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样声息全无的,怎么喝药?

孔颜看向婢女手中的药,心里沉沉的想到,就讶异地听到陈氏的哭声。

 

第九十章 归天

陈氏没想到自己会哭出声来,或是没想到自己会哭。她一看魏光雄脸像腊人似的,简直没一点的形色有好,这两眶眼泪水也不知道由何而来?不管不顾,止它不住,只扑簌簌地往下掉。自己除了家破人亡哭过,还没在人前这样子哭,因此掏出绢帕,也不揩泪,就捂住嘴,死命地不让哭的声音出来。这一下来,忽然发现任他再是浑人一个,眼下落得了这个样子,自己心里竟只觉得空落落的,甚至还感到阵阵的悲切,而以前的爱恨憎恶好似突然成了过眼云烟,想不起来了。

哭声儿虽然很快没了,但陈氏这边泻了一丝哭音,一屋子儿媳、婢女却不好不哭,大家都压抑地垂泪不已。

陈氏听了,人有了些清明,心却沉了一沉。一想到节度使之位的世袭,不比其他爵位轻而易举的承袭,不然当年她的庶弟也不会因年幼失了大位。终归到底,还得继承人在军中有威望,能够服众。而他们兄弟三人,也就老大魏成够资历,可魏成如今却是废了。所以这个家还得魏光雄来撑着。

当念头转到切实的一面,除了着急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原来她这些年全赖…不对!

念头还没生出来,立马想到这个家本是她的,陈氏的神情一肃,上挑的丹凤眼陡现一剂冷芒,有瞬间的凌厉之态,看向跟前冒着热气的汤药,心道多少是醒来的希望,于是揩泪吩咐道:“都这个时候了,没甚好顾忌了,撬开牙齿灌药吧。”

张大夫也知道现在什么都没有人醒过来重要,如今又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就是等陈氏发话灌药了,总归万一能刺激了醒过来呢?他当下领了话,但目光对上魏康时。却忽又一揖补充道:“大人现在知觉全失,灌药可能多有些不便,不知可是到屏风后先等一下?”

这是为了顾及魏光雄的颜面,众人听得一怔。

陈氏沉默了须臾。率先避到屏风后。

余下人依次跟到了屏风后,孔颜最后三个人走,见床榻没有围人了,转身跟上去的一刹,她又多看了一眼那床上,不知为什么觉得也许这样走了也好,至少在妻儿面前保留了以往的威严。只是她再被拘于内宅,也明白魏家现在还离不开他。

暗暗摇了摇头,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随着众人来到了外间。

正院的上房显然比其它院子的上房大了许多。虽都是一中堂并左右各一次间一稍间的结构,但是稍间却大到足以用屏风隔出里外两间,不过到底比不得一整间来得大,外间屋子有了窗头炕,便不能像二房外间一样再设一套圆桌。就现在七八个人在这里一站。都有些挨肩叠背的样子了。

孔颜看了一眼陈氏座旁的炕上,深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走到魏康身侧侍立。

行伍之人五感敏觉,瞬即听到有紊乱的声息传来。魏康微微回首一瞥,见孔颜苍白的脸上竟有一层细密的薄汗从额头沁出,他目光一凝,略思忖了一下。旋即默声走了出去。

孔颜甫一站住,不想魏康就走了出去,不由同众人一起纳罕的看去。

未几,门帘一挑,魏康复又进屋。手中却多一把从中堂抬来的红木雕漆椅,椅子上除了原有的一块大红洒花椅搭。还有一个竹报平安鎏金手炉。

孔颜一眼就认出了,正是她留在中堂的手炉。

又是搬了椅子,又是拿了手炉,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向严肃刻板的魏康会注意到这茬,更没想到还更下细地拿了手炉。一时不觉生出意外来。

魏湛一双相似陈氏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哂笑,随即无声冷哼地撇过头去。

一番动作虽无声息,却也一目了然。

魏康只视若无睹的走到孔颜身边,放下椅子语态稀松平常道:“你有着身子,不宜久站和受寒。这炉子里,我让英子重新添了炭火,热气倒是够。”说罢,似未见孔颜眼中的诧异,坦然侍立大房夫妻下首默声不语,只是眉头却不着痕迹的一皱。

孔颜看着魏康的一派动作,心下只觉不可思议,待听到魏康的吩咐,也犹自难以回神。她委实把自去沙州侍疾以来,越发习惯有人伺候的魏康,和眼前这一番举动的人难以看作一人。

付氏推着魏成立在轮椅后,目光斜着看去,将孔颜的发怔尽收眼底,想着大寒那日魏康对孔颜的一力维护,目光不禁一暗,却是出声提醒道:“二弟妹还怀着身子,这都有五更天了,真是难为一直守着,还好二弟记着了。”

孔颜闻言回神,想起刚才的愣神,不由含谢地看了一眼付氏,对魏康欠身一礼道:“累二爷费心了。”说完,捂着手炉在椅子上坐下。

她本是疲乏,人有些精力不支,说起话来不免气虚,听起来越发轻声细语,加以魏康的下细作为,看着二人这样一坐一站的相依一起,落在他人眼里倒是很有几分相敬如宾。

孔欣看了一眼身旁的魏湛,喉间顿时只觉卡住了一般,她只忍耐着低下头去。

李燕飞看着数月前再熟悉不过的一幕,如今却久远地仿佛上一世般,她转头去看从小到大默念在心的人,形削立骨的脸上不觉泛起冰冷微笑,既然抓不住这一头,总要占了另一头才是,不然这倘大的魏府她该如何立足?遂愁眉道:“二嫂有二哥体恤着,想来是不会有事的,就不知道我堂妹她今晚可过的…”一语未完,拿出绢帕捂住哭声。

李玉娘为了魏康和孔颜两口子,不仅搭了名声,更折了大半条命,李燕飞与之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堂姐妹,这样一席话来虽有为李玉娘抱不平之意,但到底是情有可原。

魏湛本为父焦心,见李燕飞这一哭哭啼啼,心里更是烦躁,正要一声呵斥了过去。忽而又念及李家在军中的声望,双拳一握,任了李燕飞去哭。

陈氏却是明显地不悦道:“行了,等你父亲醒了。你过去看就是了。”

自嫁进魏府,李燕飞多受陈氏维护,何尝被这样当场下个脸?她脸上登时一红,但到底也知现在是紧要关头,也只咬着唇不再出声。

陈氏训斥的时候,一直闭着双眼,听到李燕飞的声音下去了,她沉默了一下,摈弃心头的复杂,漠然说道:“大孔氏。李小姐是为你们夫妻二人受伤的,有闲了你们夫妻就多去客院看看。”

一语下来,半分没有李玉娘可气运不济的意思,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就让他们去看。

魏康沉默闭眼,方才在中堂的最后一丝莫名感触终归烟消云散。

看来陈氏和李燕飞有意让李玉娘给魏康做二房。只是就算李玉娘真顺利的成了魏康的二房,难道就能让魏湛承袭了节度使之位?

无论是贵妾还是良妾,乃至贱妾,虽有等级之分,可在她看来皆是一样。

她不认为一个贵妾能有如此大作用,而她更难以理解陈氏为何如此作为,无论之间有多少解不开的结。他们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

孔颜心念翻转间,不由抬头看了一眼魏康,口中却轻声应道:“是,母亲。”

如此一事揭过,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大家沉默地等待一个时辰后的忧与喜。

不知是担惊受怕了一夜太累了。这一坐到椅子上,又有暖烘烘地手炉暖煨在怀中,没过多久不觉困乏袭来,连着一室的血腥味也忽略不觉,只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

这样一时困得头垂下去。一时又一个激灵强睁开眼,此般反反复复不知几个来回,屋子里突然响起呜呜咽咽的哭声。

孔颜猛地瞪大眼睛清,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外间,她扭头一看,只见里间屋子里灯光灿烂,在屏风外可看到人影幢幢。她脑子里一懵,怔怔地往窗外看去,有青灰色的天光透入,估摸着该是卯时了。

那岂不是一个时辰后了!?

再一听这悲悲戚戚的哭声,难道人没有醒过来!

一念闪过,孔颜骤然起身,疾步奔到里间。

众人依旧把床围住,倒是陈氏站在屋中,默然地望着众人背影。

她不明所以,刚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张、沈两位大夫,想从中看出一些情况的时候,陈氏全身一震,僵直了一下,然后突然上前,从人丛中挤了进去,她本以为陈氏会握住魏光雄的手哭唤,却只立在床头,静默良久,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魏光雄!”

声落,只见魏光雄依旧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眼睛睁着望着床顶,双唇微微翕合,一点反应也没给陈氏。

孔颜一看之下,只觉心口嘭嘭一跳,魏光雄还有气儿,可是这人还有意识么?

惊讶不过一瞬,只见陈氏身子一歪,竟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一下子,全屋子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唯独魏光雄双眼呆滞无神地盯着床顶。

谁也没有想到,一剂药强行挽救了魏光雄的生命,却只换回了一个无神无魂的活死人,连中风之人也不如。然而,元德十六年正月初二一早,凉州上下官员都得到消息,河西节度使魏光雄中风在床,谢绝拜谒。

只是人到尽头,再是强行挽留和隐瞒得当也于事无补,端午后的一个炎炎下午,这个传奇了一生,从一个贫农赤子一跃成为河西霸主的魏光雄,终于无声无息地走了。

第九十一章 身后

这一天至端午已经过去了十数日,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热得没边,孔颜也早就乳//涨腹高,到了瓜熟蒂落,准备生产的时候了。

冯嬷嬷是生育过的人,知道女子生产的凶险不下于走一遭鬼门关,又见是魏府事故频发,早在一个月前,就找了凉州当地的稳婆随时伺候着,却还不放心,又差人去请了京中有名的稳婆和医女过来,只求万无一失。

这样一应俱全,只待孔颜发动,一举得男。

孔颜从肚子有八个月大后,便是眉低眼慢,整日恹恹无神。听得医嘱女子怀孕九个月左右,孩子随时可能出生,她也盼着自己能早一日发动。不计较多少能给她减轻孕期的难受,而是若能抢在孩子祖父告殂前生下来,孩子也能避开在丧期降生的忌讳。

可世间之事哪有样样占齐的道理。

彼时还无人发现正院上房的状况,孔颜正大腹便便的坐在南窗炕下,让冯嬷嬷就了一个小杌子陪坐脚踏边闲话家常。

一时说到侍疾的事上,孔颜和冯嬷嬷都不觉沉默了下来,在一旁侍立打扇子的英子却忍不住说道:“少夫人您眼看就要临盆了,这天气又大,不如和大少夫人商量一下,让您侍疾的时间再调减一个时辰?”只说调减侍疾的时辰,却不敢道请免了侍疾,而且她说着话时,还充分显出了那犹豫的样子来,若不是看着孔颜那大个肚子委实焦心,她也不敢在这个当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孔颜正一手撑着炕几,一手垂着酸重的腰肢,就分神看英子那神情,心下都是十分了然。

眼下魏光雄是数着日子在活,节度使位子迟早要传子继承。

说来魏成应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自古以来便是选官都首要体貌丰伟,遑论身残晋大位?此外。若是寻常任何一个爵位,辉哥儿这个嫡长房嫡长孙都当为继承人,可河西七州乃大周的边镇,外有吐蕃和西突厥虎视眈眈。其节度使之位自然非一小儿可当。

如此一来,一旦魏光雄故去,继承人自然得从魏康和魏湛中二择其一。

若论官位和嫡子排序,魏康当为继承者。

然而,如今嫡长子已废,从另一面说魏康只能算贵子,便和魏湛身份相当,也就不占嫡次子的优势。再则魏康虽是官位显达,但魏湛亦有李家支持,二者可谓势均力敌。甚至虚应的朝廷官位还比不上百年望族李家的助力。是以,真细一计量却是魏康处于下风。

而随着这五个月下来的局势逐渐稳定,如今陈氏已明显站在了魏湛一边。

陈氏不同一般后宅主母,她乃是前任节度使之女,当年其父的旧部多少要给她几分颜面。更何况还做了三十余年的节度使夫人,并深受魏光雄敬重,在魏光雄无法指定继承人的情况下,陈氏是最有权力定下一任的节度使人选。

念至此处,不由再次想到陈氏在端午那日的家宴中,当着小陈氏夫妻和陈继祖夫妻道:“三郎尚是年轻,虽有两个兄长扶持。但你们一个舅,一个是姐夫,当是多为帮衬。”

陈继祖是个富贵闲人,并未在军中任职,然张光却一直居于要位,其张氏家族虽不如李、付两家显达。却也是凉州的百年大族,其族人深根军中各中下军阶。而无论任何一个地方,其风声都是从最底下之人传出。如是,只怕陈氏属意魏湛继承大位,魏成、魏康兄弟甘愿为之效力的消息早已传遍河西了。

真不知道如此劣势之下。魏康前世究竟如何夺得河西节度使之位?

还是今生因为她的涉入,所以导致种种形势皆不利魏康?

转念之间,孔颜又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一处,且自端午陈氏那一席话后,她已经不知第几次这样想了。

不过无论如何,侍疾时辰都不能减。

孔颜摇了摇头,挥去心中纷杂,顺手拿起搁在炕几上的纨扇,一手撑着腰一手轻摇纨扇道:“这些月来二爷政务繁忙少侍病榻,我又本就是侍疾时辰最少的,若再减一个时辰,二房免不得会受不孝悖礼的名声。”说到这里,她的眉眼低垂,神情在湘妃竹帘投映的斑驳光影里,如同一抹恍惚不清的日光,“夫妻一体,在二爷的一些大事我无法添些助力,但至少在后宅力所能及之处不拖累他。”

一语既出,众人一默。

冯嬷嬷和英子的犹豫踌躇便是源于这一层——丈夫在外为家奔波,妻子不说有何帮衬,却应当不予拖累。

孔颜低下头,撑在后腰的手抚上高高隆起的肚子,感觉手下有轻微的跳动,她犹如第一次发现胎动一般,心中溢满了新奇与欢喜,脸上不觉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徐徐说道:“而且他总归是孩子的嫡亲祖父,我能多侍疾一日是一日,这也算是替孩子尽孝了。”

正说着话,墙头柜上的香钟“铛”一声响,到申时了。

孔颜撑着炕笨重起身,止了今日闲话道:“好了,该到我轮值的时候了。”她说时,英子已放下手中的纨扇,赶紧和冯嬷嬷一起搀扶孔颜起身。

屋子里这一边是了下来,只有窸窸窣窣的起身声。

另一边魏康却是近日来难得的事毕,略交代了一番,也就回了府来。他本欲径直去了正院,忽又见日头差不多是孔颜去侍疾的时候,念及孔颜不日临盆,当即念头一转,掉身回了二房院子,又去东稍间换了常衫,这才走到西稍间门口,便听得孔颜道侍疾一是为了他,一是为了他的孩子,犹是想到那一句为了孩子,魏康突然极想一探孔颜的这番话究竟从何而至?

他撩开湘妃竹帘,便见孔颜抚着高隆的肚子一脸温柔笑意。

孔颜姿容绝丽,笑时素来让人惊艳,只是多与美貌有关。

天下之物,皆凡以稀为贵,美人亦如是。

当美人稀有之美见惯之后,便也成了泛泛平常。

娶孔颜进门已有一年有余,自是见惯了她的如花笑靥。那种笑是让男子为之心悦的美人笑,如今美人依旧,笑容依旧,却是神态不同。清丽而妩媚的眉眼间漾着似水温柔,在日光穿过竹帘投射的斑驳光影里,让他不觉一个恍惚,眼前情形骤然一变——只见一灯如豆的陋室之中,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穿针引线,不时低头目视一笑,眼中尽是慈母笑意。

那一眼,那一笑,那一份神态,都那样的如出一辙。

这样一看之下。不由略有一怔,这是因了孩子才有的改变?

一念即转,恍惚也只允许一瞬之内,他目光随之往下一移,乍然见到仿佛一夕之间涨起的肚子。他这才实实在在地一怔,目光惊奇地锁住孔颜的肚子上,下一刻却见孔颜要挺着肚子站起,看得人一阵心惊,不由一个箭步跨进了屋。

英子正对门口站,她立即看到一身家常青衫的魏康,不由惊呼出声:“二爷!”声音里尽管掩饰的很好。却仍有一丝的意外。

孔颜与冯嬷嬷也是意外,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会是这般,委实是近来魏康兄弟三人忙得常不见影。而且说来她和魏康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可愣是整日整日的碰不到面,上次见到人还是在半月前的端午上,并且只是匆匆地一顿饭时间。当下是大白天。又非重要之日,突然见到魏康,这让她如何不惊讶?

孔颜愣了一下,才忙不迭问道:“二爷,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语气里带着一丝对意外之事的揣测与不安。

魏康冲动跨进屋子的一霎,他已回神,听得孔颜的语声里的忧切,想起孔颜刚才的神态话语,再看她胀气一般的大肚便便,不觉放缓声音道:“从今日起,我随后几日都会在府里。”他本是带了些许安慰之意的说话,却话一出口,脸上不觉添了几许凝重。

孔颜听魏康的解释,在看他那脸上神色,心下只暗道一声不好,口中便脱口说道:“可是张大夫他说了…”话没说完,反应过来,不觉止声。

看出孔颜的顾忌,魏康走了进来道:“恩。张大夫昨日差人给我回禀了,就这两日。”他说着话,人已背对了众人,独自望着窗柩上投了一室阴凉的香妃竹帘,声音不见一丝的起伏又道:“你不必顾忌,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魏康说完,室内一静,冯嬷嬷和英子齐刷刷的跪下。

孔颜身子不便,只能撑着腰立在屋中,她深深吁了口气道:“这几日,妾身会一直守在正院的。”

话音一落,魏康骤然转身,临时改主意道:“不用,今日再去一次,后面两日你便留在院子里。”说这话时,目光不由看向孔颜胀得厉害的肚子,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皱。

“二爷!?”孔颜一讶。若真是这两日,那便是最关键之时,她身为儿媳怎能缺席?

魏康不予解释,只道:“好了,先去正院吧。”

深知魏康决定之事难以驳论,如是孔颜只得压下一肚子疑惑,坐上肩舆与魏康去了正院。

许是日值午后,日头正是毒辣,正院廊檐下并无人烟,只有光秃秃的院坝被晒得似冒起了白烟,和墙角的夏蝉不知疲惫的叫着。

他们一路通行无阻,进了上房,才见当值的婢女三三两两的倚墙打盹。

魏康冷笑一声,兀自直奔病榻,只见魏光雄脸上发黑,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他闭了闭眼,伸手往鼻息一探,再往其手上一摸,静默片刻,孔颜听到魏康的声音暗哑得不辨情绪道:“备后事。”

孔颜大震,连退一步,被随同而来的英子扶住。

她捂住口,难以置信魏光雄走了竟无人发现。

元德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戎马半生的河西节度使,在无一人发现中悄然离世。

第九十二章 惊变(上)

天好热,没有一丝风。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正院上房中堂外,黑鸦鸦站满了人,他们是以魏康为首的众位军官和少数精兵。在正院外,无法计数的军士正陆续就位,如黑色铁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虽然人数众多,整个正院却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色都肃穆凝重。

魏康一身白色布衣,披发立在廊庑上,漠然看着阶下被封嘴受杖责的十五下人,神情冰冷如寒铁。

中堂大厅内,因着丧事之物一应毕备,灵座很快搭起。几筵上,灵牌、祭文、供果、香炉、油灯、白蜡等设置得当。魏光雄的灵柩也已抬至当地中央,只待魏光雄在西稍间病床上濯身袭尸后,搬入棺椁。

男女有别,又有身孕,不便留于病榻旁。孔颜在正院换上了宝珠疾奔送来的青缣丧衣,又去了髻上的钗饰,就一直呆在堂中了。

堂内不热,入冬就用铁钎从河西河中凿的冰块,已从地窖抬出,置放在堂中的每个角落,不断融化的冰块沁出丝丝凉爽。只是中堂大门倾敞,血腥味从堂外弥漫进来,加以蒸腾在空气中的热浪,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道可是这样的气氛太过沉闷压抑,已满两岁的辉哥儿“哇”地一声大哭。

许是将要为人母了,对稚嫩的孩童总不由心生亲近与怜惜,听到辉哥儿嚎啕大哭,孔颜下意识地扶腰上前。

将将迈出一步,付氏已立马抱住辉哥儿,将他的哭声紧搂怀中,神色戒备地看着她。与此之时,一左一右立在付氏身边的大房姐妹,见孔颜似要过来,当下如惊弓之鸟半藏在付氏身后,脸上是一样的惊惧之色。

孔颜脚步一滞。伸在半空的右手重新落回英子的搀扶中,然后左手继续扶着腰退后到原地,与付氏母子四人泾渭分明的各立一边。不过想到付氏本带一子两女过来陪她,却被魏康一并拘在了这里。她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大嫂,侄儿和侄女们还小,见杖责下人总归不好。不如先带他们去东屋呆一会儿,正好你们的丧衣已该取过来了,也能顺道给换上。”

孩子的世界总是格外的简单,见她们的二婶还是一贯的轻声细语,年仅九岁的二姐儿盼着母亲付氏的衣角,悄然探出头道:“二婶,我们可以回去换么?”

听到妹妹哀声乞求。大姐儿想起孔颜对她们素来和悦,不由也心存了一丝希冀,跟着探出了头,一脸祈求的望着孔颜。

看着姐妹俩殷殷望来的目光,孔颜扶腰的左手轻轻抚上高隆的肚子。似乎这样可以让她面对孩子的纯净目光,然后语气平常的拒绝道:“外面天热,何苦再跑一趟呢?”说到这里,到底垂下了目光,方冷漠道:“若不想进东次间,那就呆在这里吧!”

孩子最是敏感,何况还是本就心性敏感的女孩子。姐妹俩一下听出了孔颜的冷淡,再一联想堂外那面容冷酷的众军士,当场吓得半藏到了付氏身后,又是一脸惊惧而戒备的看着孔颜。

感觉到一双女儿传来的颤抖,付氏心下又沉了沉,再看了一眼侍立在外的堂叔父子。最后的一点不甘也咽回了肚中,但转念一想总归这一切暂时是二房与三房之争,她终是接受了孔颜的示好道:“还是二弟妹想的周全,那我先带孩子去东屋等换丧衣了。”

孔颜闻言心下一松,堂外迅疾而至的众军士已说明了一切。

正如来时说对冯嬷嬷和英子闲话的。夫妻一体,现在魏康都走到了这个地步,她无论为了自己,还是腹中的孩子,都只有顺着魏康的脚步走下去。

付氏能平和接受了魏康的兵谏,她们也不用撕破了脸,魏康兵谏的成功性也能多增加了一分。

然而,一口气还未松完,只见堂外李燕飞、李玉娘两堂姐妹,被一列军士一前一后押进院子。

李燕飞正在客院看李玉娘,冷不丁被七八个军士“请”出来,心下已有不好预感,待见正院外如铜墙铁壁驻守的军士,她一个将门千金还有什么不明?每往正院上房走近一步,心下便是猛沉一分,沉默走至正院第二进的院坝里,看见魏康身侧站立的一四十开外并一二十出头、面容相似仿若父子的一对军士,她神情一愕,“三堂叔?二堂兄?”难以置信的声音刚说到这,声音陡然变得怒不可遏,“你们怎么在这!?”

正是午后时分,四下一片沉寂,李燕飞震怒的声音清楚传入堂中。

孔颜不由一讶,追随魏康的这批军士竟然有李家人!?

可李家人分明是支持魏湛继位,魏康究竟是如何策反了李家人?又是何时联系了李家的人?

一个又一个疑云在脑中横生,半个时辰前被强压下的惊疑,也在此刻一齐撞击而来。

甚至刚才对付氏母子的威胁,她恍惚意识到,若是换做以前她不会这样的。

这一瞬间,孔颜只感脑中嗡的一响,在这一年来的许多认知顷刻颠覆,她仿佛掉入一张铺天盖地的迷网,在不知不觉间沿着一条既定的轨迹前行。而眼前立在堂外廊庑上的魏康,她亦生出一种奇妙的陌生感来。

不过无论陌生与否,还是能否探清这些,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魏康对节度使之位早有图谋,不然这些军士如何迅疾而至?只怕他们早已埋伏在魏府四周,只待伺机而动。

想到魏康不动声色的拥兵自重,更行兵谏大胆图谋节度使之位,孔颜不觉生出几分急单。正目光逐渐防备的看着魏康,不妨魏康突然回头,吩咐她道:“公爹重病,李氏侍疾不诚,你身为兄嫂,暂代为处理吧。”

虽然不知魏康何时建了如此势力,却知当着一众追随的部下面前,尤其这中还有李氏族人,来惩戒身为弟媳的李燕飞委实不妥,孔颜当下从善如流应“是”。

李燕飞却是闻声一震,似这才注意到魏康一身孝服,她捂嘴倒吸口气,“父亲他走了?”话音落下,脸上一阵惨白。

一旁的李玉娘似不忍见堂姐含冤莫白,她深吸口气,鼓足勇气辩解道:“堂姐她并非侍孝不诚,而是听禀小女子伤势反复,才临时离开。”声音里带着颤抖,似有害怕却不得不言。

魏康置若罔闻,只是漠声吩咐道:“送李少夫人进内堂,余下吊唁者在外堂即可。”

第九十三章 惊变(中)

前朝唐人重礼,吊唁之礼谓曰:“平生非至亲者,未尝升堂入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