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畔,忽有女子微弱的声音传来:“五哥…弹得好难听!”

萧以靖心头剧震,忙回过头来,正见木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侧头瞧向他。

别说早年的婴儿肥,连原来圆鼓鼓的面庞都已瘦得削了下去。她苍白虚弱得像一片纸人,把一双眼睛衬得又大又黑,却若惊若喜地凝视着他。

“木…木槿!”

萧以靖忽然间哽住,丢开琴小心将她抱起,拥到自己怀里。

木槿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连日的奔波辛苦,劳累委屈,伏在他怀里呜咽起来。

萧以靖拍着她,低低道:“别哭,别哭…没事了,很快便没事了!”

木槿道:“还好五哥来了!我原以为,我活不了了!”

她忍了泪,心头依然酸楚,“我尽了全力,可从悦还是死了!跟我的人也是死的死,伤的伤,连那五千蜀兵…”

萧以靖柔声道:“你既全力以赴,一切结果无非天命,何必放在心上?何况我去得还算及时,领的兵马已跟他们会合,如今正在追击庆南陌。我不放心你,所以先过来找你。”

木槿便紧盯向他,“五哥,庆南陌是狄人内应。先后设计两国兵马的人,应该就是他。他想让你和大郎不和。”

大郎,她的大郎…

大郎,她的大郎…

萧以靖呼吸微微一顿,旋即浅浅笑道:“嗯,五哥不中计。五哥会帮你的大郎尽快赶走狄人。你别再费心,赶紧养好身子要紧。”

木槿这才想到挪动了下身子,却觉自己四肢如棉花般柔软着,虚弱得使不上力。

她苦笑道:“我这人自私,怎么也见不得跟我的人被人欺负,用了点旁门左道的法子,恐怕会大病一场。”

她说着时,伸手去抚自己的腹部,顿时放心了许多。虽然阵阵酸疼,倒还圆滚滚的。新换的下裳也算干爽,想来孩子暂时应该无恙盥。

萧以靖留意着她的神色,柔声道:“田烈已经去替你取药了,很快会回来替你医治。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田烈,跟母后学过医的那个女史?”木槿松了口气,“那可真再好不过了!我动了胎气,只怕会早产,正担心支持不住。”

是女子,又有一身极好的医术,自然比一般的稳婆好太多了泸!

萧以靖微笑,“田烈去寻的两味药很寻常,应该已经找到了。山路难行,怕是躲懒了,打算天亮后再回来?”

计算此地距朔方城距离,离弦快马加鞭,也该早到了吧?如果能顺利见到楼小眠,也许天亮前就能赶回,却不知能不能带回大归元丹。

两颗,就可以有六成的机会让木槿和她的孩子死里逃生。

可如果…拿不回来呢?

两成,哪怕只有两成的机会,他也得让木槿紧紧抓住!

萧以靖低眸凝望着倦乏地依在自己怀里的妹妹,忽轻笑道:“木槿,田烈替你把过脉,孩子健康得很。”

木槿不由精神一振,笑道:“他自然健康得很。除了这几日,我可从未让他吃过半分苦头!”

她自己是个很懂享受的人,孩子待在她肚子里自然沾着她的光,哪里还会吃苦头?

萧以靖笑意更浓,“说错了,应该说是‘他们’。”

木槿愕然,“他们?”

萧以靖眉眼蕴光,点头道:“是一对双胞胎,都很健康。不过田烈说了,孩子并不太大,所以很好生养,叫你不必担心。”

木槿又是紧张,又是欢喜,已禁不住笑道:“那敢情好,很好啊!”

大狼指着她生四个儿女,如今这胎出来,任务可就完成一半了!

她振足精神坐起,纤细的手指微颤着在百宝囊里翻寻,却是找能让自己尽快复原的药。

萧以靖忙道:“不必乱翻了!田烈那里带来的药多着呢,应该比你这些药更对症。”

木槿笑道:“真想看看我的两个孩子长什么模样!也不知是男是女。若是男孩,我还打算讨楼大哥的女儿做儿媳妇呢!”

听得“楼小眠”三字,萧以靖微微皱眉,“楼相没有女儿吧?”

木槿道:“如今没有,日后总会娶妻生子的吧?”

可惜,再也不会是花解语为他生儿育女了。

木槿叹息,抬眼看向萧以靖,“听闻皇上给五哥写了封信,五哥才会立刻出兵?也与…楼大哥有关?”

萧以靖早从青桦那里问明木槿离开蜀境的前因后果,闻言立刻打断木槿的话头,说道:“都弱成这样了,不说好好养着,还操心这些事做什么?横竖蒋敏才已经带兵赶过去,楼小眠不会再有事,任他什么误会都有解释清楚的时候。”

木槿听他把楼小眠之事说成误会,却还是含糊,也便放下心来,正思量着要不要细问时,萧以靖已笑着岔开话,“对了,你楼大哥没女儿,你五哥却已经有了个男孩儿。我先跟你说定了,若生下的是公主,需嫁给我家墨儿。”

木槿不觉拍手笑起来,“好!回头嫁过去,让她住我少时住的宫殿。那宫城的花花草草,或许还会跟她认个亲呢!”

说得萧以靖也撑不住笑出了声。

二人谈得欢恰,木槿虽还虚弱,唇边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这时却闻不远处传来女子冷笑连连,“好个大吴皇后!好个不要脸的贱人!到底勾搭多少男人?才哄了从悦死心塌地,这又在哄谁呢?可怜堂堂大吴皇帝被你戴了天大的绿帽子,居然还敢把你当成个宝!就冲你肚子里那个不知谁下的野种吗?”

外面近卫早已惊动,但闻呼喝声起,已有打斗之声传来。

萧以靖面色一寒,惟恐亮着灯烛的小帐篷成为对方靶子,抬臂抱起木槿冲了出去。

近卫只留了两人护到他们跟前,其他人都已奔出,和袭来的敌人交上了手。

对方人数不多,也才二三十人,都以黑布蒙面,部分人招式甚是怪异,应是北狄高手。但跟在萧以靖和木槿身边的近卫武艺更高,虽然人数略少了些,应该吃不了大亏。何况此时天色未明,林深叶茂,要藏身也不困难。

萧以靖逡巡着人群,寻找方才口出恶言之人,很快便注意到其中一名蒙面女子正欲逼开对手奔向这边。

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很漂亮,却正泛着母兽般的凶狠光芒,狠狠瞪着萧以靖怀里的木槿。

萧以靖皱眉,“这女人是谁?”

木槿只听那声音便辨别出来,吃力地笑了笑,“五哥不认得了?是你侧妃呀!”

萧以靖“哦”了一声,“慕容琅啊?皇上倒是念旧,广平侯谋逆伏法,还念着临邛王的情,还让这位当着郡主吗?”

木槿懒懒道:“这倒怨不得临邛王。慕容琅谋害帝后,大逆不道,早就被逐出家门。看看,这倒是越发出息了,居然直接投了北狄!老临邛王地下有知,当含恨九泉呢!”

慕容琅的身手倒不负将门之女的声名,竟凭着一股狠劲,逼退挡她的近卫,冲上前几步,向她高声喝问:“许从悦呢?你把许从悦藏哪里去了?”

木槿已不知是气是笑,依着萧以靖勉强站稳,答道:“我离京那日,你不是派过三个狄人来挑拨过我和从悦吗?我有没有藏起他,难道你还不知道?”

慕容琅怒道:“什么三个狄人?什么挑拨?你们把我逼得回不了京,只得投了北狄,还敢拿那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我!我几天前才听说你勾着他陪你来了江北…”

木槿听得纳闷。

但以慕容琅目前已经完全撕皮脸的敌对态度,似乎也没必要撒谎。难道当日许从悦没说实话?

慕容琅已冲到近前,厉声问道:“他到底在哪里?”

浅淡的天光下,木槿看得到慕容琅通红的眼圈,以及眼底刻骨的怨恨和嫉妒。

若是从前,木槿或许会一笑置之,将慕容琅当成善妒多疑的疯子。但如今,她还真的不能怪慕容琅的多疑,甚至隐隐有些同情。

瘦削的指尖慢慢指向数十步外的那株最高大最优美的栎树,木槿道:“他在那里。”

慕容琅竟拼着被对手砍了一刀,飞快脱离战团,奔向那株老栎。

然后,众人便听到她撕心裂肺的惨叫:“从悦!”

木槿令人为许从悦在栎树下筑了坟茔,青桦等还替他立了墓碑,慕容琅自然一眼可见。

她一把扯下蒙面巾,扑到坟茔上,嘶声惨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别想骗我!这个没良心的,昨晚还陪在你身边帮你打退了狄军!他怎么会死?他这祸害怎么会死?”

木槿不觉落泪,涩声道:“我倒是想骗你。哪怕再祸害一千年,我也忍了!只要…只要他能活着!可他偏偏死了,就是死在…现在和你蛇鼠一窝的狄人之手!”

萧以靖忙揽紧她,低低道:“木槿,别难过了。若许从悦还在,必定也盼着你保重自己。”

慕容琅哭叫道:“萧木槿你这贱人!贱人!当初我就不该放从悦去和叔父作对,害了叔父,还害从悦又见你这贱人!若不是死心塌地跟你跑来趟这样的浑水,他怎会死?我捆都应该把他捆在身边!”

木槿道:“没错,若不是跟在我身边,他不会死。可是慕容琅,若不是你明里暗里挑唆摆布,他根本不会谋反,你叔父无机可乘,也未必会谋反,北狄无隙可寻,更未必会入侵…若那一切都不曾发生…”

木槿笑得虚恍如雾,“若一切不曾发生,这世界还是一个清平世界,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我在宫里弹琴看书,从悦在府里观舞赏花,闲来炒些葵瓜子,三小姐若想吃时,他大约也不会不给。”

慕容琅呵呵笑起来,“论才识,论胸襟,他哪样比不上皇上了?为什么他就得观舞赏花,连见亲娘一面都得鬼鬼祟祟?我偏要他立于万万人之上,我偏要自以为高贵的人匍匐在他的脚下!”

萧以靖淡淡道:“那么,孤恭喜你,你办到了。许从悦归天,果然立于万万人之上,令尘世之人不得不匍匐于他的脚下!一切,都是慕容三小姐的功劳!”

“我的功劳…我的功劳…钋”

慕容琅浑身哆嗦,掩着脸嘶叫着,像一只被捏住脖颈的孔雀。

“可我一心只要他好,要他比任何人都强…其实他心里好苦,只是一直说不出啊,一直说不出啊!从悦——”

她惨叫一声,人已飞身而起,重重地撞到了那粗壮异常的栎树树干上罴。

沉闷的“咚”的一声,她像一枚折了翅的蝴蝶,无声摔下来,覆在那崭新的坟茔之上。

却是极温柔的姿态,仿佛正将坟茔下的那人轻拥在怀。

“慕容琅!”

木槿不觉惊呼,忙要上前察看时,脚下浮软得差点摔地,而腹中也似沉了一沉,本来闷闷的坠痛感顿时剧烈起来。

萧以靖扶稳她,急唤道:“木槿!”

木槿满额冷汗,勉强道:“没事…”

却连声音都变了调。

萧以靖手中一紧,低低吩咐身边两名随侍道:“替孤断后!”

竟将木槿抱起,运起轻功奔向拴着马儿的那一侧。

木槿亟待休息和救治,这里显然已经不宜再呆下去。

袭来的刺客里有几人因慕容琅的自尽惊呼,甚至有人在唤着“三小姐”,显然是原先跟她的侍卫。但大部分人依然狠命冲杀着,目标多半还是木槿。

几方人马主力都已在战场之上,除了萧以靖的心腹,再无人知晓他秘密前来寻找木槿。何况,如果对付的是蜀国国主,只怕就不只这么多刺客了…

怀中的木槿并不曾喊一个字的疼,只是身体一阵阵地哆嗦,汗湿的手死揪着他的前襟。

萧以靖深深吸着气,低柔安慰道:“木槿别怕,五哥在这里!”

“嗯…”

木槿从齿缝间勉强应了,却有明显的颤音。

萧以靖眸光愈发幽暗,飞身奔向自己战马,匆匆解开缰绳,纵身正待跃上马背,人在空中时却已见得马腹下隐有一角红衣飘动,不觉大惊。

半空之中不及闪避,他迅速抬起一脚,另一脚却飞快踹向马鞍,借了那一踹之力,人已飞向另外一边,恰恰躲过了马鞍上划来的一道流光。

变起仓促,落地之时稳不住身形,他侧转了身让自己肩背先着地,再将木槿轻轻放下,这才转身看向那人。

木槿一眼瞧去,却也又惊又气。

红衣烈烈,剑光如雪,风一样自马腹中卷出之人,正是孟绯期!

晨光下,他的容貌绝美,一如往昔,只是眉宇间的乖戾和孤僻比先前又多了几分。

“你倒还真是个…好哥哥!”

他拿剑指着他们,眼圈泛着红。

萧以靖站起身来,冷冷道:“你闹够了没有?当真是谁和我作对,谁便是你朋友了?不管是人是鬼,是猪狗是畜生?”

孟绯期便哈哈笑了起来,“怎么?我和狄人混在一处,你很不高兴?那些人看到我跟看到鬼一样,我本来还真不待见他们。既然如此,我倒是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得好些,说不准也能在北狄当个大将军什么的…”

萧以靖愠道:“若只是任性还罢了;若真敢为虎作伥,伤我大蜀子民,便是整个蜀国的敌人,即便我是你兄长,也绝不会再放过你!”

“放过我?你什么时候放过我了?”孟绯期步步逼近,“一次次逐我离开,挑我手筋,留我一条性命,就算是放过我?今日我也挑断你手筋脚筋,放过你一次如何?”

那边闻得这里有变,已有两名近卫脱身奔来接应。

萧以靖略一犹豫,便先去扶木槿。

孟绯期剑尖抖动,宛如霜花万点,迅速将两名近卫逼退,人已如一只硕大的血红蝴蝶,自上而下径扑萧以靖。

“还想装什么好哥哥么!”

银蛇般的剑尖,竟直直扎向萧以靖胸膛。

萧以靖侧身避过,腰间宝剑已顺势抽出,如雪瀑飞扬,如怒东西翻滚,直袭孟绯期。

他身手不如孟绯期轻捷灵敏、刁钻毒辣,却大开大阖,气势稳健,竟把孟绯期逼得退了两步。孟绯期愈发恼怒,反手先击向缠向自己的侍卫。

几个回合后,两名侍卫已先后受伤,反要萧以靖从旁相援。

木槿倚着老树坐了片刻,疼痛不似方才剧烈,眼见萧以靖等落在下风,悄悄扣了几枚钢针在手,拭着额上的汗水暗暗寻着机会。

终于等到萧以靖闪避孟绯期毒蛇似的接连几剑,孟绯期急于进攻的刹那,木槿觑着空间,连发数针…

孟绯期明知这个妹妹狡黠多智,天知道针上又抹了什么古怪毒药,急忙闪躲之际,前有萧以靖横剑扫至,后有两名近卫夹击而来,虽拔地跃起避过要害,肩背处还是着了一刀,立时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又怒又气,人在半空之际,一眼瞧见木槿发针后已连坐都坐不住,正伏在地上痛苦喘息,心念一动,落地时一边挥剑对敌,一边脚下一旋,竟将地上枯枝败叶连同许多石子一同拢起,踢出,正飞木槿面门和腹部。

枯枝败叶还罢了,那些石子经由他那样的力道踢出,已与寻常暗器无异。

以木槿目前状况,简直就是夺命利器。

“木槿!”

萧以靖掠身而起,剑光如水银泻地,却是奋力将所有石子枯枝尽数挡落。

未及松一口气,忽又一团败叶尘灰直扑面门。

萧以靖忙振袖去挥时,背上蓦地一凉,身体已被背后利刃所蕴力道冲击得仆倒于地。

而此时,剧烈疼痛伴着丝丝奇异而可怖的麻意迅速蔓延开来。

“五哥!”

木槿惊得凄厉大叫,慌忙扑了上去。

萧以靖忍痛将她一揽,已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木槿,别怕!”

而孟绯期一击得手,却也似惊住,垂剑看着他们,脸色已微微发白。

“国主!”

“国主!”

有一旁的近卫在惊呼,亦有稍远处的人在呼唤,却已由远及近,转瞬即至。

正是伴田烈同去采药的小奚、陆平。

自然,田烈也已到了,依然一袭无常鬼似的黑衣,密密戴着黑色帷帽。

孟绯期一眼看到田烈,剑尖不由颤了下,神色间明显多了几分困惑猜疑。

萧以靖只觉那周身的麻意似渐渐盖住了疼意,又是惊骇,又是苦涩,抬头问向孟绯期:“这结果,便是你想要的?要我死,要蜀国大乱,要你侄儿和嫂子成为强敌环伺的孤儿寡母,你就满意了?”

孟绯期被他那失望之极的眼神看得几乎想落荒而逃,好容易才稳住身形,叫道:“对!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就在萧宜泉下不安,我就要萧氏家破人亡,我就要蜀国…”

他看着萧以靖呛咳出的血,那滚在舌尖的恶骂忽然间再也骂不下去,却有眼泪从那漆黑的眼眸中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