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木槿似毫无疑心,安静地笑了笑,说道:“找不到也不妨。这会儿我感觉好多了呢!”

这时,只闻有马蹄声直冲入林,伴着谁略有些激动的声音:“找到了!找到了!”

最后一个字传入众人耳中时,便见离弦飞身翻下马背,奔到萧以靖跟前,然后白了脸,“国…国主!”

萧以靖冷静道:“我无妨。药呢?都拿到了?”

离弦点头,向后一指,回道:“楼相不放心,亲自来了!他套了最好的马车,不过还是慢了些,所以回来晚了!刚才在离这边不远的地方,咱们抓到了狄人的眼线,才知道这边被袭击了!若是我回来得快些…”

他愤恨瞪向了孟绯期。

他们不但遇到了狄人望风的眼线,更遇到了撤退的狄人。以双方实力的评估,最可能令萧以靖重伤的,无疑便是孟绯期了。

孟绯期难得地低下高傲的头颅,踢着脚下泥土,只作没听到。

木槿听得楼小眠到来,已不禁转过头去,却隔了好一会儿,才见楼小眠在一行人的护卫下快步往这边走来。

他清瘦之极,宽大的玉青衣衫在他的步履间被风吹得鼓起,而他便似一枚随时能被吹得随风飘开的玉色蝴蝶。

身畔跟的人,除了郑仓,竟全是跟随蒋敏才开赴朔方城的蜀人,想来都是临时从军中挑出的好手。此时一见萧以靖,那些蜀人忙上前行礼。

木槿一见楼小眠便想站起,终究只是仰起头,轻轻一笑,“楼大哥!”

楼小眠已上前一揖,“皇后!”

目光一如往昔,清寂里蕴着温和,举止亦安详沉静,不像身患重疾。

木槿便松了口气,“还好,都没事…”

楼小眠浅笑,“便是冲着皇后这片心意,小眠也不敢有事!”

木槿却看向郑仓,“仓鼠,你的脸…你的脸怎么了?谁砍了你手臂?”

郑仓瞅了楼小眠一眼,自然不敢说正是被她的好夫婿追杀至此。

而那边孟绯期却叫道:“别相信这个人!是吴国皇帝要杀他,我当日一时高兴救了他,他立刻告诉我狄人近期会设计蜀国国主,叫我潜伏到江北的狄营里等机会。后来果然在天泽池那边伤到了萧以靖。说不定…说不定他早和狄人勾结,连我剑上的毒也是他主使下的呢!”

木槿怔了怔,叫道:“不可能!”

郑仓是自幼跟着楼小眠的,若说他勾连北狄,楼小眠岂能逃开嫌疑?

再联想许思颜暗中凌逼楼小眠种种事宜,她更是惊疑不定,灼灼目光不由盯向楼小眠。

楼小眠神色自若,却顾自走向萧以靖。

孟绯期忙叫道:“你站住!”

正要走过去阻拦时,却听萧以靖喝道:“你闭嘴!”

他重伤在身,中气不足,但喝斥里依然有着一国之主的威势,令孟绯期不由顿下足,羞恼地看着他们。

萧以靖坐于地间,静静地看着走近的楼小眠,黑眸深沉如夜,气度凛然,再不知在想着什么。

楼小眠走到他跟前,才单膝跪坐于地,附在萧以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然后缓缓退开,退回到木槿身畔。

萧以靖眉目不动,淡淡扫他一眼,方道:“那么,木槿交给你了!”

楼小眠再一揖,“小眠必当尽力保皇后娘娘母子平安!”

萧以靖便向田烈道:“你去把药拿给楼相,还有用法和注意要点,须一一交待明白!”

田烈应了,忙将药匣搬到另一边,把楼小眠唤去一一叮嘱明白。

萧以靖便向木槿道:“有楼相照应你,五哥就不再陪着你了。五哥也期待着活着回来见到你,见到小外甥们。”

他难得地笑了一笑,失去血色的面庞顷刻变得极柔软,极温暖。

分明还是十年前站在梅林前看着小妹奔跑欢笑的少年,抛开了沉重繁琐的储君重担,笑得明朗简单,令人莫名地心安。

木槿眼眶一热,忍不住向他那边挪了挪,却又顿住,只以手支地,哽咽着轻声道:“好,五哥一定要保重,我等着五哥回来见我!”

“楼相可以信任,你不必想太多。如有疑惑之处,相信他会解释你听。”萧以靖说着,已在随侍的扶持下站起身来,侧身向离弦道:“离弦,你就继续跟着楼相吧!公主身子重,务要寸步不离,小心照应!”

处于木槿看不到的方位时,萧以靖无声向他递过去一个眼神。

离弦一凛,立时明白楼小眠虽然给了他某种承诺,萧以靖还是不敢尽信,那“寸步不离”四字,恐怕别有深意…

算来楼小眠也是个狠辣之人。他去求见时看得分明,原本病得几乎卧床不起的楼小眠,为能出城竟利用他和蒋敏才的人将监视他的高手除掉。他虽不明内情,却能看出这些人可能是吴帝安下的棋子,若不是急于求得楼小眠手中的大归元丹,他再不愿对他们动手。

萧以靖刚才说楼相可以信任,他本想禀告此事,但瞧见萧以靖眼神,顿时放下心来,转而愁道:“国主这是准备往哪里?我若侍奉公主,国主怎么办?”

木槿已道:“我有青桦他们陪着,没事的。离弦,你跟着五哥吧!那地儿…有点远。”

不只远,还有点险。

当日木槿的母亲、外祖都曾在谯明山暂住,并在那里种植下大量珍奇药材。

可那里不仅要穿越如今动荡的江北,而且位于北狄境内…

这时,忽闻孟绯期道:“离弦,你留下来照顾木槿吧!当心那个郑仓,也许还有楼小眠!我跟萧以靖去!我会保护他!”

好些人在吸气,几乎所有人都对他侧目而视。

本就是他伤的国主,现在直呼其名说什么保护,这是多么欠揍的一个人…

孟绯期瞧着众人恨不得活撕他的神色,顿时羞红了脸,提起宝剑冷冷问道:“你们不信我?”

田烈睨他,“是不是谁不信你,你便砍了谁?不过,就是想不让你跟去,咱们也办不到吧?你能带着狄人一路追踪过来,不就是因为你上次动手时在国主的战马上下了药吗?算来也是我糊涂了,只想到检查国主身体,竟没想到检查战马,叫你得了手…”

孟绯期看着她亮得仿佛能洞澈自己心扉的眸子,心头蓦地一跳,不但不觉得她丑陋,反觉得该是自己无地自容,不由垂下握剑的手,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时,耳边忽飘来清清淡淡的声音:“我信。绯期,走吧!”

他忙抬眼,正见萧以靖蕴着一丝温和笑意的眼睛。

他顷刻暖了心胸,高声道:“好!”

-天王盖地虎,一物降一物-

萧以靖已坐上藤制的肩舆,木槿依然坐在原地,绞紧自己的袖口向他默默凝望。

其实她该站起身来,再去握一握五哥的手,再和他亲亲密密说几句话,再仔仔细细看几眼他的模样。

也许,会是最后一次了吧?

他那样刚毅健康的一个人,又有田烈全力相救,应该可以安然回来吧?

但他回来后,还能见得到她么?

看着萧以靖被随侍从她跟前抬着离开,木槿再也忍不住,泪水直直滚落下来。

这时,忽闻萧以靖道:“停。”

户舆立时停住,萧以靖转过了脸。

木槿猝不及防,正被他看去了满眼的泪,连忙垂下头。

萧以靖瞧着她哭得颤抖的身形,静默了片刻,柔声道:“你不是问我,皇上给我的书信里,写了什么吗?”

木槿不由抬头。

萧以靖便笑了笑,“其实,皇上只是告诉我,不论过去、现在,或未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样的意外,你都是他挚爱的妻子,你都是大吴母仪天下的皇后!”

“是…是吗?”

木槿哆嗦着嘴唇,勉强笑着。

萧以靖继续道:“五哥也想告诉你,不论过去、现在,或未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样的意外,你都是五哥心爱的小妹,你都是蜀国最受娇宠的公主!记住,不要离开我们!”

“嗯…”

木槿眼前一片模糊,答得浑浑噩噩。

她当然是许思颜最爱的妻子,她当然是五哥最爱的小妹,她当然不会离开他们。

可许思颜为何特地写信说这个?

五哥为何又突然提这个?

大脑中如塞了无数乱麻,她想去理,却无力去理,看着萧以靖一行离去的身影,一时清楚,一时模糊,渐渐完全被栎树林挡住,眼前终于一片空白。

她一晃身,如布偶人般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皇后!”

楼小眠早已返回她身畔,连忙将她抱起,却在看到她原本藏于袖中的左手时怔住。

左手几处穴位深深扎着数支金针,正缓缓渗着血迹。

这是在以某种方式逼自己保持清醒么?清醒地送萧以靖离开,好不让他太过悬心?

楼小眠正要拔针,忽瞥见从她腰腿间滑下的毡毯,以及被毡毯半覆住的裙裳。

颤抖的手慢慢揭开毡毯,他忽然间屏住了呼吸,失声痛唤道:“木槿!”

离弦、青桦等亦齐齐变了脸色。

下面几乎整幅裙裳都已被血水染透,并染透了她身下的败叶和泥土。

木槿要来毡毯围裹,不是因为怕冷,而是要用毡毯来挡住不断倾涌出的血水…

田烈不可能不知道木槿羊水已破,生产在即,却顺应她的心意撒了谎,说她身体有所恢复,甚至可能怀胎十月,顺利生产。

若知晓木槿情形如此严重,萧以靖岂肯顾自离开?而他伤重之极,又怎么禁得起再拖下去?

木槿暗中到底用了多么极端的针灸法子,才能克制住这绝大的痛楚和虚弱,若无其事地写药方、写诏书,并和萧以靖告辞?

她始终坐在原处一动都不敢动,自然是怕稍一移动便被人看出破绽,怕因自己耽误了五哥求生的机会…

不算番外的番外:绯期&田烈

是年初秋,谯明山。

向阳的坡地上,一度荒僻的药圃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植了许多别处罕见的药材。

萧以靖倚在紫藤架底的竹榻上,一边翻着远方送来的奏文,一边拈盘里洗净的葡萄来吃,偶尔扫过一旁忙碌的孟绯期。

调养了两三个月,他终于从生死一线间挣脱出来。如今虽未痊愈,到底已无大恙。再休息几日,应该可以动身返回蜀国了。

孟绯期依然一身的绯衣胜火,艳色夺人,却卷着衣袖,踩在木架上摘着紫藤的荚果,口中尚念念有词道:“紫藤根与种子皆可入药,性甘,微温,有小毒,可治杀虫止痛,祛风通络…超量服用会引起呕吐、腹痛,腹泻…钕”

萧以靖黑黢黢的眼睛便又盯向他,像盯着脑子坏了的白痴。

孟绯期不由红了脸,抱着药篮道:“五哥,是田烈要的东西。”

“哦!凄”

萧以靖低下头,继续看奏文。

孟绯期忙提着药篮奔向那边的几橼木屋时,便听萧以靖在后清冷冷地说道:“喜欢人家就直说,何必藏着掖着?”

他回过头,脸上刚下去的绯色顿时又浮上来,“谁喜欢她?你见过比她更丑的女人吗?”

萧以靖头也不抬,“没有。”

孟绯期听他答得斩钉截铁,却又不悦,说道:“不过…田烈的眼睛很好看。嗯,是非常好看。比你这死气沉沉的黑眼睛好看百倍千倍,简直是…简直是摄人魂魄!”

萧以靖再抬头瞥他一眼,闲适地舒展了长腿,拈过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再没理他。

孟绯期很无趣。

-以靖腹诽:绯期,你没病吧?-

孟绯期将紫藤荚果送到田烈房中,田烈正切药,头都没抬道:“放着吧!”

孟绯期便将荚果晾到架子上的竹匾里,凑到她身边道:“还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田烈道:“好像没有。”

孟绯期便在她前后左右摸东摸西地转悠,不时窥向她,看她明光煜煜专注于手中药材上的眼睛。

田烈被他转悠得不耐烦,终于扫了他一眼,“你还有事?”

“呃…没有。没有就不能陪着你么?”

“我正忙!”

“你每天都在忙,忙着看这些药材,就不能往别的看看?”孟绯期羞恼地看着她满脸的沟壑,期待她那双摄人魂魄的眼睛能看向他,“至少,我比那些药材好看吧?”

田烈切药,“好看。”

孟绯期愈加忿忿地指责她,“那你为何还这般不待见我?”

田烈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的神情却和萧以靖一样,像在看脑子坏了的白痴,“我以前比你还好看,几刀就划没了。这十多年觉得省事多了!要不,你也试试?”

田烈把切药的刀递给孟绯期。

孟绯期看着她的脸,不觉退了一步。虽然她看不上自己的好皮相,可这绝对不是好端端把自己脸给划了的理由。

田烈待要再去切药时,孟绯期忽握住她的手腕。

他深深看向她微愕的眼睛,“其实…我蛮喜欢你划花自己脸的。”

田烈好笑,“哦,觉得有趣?”

“不是!”孟绯期的面庞如染了红霞,却完全不像那身红衣般招摇,反而有种难堪般的羞涩,“你毁了容,就不会有别人喜欢你了…”

田烈终于转过身,“你喜欢我?”

孟绯期本能地想否认,可看着那双仿若直透人心的眼睛,只觉嗓子一阵发紧,张了张唇没能说出口。

田烈认真地打量他,从身高,到眉眼,再到气度,忽而扬唇一笑,虽然同样丑陋,那眼睛里却闪起异常动人的光泽。

孟绯期还未及去揣磨她那眼神里特别的光彩代表着什么,田烈已扬臂,揽住他的脖颈,踮脚亲上了他。

孟绯期吸气,只觉她那双清亮美丽的眼睛与自己靠得极近,令他一阵炫惑,张臂便将她拥于怀中。

她的气息极好,清清淡淡,带了种薄荷般的微凉,冲淡了过于浓重的药味,竟让人立刻忘了她的丑如无盐,只觉她无限美好,更令他愈发沉迷眷恋。

“田烈,田烈!”

孟绯期嗓音微哑,喝了美酒般眩晕而欢喜。心头身上,渐渐似燃起了簇簇火焰,令他抱着她的姿势不由僵硬着,再不敢动上一动。

田烈明眸微启,欣赏着眼前男子失态却依然绝美的风姿,散着药香的手灵巧一挑,已将他衣带挑落…

孟绯期打了个激灵,本来星星点点的火焰顿时扑天盖地袭卷而来,再也无法忍耐…

他将她拥到木榻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这个不知像冰还是像火的女子身上烙入自己的印记…

小船亦和谐-

许久,许久,孟绯期终于放开了她,却兀自卧于她身畔,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着她,不胜欢喜。

他甚至不敢再别扭,咬着她的耳朵轻轻道:“田烈,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田烈眼睫扑闪,“是么?不过我得告诉你,我不是第一次。”

孟绯期眸光一暗,“我知道…我以前也有过其他女人。但我发誓,以后我只碰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