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楼小眠已被扶到帐篷后。

那么热的天,他坐到了帐篷的避风处。单薄的身形兀自在微微发颤,长长的黑睫亦无力地垂落。他清弱得似能被迎面扑来的风沙掩得无影无踪。

郑仓将手中的碗递过去,拖着悲伤的尾音哑声道:“公子,药!”

琥珀色半透明的液体,说是药,却不像药。

楼小眠盯了半晌,接过碗来,将那满碗的药尽数饮了下去,轻声道:“味道不错,还蛮解渴!”

郑仓差点哭起来,哑着嗓子道:“公子,你这是…饮鸠止渴!”

楼小眠唇角勾了勾,避过他的话头,问道:“稳婆呢?去叫来,我有话吩咐。还有,将屋里挂上帷幔。这稳婆只会接生,其他事应付不来。我得进去守着。”

郑仓道:“这个,使不得吧?”

那石屋已成临时产房,别说旁的男子,就是产妇夫婿都不宜入内相伴。

楼小眠却安静地笑,“那是小今,便使得。”

郑仓焦躁道:“小公主…我们理应照顾。可公子为她做了那么多,总该告诉她一声吧?至少让她明白公子的心才好。”

楼小眠淡淡道:“这是我的事,不需要她知道。”

郑仓叹道:“那公子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那她为了让萧以靖安心理去,宁可进一步伤害自己也不肯流露病痛,又有什么意义?”

干燥炙热的风扑在楼小眠脸庞,却不能改去他眼底的平静和坚决,“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想保护的人。也许她

tang心里最重要最想保护的人从来不是我。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保护她。”

十八年前,他弃了她。

十八年后,他将不离不弃。

荒漠里虽然开不了木槿花,但他必定要护住他所爱的这一支茁壮成长。

喝了药,便是熬得黏稠的小米粥,就粥的是两三片腌制的萝卜。

木槿抱着碗坐在破败的屋子里,吃得很香甜。

仿佛她依然是瑶光殿里千娇万宠的年轻皇后,在可心合意的多少宫人侍奉下吃着她最爱吃的羹汤和糕点。

马车四周的围幔被拆下,拉开,挡在了炕前。

木槿瞧见楼小眠撩开帘帷进去,居然笑了笑,“楼大哥,这里还不错,除了有点儿闷热。”

楼小眠道:“北方昼夜温差大,现在是白天,的确热。不过生孩子忌见风,只能忍耐些。”

木槿道:“放心吧,我习过武,不是那些娇滴滴走路都走不动的千金小姐,没必要顾忌那么多。”

服了药,进了食,这会儿她精神好了许多,便期待地看着帘帷外,希望他能大发慈悲,令人将挡着门的毡毯拿掉,让她透口气,看看日光。

楼小眠只作没看到,走到她跟前看看她碗里剩的粥,抬手将一颗褐黄的药丸儿放在靠近碗边的粥上。

木槿问:“这是什么?”

楼小眠微笑,“毒药!”

木槿白了他一眼,估料着必是田烈留的丸药,拿银匙挖起药丸,连同那匙粥一起吞了。

然后,她微微惊异,“什么味儿?”

楼小眠笑道:“毒药自然是毒药的味儿。”

木槿摇头,“不是这丸儿,我怎么闻着你身上有什么味儿,像是…像是…”

楼小眠咳了一声,“方才在那边坡上和人说话,瞧见旁边有几株花儿开得甚美,随手摘来把玩了片刻,莫非是花香?”

木槿忙问道:“是什么颜色?花朵有几瓣?”

楼小眠道:“哦,紫红色,四瓣,看着挺单薄的,不过倒也甚美。”

木槿笑道:“难怪!那是罂子粟,可以镇痛、止咳、止泻,但不可久服,不宜多服。久服易成瘾;多服则有毒,纵然一时得以镇痛提神,于身体也是大大有害。除非真已性命垂危,痛苦不堪,都不宜多服此物。”

楼小眠一边笑着,一边又取出一颗药丸儿,“摘来把玩不妨吧!”

木槿道:“那自然不妨。”

郑仓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盯着楼小眠手中的药丸,焦急唤道:“公子!”

楼小眠顾自将药丸放到木槿碗里,头都不抬说道:“仓叔,出去。”

离弦这一路早已发觉楼小眠病势极重,便更能看出他待木槿的确真心,转而愈发疑心从前之事都是郑仓暗中捣鬼,见状连忙将郑仓向外推去。

他本是萧以靖身边第一高手,即便郑仓双手俱全都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现在了。

郑仓顿了顿,一跺脚掉头向外奔去,半毁的面容已近乎扭曲。

离弦不放心,紧跟他走了几步,才发现那扭曲的面容竟爬满了泪,不由顿下足来,一时傻住。

屋内,木槿随手又将另一颗药丸挖出来吃了,目光纳闷地看往郑仓离开的方向,问道:“他怎么了?”

楼小眠看着她不经意间咽下了最后一颗大归元丹,轻笑道:“等你生了娃就告诉你。”

又卖关子!

本以为见了楼小眠后至少能解开部分疑团,但楼小眠显然没打算说。

木槿非常不满,可看着他浅浅而笑的秀逸模样,那怒气便莫名地发作不出来。

或许,认为以目前情形不适合让她知道太多?可她若不弄明白,只怕生孩子都生不安心…

但木槿很快便知道,她多

心了。

梦中身,赠卿春光七弦桐

只要楼小眠平安,再多不满再多疑惑都可暂时压下。生孩子时实在是想不了那么多的。

腹中抽搐般的疼痛全无预兆的再度涌上,比原先还在剧烈许多,痛得她呻吟一声,手一哆嗦已把粥碗摔落。

楼小眠忙将掉在棉被上的碗拿开,顾不得去擦弄污被头的残粥,俯身看着他,失声道:“木槿!”

那边稳婆已走上前来,说道:“公子这是第一回当爹吧?快让开,让开,下面的事儿交给老身便是。这地儿可不是公子待的地方,孩子爹也得先避着!椋”

孩子爹…

楼小眠神思微一恍惚,面庞已泛起桃花般的一抹绯红,一声不吭地退到了临时拉起的帷幔外。

稳婆道:“这是产房,血光重啊…”

忽见旁边那个悬着剑的男子阴沉沉地瞪她一眼,顿时止口。

那人正是离弦。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稳婆,说道:“这是给你的。”

稳婆忙打开看时,却是一袋子金锞子,掂掂只怕有四五十两,不觉又喜又怕,陪笑道:“之前那两位军爷去请时,已经留了二十两银子了!”

离弦道:“你旁的不用管,只需记住,若保得这位夫人母子平安,除了这些,你还可得到一门老小的荣华富贵!”

稳婆眼皮一跳,忙道:“是!是!老身一定全力而为!”

她本是上了年纪的稳婆,替人接生的多了,见识也宽广,早发现接她前来的人不同寻常,眼前这些人更是气度不凡,早猜得必是一时流落的贵人,更加尽心尽力,不敢丝毫大意,也不敢再叫他们回避了。

以木槿身份,不论是楼小眠,还是青桦、离弦等近卫,谁不该避忌?

可她既是早产,又是双胞胎,更兼身体正处于最羸弱的状态,谁又敢离开?

故而楼小眠席地坐于帘外,离弦、青桦立于稍远处毡毯做的门帘前,一边关注木槿动静,一边随时可以和留在外面的随从联络。

生产所需的桶盆、参片、姜糖、细纸、剪刀等物早在请产婆时一并预备好,此时连同热水很快都被送了进去。

木槿禁不住,已在阵痛里地呻吟出声。

稳婆在内检查着,很尽责地向帘外的人禀造道:“夫人未足月,好在素日养得好,这胎看起来不小。要不要老身开一剂助产药来先服下?”

楼小眠皱眉,“婆婆,她已服过助产药。再则,她胎儿不大,不过是双胞…”

稳婆一怔,“哦,哦,那好,那好…正想着这婴孩怎会这么大呢!”

青桦低低咒骂一声,悄悄撩开毡毯一角,低问道:“哪里找来的稳婆?她行么?”

外面的随从便很委屈,“已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稳婆了!”

可到底只是乡间的稳婆,怎能跟宫里相比?

这时,木槿忽失声惨叫出声,隔了帘帷,隐隐能看到她痛得挣起的身形。

楼小眠不觉站起身来,唤道:“木槿!”

木槿哭道:“疼!好疼…”

稳婆不紧不慢地说道:“夫人,放松,放松,女人生娃都是这样,老身见得多呢,都是这样,后来都能安然生下来。来,先放松,听老身的话再用力。哎哟,这是头胎吧?”

而木槿哭叫得愈烈,从未有过的痛苦声线回荡在小小石屋里,刮着人的耳膜,更似刮着人的心口。

帘外的几个大男人面面相觑,都已白了脸。

楼小眠撑不住,靠住墙才稳了身形,举目分辨着里面那个挣动的人影。

顾湃站在门外,最沉不住气,已忍不住将毡毯扯开一条小缝,向内问道:“怎…怎么会这样?”

青桦再怎么沉稳也已不知所措,擦着汗道:“不…不知道。”

他们几乎都是看着或陪着自家公主长大的,深知木槿尊贵却不娇弱。她甚至比绝大多数人更能隐忍,若不是着实吃不消,再不会痛呼出声。

木槿隐约听到外面声音,咬着唇便再不出声。

稳婆已然惊住,忙道:“夫人,这时候可不能忍着啊,得用力!用力!用

tang力叫,用力生啊!”

又冲外叫道:“我说几位爷,都说了男人不适合在屋里。你们不自在,夫人也放不开啊!有事老身自然叫唤你们。”

离弦、青桦对视一眼,转头奔了出去。

楼小眠亦走了两步,却悄无声息地又席地坐了下去。

他坐于被帘帷的阴影里,仿佛与那片昏暗融为一体,静静地守候着。

守候着那枝离开他自由自在成长的木槿,在一片荒漠里开花结果。

几番阵痛下来,天已快黑了,而木槿的嗓子也哑了。

疼痛稍缓的间歇里,木槿低而无力地唤道:“楼大哥。”

那个几乎快坐成雕像的人影才抬起头,柔声应道:“我在。”

木槿道:“我也想着,楼大哥应该还在。我真不喜欢这里,更不喜欢一个人在这里孤伶伶地生孩子。”

楼小眠轻轻一笑,“嗯,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孤伶伶的。”

木槿道:“我会顺利生出我的孩子。我不想五哥伤好后回来再看不到我;我不想就这么和思颜分开,我怕他会孤单。我不知道你和思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那样逼迫你。但他始终是我至亲的人。”

她顿了顿,又道:“你也是。是我至亲的人。”

楼小眠喉间一哽,忙笑道:“对,我们都等着你将你的孩子带到我们跟前。”

木槿道:“会的。”

随即,便听她让稳婆递参片给她含嘴里,又让随侍将食物送入。

她必须恢复体力,她必须生下孩子,她不能让所有爱她的人失望。

污水一盆盆端了出去,干净的热水一桶桶送了进去,一次次嘶哑的痛呼如一回回地狱间的轮回。

最后,那痛呼声渐渐也听不到了,石屋内外的气氛便地狱般令人窒息。

稳婆终于擦着双手走出了屋子,满头汗水,满面仓皇。

她低低向青桦等道:“夫人…恐怕支持不住了!盆骨小,血气不足,好像体力完全跟不上啊!我原看着夫人还算健壮,再不知为何会这样…”

青桦等已经面色灰白。

稳婆见到木槿时,她刚服过田烈开的药,不久又服下两颗大归元丹,气色自然大有好转。

可这些药力显然并不足以弥补木槿早已透支的匮弱体力。她再怎样要强,再怎样想生下她的孩子,都只是有心无力。

门口悉索声响,却是楼小眠一步一挪慢慢走了出去,扶着粗糙的黄石墙面看着他们。

青桦喃喃道:“皇…她本是为了救我们才用了那伤害自己的手法。若她有不测,我等也只能自尽以谢!”

“她不会有不测!”

楼小眠忽急走几步奔来,本来秀逸柔和的面容在月光下清冷得像铺了霜冷。

他盯着稳婆,低低道:“婆婆,你给我听着!我要她活!并且,母子平安!若有半分差池,我要你…举家陪葬!”

这温良病弱的男子此时看来竟如此地阴沉可怖,冰冷的眼睛竟如勾魂使者般直直刺来,惊得稳婆脚下发软,差点瘫倒在地,哭道:“公子,公子,我已经尽力了呀!那夫人也尽力了!她还自己找了好些药吃了,说是她母亲留下的,可以恢复体力。可是…”

楼小眠打断她,“你还活着,她也还活着,便见得你们还未尽力!你好生想着,你今夜就会葬身于此,你的丈夫和儿孙也会在明天或后天到阴曹地府和你相聚…婆婆,你现在回答我,你尽力了吗?”

稳婆只觉眼前之人一张俊美面庞竟比恶鬼要恐怖几分,骇得连连后退,哭道:“没尽力,没尽力…”

竟是连滚带爬重新奔回了石屋。

楼小眠咳了几声,一晃声坐倒地沙地里,侧头道:“替我取琴来。”

郑仓抹着泪应道:“是!”

正要转身去取时,楼小眠已拦道:“不是独幽,

是龙吟九天。”

朱弦绝,几回黄泉葬奇才

青桦等一怔,千陌忙道:“我去拿!”

独幽是楼小眠的琴,龙吟九天却是许思颜千方百计找来送给木槿的琴。二人同样爱琴成痴,哪怕身陷绝境,都将心爱的琴随身带着,此时却都在那拆了围幔的马车上。

想木槿此时,最想听的应该是龙吟九天的琴声吧?

独幽独幽,一世幽独,如此不祥的琴,怎能为她带来祥瑞之气椋?

品一世幽独,有我就够了

木槿已然痛得麻木,原来五脏六腑被人生拉硬扯般的疼痛慢慢消失,身体一阵阵地软着,沉着。眼前明亮的烛光忽远忽近,不见底的黑暗趁机如烟雾般笼来,渐渐将她重重包围,拽向不见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