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成直勾勾地看着堂外,目光随着魏康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一分一分地黑沉了下去。

眸黑如夜,已是二更天了。

夜西北风一吹,白日的蒸人暑气已不知踪影,风息中尽是深秋的萧瑟凉意。

孔颜神智已在痛楚中迷失,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魏康冷峻的轮廓在眼前晃动。

夜风徐徐,吹来了一丝凉意,亦吹醒了一丝清醒,让却悲凉的感到身体的残败。

孔颜害怕了,从未过的恐惧席卷全身,脑海里盘踞的都是母亲为生她而早逝。

她不愿想起母亲难产早逝的伤痛,可是她清楚地感觉到腹痛的不正常,她这次只怕凶多吉少了,可她怎能让孩子就此夭折?孔颜竭力最后一丝清明,拼尽力气道:“若有不测,一定要保孩子!”

最后一字迸出口中,孔颜努力睁大双眼,看见魏康一脸的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太多不可能出现在魏康脸上的神情,不过他应该是听见了吧?

念头闪过,孔颜不再强撑意识,也无力再强撑下去,她任自己陷入黑暗中。

 

第九十六章 平安

当黑暗渐渐隐去,天地间俱是一片苍茫血色,哗啦哗啦的鲜血如洪流一般涌来,淹没一切。

她仿佛就此堕入了血腥的炼狱中,到处都是血,猩红,刺鼻。

她的手、脚、腿…全身上下,似乎都有鲜血汩汩流出,不然怎么会这般痛楚煎熬?

身上的骨节仿佛胀开了,咯吱咯吱地一节节碎裂,疼痛传遍了四肢百骸。

正疼得无以复加,舌尖突然传来辛涩的苦味,有苦汁源源不断地从喉间流入,难受得她呛咳起来。

“太好了!少夫人终于有反映了!继续灌药!”惊喜若狂的女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飘渺无影。

终于有其他声音了,她抓住这一丝声音奋力追去,无尽的追逐后,依旧是满目的红,就像五月的石榴花,红彤彤似火焰一般。只是石榴花是多子多福、富贵满堂的象征,哪里是血腥这等秽气可比?

便是花冠之王牡丹,在冯嬷嬷的眼里,怕也不如石榴花来得吉祥喜庆。尤其是在今年这月,冯嬷嬷一早就添了石榴花摆在屋子里,满心盼着她讨此吉兆一举得男。

意识转到这里,神智骤然清明,刹那想起所有。

孔颜大汗淋漓,嘶声力竭叫道:“不!孩子!”

拼尽全力一声落下,让疼痛折磨了一整夜的神智再次麻木下去,本以为就这般彻底地被痛席卷所有,一道洪亮的婴孩哭声却在这时响起。

是错觉么?

虽然不敢相信,但这一声稚嫩哭啼,却仿佛有无尽的力量,它哭啼一声,她迈出一步,一声声一步步,牵引着她走出血腥炼狱,然后竟睁开眼了——眼前灯光刺目。白衣人影幢幢,视线一片模糊,一时谁也不知。

孔颜满心的焦急,顾不得精疲力尽。周身的疼痛乏力,她念念不住道:“孩子?我的孩子呢?”语声含糊如细蚊,几欲声低不可闻,嗓子却灼痛得不似自己的一样。

冯嬷嬷泪如雨下,声音颤抖得厉害,“小公子是足月生的,可好着呢…只是小姐差点…就和夫人…”她没有说下去,话还有些语无伦次,甚至连称呼错了也不知。

孔颜亦全无所觉,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三个字——小公子。

尔后反应过来。是儿子,竟是儿子,她的儿子!

在这一瞬间,痛楚煎熬归于平静,心中只是百感交集。忍不住地落下泪来。

同时也愈加的牵挂,全然不顾身体状况,孔颜挣扎着看孩子,脸上尽是虚弱苍白。

冯嬷嬷看得心疼,忙揩泪从脚踏上跪了起来,在稳婆手里抱过一个红色的襁褓,她重新跪到了红木雕漆脚踏上。轻手轻脚将襁褓递到孔颜跟前。

孔颜一丝力气儿也没有,手臂颤巍巍地抬不起来,只能目光灼热的凝望过去。

五月的天正是夏热,不过凉州昼热夜冷,襁褓是有夹层的红缎,面上用金线织了如意云纹。将小小的婴孩包覆其中。

真的是好小的一个婴孩,脸儿似乎还没她手掌大,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眼睛尚未睁开,五官都小在一团了。身上看不出父母的任何影子。

冯嬷嬷却满面笑容道:“少夫人看看,小公子的眉眼多像您呀!”这话一出口,全屋子人都凑过来说像,不过到底是一个男孩子,魏康现在的身份又不同了,冯嬷嬷很快转了话道:“不愧是将门虎子,精神头儿和二爷像极了,一看就是个当将军的样子。”全屋子产婆、医女、英子等她们一共七八个人齐声附和。

许是母亲都喜欢听夸孩子的话,那襁褓中小小的一个人儿,虽是看不出像谁不像谁,但望着那皱皱的小脸,孔颜只觉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涌遍全身,心软得一塌糊涂,此时说什么她只会点头,何况都是一番吉利讨喜的话?

只是小东西似乎嫌耳边嗡嗡吵闹,那小嘴巴一咧,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英子这样的小妮子吓了一跳。

孔颜也无措的望向冯嬷嬷,她动了动唇刚要说话,冯嬷嬷手就往襁褓里一摸,见干干爽爽的没有异物,便微笑道:“小公子长得壮实,估计这会是饿了吧。”说罢转头让了乳母上前。

乳母素娘有二十五六上下,很端厚温良的样子,是王大亲兄弟的媳妇。不过当初选乳母的时候,并没有因着是魏康荐的,就直接留用。而是让和冯嬷嬷找的两人一起留在二房,暗中留意了两三个月,又突然让素娘带了她的孩子来看一下。后见她九岁大的长子,虽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夹袍,但袖口十分的干净,手指甲也修得整整齐齐,不见小男孩淘气后的污迹。看着这些小小的细节,知道素娘是一个贤淑的人,这才最后决定留下素娘。

如此谨慎小心,实在是这一年事故频发,以往又听过京中有不少显爵人家孩子早夭的传闻,是以她不得不防一个不慎引狼入室、酿成祸端。

不过现在看来却是值当——素娘遵了冯嬷嬷的话,按了这两月多来学的规矩,踮脚悄步徐行上前,然后向她欠身一礼,行举间虽还带有些许生涩,但抱孩子的动作却是极为熟练,在怀中几个轻轻拍抚的动作,便轻而易举的让孩子止了哭声。

小东西真是有奶便是娘,落到素娘的怀里没一会儿,小脸已蹭蹭地往素娘胸口拱去。

凉州地处边疆,民风强悍开放,但女子的衣式却比京城保守,即使炎炎夏日也不穿袒领服,素娘自不习惯在众人面前敞开衣襟。

冯嬷嬷看出素娘的窘状,回头又见孔颜人虽是虚弱,眼睛却干巴巴的望着孩子,忍不住低头抿嘴一笑,口中却道:“小公子真是好记性,刚生那会看他哭得都要掀了屋顶,便给他嗅了嗅味儿,没想到这就记上了!”说着对素娘罢手道:“素娘你旁去喂小公子吧。”

素娘如蒙大赦,抱着孩子暂避到了屏风后的外间。

孔颜却是舍不得,灼热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孩子,直到素娘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她才体弱力竭的闭上眼。

冯嬷嬷目光又落在孔颜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上,想起方才的凶险,她跪坐在脚踏上,怜爱地捋去孔颜额际上汗湿的碎发,心有余悸的宽慰道:“都过去了,您和小公子都好着呢,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还有二爷对您真是好,虽说没有一直守着您,可…二爷说大人孩子都保,又让了张大夫驻守…全耐张大夫医术高明…”

是呀,孩子平安的出世了,她也没有撒手人寰,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孔颜在枕边虚弱的微微一笑,眼角有劫后余生的泪涌出,只是再无力睁开眼了,她在冯嬷嬷絮絮的话语中疲乏却又安心的睡去了。

第九十七章 请脉

孕妇产后体弱是常态,孔颜又无故见血早产,几经生死挣扎才宁帖,身体受多重大创之下,这一觉不免睡得极沉,醒来已不知天光几许。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应是白日,有光线从外间的窗户一直逶迤进轻薄透气的蛟绡纱屏风,里间屋子里透着青灰色的天光,阴凉一片。

隔着低垂的翠绡床幔,见挨在屏风的地方竖放了一张红木雕花婴床,冯嬷嬷搬了外间的束腰圆凳坐在旁,怀里抱着一个针线篓子,一眼望去,针线是一件大红肚/兜,很小一件,想来是给孩子做的。英子和宝珠不在,只有素娘陪坐在婴床的另一边,手上拿着一把纨扇不时打两下,眼睛一直留意婴床的动静。室内一片静谧,和乐融融。孔颜看到,不知为何,只觉心酸,应是一觉睡足有了精神,比起生产那日短暂清醒,更体会到眼前的不易,不觉轻轻拨动床幔痴望不语——她可以借这婴床围栏空隙,看见躺着一个大红色的襁褓。

这时,英子和宝珠悄无声息地踮脚进来。

宝珠眼尖,甫一进屋便见孔颜醒了,当下惊喜叫道:“少夫人醒了!”

听这一惊一喜的声音,便知睡了许久。

这才想着,冯嬷嬷已把针线篓子往身下的圆凳一放,笑吟吟地走过来道:“少夫人这觉可睡得好,足有一天一夜。”她虽是泰然自若的微笑着,然而声音里似乎还带了一点颤音,亲近的人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惊喜。

看来她酣睡的一天一夜,是让身边的人都着急了。

孔颜不禁再从为生产那日的煎熬心一紧,随之便要坐起来已示大好,却不想原以为一觉睡足了精神,却刚一坐起来,便是有一阵头晕目眩,身上软绵绵的乏力。

冯嬷嬷年纪三十过半。正是中年妇人手脚最麻利的时候,她一把撩开床幔,眼疾手快的扶住孔颜道:“少夫人,你这一天一夜没滴水未进。哪有什么力气?厨房里一直备了吃食,先用些回点力气,也才好抱小公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珠拿了大引枕给孔颜靠在床头,又让英子去备盥漱、进食等事儿。

孔颜醒来最想的就是只看了一眼的孩子,听到能亲手抱一下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当下什么也不说,只侧首望着婴床,任冯嬷嬷她们服侍自己盥漱,然后进食。

许是饿了好些时候,又急于抱一下孩子。一口一口就着冯嬷嬷喂来的燕窝粥,竟吃得胃口大开,不过待一碗下去,感觉身上有劲了,虽仍是意犹未尽。却也不让再添食,忙叫了守在婴床旁的素娘道:“孩子可醒了?抱过来吧!”

素娘应声而行。

冯嬷嬷转身放了碗勺,一回身就见孔颜这样急切,她忽然有个莫名的感触,心想,夫人颜氏当年托孤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小小的一个女婴交到了她怀里,转眼之间,女婴都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时间是这样容易过去,不要几年自己就四十了,孔颜的日子却还长着,自己又还能守到几时?

到时魏康位高权重。又是世袭将门之家,孔颜真唯有一子傍身,这以后的日子如何容易?

冯嬷嬷这样一想,不由生出一腔愁绪。

好在念及坐月子是大事,悒郁掉泪一类不宜有。遂片刻的工夫,冯嬷嬷已重新笑道:“本来少夫人要静养,小公子该另安置了屋,不过知道少夫人醒来见不着小公子准要着急,现在看来倒是对了。”待见孔颜看着孩子迟迟不接手,转念就顺着话继续道:“不过也耐小公子懂事,从昨儿到今笼共没哭几回,也就不担心吵着您了。”

听冯嬷嬷闲话家常,这孩子是不易哭闹的,也不怕吵醒了让睡眠,孔颜强定了定心神,小心地接过孩子来。却刚战战兢兢地一入手,她人瞬时僵住,真是小小的一个人儿,软得像是没骨头一般,身子软糯得不可思议,好似轻轻地一个用力,便能将孩子给折裂了。

孔颜唬了一跳,抱着孩子不敢动弹,目光求救的看向冯嬷嬷,神色不知如何是好。

冯嬷嬷看得一笑道:“小孩子身子软正常,只要抱得动作对便是,少夫人您不是早练过抱孩子的动作么?现在这样就是对的,没事!”说是给素娘递了一个眼神,素娘倒也是灵性的人,随即会意的从旁附和。

听得再三保证,孔颜这才大着胆子搂入怀中,目光怜爱却又怔愣地看着他。

这就是她期盼了两百多个日夜的孩子么?

似乎和生出那日短暂一见不同了,圆圆的一张脸儿上,皮肤还有些微皱,肤色却已褪了些红,深粉润泽的小样子,加以糊了一口涎水的小嘴,亮晶晶的一片,随着呼吸一张一翕。看上仍是小不点一个,却透着新生命的勃勃生机,没有因为意外的出世有任何不足之状。看到这里,孔颜忍不住深深闭眼,满腹无以言语的庆幸,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到实处,喉头却哽噎得难受,心口仿佛在这一刻被溢满,又酸又涩,止不住要落下泪来。

世上大约真有母子连心一说吧,正满心感触的时候,那水亮的小嘴嚅动了两下,一个透明的水泡骤然一闪,紧闭的眼睛便耷拉着半睁开来。

孔颜一惊,低呼道:“他睁眼了!”

一声之下,尚未看清眼皮子的单双,小东西似不习惯突然的明亮,或是还犹在酣睡之中,本能地又闭了眼睛,其后便无论孔颜如何盯着瞧,他也一丝反应也无,孔颜却是体弱的双臂发颤。

冯嬷嬷一眼瞧见道:“今早老爷出殡,小公子被二爷抱上一起送殡到府门,那里又敲锣打鼓,又爆竹不停,小公子准是累了。少夫人不如等小公子醒了再抱?”

孔颜闻言顾不得力乏,只念及魏光雄的丧期。

大周以孝治天下,时人亦重孝道,若孩子的生期撞上嫡亲祖父的丧期,孩子终其一生只能过祖父忌日,而无生辰,乃至背上孤煞恶名。更有甚者,被族人视为不详禁忌。

她便是这样一例,当年颜氏生下她一月后体虚早逝,是以早年她一直备有克母之名,以至于她至今未回过东北曲阜城孔氏祖宅。

固然母亲颜氏的早逝与她有关,可日子已错开了整整一月,她尚且被如此对待。遑论孩子的生期就是嫡亲祖父的丧期!

看着一无所知酣睡的小东西,孔颜脸色骤然一白,愧疚油然而生。

冯嬷嬷看了一眼孔颜忽然凝重的神色,心下明白孔颜所想,她立在床头轻吁了口气,庆幸道:“刚好错开一日,小公子是生在子时后的!”

子时之后,也就是孩子的生期在第二日,已经避开了魏光雄的死期了。

孔颜心下不由一松,这才感到抱了一阵委实无力,不舍地听劝让素娘接手,目光却随之跟了过去,只是怜爱之色一分分加深时,眼底也越来越深沉了下去。

那日之前她才请了平安脉,十分明确地被告知一切康泰,如此又怎会无故小产见红!?

想到那日仿佛身在炼狱的痛楚煎熬,还有差一点与孩子天人永隔,甚至于孩子一出生就极可能背负的恶名…这一招招一环环,岂能用意外解释?还有这之前的诸多风波,环环相扣,招招致险。

是她想得简单了,自古财帛动人心,何况滔天权势?

——脑海浮现魏康手握虎符受众跪拜之景,这样的权势如何不蛊惑人心?

若非她身在其中,却不谋其事,仍以为是在与世隔绝的茅坪庵山上!她还会屡次受难,再三累及孩子么?

太多太多,一夕之间激迸入脑,孔颜十指扣入掌心,她终于从初为人母的欣喜若狂中分出心神,让素娘抱了孩子到外间,用两人可闻的声音对冯嬷嬷道:“嬷嬷,我这次难产不是意外。”

冯嬷嬷见孔颜支了素娘出去,便心知孔颜是有话对她说,心中也已隐隐猜到了几分,不想当从孔颜口中亲耳听见,她仍不免心头一震,随即恨得咬牙切次道:“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孔颜听的讶异,“难道已所发现?”

可是她昏睡这些时候,正是灵堂吊唁之期,紧接着又要出殡,怎么在灵堂彻查此事?而且若不是她对自己身子状况了解,现在也不会怀疑见红难产有异,十有*会以为是那日受惊又久跪所致。

正讶异间,不等冯嬷嬷言语,只听下去撤碗筷的英子禀告道:“少夫人,二爷送殡回来,听闻您醒了,让张大夫为您请平安脉。”一语说完,冯嬷嬷神情一怔。

然,魏康专为孔颜延医看脉,自无可拒绝之处。

只是产房秽气之地,男子不宜进出,行伍之人更当忌讳。

待素娘抱了孩子避进里间,这便忙将屏风完全展开,封了里外间出入的过道,方才请了张大夫手握丝线,隔着整整一扇屏风看脉。

不知可是用一条丝线看脉极为少见,是寻常大夫难以掌握的看脉之法,张大夫这次看脉的时间不觉久了一些,他才拿开手中说我的丝线,隔着屏风道:“少夫人应是自幼有药膳调养,身子素好,只要静养一段时日即可恢复。”

张大夫苍老的声音不觉令人心安,正为听得身体无大碍放心之际,却听张大夫的话急转直下道:“只是到底受了大创,又用了几副狼虎之药,以后恐怕于子嗣有碍。”

第九十八章 天佑

于子嗣有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石破惊天重重砸下,屋子里顿时一寂。

女子嫁为人妇,首要延续子嗣,此外即使“三从早备,四德兼修”亦是枉然。不然,七出之无子一例由何而来?

另则,世人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魏家乃将门之家,又统率河西三十万大军,旗下各路部署将领繁多,若无血脉相连的父子兄弟,一旦战场上有所伤亡,谁来继承统率三军大任?又焉知旗下权势部署无取而代之心?是以,子嗣传承乃将门之家,尤是寒门起势、家族人丁单薄的魏家首要大事。

如今魏康又已贵为河西三军统帅,担负魏氏一族传承之责,区区一子如何能使魏家在河西统治稳固,又如何能让魏氏一族枝繁叶茂的兴旺下去?

如此一来,孔颜这个正妻若无法生育,魏康即使再爱重孔颜,为了在河西的长治久安和家族的繁衍昌盛,纳妾以延续子嗣无疑是势在必行。

以上种种都是明摆在眼前,连着冯嬷嬷一起,西里间的所有人,英子、宝珠、素娘纷纷不安地看向靠坐在床头的孔颜。

湘妃竹帘割碎的五月日光缓缓流转,屋子里静得像一潭死水,落针可闻。

孔颜静靠在床头,并非未察觉周围气氛的沉凝压抑,她只是有一些懵,当生为女子最本能的东西不复存在后,难免有些怔忪。

不过人生岂有十全者?

前世身子康泰,却无自己子嗣。

重回一世,虽失去女子本能,却感受了母子情。

如是对她而言,因有前世比较,于子嗣有碍的冲击不觉骤减,只让她越发珍惜前世今生唯一的子嗣。

心念瞬转至此,孔颜目光不禁温柔落在素娘怀中的襁褓。终于打破了一室沉默道:“张大夫,你可给孩子看过了?”话中含了一丝忧切,“按那日情形看,我应不是正常临盆。不知这可算早产?我听说早产出生的,往往带有不足之症,我的儿子可会也有一样症状?”孩子尚未取乳名,只能以“我的儿子”称之,当这话落入耳中,心中不觉一甜,只觉这样的称呼格外动听。

众人却听得齐齐一怔,谁也没有想到孔颜在闻得子嗣有碍后,竟然不是追问她可有治愈之机,而是问她的孩子是否有不足症。

张大夫敛下异色。隔着蛟绡纱屏风,在西外间侍立道:“少夫人放心,小公子出生之时,小的就为他号脉过,虽然提早了几日出生。但毕竟已是足月了,因此小公子并无早产的不足之症。”

亲耳从张大夫口中听得孩子无碍,知道冯嬷嬷当日不是为宽慰自己,因无故早产紧提着的心不由一松,如此放下这茬,孔颜想起生产那日冯嬷嬷告知的事,遂告谢寒暄道:“有劳张大夫了。还有前日也多亏张大夫出手相救。如今我还能亲手抚养孩子长大,已是不幸中万幸了。”顿了一顿,手抚上已经平坦下来的小腹,有几分不习惯的抚了一抚,道:“命中有时终需有,无时莫强求。张大夫你顺其自然为我医治即可。若能再有一男半女是意外之喜,若无也就这样吧。”

语声平缓和煦,透着一种安之若素的沉静,很难想象这样的语声出自一个尚未满十八岁的女子之口。不过一想起孔颜生产那日的凶险,众人只道孔颜是在鬼门关走了遭。方有今日的豁达。

正在为孔颜看开了松口气之际,只听西外间有人代替了张大夫道:“你能如此想就好。”

一贯的清冷低沉,这个声音是魏康!

孔颜刚认出声音,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在炕上坐下。

张大夫随之深深地躬身而立,姿态恭敬。

魏康的声音,熟悉的身影,以及张大夫的态度,不是魏康又是何人?

孔颜看着映在屏风上的人影轮廓,忍不住一讶道:“产房秽地,二爷怎么来了?”说时目光已询问地看向冯嬷嬷。

冯嬷嬷亦是讶异,魏康分明是在中堂等着消息,怎么就突然进来?疑念闪过,旋即却是一喜,以为魏康担心孔颜,这才不顾忌讳进来,便向孔颜摇了摇头。

孔颜见冯嬷嬷也不知道,只好将目光又重新看了过去。

隔出西屋里外两间的屏风是蛟绡纱糊面,蛟绡纱相传为鱼尾人身的鲛人所织丝品,传说固然不能当真,屏风上的蛟绡纱也亦非鲛人所织,却以轻薄透气彷如轻烟细雨一般,被称为蛟绡纱。

透过这样一层似细雨水幕般的屏风,能清晰看见映在屏风上的影影绰绰。

魏康看着靠坐在床头的模糊身影,念及孔颜方才闻得噩耗后首先想到了孩子,他简单回应了一句道:“我在西外间,无碍。”

孔颜闻言一悟,心想一个外间一个里间,也不算是进了产房秽地,再则那日似乎还是魏康送她进的产房。想到这里,不由念及产房素为男子忌讳,对于行伍之人更有战败之秽,而当日魏康夺权一幕还历历在目,这让她委实难以想象竟是魏康送她入地产房。

孔颜历来恩怨分明,心思甫一转至此处,她当下也不含糊道:“生产那日,全奈二爷不顾忌讳相救,若是不然…”

一语未了,想到若等下人送她回产房,不说会有延误救治之机,怕是连张大夫的救命汤药也无,毕竟张大夫虽已年过半百,但到底有男女之别,如果没有魏康的下令,一个男大夫决计不可能出现在产房,否则她的贞洁、大夫的清誉何在?

思忖到此,脑中灵光一闪,孔颜急遽一惊,一个念头陡生——确实有人害她,而且幕后之人算准的就是产房忌讳,其时又正值魏光雄的丧事,魏康若按常理是不会亲自送她入产房,更不可能让张大夫来看她。这样一来,只怕就真是一尸两命了…

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孔颜不敢深想下去,她希望这都是臆测。

若幕后之人连魏康的反应都算计了,这人的城府该有多么深?遑论针对的人还是自己。还有魏康可知她是被害早产?

一念闪过诸多,孔颜一时竟忘了言语。

众人见孔颜说到这里突然失语,只道是对生产那日的凶险心有余悸,屋子里不觉又是一阵沉默。

魏康亦是想起那日的凶险,他隔着屏风看了一眼抱在素娘怀中的襁褓,眼中不觉一暖,暂敛起初的打算道:“无需再多想,你和孩子平安即可。”淡淡安慰一句,言归正传道:“今日我来是告知你一声,丧事期间一切从简,明日孩子的洗三命名礼就取消吧,周岁时再办一场宴请便是。不过名字我已取好,就叫天佑,魏天佑。”

 

第九十九章 上京

“天佑?”满腹心绪在听到孩子的名字时顷刻消弭,孔颜的心神不觉已顺着魏康转了开来道:“是哪个‘佑’?”天祐是前朝唐昭宗李晔的年号,若取天“祐”未免有不臣之心,如是应该是庇佑的佑吧。

见孔颜转了心思,魏康“恩”了一声,起身沉吟道:“庇佑之佑。《周易?大有》: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孔颜自幼也是熟读经史子集,在魏康吟出“天佑”出处时,她亦想到《周易?大有》,不过此选“天佑”之意,乃是“得之上天庇佑,一切万事大吉”,可一想到魏康的行事,似乎不是神佛信奉者,遂当下否定此念,却没想到魏康竟真取至此处。

孔颜闻之一讶,众人亦是一怔,各自不约想到三日前魏康的不顾忌讳,再加以今日为孩子取名的愿天佑之,做过父母的张大夫、冯嬷嬷、素娘当下由己推彼,心下有了几分了然。

这一份了然之下,不说冯嬷嬷如何高兴,素娘又对二人的夫妻之情有了怎样看法,张大夫却是另有一番了悟,心想:二爷让自己据以实告病情的初衷怕是已改,看来小公子这个嫡长子在二爷心中分量不轻。

孔颜不知道众人这一刹间各自所想,她微微讶异了一下,随之却转念又一想,她能重活一世,何尝不是天佑?因上苍施恩重回一世,她方得天佑一子,世上也才有天佑。这样看来,天佑一名,倒是贴切。

想通之后,孔颜心里默默念道:“天佑,天佑,我的小天佑。”

如此数声之后,不觉已添喜欢,她也不吝啬地赞道:“二爷取的名字很好。其实‘自天佑之’中的‘自’还可看做‘自己’。”目光不经意地看向还在酣睡的小天佑,“有天之庇佑。加以他自佑之,道是天人合一,大成也。”说罢不觉莞尔,以往总见一些父母盼子女成龙成凤。如今她不过随口一说,以给了魏康的面子,不想也这样说了起来,看来天下为父母者总是一样。

如此一语说完,孔颜不觉又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与新奇之中。

魏康听着孔颜这一番对天佑之名的解读,却是狭长的黑眸骤然一凛,瞬间凝结在孔颜映在屏风上的身影,似要穿过屏风上的蛟绡纱一直看向孔颜,漆黑的眸底逐一掠过意外和探究之色,口中却不为此改口。只就了孔颜第一句话的称赞道:“这名确实不错,孩子以后就叫天佑,有天佑之。”说到这里,想起孔颜生产那日的乞求,还有今日闻得噩耗后的话。他沉默了须臾,还是道出了天佑之名最根本的意思,“他自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