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颜没有发现魏康话中的沉默,她只听见魏康的自夸自言,不由讶异地张了张口,待见屏风上负手而立、一本正经的颀长身影,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望向屏风上身影的目光有几许不可思议。

魏康一向寡言少语,孔颜素来也只同身边人闲话家常,二人这般一起不免多是沉默,一如此时。

魏康见孔颜无语回应,他也不多再寒暄,接着言归正传道:“名字就这样吧!好了。另外给父亲烧过头七之后,我会上京一趟接受朝廷敕封,若无意外,我会尽量赶在烧末七前回来。”

孔颜心下明白,大周节度使交替。除了上任遗命外,还需得进京面圣,方是为名正言顺。不过她即使再少涉及朝政,也多少知道朝廷对节度使一贯是既要用之又要防之,以致众节度使多不愿上京,毕竟稍有不慎便是有去无回。可新任节度使若不上京受职,朝廷即可视之谋反,完全可以扶持其亲属或部下取而代之。

是以,魏康这趟上京,即使危险重重,已是势在必行。

到底是小天佑的生身之父,又与她母子安危息息相关,更何况还有生产那日的救命之恩,因此即使有前世的记忆、知道魏康十有*会平安归来,还是不由嘱咐道:“此行路途多劫,还望二爷多加小心。”话虽对魏康在说,但余光一直留意着小天佑的一举一动,如此看着小天佑,心里默道小天佑需要父母的相敬如宾,孔颜便咬了咬唇,回想着王氏对父亲言语时的语气道:“妾身和佑哥儿还在凉州等您。”语毕,忽然发现对除父亲以外的男子温柔软语并不难,而且她和小天佑也确实要在凉州等魏康的归来。

听着孔颜话中的忧心关切,全然一个妻子对丈夫平安的期盼,还有一旁刚出生的嫡幼子,娇妻幼子的牵挂便是如此?

魏康静静望着屏风后的模糊影像,半晌之后,他清冷的面容有了一瞬间的缓和,但待目光转向襁褓中的天佑之时,少有的柔缓神情又一分一分的冷硬起来,亦想起了今日所来的初衷,只听他道:“我这次上京,不会带王大,你若有事寻他即可。”

听到魏康提自己大伯子的名讳,素娘抱天佑的手不觉微微一颤,随即越发恭敬的垂首而立。

一语交代完,魏康念及孔颜在“天佑”一名上的洞悉,以及孔颜对此次上京的路险预测,她犹豫了一下,终是话锋一转道:“天佑的满月礼,我应该赶不回的。可你接连在宴请上出事,这一次虽万幸母子平安,却也落得子嗣艰难,而下一次是否还会如此万幸,无人可知。”

魏康刚说到这里,张大夫忍不住悄然窥向魏康,却不及一眼立马又深深低头。

孔颜却无张大夫的顾忌,她听到魏康的话中有话,立马问道:“二爷,您发现了什么?可是也察觉到了不对?”语声微厉,一个“也”字说明了一切。

魏康眼底最后的犹豫退去,一抹满意在眼中一闪而逝,口中却只漠然道:“人多杂乱,能有什么发现?你突然早产,也只会被当做操劳过度。不过,张大夫对我回禀过,你胎位稳固,即使跪地一两个时辰也无碍。”

话点到即止,魏康不予多说,此事也无从说起,早已沦为一场无头公案,他结束谈话道:“所以,满月礼究竟如何办置,你且斟酌吧。”说完本欲径直离开,不觉又想起那日孔颜的乞求,只道无论如何天佑总有一个为他甘愿舍命的母亲,遂又补充道:“走前,我会再来看你和孩子的。”说罢,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

看着魏康离开的身影,良久直到产后虚弱的疲乏袭上,魏康临走的一番话仍犹言在耳。

孔颜不舍地看了一眼被抱在素娘怀中的天佑,她无力地重新躺回被褥里,精神极是疲乏,却如何也睡不着。这样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当明白魏府的后宅不是与世无争的茅坪庵山后,她终于疲乏的睡去。

元熙十六年五月二十七日,河西前任节度使魏光雄头七次日,河西新任节度使魏康上京面圣。

第一百章 满月

六月三伏好热天。魏康走后没多久,日子便转到六月,正是孔颜坐月子的时候。

魏康那日的话犹如警钟在耳,孔颜知道为今首要养好身子,她自那日后便在西内间静心坐起月子来。

夏时月子不好坐。在酷暑燠热的天儿下,需要累日的卧床不起,连一丝风儿也见不得,甚至沐浴盥漱都不能,这对素爱整洁的孔颜来说,自是十分难受。好在孔颜年轻底子好,又有好汤好药的调养,到英子她们取伏水存起用做醋酱腌物的时候,无故难产时受伤的身子是养好了。

身子一好,精力便足,能长时守着小天佑,不时还能抱着逗趣,接下来这十余日的月子总算不那么难熬。反而因了有孩子的陪伴,让她更多的是沉浸在对生命感概中——生命如此神奇,每一天的睁眼,都能发现小天佑的变化成长,可谓是一天一个样子,而这样的神奇变化,让孔颜犹感不可思议之时,也从小天佑清澈如水的目光中,看到了即使身处漩涡与争斗之中,依然存有希望。小天佑就是她的希望。

因此小天佑的乳名,孔颜便沿用“佑”,不求他能龙章凤姿的显达于世,只祈愿他能怀揣希望喜乐一生。

如此一边静心坐月子,一边守护着她的希望。

日子便这样,一晃又半月过去,到了六月十九日,小天佑即满一月。

自前朝唐高宗龙朔二年七月,为其皇子李旦做满月礼以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平民,皆在孩子出生满一月之时举行满月礼。至今三百余年下来,满月之礼蔚然成风,已成新生儿出生以来最隆重之礼,被称之为人生的开端礼。

她的天佑洗三礼已简略不过,到了满月礼岂能再略之不过?

遑论满月之礼所庆之喜一为添丁。另则亦是最重要之喜即家有后人。

所谓家有后人,即为后继有人。天佑身份魏康的嫡长子,自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如今魏康以贵为手握三十万大军、掌控河西七州数百万民众的节度使,面对如此赫赫权势岂会不动心?便是她。每当回想起魏康接过虎符,受众人跪拜臣服的场面时,亦不由为这一份绝对权势心旌动荡。

她子嗣艰难,魏康却难保以后不会再有子嗣,当魏康的这些孩子长大之时,天佑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便成了众矢之的——经过她自怀孕以来这一连串的事故,她深刻地意识到置身其中,并非你不争便能现世安稳——既然如此,她在天佑长大到足以独当一面之前,为天佑守护好魏康继承人的位子。亦为她自己守护住一片立足之地。

所以天佑的满月之礼,不仅是庆祝他的足月之喜,更是庆祝魏家的添丁之喜,以及魏康的后继有人之喜。

只是到底还在魏光雄的七七之内,魏康尚要为之守孝三年。何况其子的一个满月之礼?又加以自那日后,陈氏已俨然不不理世事,魏康这位正主又远在京城。这般诸事之下,天佑的满月礼自然一切从简,只请了与魏家有亲的几户人家:付氏和李燕飞的娘家,小陈氏一家及其夫家,陈继祖一家并其岳家。一共五六户人家,囊括凉州上、中、下三等人家,其中陈继祖的岳家乃商户。

有了凉州上中下三等人家的代表在,孔颜认为此已足够。

不过虽然并未大肆宴请宾客,但天佑这个新人节度使嫡长子的身份,已足够让众人趋之若鹜。不到满月礼当日。近至凉州众文武官员,远至河西余下六州官员,都不一而足的送上各类贺仪。

若是以往对河西的印象还是贫瘠荒凉,当看了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一类贺仪,才发现以往对河西的认识有多么片面。同时也因着这些琳琅满目、无一不珍贵、无一不精心挑选的贺仪。冯嬷嬷她们整日都喜于言表,毕竟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即使是在纸醉金迷的京城、顶着圣人后裔的光环也从未有过。

这样的繁华之下,在满月礼前一晚,冯嬷嬷终是在无人时对她感慨道:“少夫人总算苦尽甘来了,这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这就是好日子么?

孔颜看着床头忽明忽暗的落地烛台,她心下只是默然。

许是有了前世的经历,切身尝过从云端跌下的滋味,对于河西七州百位文武官员搜肚刮肠的献礼讨好,她除了冷眼旁观,便是居安思危的警惕之心。

心里想法与众人不同,且都来源于前世之感,孔颜不足与旁人道哉,即使是已视为生命的天佑,她亦不会透露只字片语,重活一世的辛秘将会只有她一人知道。

心念如此,孔颜对冯嬷嬷的话只听而不语,只兀自看着不远处的婴车。

婴车上小天佑并不在其中,因着坐月子攸关她以后的康泰,小天佑这一月来都有素娘抱到西厢房就寝,由冯嬷嬷和英子二人轮流陪同。

虽然此时并不见小天佑,但看着他白日酣睡玩耍的婴床,孔颜在枕边泛着温柔的浅笑,又细细思量了一遍明日宴席上可能发生的种种,见万无一失,她也沉沉地睡去。

一觉好梦,本该睡到天明,不过方是天晓,孔颜便早醒来。

这日早上睁眼第一件事不是让素娘抱了小天佑过来,而是吩咐备水沐浴。

都是服侍在孔颜身边的人,知道孔颜早是受不住一身尘垢,又加之今日是天佑的满月礼,冯嬷嬷三更左右就领了英子和宝珠准备沐浴之物。

一时间,只听净房内水声哗哗,有白兰香透过湘妃竹帘浮动而来。

孔颜不由闭眼深吸了口气,仿佛已置身在白兰香汤中。欣喜之下,只恨不得立马进了一旁的净房,只是在床上伸下两脚,正踏了鞋子站起,两腿便是一阵发麻,她“呀”了一声,人直要往地上滑。

宝珠正在挂床幔,听到孔颜的哼声。倏然想起冯嬷嬷的嘱咐,正要上前去搀扶孔颜,再道了冯嬷嬷事先的嘱咐,就听西外间的竹帘一响。付氏的声音抢先说道:“二弟妹快躺回床上,这生生坐卧了一月,脚可是立不住的!” 说话时,宝珠也已手疾眼快的扶住孔颜在床边坐下。

付氏见屏风上的身影,断定人该是坐下了,她轻喘吁了口气道:“刚在帘外听到二弟妹惊呼,我也是坐了三回月子的人,便估摸着二弟妹的情况,这幸好被扶住了,若今儿跌倒可不好了。”一番话说完。忽又想到刚才情急之下径直撩帘入内,她恍然大悟的捂唇道:“呀!这还没经通传,我怎么擅自入内了!”爽朗的声音中带了些许慌张,人也慌忙地似要从西外间退出去。

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付氏是为了她才擅闯入内。孔颜坐在床边上。一边任宝珠给她揉捏酸软的小腿,一边看着付氏映在屏风上似手足无措的身影道:“大嫂那里的话,一家人不用这般见外,大嫂快坐!”

听到孔颜这样说,付氏这才在外间的炕上坐下,表明来意道:“我想着今上午事忙,不够时间给二弟妹回禀这一月的事务。这才一早过来。本想在中堂等着,没想到…”话未说完已善解人意道:“罢了,说这些也无用,二弟妹不用招呼我,你先去沐浴就是,这大夏日坐月子的滋味。我可也尝过的。”语毕又想到孔颜恐担心无人招呼,她忙又补充道:“我这里又冯嬷嬷陪着便是。”

她确实再忍不住一月累下的尘垢,加之有冯嬷嬷在一旁看着,便是天佑被素娘送到上房让付氏见着了也当无事。念毕,想起魏康这次能顺利继承节度使之位。其中少不得大房的支持,她怎么对付氏也疑神疑鬼起来?

孔颜摇了摇头,与付氏再含蓄了一句,便就着宝珠的搀扶,撩开西里间左墙面的一扇湘妃竹帘,进了净房沐浴。

从未一月之久未沐浴盥漱,即使有付氏在西外间等着,她洗漱地较以往快了许多,也一直到大半个时辰,才堪堪简单披了一件外裳出来。

展开至右面墙的屏风已经被收了一扇,孔颜径直从让出了过道疾步走至外间,便见婴车已搬到了炕前,睡足了一夜的小天佑正躺在里面,被付氏、冯嬷嬷她们一众人围着。

小东西大概是见付氏并随伺的两个下人都是生面孔,又有七八个人都围着他逗笑,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瞧着周围,两只握拳的小手还不时兴奋地在胸前挥动一下。

只看这些小小的动作,就知道小东西这会儿正是高兴,孔颜看着会心一笑,忍住走过去先一把抱起这小小的人儿,她向付氏歉意一笑道:“让大嫂久等了。”说时一拂如云水袖在炕上坐下,冯嬷嬷领着二房的一屋子下人行礼如仪,付氏带来的两个下人也随之欠身一礼道:“二夫人大安。”

“二夫人?”孔颜目光从依然好奇望着四周、自娱自乐的小天佑移开,抬眼望向付氏道。

付氏也从婴车旁回到炕边,与孔颜隔几而坐道:“就是要和二弟妹说这一月来的事,如今二弟成了大位,这府也该二弟妹掌事了,若再唤少夫人便不太妥当,所以从昨儿起已经改了称呼。例如母亲原称夫人,现在便称太夫人了。”

这才说起陈氏,门帘忽然一挑,李嬷嬷带了一个面生的仆妇从外匆匆进屋,那仆妇显然是付氏的人,进屋首先个付氏行了一礼,这才禀道:“太夫人刚才坐马车离开,说是要去看太老爷,让今日满月礼不用等她了。”

第一百零一章 交权

一语既出,西外间气氛顿时一沉。

魏光雄丧事当日,陈氏携魏湛搬去李燕飞的院子,俨然已是对魏康继承大位的无声抵制。

如今正值魏康嫡长子满月之礼,陈氏这个嫡亲祖母却避之府外,更甚至言明去魏光雄的坟头上,一番做派不仅是对魏康承位的质疑,还是置天佑这个嫡亲孙子于不顾——红白相撞,尊者为上。

从这一年来与陈氏的相处,虽不够深,却也知陈氏绝对明晓事理,可时至今日为何仍一意孤行?难道节度使之位必须魏湛继承才可?又或是魏康果真并非陈氏的儿子?

疑惑太多,孔颜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显然,一屋子人都不知道陈氏至今的坚持到底从何而来,便是付氏这个与陈氏相处逾十年的长子媳妇也无从得知。

听闻回禀,付氏怔了半晌之后,望着孔颜也只有一声长叹道:“二弟妹,母亲她…”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子不言母之过,陈氏可以不慈,她和魏康,乃至天佑,却不能不孝。孔颜抿唇一笑,浑不在意道:“大嫂我明白的,母亲是太过伤怀父亲离世才如此。”

话是这样说,但气氛总归是变了,再多说也只是言不由衷,付氏和孔颜默契的转了话题,付氏也正好趁此言明了来意。

相较陈氏对魏康承位的强烈敌意,魏成和付氏夫妻显然对他们二房充满了善意。魏成的支持使魏康名正言顺的承袭了节度使之位,付氏对她也一直明里暗里的多有帮衬。如今更是因了丧事那日,魏成堂而皇之地站到了魏康这边,众人俨然已视魏家长房和二房为一体。

是以,当付氏待她一出月子立马禀告这月来的大小府务,她并不意外。毕竟正如付氏先前所说,魏康如今已继承了节度使之位,她自然水涨船高的应为当家媳妇。尤其陈氏已然不理世事。她更当全权接手了府中一切事务。只是没想到付氏竟然真愿意让出当家媳妇的位子,在大致交代了这一月来的事宜后恳切对她道:“二弟妹,你已出月子了,等今日佑哥儿满月礼后。你就将府中的事接过去吧。到时我会一件一件让人跟你说清楚,若有些倚老卖老的老人你不好打发,只管交给我做恶人就是,你只需时候再施恩一下,他们差不多也就会向着你了!”

付氏说话时早已摒退了身边的人,冯嬷嬷见状也闻音知雅意地领着二房的人欠身退下。

一时间,西内间屋子里只剩付氏和孔颜妯娌两人。

孔颜坐在红木雕漆梳妆台前,看着倒映在铜镜中的付氏,忍不住一讶,“大嫂你…”虽从未掌过内务。但在京中耳闻了不少为了掌家之权明争暗斗的妯娌,即使一些大家族的继承人已定,其余妯娌明知大势已去,却仍死抓掌家之权者不在少数。而魏家眼下的情况,因还有陈氏这个婆母在。付氏又一直辅佐陈氏主持中馈,付氏想要继续掌一半权完全是合情合理,如此付氏怎么这样轻而易举交出大权?

孔颜听后表现出的诧异显而易见,付氏却似早有预料般微微一笑道:“二弟妹不必惊讶,我会主动交权,并非我真如此大量,能视权利如草芥。”她说完。将把玩在手中的一只玉叶金虫簪戴上孔颜如云的高髻,目光却深深地直看进镜中孔颜的眼底。

付氏的话已坦然说到这个地步,她少不得要坦诚布公地应对一二。

孔颜从梳妆台站起回身,一袭沐浴后随意换上的常衫,已在付氏禀告府中庶务时换上了一袭藕荷色交领罗衫,一身因丧期而不得不做素净的装扮。她面向付氏也直言道:“若大嫂担心辉哥儿。也大可不必。有大哥如此相帮二爷,无论如何二爷都不会亏待辉哥儿,住在官罗巷子的何家人大嫂应该知道吧?他们便是最好的例子。”虽然心知掌了府中大权对她百利而无一害,但在大房如此相帮的情况下,该拿出的态度不能少。

付氏苦笑。眼中掠过无可奈何认命的颓丧,“二弟妹,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魏家一日不分家,辉哥儿一日就是长房嫡长子,他和佑哥儿将来一样有机会继承二弟的位子。可大位哪有传子侄而不传子的?我若一直掌府中大权,难保辉哥儿以后不会生出旁的心思,而…”她深吸了口气,突然直盯盯地看着孔颜凛然道:“二弟妹这次无故难产,难道就没有一丝怀疑我的?”

这一句问话后,付氏似乎不愿意给孔颜打岔之机,生恐无法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她紧接着又道:“当然,这一次很可能不会怀疑是我。那下一次呢?只怕佑哥儿稍有何不对,二弟妹总会有一些怀疑吧?这样一次次下去,你我迟早反目成仇,那时二弟又还会记得大爷曾经的相助么?”

孔颜哑然,诚如付氏所说,这次无故难产,魏府里的每个人都被她怀疑过,即使是付氏,也因为打理了魏光雄侍疾丧事等一应庶务,让她不说怀疑,却也防备了上。

而且就算这一次不怀疑,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它不会被连根拔除,只会随着时间推移一日日生根发芽,终长成参天大树。到那时候,便也到了彻底决裂之时。

付氏见孔颜沉默,就知道孔颜所想,她不由怆然一笑,尔后却是松了口气般道:“大爷出了这样的事,我现在真不求其他了,只希望辉哥儿能平安长大。所以主动交权都是为了孩子。”说到这里,她的目光逐渐地柔软了下来,声音里也不觉添了一抹温柔暖意,“二弟妹也做母亲了,应该知道为了孩子,没有什么不可舍弃的!”她说的最后一句格外掷地有声,神色也有一瞬间势若破竹的凛然之气。

孔颜微怔,她知道付氏是右厢兵马使付将军的嫡长女,可谓将门虎女,只是自她嫁入魏家以来,见到的从来是一番儿女经的付氏,何尝见过付氏如同李燕飞一般的飒爽英气?

付氏也察觉了自己不经意流露出的厉色,她却不在意地一笑,目光只驻留在孔颜的身上,眼底透着几许难以察觉的担心,意有所指道:“二弟不在府中,二弟妹你需要彻底掌控魏府。”

孔颜心思纤敏,即使付氏眼中的担忧之色极其隐晦,她亦敏锐察觉。

是的,正因为魏康如今不在府中,不在凉州城,她才更应该掌控魏府,或者说她应该将陈氏并李燕飞和付氏一起控制住。

魏康远赴京城,一日不回凉州,便有不复返的危险存在。

魏湛虽然自那日夺位失败后,被魏康解除了一切职务负闲在府,但从他与陈氏一直留在李燕飞的院子里便可以看出,他们还未死心。其背后的李氏家族,虽有不少人被魏康策反,但李氏家族族长仍然还是李燕飞的父亲。

两厢其下,一旦魏康无法回来,即使有佑哥儿这个名真言顺的继承人,但节度使之位依然只会是魏湛的。又或是陈氏他们和魏康上次一样,直接兵谏控制了凉州城,继而控制了整个河西,到时魏康就算有命归来,也难再有命做回他的河西节度使了。

种种摆在眼前的形势,都清楚地告诉她,必须尽可能掌握一切力所能及的力量,等待魏康顺利带了圣旨归来。

从魏康离开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天了,魏府、凉州城、河西七州也已经风平浪静了二十三天了。若按魏康所说会赶在末七回来,那么还有二十天不到。

晚一日动手,便多一分失败的危险,陈氏他们还会继续沉默下去么?

如果要近期动手,天佑的满月礼毫无疑问是个极好的动手时机。

可是到底会么动手?他们又何时动手?

一个个问题在坐月子的一个月来,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是浮上心头。

那种明知敌人在侧、却只能静卧不动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几次她甚至都希望快刀斩乱麻,实在是这一年的无头公案太多了,乃至于连暗杀魏光雄的凶手也最后成了不了了之,让吐蕃和突厥人这些外敌成了凶手。所以,必须彻底减少一个最有可能下黑手之手——陈氏无疑就是这人,只可惜陈氏若是不犯错,并被大白于天下,这被动的局面改不了。

一念想到陈氏,孔颜不由棘手的皱了皱眉,如是当下只有承了付氏的情。

孔颜沉默了良久,终是应了付氏的交权示好,道:“既然大嫂这样说了,我也不再多推迟,后面便有劳大嫂相助了。”

付氏见孔颜受了她的示好,她如释重负一笑,随即却是愁上眉头,神色微有凝重的看着孔颜道:“今日多加注意。”

竟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今日,孔颜微微一怔,付氏见状亦有一怔。

双双一怔之下,两人心思一转,当下皆是了然。

妯娌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百零二章 宴上(上)

没有什么比利益缔结的同盟来得更快。

孔颜梳妆完毕,避开丧期忌讳的红色,和天佑一起换上绛紫色素面华服,就与付氏两手相携、一派交好的出现在满月礼上。

这日的满月礼定在巳时三刻,是由凉州香火最鼎盛的鸠摩罗什寺、的高僧择选的吉时。

虽然因了魏光雄丧期的原因,满月礼置办的冷清简单,付氏却尽可能弥补了这点遗憾。

只见巳时三刻,鸠摩罗什寺的住持云海大师,取代了赞礼立于魏家祠堂念告文。

在云海大师如诵祈福经文般的吟咏下,满月礼显得简单而庄重,很好地宣告了天佑新任节度使嫡长子的身份。

一时,待念告文、告祖宗一应礼俗行完已近亭午时分,正是开席之时,一众近二十人至宴会厅坐席。

因着魏康这位男主人不在,今日前来的宾客皆是女眷,宴会厅便摆在内院的后园子里,也就是暖炉会的宴请大厅,不过眼下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倒不需要下人精心护养,便可见园坝子里摆满了姹紫嫣红的盆栽。上房大厅里也是早已备好了席桌,并一水流豆蔻年华的青衣婢女侍立在旁。

青春少艾便是最赏心悦目的光景,即使厅内无一铺红,席面上更是酒水荤腥全无,但在炎夏一日中最炙人的午正间,置身在布满消暑夏冰的向南大厅内,看着一袭清新可人的青衣少女,夏日的炎热烦躁不觉顿消。

孔颜最是怕过夏日,服不住沁汗的粘腻,这一路从祠堂徐步走过来,她再是不易出汗的体质,也不免有几分汗津津的。当踏进这样一间凉爽袭人的宴厅,自是大为松了一口气,再见席上摆着的佳肴虽全是斋菜,却匠心独运的巧用了佛教圣物莲花:或是做了冰糖莲子。或是做了芋头莲子酥,或是摆盘成莲花形…一切与莲花或多或少沾边的斋菜,又加以这些均出自鸠摩罗什寺,不免浴佛之余添了一份贵重。

见微知著。从细微之处便可见付氏对天佑满月礼的用心,孔颜不由朝左下首次位席的付氏颔首一笑。

独居上位,可以将厅下一众尽收眼底,却也将自己落入众人眼中。

小陈氏挨着付氏坐在左面上首,自然察觉孔颜对付氏表示的满意,她看着属于陈氏的高位,现在却是孔颜以一派女主人的姿态占有,她忍了又忍,但多年来在陈氏护短下养成的跋扈性子岂是一朝一夕可变?

何况本就为了陈氏压了一腔怒火,更对魏成和魏康暗中勾结恨透了。这时如何见得孔颜和付氏俨然一副交好上的样子?

小陈氏当下忘了暂时的忍耐,嗤声一笑道:“大弟妹,你以往是一直辅佐姑母掌事的,没想到如今换成二弟妹当家,你也照样能受二弟妹信奈。真是好本事呢!”说着目光流转,倏然落在坐在李燕飞下首的孔欣身上,她以扇掩面笑道:“怕是亲姊妹,都没大弟妹这样用心了,竟还请来了鸠摩罗什寺的斋菜!”

鸠摩罗什寺,乃以西域高僧鸠摩罗什的名讳命名。相传数百年前,西晋因八王之乱分崩离析之后。群雄纷纷举兵逐鹿,百余年间十六个政权更迭,其中后凉政权建立者吕光,于凉州建国之初挟持西域高僧鸠摩罗什至此,并为其大兴土木修建寺院,命名为鸠摩罗什寺。让罗什法师居住其中弘扬佛法。如今,大周各大佛寺所用的佛教教义如《大品般若经》、《法华经》、《金刚经》皆为其翻译成汉文,可见罗什法师的功德无量。

如是可以想见,用罗什法师命名、并供奉了他的“舌”舍利的鸠摩罗什寺在大周各大佛寺中地位如何?

其寺内的斋菜可谓千金难难求,遑论请了寺庙的师傅下到府中烹制斋菜——毕竟时人重气节。佛教中人犹是,云海大师可以祈福为名请出山,然请寺内大师如厨子一般至府中做菜难免于名声有碍。是以,若请云海大师前来做礼赞已是不易的话,请了其寺内的斋菜便是难上加难。

一屋子当家夫人和媳妇子们,本在为满桌鸠摩罗什寺的斋菜啧啧称赞,这一听小陈氏的话,言笑晏晏的大厅内顿时静默了下来。

小陈氏的话无疑是暗指付氏见风使舵,不顾长嫂身份卑躬屈膝的讨好。可如今陈氏已不理世事,大房俨然深受魏康器重依赖,小陈氏这样当众下付氏的脸未免有些过了。

一霎间,众人不约而同一念至此。

小陈氏却仿若不知,轻摇纨扇继续说道:“不过姑母因精力不济,是将府里庶务多交给了大弟妹,可二弟妹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是大家出身,想来掌家不需要下手吧!可就不知道大弟妹可愿将手中的大权交了出去?”不过到底知道孰轻孰重,一番夹枪带棍的话自是对准了陈氏,“不过看大弟妹和二弟妹如此交好,就是连亲姐妹都比不上,大弟妹一定不会贪恋掌权的威风吧!”

自魏光雄丧事一个月来,魏湛一直住在李燕飞的院子深居简出,仿佛忘了还有孔欣这个人一般。然,女人在后宅的地位来源于男人的重视与否,有了魏湛这短时间的置若罔闻,孔欣不觉沉默了下来,形色间隐约有几分憔悴。

不知可是因此磨灭了一切脾气,听到小陈氏一再拿她说话,孔欣也只作势不知地低头不语。

陈氏对无关紧要的孔欣自然不会多加注意,她一番话说完只道是截中要害,恨不得立马撕开两人交好的假象,一时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的神色来。

对坐右面席桌上的张夫人,亦是小陈氏夫家的长嫂,她见小陈氏这样言语无状,她心中惶急,想开口帮忙打了圆场,可一来与孔颜没交情,一来小陈氏虽是玩笑口吻,可却一贯说得直白,这让她如何找了说辞。

张夫人不由满心踌躇,孔颜同样因陈氏心绪微微一滞,不知道在如今大势已去的情况下,究竟是什么依仗让小陈氏继续百无禁忌?

第一百零三章 宴上(下)

疑念一闪而逝,警惕油然而生。

只在这时,就听到怀中的天佑呱呱一阵哭。

前一刻还在为外出人多兴奋不已,更一个人不时东看望地瞎乐呵,加以身上绛紫色的小衣干干爽爽,无需多想便知道这小东西是饿了。

母子连心,听到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因为饥馁而嚎啕大哭,孔颜自然是顾不上其他,去也正好借此让素娘抱了天佑下去换衣,再道一句该是喂食的时辰了,如是素娘带了天佑顺利地退了下去。

不过休息的偏厅就在上房西屋,众人亲眼看着天佑进了屋子里,人还和她们一起同处上房之中,自无可怀疑之处,只就着天佑清亮的哭声一番赞叹,让孔颜这时才知哭声响亮亦能扯出“虎父无犬子”。

只是心下却一丝莞尔之意也无,仅在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看着厅下一众人的吹捧不时点头一笑。

气氛一时融洽至极,仿佛没有先前小陈氏那一番调三窝四的挑拨。

坐在右面席上第二位的李夫人,就借着眼下融洽的气氛,加入吹捧之中道:“小公子好一个活泼劲儿,二夫人真是好福气,才新嫁不到两年就得了哥儿。”到底长了孔颜一个辈分,吹捧的话自是说的含蓄,但相较以前对孔颜的态度,显然多了一分恭敬与示好。这样落入众人耳中,不免有破冰之嫌。

付夫人轻摇纨扇的动作就不着痕迹一停,不经意向下首的李夫人若有所思一瞥。

孔颜唇边的笑容亦不由顿了一顿。

以李夫人一系的李家人是陈氏背后势力的最大支持,如今李氏已向她示好,也就是对魏康承袭大位表示臣服了。那么失去最核心的势力支持,陈氏今日还会再有动作么?

至于李夫人他们是真已臣服了,还是稍安勿躁的另有图谋?

诸多杂念齐涌而来,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孔颜旋即已是笑道:“李夫人与母亲自幼交好,又是堂弟妹的生身母亲。还是叫我侄媳妇便是。”语声亲昵,笑容热忱,当年在京城宴会上言不由衷的虚应之态,在阔别了清幽的二十年之久、再次拾捡了回来——既然无法确定。不如且看且行,总之莫忘小心驶得万年船即可。

李夫人只见孔颜好说话的接了示好,她立马便接了下面的话说道:“那我就托大一声了,叫一声侄媳妇了!不过礼不可费,该唤一声夫人的还得唤!”一言承了孔颜的好意,却又再次表示对魏康承袭大位的臣服。

孔颜听后笑了一笑,没再让李夫人改口。有些事彼此已经心知肚明,该有的面上情尽了便是,没必要再做过多虚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