,谁也管不了!”

木槿原顾忌着他脸面,想着楼小眠私下跟他要人更好。如今听他们对话,便知楼小眠的确不曾和他要过人。

但此时的许从悦着实让人恨得切齿,她当即怒道:“皇上赐你的人,你也打得杀得?你可别忘了自己身份,如今不过一介平民,敢动皇上赐的人,我倒是可打你杀你!”

许从悦给呛得胸口闷疼,一双本该柔美的桃花眼似灼着幽幽烈焰,抿紧薄唇盯着她。

木槿已懒得理他,柔声向花解语道:“别哭了,有什么事进屋去说,我自会为你做主。”

花解语拭着泪应了,这才随她走向内院。见她们在从人拥护下进去,许从悦眼底的幽幽怒焰渐转作为层层水雾。

他迟疑片刻,喉咙间滚动了两下,将满腹伤心生生咽了,再随手扯了块帕子,将流血的手掌胡乱缠住,也顾不得活动那肿胀的右臂,匆匆跟随他们的步伐走了进去。

-说不得,说不得

一时屋里坐定,早有侍女上前,替满脸泪痕灰尘的花解语洗脸擦手,又奉上茶来。

花解语已不见以往的媚婉风流,也不敢去接侍女的茶,却冲到木槿脚边,叫道:“娘娘,求娘娘救救楼相!”

“什么?楼大哥怎么了?”

木槿满腹狐疑。

花解语虽是跑惯江湖见惯风浪,可到底是个柔弱女子,这样千里迢迢辛苦奔来向木槿求助,必定有大事发生。

木槿也立时想到楼小眠,却怎么也想不通,此时该在京城养病的楼小眠能出什么事?

便是真有事,不是还有皇上在么?

正说问答之际,许从悦也走了进来。

木槿皱了皱眉,倒也没有阻止。许从悦刚为她觅来邸报,关系刚刚有所缓和,忽然如此失态,或许也有他的理由?

花解语双目红肿,向许从悦打量数眼,见他没有离开之意,木槿也没有赶逐之意,只得隐忍下来,转头向木槿道:“皇后娘娘应该还不知道…楼相被派往朔方城了吧?”

“朔方城!皇上怎会把楼大哥派过去?什么时候的事?”

木槿听说过那里。

武成帝时所建的朔方城,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如今北方陷入战火,朔方城四周都已沦陷。但如果朔方城守得好,可以如一柄尖刀插于敌方薄弱处,既可攻其不备,又可伺机驰援北乡、晋州等城。

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自然得派大将严守。

但楼小眠是文臣,只该在京中帮着许思颜决策千里之外,怎能拖着病躯亲赴前线?

花解语,红消香断谁相怜

3-280:45:094150

可花解语偏生答道:“回娘娘,楼相出宫第二天,便接到了皇上让他前往朔方郡督战的旨意,并且…要求即刻动身!楼相连医药都未及收拾齐全,便被赶往北方了!”

出宫第二天…

可随后好些日子,木槿派人前去楼府打听消息,并未听说楼小眠前往朔方之事。

当然,她派去的人的确未曾见到楼小眠…

木槿满心疑惑,好一会儿才笑道:“解语,你是不是哪里误会了?朔方告急之事,我也听皇上提过。大约北方的确急需用人,楼大哥虽然不曾学武,倒也熟读兵法,皇上急着送他过去,或许已有什么计划,希望能借他的才识一举歼敌,摆脱江北困境?睃”

花解语伏地痛哭失声,“计划…皇后娘娘,皇上的计划,就是把他留在朔方城,断粮断兵,断绝一切外援,好让他…死在那里!”

木槿不禁站起身来,喝道:“你…你胡说什么!”

花解语哆嗦着呜咽不已,却绝无改口之意鹁。

木槿便看向许从悦。

他立在墙边,冷淡地看着花解语,并无意外之色。

他的衣衫上沾着灰尘和血迹,手上的伤处极深,此刻临时包扎的帕子飘落在地,鲜血染红了袖子,顺着袖口沥沥滴落,他竟恍若未觉。

木槿的手便不自觉地也有些抖,忙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过茶盏来喝了两口茶,才镇静下来,缓缓道:“花解语,朝政大事,本非我们这些女子该问的。不过皇上与楼大哥多少年的挚交,怎会想着去害楼大哥?就是退一万步,皇上真想要楼大哥的命,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犯得着这么大费周折?恐怕其中有些误会。”

花解语哽咽道:“我也想着皇上是误会了。楼相与皇后娘娘虽然惺惺相惜,生死与共,可行事光明正大,发乎情,止乎礼,素来清清白白,从无逾越啊!皇上怎会认为楼相与皇后有染?”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