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亲生母女两个,怕是这会有一窝子掏心的话要说,她到底和王氏隔了一层皮,总不能因为王氏话里话外都不放心她来着,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插在中间,没得惹人嫌。

想到前世这个时候王氏对她怜惜安慰的话,以及后面似无可奈何依族中安排的行事,孔颜心下无声地笑了笑,就听着宝珠忧心的说道:“嬷嬷那有奴婢和英子看顾着,小姐只管和夫人一个马车,这夫人看着实在放心不下小姐,再说有了夫人照应,这件事应该…”说到这里只觉事已无回转之力,她再是一个忍不住,又加之今日受的惊吓,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宝珠一哭,强忍着的英子也不由红了眼睛,一声哽咽的抽泣溢出了喉咙。

冯嬷嬷逃跑时跌倒扭了脚,和一些同灾民争抢受了一撕扯伤的粗使婆子被一同送回了马车。她本是忐忑不安着,听到宝珠、英子断续的哭声,忙不迭推开马车上的门,口中不停叫着“小姐”,等看到孔颜一身妥帖的站在马车下,七上八跳的一颗心这才落到实处,下一瞬却想到她被抬上马车时,分明看到孔颜被一个男子搂在马上,脸上立刻又怒又恨,发白的嘴皮哆嗦了半阵,只嗫喏了一声,“我的小姐…”一面说一面不受控制地往孔颜处碰去。

正如在冯嬷嬷跌倒时决定放下的芥蒂,孔颜亲自止住冯嬷嬷欲下马车的动作,低声道:“嬷嬷,咱们先回马车上再说。”

冯嬷嬷是个心性坚硬的人,这些年帮着孔颜管着屋子头的事,知道有些事在她这里就不能乱,不然下头的人怎办?又见最该情绪失控的孔颜这般镇定,不由欣慰,却念及今日之事,又生酸涩,一时心里难受莫名,但到底不在面上显出,任是板着脸叫了宝珠二人搀扶孔颜上马车,心头知道发生了这样事,是谁都比不上孔颜难受,虽想知道这一系列变故的来龙去脉,又怕一不小心让孔颜难受,便忍了自等私下再问个清楚,也约束了宝珠她们言行。

孔颜知道她不给个态度,身边的人恐怕是寝食难安,于是斟酌了一下对冯嬷嬷道:“我和二妹被河西节度使的二位公子分别救了,母亲有了想法会和父亲商量好的,我们只要等父亲安排就是。”

孔颜这一句话虽是简单,却一下点明了个中深意,冯嬷嬷一听眼睛就是一亮。

若只是小姐一个人出了这种事,小姐又是有婚约的人,定国府估摸着是不会接受的,到时小姐怕是只有做姑子这一条路。可是现在二小姐也发生了同样的事,难道要一下送了两个小姐,还是嫡出的小姐都去庵里,这可不是甚好听的名声,这样一来就有了顾忌。再则这十多年看着,夫人面上是对两个小姐一样,甚至对自家小姐更好上一些,可她是一个做过母亲的人,怎会看不出夫人对二小姐的宠溺,如此,夫人必定会介入此事,这便又有了一线生机。

只是就怕…不过依老爷对小姐的重视,难道老爷会看着二小姐安然无恙,就小姐一个人受到牵连么?

一个念头之间,冯嬷嬷就将整件事理了个七七八八,心头的大石顿时落下了一半,一时不知该道一声不幸中的万幸,还是如何,只好口中安慰道:“有老爷、夫人护着,小姐一定万事无虑!”说着一顿,目光一一扫过宝珠、英子二人,望进孔颜的眼睛道:“小姐说的是,先等夫人同老爷商量了再看。”

冯嬷嬷果然一听就转过弯来!

孔颜向冯嬷嬷一笑,放下芥蒂是对的,而且今生比前世的境况有利多了,她还有机会。

如此一番想来,心头对前世轨迹难以扭转的绝望不觉又散去几分,隐隐地有些心切王氏会如何应作,对父亲又是一派什么说法。

奈何不知父亲与魏氏兄弟谈的是个什么情况,等她们一行女眷刚上了马车一会,父亲就将一百侍卫全拨了出来先护送她们到驿站住宿。

这一场变故前前后后不到半个时辰,比起一百多号人中午打尖的时间少一大半,又有魏康派遣的人引路,不过天刚擦黑就到了入凉州城的最后一个馆驿。

许是因靠近凉州城之故,这馆驿虽只是一个县馆的品级,里面各类的物资却堪比一个富饶之地的州馆,晚上准备的吃食,也就成了自踏入西北腹地后数一数二的丰富。

虽然此行的主官家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但没得让朝廷的侍卫、家中的仆从跟着受饿,加上中饭没一个人用上,自然让馆驿使正常的备了晚饭,让一众人等用了个饱足。

孔颜不知道可是王氏有话要单独对父亲说,还是真如王氏话里所说今天大家都受惊了,就不用一起用晚饭。孔颜对此不置可否,听下人回禀父亲人已经到了馆驿外面,放下心了,自是从善如流的应了王氏的好意,她回了自己的屋头用了饭。

大约是心里有了主意,不再像前世一样事发当天吃不下任何东西,这天晚饭她吃了十足的饱。冯嬷嬷等人见她这样,估摸着受了感染,精神头儿也不错,竟也比平常多了大半碗饭。

只是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二更天她入睡都没有见到父亲,不知可是王氏正在游说什么?

怀揣着这个疑问,孔颜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却硬生生等到平时请安的时候才去了住宿院子的上房问安、用早饭。

不过显然只有她昨晚睡了一个好觉,孔欣红肿着一双眼睛自不必说,就是年仅九岁的孔恒都眼下多了乌青,更不用说孔墨和王氏了。

刚目光逐一从众人脸上转过,就听父亲看着她道:“今儿已是二十五了,昨天已连夜差人去官宅收拾了,咱们先把年过了再说吧。”

等过了年再说?前世父亲可不是这样沉得住气的。

孔颜看向王氏,眼睛下有几分乌青,一看就是昨晚睡的不够,但是眉宇间的精神气儿却是不错,那么是王氏所言可行了?

念头闪过,孔颜已应声道:“知道了,父亲。”

孔墨见孔颜乖巧的应了,再念及王氏的话,心头越发添了偏颇,可是这魏光雄…犹豫一闪,孔墨皱眉道:“好了,先用食吧!一会还要赶路!”

食不言寝不语,他们进食的一贯规矩。

孔颜静静地用着清淡的白粥,心却已经飞向了凉州城。

 

第十四章 帖子

孔颜这里是盼着王氏的对策,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孔墨也说了等年后再说,她急也无用,遂用过早饭后就静下心的上了马车,闲适地等着一睹河西都会凉州城的繁华。

在茅坪庵山上的那十二年虽然平静安逸,但与世隔绝的生活之下,她不能否认心底还是期许着尘世喧嚣。

不过就是期许也还有二十多里地的距离。朝廷公文上程假中算了行程的,马日行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里。他们这一行有马,有车,还有步行的,从赶早天刚露晨曦出发,到底抢在午前抵达了。

孔墨是新任的河西监军使,品秩虽不过五品,却与管辖河西七州的节度使职权一样,祖皇帝曾敕令:将军监军使权责并共,可以说监军使不隶属于节度使府,其权位自不让于藩帅。如此一来,按理说孔墨今日到任,魏光雄出于同僚之义,如何也该接迎一下。只是不久前才出了斩杀监军使的事,自然不指望魏光雄来迎接,何况孔墨也是恨了这挑事的魏光雄,当日不见更好,却不想凉州城门外除了早有监军院的小吏得了消息赶来,魏光雄竟也携了三子前来。

孔颜还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自是没有拜见父亲同僚的道理,只得继续坐在马车上等他们一些官场上的寒暄后再进城。

好在一番官场上的机锋打得时间不长,车轮又骨碌碌地响了,孔墨这位新任河西监军使仪仗煊赫的朝城内驶去。

大约是魏光雄打过招呼,从城门口一直到监军院的路道全被封了街,一路上还有人专门敲锣打鼓的大声吆呼:“新任监军使大人孔大人到任——”这喊完一声,立时“咚”地一声铜锣骤响,如此往复。

这阵仗也太了吧?

不是说魏光雄不敬朝廷么?可看这隆重的样子倒是不像传闻那般。

孔颜心头疑惑着,却只端坐在马车上,隔着窗户纸很用了几分眼力瞧外面的街景。

宝珠和英子借着另一边窗纸看着。宝珠嘴快,一见便直接问出心头的疑惑道:“嬷嬷,官员上任都是这样夹道欢迎么?”

冯嬷嬷是孔颜母亲的陪嫁,还是小丫头时到曾随孔颜的外祖父上任过,却是没这么大的阵仗,又一想这次上任都有朝廷拨侍卫同行,且这些侍卫家中几乎都是官绅,想来是这两次随同上任不可同日而语,便道:“也不是。”

这面冯嬷嬷因不知道也不随便开口,只就事论事的一句话而已,宝珠却颇为赞同的点头道:“嬷嬷,我看也是!哪能都这样兴师动众的,也只有咱们衍圣公府的老爷能有这排场!”说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孔颜听得扑哧一笑,这是哪来的歪理呀!

可话还没出口,就听车外人声鼎沸地议论着。

“孔大人!?真的就是孔圣人的后裔!?”

“那还有假!这监军使大人三年一任,虽也有那连任的,可你看咱们魏将军哪一次来迎接过?还把三位公子全给带上了!”

“这下咱们有福了!孔圣人的后人一定会为咱们老百姓谋福的!往后再也不用砸锅卖铁的凑赋税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甚至叫新任监军使青天大老爷的都有,宝珠不由得意道:“看,猜得不错吧!听听,快听听!”

虽是为奴为婢,但能身为孔府的仆从,却是连秀才都是愿意来当得,孔府仆从自是与有荣焉,饶是冯嬷嬷也不由地与英子一起同宝珠笑了起来。

这次上任得急,一般新授的千里外官人,都有十二日的准备时间,但他们此次赴任的急,从接令到出发不过三日,冯嬷嬷三人又都是内宅中人,自是不甚清楚孔墨此行所谓何事。前一世孔颜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久了却是知道原因的,便是为河西七州的赋税和军饷之事。这时听到车外百姓如此指望孔家人帮着除了赋税,孔颜不由眉头微皱,又念及前世虽最终除了赋税让魏光雄称心了,可父亲也激辩赢了一局——若除赋税朝廷将不再下放河西军饷。

这样一输一赢下来,最后父亲好像也没得圣上申饬。

于是一番计较过后,孔颜便也放了心,不再深究个中原因,只一边看车窗外的人影撞撞,一边有些可惜时下年节的气氛让这迎接的仗势破坏了个彻底。

孔颜这边感慨着,殊不知其父孔墨也心头滋味难言,他怎么也想不到魏光雄那莽夫,居然从百姓那里下手。他一想到魏光雄那句相信孔圣人的后人不会不顾民意的话,就是一阵恼怒!再一想自己的两个女儿就是被他魏家人毁了清白,可谓一怒未平又添一怒,心中是对这魏家满门无耻行径深恶痛绝,对王氏的话也不觉生了抵触。

王氏不知道这一茬,孔墨是监军院的正官,虽头天上任还不需处理公务,却是有接官仪式要出行的,等接过了官印,后面还要接见监军院的一众官吏,指不定天黑才能得空,王氏这些是清楚的,便一到监军院就领着一众孔府仆从进了后面的住宅。

监军院和一般的地方衙门一样,前面是衙,后面是宅,专供监军使办公与居住,至于附属官员则带家属居住在附近一带的官宅中。如是,王氏自然要好生打理一下未来的住所。

只是一进后宅大门,王氏脸色就隐隐不虞。

张嬷嬷就是昨晌午一早请了孔颜、孔欣下马车用中饭的管事嬷嬷,她为此受了王氏迁怒被连夜打发到这里收拾屋子,忙活了整整一夜并一大上午,却一直提着心,这会儿更是小心翼翼地陪在王氏身边,自也看见王氏脸上的不快,心道了一声果然如此,便打起了精神道:“夫人,奴婢打听了,这凉州历来雨水少,开春后还有风沙,所以院子头就没怎么弄一些花木廊亭之类,不过院子倒是个个修得宽敞大气,而且足足有五进。说来,这还是除了节度使院后宅数一数二的好宅子!”

张嬷嬷这话说的是大实话,地域有别,这里的宅子虽然没有京城或南边宅院的亭台楼阁、水榭花都,却有着大西北独有高大宽敞,透着一股南边宅院没有的豪迈大气。而且一个官衙能有五进大宅给官员家属住已是难得。

可王氏哪有心思区别这些,等看见一个敞大院子里,只有两株合抱粗的松树,再一听这已经算得上是凉州数一数二的好宅子了,一颗心是直往下坠,不敢再去想魏府又该是何般境况。

见王氏一瞬间面沉如水,张嬷嬷胸口一跳,惴惴叫道:“夫人…?”

王氏深吸口气,见孔颜姐弟三人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目光不由往孔欣身上一看,想着女儿自幼锦衣玉食,吃住无一不是精细,心头又是一哽,她强颜笑道:“屋子乱着,现在逛也有些不便,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逛院子。这会儿就让张嬷嬷先带你们去各自的院子,一些屋子的东西你们最是清楚,早早收拾妥了晚上才好休息。中饭嘛,也就在自己的屋头先对付了,晚上等你们父亲回来再一起用。”

孔颜无所谓,她前世就在这里住过一年,所以率先应道:“好的,母亲。”

初到一个陌生地儿,有太多事需要安排,又眼看没几天就要过年,这会儿实在没空应付几个小的,王氏听到孔颜什么也不说就直接应了,根本没有提出要挑选喜欢的院子来住,当下不由松快了口气,她这个继女确实是一个省事得。

少了一事,又想着后面的事少不了孔颜,王氏就要向孔颜露出个欣慰的笑容,就见这宅子里原有的一个管事嬷嬷来禀道:“节度使府来帖子了,邀夫人同小姐们明日做客!”

 

第十五章 求娶

节度使府的请帖?孔颜听得一讶。

她们今日才到,两家又无通家之好的情分,就算下帖也该缓上一两日,何况两家的子女又才出了这种事,怎么会…?

除非…除非是…要结两姓之好!

不,这不可能!

念头闪过,孔颜立马摇头否决。

她和孔欣都出了事,没有一个嫁一个不嫁的,可大周开国二百一十多年来,姐妹嫁同一家兄弟极少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出现。

另外就算姐妹同嫁一家情有可原,她和孔欣也绝无可能嫁入魏府!

她记得非常清楚,前一世元德十五年春,也就是明年的三月间,凉州城有一场极其盛大的婚礼,新郎正是魏府三公子!而昨天她亲耳听见魏康叫救孔欣的人为三弟,魏府不可能有两个三公子,那么既然是同一个人,孔欣怎么可能嫁入魏府!?依明年三月成婚看,三媒六聘一道道算下来,魏府三公子此时必定已签了婚书,难道还能因为孔欣就弃妻改娶?而且就算魏家愿意,他们孔家女儿也担不起抢人夫婿的名声!所以一开始她就否定结亲的可能性。

另外长幼有序,明年三月既然是魏府三公子的婚期,身为魏府二公子的魏康又怎会尚未婚配?

这结两姓之好简直就是个笑话!一个已娶妻,一个已过三媒六聘之礼,她姐妹难不成还嫁过去做妾!?只怕父亲宁愿给她们一人一丈白绫,也不会让她们自甘堕落的给人为妾!

孔颜对心头冒出的可笑念头呲之以鼻,一个不经意地一瞥,却见王氏脸上露出一抹欣喜之色,这在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王氏身上何曾见过!?

一瞬间,孔颜的心直往下坠。

她蓦地想起昨天临睡前,冯嬷嬷待一众人等退下后,对她说的话,“奴婢知道做母亲的心,为了二小姐的将来,夫人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哪怕是忤逆老爷!”

不计一切代价!

难不成王氏还真绕过父亲让魏三公子弃妻改娶、让魏康停妻另娶!

孔颜知道自己,虽说她在茅坪庵山上每每伴着庵头早课的撞钟声醒来,可她自认为是没那大慈大悲的佛性,做不到舍己为人,但她也绝不嫁那种停妻另娶之人!

骨子里的烈性一下子被挑起,顾颜不顾孔欣、孔恒姐弟在旁,她直接上前福了一个身,目光直直地看向王氏道:“母亲,我们初到凉州,不久前又出了前任监军使的事,这节度使府的帖子可是该给父亲说个清楚?”

难怪昨日王氏要她和孔欣齐心协力,不过她就是拼了重蹈前世覆辙的命,也决不许王氏这般胡乱做主!

只是到底从小被教诲至孝之道,王氏虽只是继母,却也不是可以言语冲撞的。

如此,孔颜一番话说得隐晦,但同一环境之人,王氏如何听不懂孔颜话中机锋,她笑容一滞,看来得先告知一二。

王氏目光扫过四下一众人等,道了一句都去忙的话,见一些粗婆子都抬着箱子、行囊忙去,身边只剩几个主子和近身之人,这才看向孔颜笑道:“昨儿连夜打发人进城,一来是为了先收拾一道宅子咱们今好入住,一来这不是魏二公子和魏三公子救了你同欣儿么!”

刚说到这里,只听孔欣冷冷一哼,众人不由将目光投去。

王氏目光一沉,看向孔欣。

见母亲看来,就想起母亲昨夜的话,孔欣一下气软地瞥过头,却到底心头委屈,她一把撩下头上的风氅帽子,硬声道:“母亲说的是,女儿多亏了魏三公子相救。”话音未落,眼里已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让掉下。

多亏魏三公子相救?

魏康抱她上马还算得上是救人,毕竟有一鞭子扫到了她的风氅上。可这魏三公子和孔欣…

孔颜不予置评,心却随着孔欣的一番言行越发下坠。

如果刚才还是猜测,现在她已经可以肯定——试问还有什么可以让孔欣对故意毁她清白的人维护!?

孔颜沉默敛眸,双手一分分紧攥。

王氏见孔欣这样,心中到底怜惜她受的委屈,责备的话再难出口,她叹了一声道:“你先带你大弟回屋收拾吧,我这还有些明日做客的事和你大姐说。”

孔恒年纪虽小,性子却是沉稳,也知昨天的事对两位姐姐的影响,而母亲自不会害了二姐的,现在听从母亲的安排才是最为妥当,于是率先拱手一礼道:“母亲,儿子告退。”稚嫩的童音,却是小大人一般的行礼得当。

孔欣脸上一红,到底打起精神告退离开。

一时间,松树下只剩王氏与孔颜相对而立,冯嬷嬷等人早退到一丈之外。

王氏看向俏生生立在雪树下的孔颜,目光微微闪动。

许是因了孔欣方才那一番闹,这心头不禁又添几分五味杂陈。

好一个冰雪般的人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是这般沉稳通透,真是得老天厚爱。

不仅生的一副好容貌,连命也比她的女儿强!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已逾二十的魏二公子竟然尚未婚配,倒是小上五岁的魏三公子已经定了婚期!这魏家果然是不知礼数的粗鄙人家!

本来她昨天还盘算着大周官宦子弟多数十八岁娶亲,西北等地娶妻怕更是晚些,这魏三公子应该也未成婚,如此便可和孔欣婚配。至于魏二公子分明二十出头,怎样也该成亲了,孔颜虽不能嫁魏二公子,但出了这种事没有一个女儿嫁一个女儿入家庙的道理,若孔颜还想嫁入定国公府,就得助孔欣嫁入魏府。老爷舍不得两个女儿一起入家庙,又是心疼大女儿,只要联动孔颜一起说服老爷,趁着孔家其他房人知道此事之前,将孔欣嫁入魏府,到时木已成舟,就是她公爹也无法更改。

可她万万没想到昨天入夜,她好不容易说动了老爷,却从老爷那里得知,魏二公子非但没有婚配,而且在她们女眷坐马车离开后,当着三百河西骑兵面前下跪——求娶孔颜!而她满心指望的魏三公子居然已经有了未婚妻,明年三月就要成婚!这让她如何不恨!又如何心甘!?

好在出事之后立马派人快马加鞭去凉州城打探消息,毕竟这种事夜长梦多,尤其是女儿家的名声拖不得。

不过到底老天保佑,终归给了她女儿一条生路。

想到今早送去节度使府的口信,还有今天这欢迎阵仗和魏家的请帖,这事十之八九是成了!

只是…到底比不上孔颜这堂堂正正的魏家二媳妇…

王氏深吸口气,现在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

她缓步上前,亲昵地携起孔颜的手,低声说道:“大小姐命好,出了这样的事嫁…”顿了一顿,朝京城的方向瞥了一眼,续又道:“怕是不成了,但昨儿魏二公子已经向老爷下跪求娶你了!”

魏康求娶她?

这,怎…怎么可能!

孔颜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王氏。

“好了,大小姐今儿可要好些歇息,明天可得拜见魏夫人的!”王氏似没看见孔颜的震惊,她一语说完直接叫了冯嬷嬷等人吩咐道:“大小姐路途劳累,你们伺候大小姐回院子吧。”

第十六章 允嫁(上)

西北的天气说变就变,不知何时风雪又起了,一来就是骤沙急雨般,铺天盖地降落下来,刚锤砸锨铲收拾干净的青砖地上,像是洒了盐一样散得满地不均。走在这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便有那朔风裹着雪沫子,一股脑儿的往面上脖子头糊,湿冷得人瑟瑟发抖,直打颤儿。也许是从头到脚都裹在厚实的绯色风氅里,比不得就一身棉衣的下头人单薄,孔颜犹自不觉得走着,茫茫然眼前只有王氏意味深长的可掬笑脸。

即使与世隔绝的在茅坪庵山上生活了十二年,曾作为京中数一数二的名媛,她又岂会不知定亲前男女两家的往来之态。

男方先递求娶之意,女方若也有意便做相告,再由男方设宴款待以示诚意,并在女方去做客的时候,男方的女性长辈将取下髻上发簪赠予求娶的女子,表示婆母妯娌对女子的满意,将来嫁入家中必不会亏待。

昨日才出了那样的事,魏康又向父亲求娶了,王氏便立马带她去魏府做客,只怕明日她前脚刚进魏府,下一刻整个凉州城都知道孔魏两家结亲!

可是,嫁给魏康…?

孔颜仰起头,风雪漫天,缭乱迷眼,如同此时的她。

重生也将近一月了,她满心念得只有避开祸事不再入庙,此外最多就是与蒋墨之解除婚约,却从未想过这之后她又该如何。

她忘了,也许还是刻意遗忘了,当世女子除了长伴青灯古佛,就只有嫁人了。若她不想再像前一世彷如无根浮萍,那么嫁人就势在必行。

可她怎么能忘天下男子,即使是蒋墨之这样的才俊也那般不堪。如斯之下,何况天下其他男儿?这让她怎愿嫁人!

糊在脸上的雪粒,终在人的体温中融化,冰冷的雪水浸过肌肤,冷意阵阵。

孔颜打了个冷颤,她真的要嫁人么?

“嬷嬷,身为女子一定要嫁入才行么?”孔颜无意识的问出,像前世十二年里每次迷茫时看向冯嬷嬷一般。

正走到安排给她们的院子门口,冷不丁听到孔颜毫无预警的一问,还是当着好几个下头人面前问出这样一句,冯嬷嬷听得讶然,却不言语,只目光往四下一扫,见一众人等纷纷俯首帖耳的低下头去,这才上前一步,接过英子手上的油伞,一手为孔颜打伞,一手扶着孔颜走过院门前的门槛,轻声道:“小姐,这女子哪有不嫁人的!若都不嫁人了,岂不是乱了伦常,天下大乱么。”语气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般轻快,眼中却是一沉:夫人到底说了什么?

孔颜不知冯嬷嬷心中担忧,她咬了咬唇,是呀,女子哪有不嫁人的?从她还是女童记事起,每日所学无一不是为了嫁人!

而且若是不嫁,难道还像前世一样,落得被人轻薄而亡的下场么!?

嫁就嫁!有甚好怕!

反正嫁谁不是嫁,现在嫁给了魏康,到省了如何解除与蒋墨之婚约的麻烦。

再说这魏康二十好几都尚未婚配,自己愿意嫁过去可算是他的大幸了!还有这样一来自己也算是下嫁,看魏康的样子也该是个沉稳规矩的人,她嫁过去不说让这魏康把她供着,起码对妻子该有的尊重少不了。到时她再买几个美妾给他,环肥燕瘦的莺燕陪着哪还有功夫来烦自己,她就可以照样过得潇潇洒洒,还有魏府二少夫人这个头衔护着!前一世她可是听上香的香客闲谈间说起了,河西节度使魏大公子在抗击戎夷中残疾,河西节度使的爵位由二公子承袭。当时她听时还不知道救她的魏康就是魏二公子,如今弄清楚了,没准她还能成为下一任河西节度使夫人!

孔颜不是悲怀伤秋的性子,一个转念间就让自己顺应时势下去——既然反抗不得,自然要为自己谋取最大生机。

这边强制让自己接受下来,就听王氏派来带路的张嬷嬷在一旁陪笑道:“大小姐,就是这处院子了!老奴昨天连夜打扫了个干干净净,大小姐今儿只需收拾行囊入住就是了!”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孔颜心头到底对嫁人这事心存抗拒,正不愿去多想一分嫁给魏康的事,乐得被张嬷嬷转移了注意,当下朝院子四下看去。

仅仅一眼扫过,便已了然,这是她前一世住过的院子。

离王氏的正院最近,也是除了正院以外最好的一个院子,正房三间,两头各带一个耳房,东西两厢各有三处廊屋,前后一共十一间房,不比京城长安的院子房间少。只是没了一些鱼缸、树花等景物,就正房东间前一株老槐,看着委实有些寡淡。不过她十分清楚,整个监军使府后宅的院子都是这个样。其实说来王氏在一应用度上从不会克扣她,而偏袒了自己亲生的儿女。

如此,孔颜一眼看过便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张嬷嬷心头一松,这大小姐吃住最是精细不过,她真怕被挑出些错来,这冰天雪地的,又是年关当下,可置办不出那甚花里胡哨的什计,于是忙道:“大小姐满意就是,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差人使唤老奴!”说着目光往那三四个搬箱子的粗使婆子们身上一瞥,又是赔笑道:“大小姐的行囊都是那百里挑一的精贵东西,可得大小姐和冯嬷嬷这样的精细人才知道摆放,老奴这也不打搅了!”说罢行了个礼儿告退。

王氏身边的管事嬷嬷自然要给脸,孔颜打发了英子送张嬷嬷出院子,便由宝珠扶着进屋。

正房东间是卧房,为了让她早些可以休息,婆子们正呼哧着搬行礼,孔颜没得和粗使婆子挤一个屋子,还一个闲人的站那碍事,她索性避到西间屋头等着。

冯嬷嬷惦记着刚才的事,让了宝珠和英子招呼下头人布置卧房,她走到西间门口,甫一撩起猩红的锦缎棉帘,一股暖意立时迎面扑来,不由松快地吁了口气。这才快步走到孔颜身边道:“小姐,刚才怎么提起嫁人的事了?可是夫人说了什么?”

正房屋头老早放了炭盆烧着,只是为了方便下头人搬弄行礼,中堂、东间门帘大开,再是一屋子热气也架不住大西北的朔风强劲,冯嬷嬷这一来回走动,便是带了一身的寒气,说句话都哈出一口白雾。孔颜坐在临窗的火炕上,借着窗户上新糊的素纸看了个清楚,这便将炕几上的手炉往冯嬷嬷手上一塞,盯着脚踏下火盆中的炭火淡淡道:“嬷嬷应该猜到了吧,母亲说昨日救我的魏二公子尚未婚配,并且已向父亲求娶我了。”

魏二公子向老爷提亲?今儿魏夫人就下邀请帖!这不是要…将小姐嫁进魏府!?

“不——”

冯嬷嬷陡然失声一叫,身体踉跄的晃了一晃,她一把放下捂着的手炉,脸色发白的看着孔颜道:“小姐,夫人怎么能将你嫁给魏二公子呢!这魏二公子那大龄男子岂配得上小姐!?小姐的未婚夫可是元德十二年的状元定国公世子!”语声尖锐,怒火冲天,置气犯上的话也冲口而出,“夫人这样莫不是看中了小姐的未婚夫婿,居然干出这等事来!也不想想定国公世子那样的人,岂会随便答应换了未婚妻,娶个样样不如小姐的人!”

果然如此,冯嬷嬷即使气得乱了方寸也满口是蒋墨之的好,看来蒋墨之真的已是一等一的夫婿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