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桦、顾湃等无不倒吸了口凉气。

五到二十年…

五年还罢了,二十年,人一生又能活几个二十年?

萧以靖看着木槿灰白的面容,低低道:“可木槿不是寻常人。”

会武艺,有才识,玲珑剔透,敏慧无双…

是他至爱至惜的妹妹。

田烈仿佛又笑了笑,却蕴了一丝嘲讽。

“对,公主不是寻常人。公主正怀着近九个月的身孕。连寻常人都不敢用这种手法,她却用了,只怕真是开了先例了!”

萧以靖屏住呼唤,黑眸清冽如冰,吃力地吐着字:“所以…”

田烈从随身药匣里取出一只羊脂玉的小瓶,倒出两粒豌豆大小的褐黑药丸,捏开木槿的牙关送进去,又接过近卫手中盛水的叶子,喂了她两口清水,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她惋惜般叹道:“所以,她有九成的可能再也醒不了。一尸三命吧!”

萧以靖面色倏地阴沉,“一尸三命?”

田烈不再诊治,顾自收拾着药匣,淡淡答道:“怀的是双胞胎,生养本就不易。再加上这事儿,能有一成的机会活下来就不错了!”

萧以靖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却已杀机凛冽,亦如金针般直砭肌肤。

田烈手下一顿,“哦…也许可以保下小的。公主一向康健,饮食也好,所以胎儿发育得不错。若现在剖开公主肚子,抱出孩子,想必两个孩子必定可以存活。罘”

青桦等已听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不行!绝对不行!”

这等于连那一成的机会也不要,直接送了木槿的小命!

萧以靖深深地吸了口气,隐忍地退了两步,蹲身到木槿跟前,抚着她毫无生机的面庞,静默片刻,说道:“田烈,你在东苑的药园,孤一直派人帮你照看,这两年也替你觅了不少珍奇药材。宫里还有两本太后留下的医理笔记,孤原想留下做纪念。你一直在寻觅的《孙氏千金方》听闻曾在吴宫出现,若托吴帝细细寻觅,应该不难找到。飙”

田烈整理药匣的手顿住,然后飞快将关上的药匣重新打开,说道:“我试试!”

萧以靖紧盯着她,“几成把握?”

田烈迟疑了下,“两成。”

萧以靖握住妹妹的手,只觉自己的手分明也已和她一样的冰凉。

他问:“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田烈沉吟,然后问向青桦,“听说顾无曲曾经练过一炉大归元丹,不知公主出门时有没有带上几颗?”

青桦忙道:“大归元丹是顾无曲练来给楼相治病的,总才七颗,楼相好几次快要病死,所以都给了他。”

田烈道:“我听说过这事,所以去年到吴都时,我借口替楼小眠治病,和他要了大归元丹查看,悄悄刮了一些粉末细细研究过。其实那药也不是特地针对楼小眠病症的,而是以生血益中、扶虚补气为主,说它能起死回生虽夸张了些,但的确可以大补元气,汇聚元神,故而名之为大归元丹。公主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元气虚竭,若能吃上三五颗,大约就不妨事了!”

“三…三五颗!”

青桦垂下头,向来谨肃的面庞仿佛被击得快要裂开。

千陌已经掉下泪来,哭道:“一炉总才七颗,楼相前两次重病服了五颗,剩的两颗,后来出宫养病时皇后也给他带走了!听说楼相被皇上赶去朔方城,一路又曾重病,想来连那两颗都没有了吧?又哪来的三五颗!”

萧以靖的面容被暮光里的树影挡着,冷沉而晦暗,“那大归元丹,是不是很难炼制?”

田烈点头,“听说顾无曲拖着当时的太子殿下替他找药材,足足三年才配齐。”

许思颜当太子时便已摄理朝政。也就是说,以吴国之力,费了三年时间才凑齐药材。

蜀国不如吴国地大物博,但曾有个热爱医学的国后,找起药材应该比吴国更方便。可那也不是三五天便能凑齐的。

何况,这里也不是蜀国。

田烈沉吟着又道:“这大归元丹是救命灵丹,却不是专治楼小眠那病的。顾无曲应该怀了私心,才以替他治病为名,借皇家之力炼制自己想要的灵丹。他那一炉,绝不只七颗。两个七颗差不多!”

青桦顿时眼睛一亮,挺直身道:“皇后对顾无曲夫妻俩很好,咱们再投其所好多多赏他其他珍奇药材,让他拿出三颗或五颗大归元丹,应该都不难。”

田烈问:“顾无曲现在在哪儿?”

青桦道:“听闻他从守静观搬出去后便还俗了,在京城南郊置了所大宅院娶了桑夏姑姑。若去打听,应该不难问到详细地址。”

“可皇后必须在两日内服用才有效。”

“…”

便是不吃不喝昼兼程,来回京城也得好几天时间吧?

田烈垂下眉,看不清那满是刀痕的面容到底是怎样的神色,但一双黑亮的眼睛,有显而易见的失望。

萧以靖侧头,“来人。”

他的亲卫们也已赶到,只在稍远处巡视,闻声连忙奔来。

萧以靖径自看向身手最好的离弦,吩咐道:“你立刻带人前往朔方城,面见楼小眠,告诉他木槿情形,问问他那里还有没有大归元丹。如果有,立刻带来。”

离弦忙应道:“是!”

此处笔墨不便,萧以靖黑眸转动,自田烈药匣中抽出一页药方,也不管是什么方子,取出袖中自己金印,在方子反面空白处按下印鉴,交离弦作为凭证。

算时间,蒋敏才此刻应该已经赶到朔方城了。

昨晚江北两万狄军被木槿打得落花流水,随即庆南陌不想坐失良机,公然逐杀木槿。但他在追赶木槿之时,主要兵力正被顾湃等所率的蜀军拖住,随即萧以靖所领骑兵赶到,向顾湃问明情况后,以蜀国国主身份告诉不知情的吴兵将士,庆南陌通敌叛国,正是害吴蜀相残的罪魁祸首。那些晋州将士将信将疑,但到底不敢与蜀军为敌。

萧以靖一边派人通知晋州和江北大营,一边赶来追击庆南陌,并营救木槿。

庆南陌后来没能追到栎树林,正是因为发觉大队蜀军已经逼近。猜到晋州可能回不去了,他立刻向附近狄兵求援。萧以靖令曹弘率主力去追击狄军,自己带着顾湃和十余名近卫循着素心香寻找木槿。

如今狄军先被木槿重创,再被蜀军追击,暂时应该顾不上朔方城。蒋敏才率着两万多蜀兵,要联合楼小眠控制住那边局势应该不会太困难。

那么,离弦去找楼小眠也不会太困难。算行程,快马一夜便可往返。

庆南陌此时应该正被打得抱头鼠窜,再顾不上到这边来抓木槿了吧?

萧以靖迅速将眼前局势梳理一遍,抬眼看向田烈,“若真能从楼小眠那里找来一两颗大归元丹,能救下公主么?”

田烈沉吟道:“未必够。但能服食一颗,便能多上两成把握。”

萧以靖点头,“没有大归元丹,有两成把握;服一颗,四成把握;服两颗,则有六成把握。”

他忽向她笑了笑,“其实胜算还是蛮大的,我们当然不能放弃,对不对?”

田烈被他笑得心头一烫,黑眸愈发灼亮逼人:“国主所言甚是!哪怕只有一成机会,田烈也不会轻言放弃!”

萧以靖抱起木槿,走向近卫们刚刚搭好的一处帐篷,“那么,开始吧!”

-田烈说,绝不能轻易放弃那许多的好处

许思颜终于赶到了木槿前日扎营的地方。

吴军、蜀军正在各自打扫战场,救治伤兵。

蜀军倒还罢了,晋州将士却万分惶惑,听得皇帝到来,有品阶的武官慌忙上前见礼。

许思颜明知他们也不过是被庆南陌利用,差点和陵东那些将士一样枉死,只得耐下性子温言抚慰,依然令他们回晋州驻守,由刚刚从江北大营赶回的张珉语约束。

再去问皇后行踪,却说是和许从悦一起离去的,正被庆南陌追击;又说蜀国国主不放心妹妹,已经率兵前去相救了。

又被萧以靖抢先了一步!

许思颜心头有些发苦,又有些安慰。

他果然没看错,萧以靖果然疼爱木槿,不管这种“疼爱”里包含了多少别的意味,在木槿遇到危机的紧要关头,萧以靖必定会全力守护她,——就如他会全力守护她一样。

当然,他这个夫婿守护得很不好,很不尽职。

木槿前一晚睡过的帐篷里,随身的行囊还在。

战场无法与吴宫或翼望山别院相比,衣物和所用器具都极简单,想来木槿这些日子过得相当辛苦。

旁边却还有个包袱,娇艳清新的藕色,绣着百子图案,人物动作神态栩栩如生,极尽精巧之能事。

许思颜打开看时,眼眶竟是一热,连心头都跟着暖和起来。

里面是全是婴儿所用之物,小帽子、小肚兜、小褂子、小鞋袜和小襁褓等样样俱全,都是极柔软的面料,极精致的针脚,漂亮得让人爱不释手。

往日在瑶光殿,木槿便曾多少次,一边抚着隆起的腹部,一边研究那些小小的衣帽,深深的酒窝盛着快要满了的幸福,每每叫他看得心醉神迷。

不知离开他后,还能不能笑得那般眉眼弯弯,欣悦怡然?

帐篷里尚有依稀的药味。

许思颜走到矮几前,揭开上面的药罐看时,里面果然是煎好的药,却早就凉了盥。

他拿旁边的银著下去拨了几拨,一颗心忽然之间便沉了下去。

是双倍剂量的安胎药,她却根本没来得及饮服…

动了胎气,还在被人追杀泷?

“木槿,木槿!”

他将那装着婴儿衣帽的百子包袱匆匆收了,紧紧抱在怀中,转身奔了出去,“备马,预备出发!我们…去找皇后!”

心脏似被人捏在手里,捏得他一呼一吸都在疼痛,仿佛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但目标却是如此的明确:他必须找到她,守着她,看着他们的孩子出世,看着孩子穿上木槿亲手预备的漂亮衣帽。

片刻后,他已带着禁卫军飞奔向斥候所禀报的蜀军、狄军对峙的方位。

萧以靖有素心蛊可以找到木槿所在的位置,他没有。

因为,他许思颜,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与他的娘子分离。

瑶光殿里,他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要一生不弃,一世不离…

-我不弃你,你弃我肿么办

栎树林里,帐篷内,田烈终于施针完毕,又叫人想法弄来热水,替木槿脱下血衣,擦洗了身子,换上临时找来的干净衣衫。

“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暂时只能这样了!”

田烈看着自己治过的病人,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愈发亮得出奇。她拿帕子擦着手,声音却依然冷冷淡淡:“公主随身救急的药丸倒是带了不少,刚我找了两种还算对症的,已经给她服用过了!”

“哦!”

萧以靖坐到木槿身畔,漫不经心般应了一声。

青桦却是眼睛一亮,“这是不是说,又多了几成得救的把握?”

“几成?”田烈认真地掰着手指算了许久,依然平淡无波地回答他,“可以忽略不计吧!”

“…”

青桦觉得这女人简直就是块会说话的木头,毫无趣味。——木槿装傻时也会显得又呆又木,可跟田烈比起来木得是那样可爱,简直多姿多彩,让跟着她的随侍都看得胸怀大畅,深感自豪。

再看一眼如今无声无息卧在毡毯上的公主,青桦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掉头奔了出去。

出去的那一瞬,这昂藏七尺的汉子眼角已有亮晶晶的水迹滑过。

青桦走远了,田烈方皱眉道:“我还没说完呢。虽说效用不是很大,但能让公主精神好些,说不准就能醒过来了!”

萧以靖黑睫一跳,抬起了眼。

田烈继续道:“不过醒来也没用。她已经动了胎气,这一两天内必定会生产。没体力,生不出孩子来还是会死。”

萧以靖神色不动,唤道:“田烈。”

田烈欠身,“国主还有何吩咐?”

萧以靖道:“幸亏你毁了自己的脸,没人敢娶你。否则,你男人不被你气死,也会气得弄死你。”

田烈一笑,扯开脸上的纵横沟壑,愈发显得恐怖,“国主说话有点毒。”

萧以靖依然垂首瞧着自己妹妹,淡漠答道:“彼此,彼此。”

田烈皱眉,向外张望片刻,说道:“我要出去一下,找两样药材。”

“现在?”

“现在。”田烈戴上帷帽,掩住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依然是高挑窈窕的倩美身影,“来的时候倒也预料到公主可能会早产或体虚,带了好些对症药材。不过那两样太寻常了,留心些四处都能采到,所以没带。”

萧以靖看向帐外黑黢黢的天,抬高了声音吩咐随侍,“小奚,你和陆平陪田大夫走一趟吧!”

田烈甚是感慰,边向外走去,边说道:“国主不用为我担心。我这模样,阎王爷不会收,无常鬼也会把我当同类,安全得很。”

萧以靖道:“孤也觉得阎王爷不敢收你。但孤怕你忽然发现什么珍奇草药,便不记得回来了!”

田烈便不响了。

说到底,她和顾无曲是差不多的疯子。

顾无曲能忘了娶妻那回事儿,她自然也能忘了救人这回事儿。

田烈离开时已近三更,余下还有十余名近侍商议了各自防守方位,很快各司其职安静下来。

萧以靖将烛火移得近些,坐在毡毯上静静看着木槿。

以前被自己抱在膝上,摇头晃脑颂着兵书的小女孩,仿佛在一转眼,便已长大,远嫁,成了他人的妻子,并即将成为一个母亲。

他低低地叹,唇角微微勾出的弧度,不知是笑,还是伤。

毡毯旁放了木槿的龙吟九天琴。

萧以靖轻轻捉过木槿的手,看她受伤的手指,素日疏离冷漠的黑眸禁不住涌上痛惜。

他拿帕子一根根拭着琴弦,将血污慢慢拭尽,才抬手拨弦。

他在音律上并无太高天赋,也从不曾下过功夫。此时随手弹奏,只是很寻常的家常调子,亲切里带着些温柔活泼,宛如小儿女在林间溪边打闹,一路都是天真无邪的欢声笑语。

再不像一个清冷沉静的君主所奏。

可在木槿跟前,他从来不是什么太子或国主吧?

他是疼爱她的哥哥,会站在杏花如雨里推她荡秋千,会把她抱到高头大马上驰骋打猎,会抱她在怀里,为她哼并不算好听的童谣。

多少次,她便是在他简单到笨拙的歌谣里酣然入梦。月光从敞开的窗口流淌进来,他便借了月光出神地看着小妹妹。

看她圆圆的脸,粉粉的唇,和安静垂落的睫。小小的鼻翼微微地翕张着,他听得到她匀细的呼吸。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很开心,很安心,连沉重的太子课业都因着这小女孩而多了几分趣味。

他不知道有一天会泥足深陷;他甚至根本没想过那个可能。

直到,父亲吩咐预备木槿婚事,他忽然间心如刀绞,才渐渐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失去的又是什么。

也许这一世,他注定只能是她的哥哥。

那么,他一定要做她最好的哥哥。

再不知究竟弹了多久,最终连萧以靖也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弹的是什么,连忙按住琴弦,结束那凌乱的琴声,微微地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