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迟疑片刻,他说出这一生最肉麻的誓言:“我会待你一心一意;我会守你一生一世。”

田烈把玩着长发仿若未闻,顾自道:“那人是我继父。那年我十岁。”

孟绯期的眸心缩了缩,忽跳起来,披衣便往外奔去。

田烈坐起,“孟绯期,你做什么?”

“我去杀了那老畜生。”

“不用了,他已经在坟墓里了。”

孟绯期脚下不停,“我去掘了他的坟!”

田烈没有再拦,似笑非笑地瞧他走得无踪无影,好一会儿才披衣坐起,低低地嘲笑一声:“疯子!”

她懒洋洋起了身,走到妆台前整理衣衫,梳理欢爱间揉乱的头发。

镜子里依然是那张丑恶到寻常人不敢直视的面容,却有着高挑健美的身躯和乌黑如瀑的长发。

她笑了笑,忽伸出手指,在鬓间挑了挑,慢慢抠出一角来,再轻轻撕下,那张丑恶的人皮面具便落在她掌心。

镜子里,是女子久不见阳光的娇嫩面容。

虽然有隐隐几道伤痕,可杏目桃腮,瑶鼻朱唇,依然是摄魂夺魄的稀世美人。

察觉出这边动静,萧以靖终于舍得丢开奏文,缓缓踱进来。

见田烈微微失神的模样,萧以靖的唇边难得有了一丝笑弧,“待孤病好后,你们一起随孤回蜀都吧!——其实他的武学若用于正道,即便不是孤的弟弟,功名富贵同样唾手可得。”

田烈摇头,“不用了。他还欠些调教,所以暂时我还没打算要他。”

萧以靖的笑意不觉间淡去,“绯期刚刚离开时说你继父欺负了你,他要去掘了你继父的坟…其实他的本性不坏,”

“关我什么事?不过看他有几分姿色而已!”田烈继续梳发,却忽然顿了顿,“可我没继父啊!他不会去把我亲爹坟给掘了吧?”

“那你…”

“随口一说而已,谁知道他会走得那么快!我是女人,正常不过的女人。我不喜欢被人嫖,不代表我没***。有时寂寞了,逢场作戏找几个男人玩玩,并不为过吧?”

萧以靖黑眸不觉幽深几分,再幽深几分,好一会儿才道:“嗯…并不为过。”

田烈很满意,“我也觉得并不为过。话说回来,国主,你这位弟弟,床上功夫很不错。”

萧以靖咳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

可田烈下一句话,立刻让他顿住了脚,“国主,如果我和孟绯期说,他的床上功夫比你差那么一点点,你说,他会怎么做?”

萧以靖转过头,“他会当真?”

田烈一笑,娇媚如春花摇曳,“等他回来,我只需你希望我的医术能为你所用,所以趁我不懂事时占有了我,还逼我戴着这副面具好吓走其他男人,永远只为你一人所有…我说是我继父干的,其实只是暗示他,强占我的人是于我有恩又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友…”

“…”

旁人不会信,但孟绯期必定会信。他在这方面本就少根筋,如今不小心恋上了一个比他自己还要古怪千百倍的女人,那智力不用说的,必定越发地飞流直下三千尺,怎么也不够用。

萧以靖掂量半日,问道:“你想怎样?”

田烈道:“国主赐我的那块药圃,似乎小了点儿,人手也少了点儿…”

“翻倍,给你翻倍。”

“明懿太后的医书,国主那里还有好几本吧?”

“回头给你抄阅。”

“国主还答应过替我向吴帝要《孙氏千金方》,公主也答应过给我她那里的毒理类的医书…虽说公主如今不知所踪,但国主真去和吴帝索要,想来他也不会舍不得吧?”

“嗯,孤会去要…”

萧以靖说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经远了。

如今,他已万分地支持田烈和孟绯期远离吴都。

这样的弟弟以及弟弟中意的这样的弟妹,他真心觉得…伤不起啊!

不过,他从此应该不用再为孟绯期这个表现极度恶劣的弟弟烦恼了吧?

恶人自有恶人磨,孟绯期这算不算是恶有恶报?

梦中身,赠卿春光七弦桐

“木槿,木槿!”

楼小眠含泪欲要抱她起身,却再也抱不起身。

顾湃忙道:“我来!”

急用毡毯将木槿裹住,横臂抱住她奔向林外的马车嗄。

楼小眠站起身来,人已一阵晕眩。

郑仓连忙扶住他时,楼小眠苦笑道:“仓叔,知道吗?从来不是她太胖,而是我太弱了!如今我抱不动她,当年,她才三个多月,我一样抱不动她…”

郑仓劝道:“公子,你别这样说…”

楼小眠捂着胸,踉跄地向前行着,吃力地说道:“是我对不住她。十八年前对不住,如今同样对不住…我一定…要让她活下来,好好地活下去!仓叔,你不许再从中作梗…”

郑仓哽咽道:“我不会,不会…再不会了!”

在发现许思颜识破楼小眠身份后,他的确做了很多。

离间吴蜀,本是楼小眠在醉霞湖之变前便定下的计策,却是郑仓透露了消息给孟绯期,让他伏击萧以靖。

明知前路坎坷,郑仓曾派人持信向都泰求救。他并不怕信函落在了吴将手里,也不怕皇后知道自己的身世。

帝后情深,许思颜舍不得处置身怀六甲的皇后,皇后便有机会救被关押的人质,救楼小眠,直至重返北狄。

伏山族人被一举成擒,却还有闵卫流落在外,正是他郑仓找到其中几个,诱导他们去找刚刚离京的木槿。可惜他竟忘了,双方语言不通,木槿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如今,楼小眠重病在身,木槿同样危在旦夕。

这是他要的结果吗?

这怎会是他想要的结果!

木槿仿佛又回到了瑶光殿,却又像很清楚那只是个梦。

这些日子她做了无数个回到吴宫的梦。

梦多了,便连梦里都知道那是个梦。

梦里,她听到许思颜来了,让她在晋州等着他。

于是她便在晋州等着了,等着等着,腹中越来越疼,说不清是收缩还是拉扯的疼痛在腹中翻滚,她终于忍耐不住痛哭着嘶唤出声:“思颜,好疼!”

“木槿,木槿!”

“思颜!”

木槿好像看到了他,星亮的眼眸明澈地映着她,那么熟悉而亲近的笑容。

她赶忙握住他的手,却觉得他的手好凉,好凉,瘦削得摸得出根根骨节,仿佛稍一用力便能捏断。

“木槿醒醒,醒醒!振作些,是我,是我,楼小眠!”

耳边又有人低沉而焦灼地唤。

楼小眠,楼小眠…

木槿痛苦地喘着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楼小眠苍白而惊惧的面庞。

“楼…楼大哥!”

她唤出的声音很虚弱,似被辗过般沙哑干燥,喉间浮泛着一阵阵的血腥。

下腹正一阵阵地坠疼,让她禁不住皱起了眉。

果然梦境并不等于虚幻。就像许思颜的确去晋州了;可惜她没能去晋州。

还有,她的确腹疼难忍,真的快要生孩子了,可守在身边的并不是她分别一月有余的夫婿。

举目四顾,正身在一间大块黄石叠成的小屋里,有小小的窗户,却没有窗扇,已被用枯干的蒿莱堵住。

有门框,却没有门,临时覆了一张厚厚的毡毯挡住风沙,只从边缘露出一线两线的日光。

虽已是白天,因四周被挡得结实,屋里很暗,不得不点着烛火。

里面的陈设和这屋子一般的简陋破败。

一堆柴火,一口破锅,三四个树桩锯成的矮凳,还有两张破得不能再破的兽皮。楼小眠身下坐的凳子倒也齐整,却是从马车上搬下来的;木槿此刻所躺着,亦是个粗陋的土炕,但铺了柔软的垫褥,身上盖的石青色薄绸棉被更是舒适贴身,有被阳光晒过的棉花香味,亦有种她很熟稔的清新气息。若猜

tang得没错,应该也是楼小眠自己的铺盖。

楼小眠见她醒来,已然松了口气,神色立时恢复了沉静,亦向四周张望了下,苦笑道:“你的情形不大对,回朔方城又太远,只能在这里先将就一下了…”

木槿问:“这是哪里?”

楼小眠道:“是靠近北疆的一处荒漠,很冷清,很荒僻,但远离战场和城郭,一时应该不会有人过来***扰。”

木槿皱眉,“江北现在很乱?”

“乱。”

“怎样乱法?”

“狄军被你领的五千蜀军打得大败,庆南陌孤注一掷打算抓你,萧以靖也赶到了。他暗中赶来救你,他的兵马却在蜀国老将曹弘的带领下,去追击那些接应庆南陌的江北狄军。皇上到了晋州发现不对,带着随行的禁卫出城,估计也会追着曹弘的方向去吧?”他低眸看她,“他本意要追的当然是你。”

烛光下,木槿的脸庞瘦得窄窄的,一双眼睛格外的又黑又大,晶亮地映着楼小眠清浅的身影。忍着疼,她居然笑了笑,“他当然要追我。还有,他欠我很多解释。”

她凝视着楼小眠,“其实,有些答案,楼大哥应该心知肚明吧?”

孟绯期虽乖戾可恶,但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栽污楼小眠身边的人。他和楼小眠没有嫌隙,更不可能和郑仓有所交集。那么…吴蜀两国先后中伏,真可能和楼小眠有关?又或者,只和郑仓有关?

楼小眠眸光微微一闪,清淡却流丽的一抹辉芒,“你信不信楼大哥?”

木槿点头,“信。”

楼小眠道:“那还问什么?”

“…”

木槿默了,果觉自己问得不妥,——可她能不问么?

楼小眠将手握到薄唇边咳了两声,才抬高了声音向外问道:“药好了没?”

外面立刻传来青桦的应答:“好了!”

便见青桦端了一碗药送进来,身畔还跟着离弦。

木槿便知必是田烈留给她的药,忙伸出手来去接。

她的指尖在抖,抬臂的动作都很吃力。

除了即将生产的阵痛,危急之时以金针刺穴激发潜能的后果也已出现。连抬起手臂都吃力的女子,真能产下双胞胎吗?

她的手终究没去接碗,而求助地看向了楼小眠。

她必须服药,一滴不漏地服药,才有机会挽救自己,挽救她的孩子。她不想五哥回来时再看不到他,她不想许思颜千里奔来只看到她的尸体,她不想她的孩子们来不及看一眼这美好的天地,便随母亲一起葬身荒漠。

楼小眠却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向青桦道:“青桦兄弟,你来喂皇后服药,我还有话要交待稳婆。”

木槿自幼尊贵,衣物饮食自有乳母和女侍打理,何曾要青桦等近卫动手?

可战场本是男人的天下,木槿自蜀国来得匆促,不敢将不懂武艺的明姑姑和如烟带来,随身根本没有女侍。此时听得楼小眠吩咐,青桦无奈,只得坐到床前,笨拙地喂着木槿。

楼小眠便握了握木槿的的手,柔声道:“那稳婆接生二十年,经验丰富,在那边镇上还挺有名,我一出桦树林便叫人去找了,让直接带到这边跟咱们会合。她那边要准备的东西多,所以刚刚才到。别怕,楼大哥会一直在这边陪你,等着你顺利产下皇子或公主。”

木槿只觉他的手比自己还要凉几分,猜着他拖着病体连夜奔波,必定身亏体乏,便道:“好。我这边有青桦他们也够了,楼大哥和稳婆交待过,便去休息休息吧!我…不会有事。”

楼小眠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一袭素衣翩然,在简陋破败的石屋内走过,依然身姿如仙。

木槿原来的忐忑不安莫名便消散了许多,抚着疼痛稍稍平息的腹部,低下头专心喝药。

夫婿不在,五哥不在,还好楼大哥还在,与她几度患难与共、死生不弃的楼大哥还在。

便是心头还有所疑惑,等生下孩儿后回去逼问许思颜吧!

算来算去,平生认识的那么多优秀男子,最好欺负的,其实还是她的大狼。

有时刻薄,有时骄傲,有时刚强,有时多疑善妒,有时面柔耳软,但心心相印后,终归在她跟前把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何曾半点逆过她的心意?

好吧,她想她的夫婿了。

木槿揉了揉眼睛,忽伸出双手,从青桦手中捧住剩余的半碗药,一饮而尽。

楼小眠稳稳地踏出了石屋,看木槿的近卫将门上挂的毡毯压牢,原来挺直的身形才晃了几晃,踉跄地走向另一边扎下的帐篷。

此处并无林木河流,脚下几乎都是漫漫黄沙,一丛丛沙漠灌木还努力向外舒展着,以证明自己在恶劣环境下依然蓬勃的生命力。

楼小眠脚下软软的,一步步踩入黄沙,拔出来往前挪时甚至觉得艰难。前方的帐篷在摇晃,他走得便愈像喝醉了酒镰。

忽一脚绊在一丛灌木上,他再稳不住身形,人一歪竟从起伏的沙坡滑了下去。

顾湃等都知他是木槿挚交,见状连忙奔来相扶时,楼小眠摆手道:“没事!”

却跪倒在沙地上,肩背部重重一抽搐,竟呕出一大口鲜血,挂在枯黄的灌木上,粘稠殷红,如妖异而绝望的花朵。

顾湃骇然。

楼小眠喘着气,失色的面庞抬起,低哑道:“不许和皇后提!”

顾湃点头,问道:“此处并无大夫。楼相随身有带药吗?”

楼小眠瞅他一眼,沉寂的眸光显得有几分古怪。

而顾湃说完,神色却也古怪起来,再不肯多问一个字。

楼小眠身边当然有药。

木槿不知道,但他们这些近卫已听田烈说得明白,楼小眠身边有药,有两度救了他性命的大归元丹。

可他们更听田烈说的明白,木槿也需要大归元丹,需要大归元丹来帮助她多赢得几分生机。

可楼小眠如果病情危重,服下一颗或两颗大归元丹,木槿该怎么办?她明知后果,却能为了许从悦和他们这些亲近侍卫搏上自己性命,当然也不会去夺楼小眠的救命药。

顾湃正踌躇时,楼小眠已恢复镇静,向他轻轻一笑,“我有药。仓叔应该已经替我煎好了!”

正说着时,郑仓果然从帐篷后奔出来,惊呼道:“公子!”

楼小眠扶着顾湃的手站起,慢慢向郑仓走去,含笑道:“没事,不小心滑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