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历来贫瘠,凉州乃西北腹地,虽有“塞北江南”美誉,但到底物资不比中原富饶,又是常年风沙等极恶天气,此地人多以生存便易为一切考量,自然没有中原地域细致讲究。

再则君臣有别,天家威仪岂可攀比?

即使眼前并非一品内命妇的长公主,仅仅是元熙帝后宫中的一位五品小仪,也能让她们一众外命妇俯首称臣,哪怕现已高居一品也无法与之相抗。

付氏和李燕飞虽是凉州,乃至整个河西首屈一指的贵妇名媛,但她们终归一直生活在民风淳朴的凉州城,乍一见天下富贵权势堆积的皇家仪派,受一些震惊也是正常。

心下如是想着,但明面上却也不能任之失态,何况她们妯娌之间的互动虽小,重华长公主怕是多少窥得了一二,孔颜这就顺着安抚付氏之便,径直上前携了付氏的手,算是转圜了先前与付氏一来一回的眼神交流道:“还未向长公主介绍,这位是臣妇的长嫂魏付氏。”又指了指一旁的李燕飞,“这是臣妇的三弟妹魏李氏。”

其时,重华长公主正抱着手炉立于三步之处,听到孔颜的介绍,她目光随之转动,在她们脸上稍作停留,便是赞不绝口道:“两位夫人不愧是将门之妇,周身舒朗气度非京中女子可比。”

语态真切,透着友善。

然,一句气度,一句非京中女子可比,虽揭过了付、李二人方才的失态,却是用自谦之法。

京中女子素来傲气,并且尤为排外,便是江淮一带的望族之女,于京中名媛眼里也不过一小地方的乡绅女子。

如此之下,合乎被称之为荒蛮贫瘠的大西北?甚至怎可能有京中名媛从口中道出京中女子不如他人之处?

想到冯嬷嬷曾说,母亲颜氏曾因为乃益州人士,后即便嫁入衍圣公府孔家,也一直只得京中名媛贵妇们的面子情,

孔颜听得委实惊讶,不由向重华长公主细细看去。

皇室公主郡主一向晚嫁,重华长公主因为是唯一的嫡出公主,帝后不舍之早为人妇,一直留至如今双十年华。

女子十五及笄,然后相定亲,双十之龄虽过最佳婚期,却是女子一生年华最好之际。

重华长公主自不例外,身材高挑,皮肤雪白,五官精致,虽不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却也称得上明艳美丽。

她众心捧月般立在一众宫女太监之中,背脊挺得笔直,下颌自然而然的微翘,顾盼间流露出几分寻常闺秀没有的果敢,加之周身天之骄女的皇家凤仪,使她即便默然立于人群中依然如璀璨光华,光彩照人。

也正因此,在孔颜因美貌被追捧为“京城第一美人”,重华长公主亦因一身耀目的气度与孔颜并成为“京城双姝”。

不过因为孔家家训的原因,孔颜对重华长公主并不熟悉,仅多在一些聚会中打过照面,但总归因为两人被并称,她多少知道世人对重华长公主的传闻——虽身为唯一的嫡出公主,却上孝长辈下拂弟妹,兼之其曾外祖乃三代帝师,堪为才气斐然,又难得精于骑射,道是文武双全也不为过。是以,举凡京中命妇提及重华长公主无不交口称赞,更因其出身尊贵隐然被尊为京城第一名媛。

念及重华长公主一贯的风评,再看重华长公主眼中释放的善意,孔颜暗暗摇了摇头,只道自己疑神疑鬼,正要敛了目光,不想重华长公主骤然转头,四目交接,她正是一怔,重华长公主已不吝友好的展颜一笑,补充道:“而且也只有这样的风姿,才堪为河西节度使府的夫人!”

第一百三八章 恩人

重华长公主一说完,复又看向付、李二人,虽然脸上笑意已敛,但眼底却露出一丝欣赏之意。

当地不是深宅后院之人,就是浸淫深宫之人,比寻常人自多一分看人眼色之能,都看出重华长公主对魏家的善意。

这一认知下来都不免诧异,不过想到重华长公主再是金尊玉贵的人儿,也即将远嫁异族吐蕃,不说出边境后一路上将会多少四伏危机,吐蕃与大周却是数十年宿敌,这其中的变故委实太多,到时少不得仰仗镇守河西的魏家,是以即便是嫡长公主之尊,为了自身安危,也免不了要交好一番。

一时间,一众宫女太监只觉心下委屈,隐生出几分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感。

而立场不同,自然感触不同,不论魏府一众下人终于从皇家奢侈威赫的仪仗中回神,继而生出一丝得意,付氏和李燕飞却是心头一松,眉宇间多了一分自在,她们这就向重华长公主屈膝一礼,付氏代她二人道:“长公主殿下谬赞。”言语间俨然已恢复自若,一派大家望族嫡长女嫡长媳之态,“方才,长公主殿下的凤仪便令臣妇等震慑。”与其任他人在私下议论,反不如当自己坦然提出,就这样区区一句话,完全让先前的失态就此彻底烟消云散。

重华长公主眉心微动,额前的红宝石摇曳,映出她眼中的一丝意外,面上却是微微颔首,目光赞许之色逾浓,当真是和善得没有丝毫嫡长公主的架子!

可魏家值得长公主如此么?

不说其他,仅以今年年节河西上下对和亲一事的态度,即便重华长公主倨傲难处,甚至做出出格之举,魏家亦会想尽一切办法送她和亲,并全力助她在吐蕃立足,以保边关太平。

这样一来显然并非完全出于交好河西之故。那么真是重华长公主颇为欣赏付氏和李燕飞?

想到这里,孔颜下意识看了过去,目含打量。

河西地处塞北边关,乃极寒极恶之地。当地女子天生丰满高挑,比起中原、尤其南方的一些男子还当高大。

付氏和李燕飞祖上便居凉州,她二人自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即便性情温和稳重的付氏,也和李燕飞一样有着西北女子特有的丰满高挑,加以出身权贵豪族之家,又边关将门之家素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话与家中女子,以致眉宇间都有几分英气,周身透着干练爽利的气度。这样的天生容貌,又这样后天养成的气度。确实是京中闺秀所缺乏的——例如她和孔欣,就是地道的京中闺秀,中原女子,一身骨络娇小纤细,眉宇间是常年精养于闺中的温婉。无论先天还是后天,都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英气之态。

一面暗暗思忖一面目光在彼此身上流转,见自己近两年长高了一些,在京中闺秀中已算是不低了,可身量比起付氏和李燕飞仍矮了半个头,便是她们身边跟着的一些侍婢也尽是高挑,尤其是上了三十的仆妇可谓个个膀大腰圆。极为体宽,心中就不由为自己的身量一叹。

一息叹过,想到吐蕃人比之河西人还要生得高大,心下又不禁为重华长公主一叹,目光也往过瞥了过去。

起先没太注意,前世对重华长公主的记忆又太遥远。这一看才骤然发现重华长公主竟也生得高挑丰满,和付氏、李燕飞站在一起,居然是一般高低,骨络也相差无几,更难得的是眉宇间也透着英气。

这样看着。脑中灵光忽然便是一闪。

京中女子自负,出身越好的女子越是如此,重华长公主毫无疑问乃天下出身最贵的女子,又长于京城,不免自负,想来也是应该欣赏与其相似的女子,而京中女子多少与她一般,自然不得重华长公主看重。所以,今日见了付氏和李燕飞才会格外亲昵几分?

孔颜不确定地想着,却也不为此多做思量,仅仅稍作迟疑思忖一二,她已就了以往在京中宴会上与重华长公主点头之交的情分上,略显熟络的笑道:“看来长公主殿下与臣妇妯娌一见如故,不过这会儿冰天雪地的,却不是说话的地儿,还请长公主殿下移驾后院,臣妇已备了接风洗尘宴。”

话音甫落,只见重华长公主已轻蹙眉头道:“颜妹妹,本宫怕是不能赴宴了。”一语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低声“呀”了一下道:“对了,现在不应该换你颜妹妹,该唤你——”一语未完,忽然从鹤氅里伸出一只葱白修长的柔荑,有些疲惫不适得揉了揉额际,“叫习惯了,你我又本是京中故人,还是唤你颜妹妹罢!”

颜妹妹也罢,二夫人也罢,总归不过一称呼而已,孔颜自是不会在乎,她只见重华长公主神色似乎不大爽利,又一想这晚到了一个半时辰,不免有些联想,却也不好问出口,以免落在重华长公主耳里有埋怨空等之意,遂只是问道:“长公主殿下似乎有些不适,可是先请平安脉?”

重华长公主罢了罢手,道:“不用了,今早出发时已让随行太医看了,乃是本宫昨夜有些受寒,今晨头重脚轻难以起身,后来让太医开了一剂药才好些,能起身了。不过医嘱却说近两日不能沾荤腥,所以怕是要辜负颜妹妹一番盛情了。”说到这里,重华长公主又揉了揉额际,“差点忘了,今日喝药后昏睡了两个时辰,倒是让颜妹妹和大夫人、三夫人久候了。”说着看了看孔颜她们妯娌三人略有苍白的脸色,顿时皱眉道:“糊涂了,真该让人事先来知会一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即使再寒风中等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或又心里再是不甘,也只能含笑受了。

雷霆雨露均是天恩,此刻重华长公主便是天。

一眼瞥过连李燕飞在内的一众魏家人都无任何怨言,孔颜自然也不会带出丝毫不快,面上反倒连忙劝道:“长公主殿下千金之躯,臣妇们稍作等候一会儿又何妨。”说时有一阵寒风刮过,身上却早已冻得麻木,孔颜不愿再多做寒暄,这就话锋一转道:“既然长公主殿下凤体违和,臣妇等也不多叨扰了,两日后再与臣妇外子一起款待长公主殿下,现在就请长公主殿下随臣妇移驾府邸休息。”

闻言,重华长公主的手一下划过暖炉,尔后抬头,唇角轻柔扬起,“魏大人曾救本宫于危难之中,今夕又将入魏府小住半月,说来倒是本宫叨扰了!”

****

第一百三九章 风寒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

谁也没有想到一位在九重宫阙里的金枝玉叶,会和常年生活在塞北边关的封疆大吏有交集,二者委实相距太过遥远了。

不过一想去年夏魏康曾远赴京城,又联系重华长公主今日种种友善,众人惊讶过后,各自不约了然,想来去年魏康上京后确实曾救过重华长公主,今日重华长公主才会如此待魏家一众人。

众人心里有了猜测,不免好奇魏康如何救了身处深宫之中的重华长公主,奈何魏家乃施救的一方,自不可能去问被救一方,无故落个挟恩之名。遑论这番救命之恩所言太过突然,加以重华长公主今夕身份不同,便是孔颜因着前世之故多有好奇,也断不可能贸然询问此事的前因后果。

如此,不管当场魏府的一众人如何惊讶好奇,孔颜只是一派谦和的以“臣子本分”应了重华长公主的话,然后一切如常地安排重华长公主入住魏府。

常言君为臣纲,重华长公主虽仅是一介公主,却代表大周齐氏王朝的威仪,即使客居臣子府邸,也当居住一府正院。

这些对孔颜而言倒是便宜。

当初因为陈氏走时场面实在惊心,又见魏康没有搬入正院的意思,孔颜索性将正院一直空落下来。如今重华长公主这一凤驾到,也不用专门腾出地儿来,直接就能布置了让重华长公主入住。加上正院是魏府最大的院子,虽也只是一个二进的院子,却可以不算入第二进的五间正房,拥拥挤挤地还是可以住下近一百人,正好够了重华长公主身边伺候的宫人人住。至于另陪嫁的一千号人自然不能一齐入住魏府,早由魏康差人安排到郊外的几处大庄子上,也就用不上孔颜费心他们后面半月的衣食起居。

是以,不论重华长公主的言语引起了多少惊讶的涟漪,却总算妥妥当当地迎接了凤驾。孔颜当下松了一口气,向端坐中堂之上的重华长公主告辞道:“长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臣妇等人就不再打扰,等长公主殿下凤体安康之后。再为长公主殿下接风洗尘。”

重华长公主居高临下的瞥过堂下躬身告退的魏家妯娌三人,看着她们脸上至今未缓和过来的苍白脸色,目光越发温和,轻轻看向孔颜,一张肌肤微丰的芙蓉面,即使已冻得血色尽失,却反倒添了一丝楚楚风韵,望之不禁心生怜惜,果然姿容之盛已非两年前可比。

她的目光微微一垂,似为孔颜妯娌三人受冻而心怀歉意。只听她关切的颔首道:“看颜妹妹和两位夫人脸色似乎不佳,你们且向回罢,本宫自行即可。”说时又打量了下,便是轻声一叹,“真是受本宫所累。可千万别受凉了,不然就算你们不怪,本宫自己也心难安。”

孔颜并付氏、李燕飞一共妯娌三人,虽不如重华长公主身份尊贵,却也是没吃过半点苦的大家女子,这样冒着风雪深深等了一个多时辰,即使碍于君臣之别不表。心里多少是会有些情绪。

但是,见重华长公主屡次表示歉意,又一来就释出了友好,心里的情绪自然去了大半,更为重要的是现在浑身上下冻得难受,盼得就是重华长公主让离开的话。心里哪还有其它的想法,只忙不迭起身应退,然后匆匆出了正院,各自坐了步辇而去。

正如每年农历十月一日开炉取暖,到了每年的农历二月二。屋里则要奉了地炕炉子。孔颜没想到今年是一个倒春寒,只考虑到重华长公主要来,就只留了正院一处还拢着地炕。当时恭迎重华长公主进正院时,觉得一进屋子就有暖气往脸上扑,将在外冻了一个多时辰的寒气褪了去,心下还暗道舒服,不想这一冷回暖后再到天寒地冻的外面一走,竟是比先前二门处候驾时还冷。

其时一阵冷风吹来,才替换了棉布的锦缎轿帷猎猎一飞,冷风就立时往身上一吹,孔颜再是忍不住得深深打了一个寒噤,并隐隐竟还听得牙齿嗑咯的声音,心下忙道一声不好,手上也不闲得从袖笼拿出一条绢子,赶紧往鼻息下一抹,却是有些许的清鼻涕。

等步辇到了二房的院门口,孔颜感觉已经是有些头重。

是英子搀扶着孔颜下地的,立时感觉手上重量多了些,再一看孔颜竟醉酒般红了脸,顿时唬了一跳,叫道:“夫人,您看着不好!一会,定要请了张大夫来看!”

英子声音不小,冯嬷嬷本就担心孔颜等久了受寒,她在上房屋子里一听到英子的声音,连忙三步并两步地直奔出来,见真是英子一脸焦急的抚着孔颜回来,她忙一把将中堂的帘子高高打起,一面张罗院子里的小丫头去厨房备姜汤来,一面对孔颜道:“夫人,可有哪里不舒服?马上就让张大夫过来,您快些进屋了来!”

孔颜看着冯嬷嬷一脸的操心焦急,她想着自己一贯身体康泰,来凉州两年了,也就来时路上病了一次,这还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屈指可数的一次生病,如此虽知自己多半是受了一些凉,但必然喝碗姜汤出一身汗就过去了,于是一边解颈口的络子,一边宽慰道:“嬷嬷,我身子一向不错,无碍的!”

话未说完,英子已“呀”了一声,当下把孔颜宽下的大氅往身边的丫头怀里一塞,连忙就去握住孔颜的手,脸色却顿时一变 ,“夫人的手怎么这般烫!?”

烫么?

孔颜倒是没有感觉,她这会儿只想躺上床睡上一阵,也不大有精神想说话,遂也不答声,只将力气留在一双脚上,将鹿皮靴上的积雪在中堂门外的地毡上踏下,见大约不会踩脏了屋子里的地砖,这才在冯嬷嬷和英子的焦急中一路进了中堂,到西外间的炕上坐下。

虽因着以往的经历,对自己受寒不大看重,但到底怕过了病气给天佑,也不顾天佑这个小家伙的依赖,径自让素娘抱了天佑回厢房去,而后就了一碗热腾腾地姜汤,感觉周身跟着暖和了回来,她吁了口气道:“这下好多了,张大夫就别请了,不然让长公主殿下知道了却是不好,再说四夫人今日也受了寒,怕张大夫还在那里罢。”

这样一番话交代完,孔颜也不强撑了,草草了事的盥漱过后,也不补用中饭一顿,径直去了里间屋子里睡下,临睡前还想着晚间问魏康救重华长公主之事,却不想这一睡根本起不来,竟然真是染上风寒。

第一百四十章 调养

风寒盖因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所致,简而言之多是风吹受凉引起,又风邪为百病之长,所致病证变化多端,不是常与他邪兼夹为患,便是又衍生他病。孔颜这场风寒,可谓变至极快,当天入夜之前就高热起来,神昏躁扰,任人呼唤不醒。冯嬷嬷等人吓了一跳,便是魏康回来见了也略感意外,谁也没有想到孔颜会病得这样厉害,赶紧让张大夫过来看病,这一号脉才知严重,比之风寒偏甚还重两分,已非寻常的肉桂、甘草等热药可治。

魏康自幼走失于秀才之家,从小研读四书五经,当一句读书人不为过,本就对常见药理自有几分了解,又后入行伍,跌打创伤乃是寻常,又比一般读书人更为熟识,见得张大夫看脉后所开药方,便知孔颜这场病委实厉害了些,顾不得送嫁在即,临行前公务冗杂,他有些分身乏术,而孔颜也当因重华长公主入住魏府,少不得需要主持府中大局,只让张大夫一切以孔颜身子为重,切忌大黄、硭硝之类的猛药,伤及内脉。

正如魏康身为读书人知些医药之理般,大户之家的内宅中人也多是知道一二,乃因富贵人家多有按月请平安脉一例,其上灶之人又需略通食材相克或养身之理,诸多之下,多少也就懂上一些。

人身之中,五脏六腑皆有阳气生化运行,人身阳气不足,多致疾病衍生,此正所谓人身的疾病在初起时,还是留于阳经范畴,是极须善加调养之时。孔颜如今正是患病之初,体内阳气亢逆变动,自当以调和体内脏腑阴阳气血为主,少不得要调养一番。如此一来,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也是有之,方可从内至外完全康泰,不为将来留下有损内耗的问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遑论重华长公主的凤驾在此,凉州乃至整个河西都瞩目着魏府,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动静。

很快,不出一日,孔颜为迎接重华长公主风邪入体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凉州各大府邸。

毫无疑问,孔颜病得十分不是时候,甚至隐隐有几分棘手。

不说孔颜会风邪入体乃是因重华长公主,这不免有落重华长公主颜面之嫌,便是魏康即将送亲远行,孔颜因着天佑这个嫡长子在,某种意义上却是代表了魏康,甚至是确保走后凉州局势不乱的保证,岂能病得神昏不起?是以,孔颜至少得在魏康启程前痊愈,反正即便内里没好全也无碍,总归如今不过青春少艾之龄,损耗一些委实不值提。

正是这样常理所想,当得知孔颜风寒后,众人也不多作他想,只道最多两三日罢了,孔颜必将在猛药之下或痊愈、或强撑起来。如是,对孔颜的病况自不多关心,只思忖孔颜这样生病可会让重华长公主不虞,尤当得知重华长公主又是指太医,又是赐下灵芝、老参一类的名贵药材,还每日关切地从太医处询问病情,一些指望着重华长公主和亲友好吐蕃的人,更不免暗地道一声晦气,便揭过不提。

却不想一日又一日过去,转眼已是三日过去,未等听到孔颜病愈理事的消息,反听到魏康道孔颜需要调养一月,魏府一切事宜暂交由付氏代理。

一时间,众相哗然,尽是难以置信魏康的决定——竟是这样怜香惜玉,哪怕在大局势之下,也不舍孔颜受到丝毫损耗。

然而,此事到底是内宅妇人之事,饶是有些文官武将认为魏康此举太过儿女情长,也不好拿出来多加置喙,至于后宅妇人自无此顾虑,自然一番深想下去,不由暗道难怪即便难以子嗣,孔颜依旧敢不将纳贵妾之事提上议程,原是如此。后再一想孔颜不愧为“颜”字命名的容色,不禁又觉魏康此举实在是意料之中,如此容貌,又是如此出身,世间男子哪有不爱重的?看来即使没有行暖炉会之权,这节度使夫人之位俨然稳如泰山。

想到这些,存了贵妾之心的府邸或小姐,心中多少不由起了几分消极。

孔颜病得神昏,浑浑噩噩不知事,哪里知道外面之事,何况还是他人心中所想?

只知浑身恶痛,骨头无一处好,喉咙也似烈火般灼烧,吞咽唾液都是痛得紧,偏生这样难受还说不出话来,眼皮似千金重般,几次三番想起来,却如何也挣脱不了。

好在迷迷糊糊之中,依稀感到有粗糙的大掌覆上额头,这明显是男人的手,知道唯一能触碰自己的男人只有魏康,这一想还有魏康在身边,府中的事,重华长公主的事,应该都有应对之法罢。

也许人病了就不知觉地对身边的人产生依赖,如此想着,心里渐渐安宁下来,然后便是顺着一身痛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终于可以睁开眼了。

日值二更,灯火通明。

屋子里重又生起了炭火,回到了二月二前的温暖。

冯嬷嬷在床边的绣墩上守着,宝珠看着当地的一只铁炉,温热的草药在炉子上咕噜咕噜地滚着,隐隐弥漫着一股药味,略有些熏人。

一看即知,这场风寒比想象的严重不少。

她动了动身子,要从床上坐起,却甫一动身子,便有些头晕发沉。

冯嬷嬷赶紧扶孔颜躺好,将被褥严严实实地盖上,叨念道:“夫人躺好,可再不能受凉了,看这病的!”

身上软绵绵的没力,孔颜任冯嬷嬷扶她重新躺下,“佑哥儿呢?”声音沙哑干涩,这一说话出来,也才发现嗓子痛得厉害,孔颜白着脸皱了皱眉。

冯嬷嬷看得心疼,向宝珠递了一个眼色,让去倒了温水过来,她小心喂着,让孔颜润润喉咙,道:“夫人放心,小公子有素娘看着,现在时辰不早了,估摸着也困了,刚才英子才去看小公睡没。”

知道天佑一切妥当,又有温水润了喉咙,感觉好多了,孔颜也不再多问孩子的事,另道:“嬷嬷,我昏睡了多久?”

听到孔颜这样一问,再看孔颜苍白的脸色,冯嬷嬷不由满目心疼,“三日了!夫人整整昏睡了三日!”

孔颜闻言愕然,“三日!?”怎么会?

冯嬷嬷却微微一笑,然不及开口,宝珠已嘴快道:“本来要不了三日,可谁让二爷看重夫人呢?特意让张夫人用温和的汤药,所以夫人才好得慢些了!”说着窥了冯嬷嬷一眼,见无厉色,当下又神秘一笑,“今儿是重华长公主的接风宴,等一会儿二爷回来了,夫人问二爷就是!”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赐美

宝珠笑嘻嘻地把话说完,也不等孔颜回应,径自一个福身下去便已转了话道:“夫人醒了,奴婢去给您取血燕粥来!”

说着就是走了,独留冯嬷嬷一人在身边伺候,她看了一眼宝珠离开的身影,眼里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微微点头道:“性子虽急,到底还知道事情轻重缓解。”魏康此次之举再是值得闲话一番,却也比不上孔颜眼下的身子要紧。

一语赞过,转回头来,入目就是孔颜一张病无血色的脸蛋。

彼时暂无外人,无需自持身份,冯嬷嬷看着眼眶就泛了红,心疼得没法,“夫人这次真是把老奴吓着了!看着您昏迷不醒,老奴就…”一语未完,声已哽咽,“老奴就忍不住想起夫人小时候,生怕——”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只听“呀”了一声,便是背过头揩泪道:“这人老了,老是回想过去,看老奴这说什么呢!夫人别往心里听!”说到后来已向孔颜露了笑脸。

孔颜却是默然。

小时候的事已无从记忆,却不碍她从旁人处得知。

不知可是因着母体孱弱,她生下后虽与一般婴孩无异,却风寒一类的小病不断。

然,幼儿却最是害怕风寒,上至达官显贵之府,下至布衣平民之家,其因伤寒早夭的幼儿不知凡几。而幼时的她,不只每月都会染上一次风寒,更一患上便是身体轻微抽搐,偶尔严重时还吐过白沫。为此,父亲是操碎了心,冯嬷嬷更不知背地里落了多少泪,这样时好时坏一直到两岁时,大伯父在她又一次染上重度风寒后,家中又委实束手无策,无奈只好求到当今圣上处,得了数名太医为她看脉救治,又做了长期调养,她这才好转了过来。

是以,父亲他们最是担心她会染上风寒,每到换季易染风寒时节都格外注意,也正因此她自幼便在调养身子,长年累月下来,身子骨确实不错,一年到头极少患病,风寒更是再难患上。

不过眼下看来,她幼时受风寒影响的体质,似乎仍未完全根除。

仔细回想,两年前来凉州路上的一场风寒,就差点去了她半条命,让她缠绵病榻一月有余。

如今这一场看似小小的风寒,竟也让她浑浑噩噩昏迷了三日,看来以后不能因为记事后少患疾就疏忽了染风寒的危险。

孔颜心下念头一闪而过,只不禁想到幼时冯嬷嬷的悉心照料,还有这三日怕也是寝食难安罢,不由抬手握住冯嬷嬷温声道:“嬷嬷,这三日让你担心了!”

冯嬷嬷不在意一笑,将孔颜手放回被褥里,又掖好了被角,确保不会有冷空气灌入,这才说道:“怎么不担心呢!夫人那时小不知道,老爷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一直未给夫人说,哪想夫人如今成婚生子了,还这样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说到后来,语气里已然有几分痛惜孔颜不爱惜自己。

孔颜听得糊涂,不由纳罕道:“嬷嬷,听你这样说,可是我身体有何不妥?”

冯嬷嬷看了一眼孔颜苍白的脸色,语重长心一叹,“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了,若不是想起两年前那次凶险,还有这一次也病得来势汹汹,老奴差不多也忘了。”顿了一顿,目光怅然,似在回想当年之事,“夫人两岁之前极易患上风寒,凶险之时不乏手足抽搐之状,后来得诸位太医救治方有所改善,不再易患风寒,并医嘱要善加调养,注意四季时节变化。”

孔颜点头,这些她都知道,可此中又有何不妥?

孔颜越发不解的看着冯嬷嬷。

冯嬷嬷迎上孔颜的目光,继续道:“那时诸位太医一直认为夫人此症已根除,毕竟风寒的凶险只对幼儿格外严重,在成人眼中只属小患。不过唯有一位,也就是当时的太医令刘大人却诊出不同,发现夫人易患风寒之症,虽会随着年岁增长不会有性命之忧,也不会再如幼时般一年到头都风寒未愈,却难以确保成人后再患风寒可会又出现抽搐之症,此外成人骨碌多已成型,若一旦出现这种状况,极有可能落下终身手足缺陷!”语气陡然一凛,掷地有声,一字一字落在孔颜心头。

她明白了,难怪她稍有风寒之状,冯嬷嬷便是紧张非常,也难怪父亲不想节外生枝。

风寒不及伤寒,对于一个成人而言,确实不堪称为恶疾。

即便对于易患风寒的他而言,亦是如此。

甚至哪怕真不幸因风寒抽搐落得手足缺陷,也不会再有危及性命之忧。

只可惜她身在衍圣公府,是一位公国府的小姐,注定成为世家大族之妇,然,这样的隐患却为世家选媳所不容。

而如今虽已贵为正二品命妇,河西七州的节度使夫人,但隐患导致的后果却也更无法承受。

试问历朝历代,有哪一位官员命妇不是身体健全?即使贵为九五之尊,若出现此等损伤,亦只有退位让贤一路。

孔颜愣住,没想到自己易患风寒之下还有这等隐情。

冯嬷嬷会到处隐情是让孔颜多爱惜身子,但见孔颜脸上的讶然,心下到底不忍,又担心孔颜为此心下惴惴,甫端在面上的郑重之色已然退了气势,口中也忙宽慰道:“虽有这样的隐忧,那也只是最坏的结果罢了,夫人只要平时多注意一些,也就没事了!”话一说完,当下揭过此茬,心心念念唯有孔颜现在的身子,这就念叨道:“宝珠这妮子怎么还不回,夫人这会儿还虚弱着,正需要进食!”说着起身,“夫人稍等,老奴去廊下看看!”

孔颜这会儿虽是精神不济,但如何看不出冯嬷嬷的用意,心下微涩,冯嬷嬷一贯严厉非常,唯独对上她总是再三妥协,想到前世年逾三十仍未发作,便是之后真有发作,天佑已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到时何惧?

这样一想,不觉冲淡了初闻隐患的惊心,她这就一笑,开口道:“嬷嬷,我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自个儿的身子。不过这昏迷了三日,口里怪没味的,你可得让宝珠再多添一碟儿小菜罢!”

见孔颜神色松快,冯嬷嬷心头也不觉已松,再想孔颜应承了下以后会多注意,终是心满意足,当下笑道:“好,老奴这就去!”

话音甫落,尚不及转身离开,匆匆地脚步声传了进来。

冯嬷嬷扭头一看,见宝珠端着燕窝粥慌张而来,不由皱眉斥道:“毛毛躁躁,没个规矩!”

宝珠却未理会冯嬷嬷的训斥,她只端着粥慌张道,“四夫人差人来说…说重华长公主将身边的女官赐给了二爷,四夫人让夫人先有个对策!”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发现

一语既出,齐齐一惊。

孔颜和冯嬷嬷四目而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不可思议,重华长公主怎么可能赐美给魏康?

重华长公主虽贵为嫡长公主,却也没有资格给一位封疆大吏赐美,何况即便依仗公主之尊越矩而为,也不当在她还是云英未嫁时,试问天下之大何有未嫁女管外男房中事者?

不过本朝承袭前制,本朝公主虽没有前朝李唐公主行事无机,连得道高僧也纳为芙蓉帐内,却也一贯作风大胆,而重华长公主又是帝后爱女,如今因着和亲更是身份闺中,难免不会…一念未完,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

重华长公主视魏康为救命恩人,并因此对魏家礼遇非常,甚至超过了京中名媛一贯作风,这说明了一点——重华长公主对魏康的重视已非报恩之心。

而在前世,重华长公主却与魏康再婚了!

不同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前世又结为过夫妻…重华长公主必定对魏康有情!

可…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