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心里如何作想,只要一想到她改变命运轨迹嫁给魏康,而曾经认识的重华长公主将不能再嫁,总有种夺了他人所属物之感。

还有一处她不得不想,如果元敬帝是要拉拢魏康。即便下嫁公主,也当是云英未嫁之身,而非一位和亲守寡又年华已逝的公主。然若元敬帝无拉拢之意,那么只能是公主自愿上奏,尤其当这位公主是元敬帝一母同胞之妹。一切疑云便可迎刃而解。但重华长公主与魏康他们的一切委实相距太远,唯一的交集便是今生这次送嫁——路上漫漫又远行异乡,加上最后峰回路转的缔结良缘,让这一路不免添上旖旎之色。如今又将入府小住,她真的难以不多想。

念及以上心绪,孔颜不觉烦闷,她也不知自己对重华长公主的想法。眉头当下蹙了一蹙。

魏康说完见孔颜凝眉不语,一副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只以为多少让他一言道中,他顿了一顿,声音沉缓道:“无妨,如今身份不同。她是客你是主,你只要尽主家之情即可。若实在…”皱眉沉吟须臾,终是开口说道:“若实在不便,交予大嫂接待也可。”

孔颜闻言一愣,没想到魏康竟会宽慰她。甚至愿意为她妥协一步。

魏康见孔颜意外望着他,神色隐约有一丝讶然,他的脸色骤然微沉,旋即薄唇一抿道:“若你觉得无碍,重华长公主年后入住的一应饮食起居,你安排即可。”说罢,不再理会孔颜,目光看向炕几另一边爬动的天佑,想起先前对自己的亲昵,他眼中不觉一暖,抬手将天佑从炕几上方抱过怀中。

孔颜诧异不过一瞬,转眼便听魏康一贯的冷声吩咐,心下暗道了一声这才是了,刚才是她神思不属听出岔子,当下敛了心神,见魏康抱过天佑亲近,不觉一笑,他们的命运已然有了深深羁绊——天佑,也共同地期许这一份羁绊,如此略作交底又何妨?

一念毕之,孔颜说道:“二爷,妾身与重华长公主并无不睦,若说起来还有一两分交情。”

一句话引起魏康注意,加以也许先前的讶然,是因他误解了与重华长公主的关系,于是抬起头,瞥了眼孔颜,示意说下去。

孔颜微微颔首,又往天佑看了一眼,见魏康确实会看顾孩子,将天佑放到炕上爬动着玩耍时,手也小心地护在一旁,不让天佑磕碰到炕桌,或向炕边爬动过去,她这才看向隐然暮色四合的窗外,缓缓道:“妾身不是顾虑重华长公主,而是妾身以为二爷此次送亲之行恐怕会有凶险。”

魏康护着天佑乱爬的手一顿,虽然今日回来时在帘外隐约听到孔颜对送亲的看法,却到底隐晦不好确认,此时听到孔颜明确的道出此行凶险,眼中锋芒一闪,神色已然带了一丝郑重向孔颜看去。

孔颜不知魏康的变化,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道:“不是妾身不愿两国交好,让边关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实在是妾身以为如今大周国情不比前朝李唐公主和亲之时。”

炕下的脚踏旁置了脚炉,当地又放了一个燃得正旺的六角鎏金熏炉,传来的热气兜头兜脑得让人昏昏欲睡,隐隐地似乎有些看绕思绪。

孔颜从炕上起身,一边走向屋中央的束腰圆桌一边继续说道:“圣上一共有五位公主,适龄婚配的有三位,而重华长公主虽在适龄之中,却也是圣上唯一的嫡出公主。二爷身在边关许是不知,我朝公主出嫁之时皆会有封号,并赐予长公主之尊,不过重华长公主却非此次出嫁时说得封号。她早于周岁之时变得此封号,不难看出圣上对重华长公主的宠爱。可如今却让重华长公主和亲,还是下嫁于吐蕃王。”

说到吐蕃王,孔颜皱了皱眉头。“妾身听说吐蕃王已近知天命之年了,而重华长公主却和妾身同年,今年才进十八。”她在圆桌旁坐下,复又回看向魏康,“圣上如此爱重、重华长公主,却允了吐蕃王所奏,难免让吐蕃得意,毕竟前朝和亲的李唐公主并非天子之女,而是宗室女所册封。”虽说交底,却终归没有将如今的大周朝廷势弱。不比前朝李唐公主和亲的话说出,反另按了一席话来引出她的顾虑,“吐蕃有了大周朝廷忌惮他们的底气,二爷却又刚与吐蕃有过战事,更亲手手刃了吐蕃三王子。所以妾身担心二爷此次送亲。吐蕃人会仗势朝廷对他们的纵容,对二爷不利。”

越说不觉越发感到此行凶多吉少,孔颜眉头深锁,“我知二爷此行必会带大军随行,但到底是送亲而非行军,只怕同二爷当初上京所带三千铁骑相差无几。可一旦出了大周境地,再向吐蕃王庭就尽是沙漠。妾身听闻沙漠极其凶险,便是这条路上走了十来年的商旅也不敢草率,即使如此来回一趟也屡屡要折损近半之人。二爷的亲兵再是厉害,难免不受这些影响,何况那又已深入吐蕃人的腹地,委实不得不防!”

终于将近几日的顾虑说出。孔颜心头一松,她能做的已做,现在只看魏康如何认为了。

看着孔颜殷切注视的目光,魏康敛下对孔颜这一席话的惊讶,他目光一凝。沉声道:“我知道。”

孔颜错愕一愣,不想魏康竟是一清二楚,可既然如此为何不拒绝?

若是以前她可说是不知,但如今她已清楚意识到藩镇节度使与朝廷官员的不同,魏康完全可以用河西七州无人坐镇为由拒绝。

孔颜心下太过震惊,面上已然不觉带出情绪。

魏康看得分明,不知是为孔颜出乎他意料的这份敏锐,还是因这诸多的敏锐都是出于对他的担心,心下的念头当即一转,竟是将这隐晦之言道了出来,“河西缺粮,送抵重华长公主顺利和亲吐蕃后,朝廷会调拨一批粮食过来。”

竟是为了河西缺粮,所以才甘愿以身涉嫌?

孔颜这一次真的愕然了,她怔怔地望着魏康,她想过许多理由,却唯独没有这样大而无私的理由,虽然河西缺粮也关乎魏康这节度使之位是否坐牢,可在她的认知之中,决无任何封疆大吏或朝廷重臣会如此选择!

而且送亲之人选可谓颇多,朝廷却独独选魏康为送亲之人,甚至不惜付出粮草的代价,这中分明更透着不对。

像是又一次知道孔颜心中所想,魏康嘴角微勾,带出一抹冷若严霜的笑容,他目光转向已擦黑的窗外,缓缓道:“民间尚有富贵险中求,何况河西大权?”

魏康这句话的意思在清楚不过,他意已决,绝无更改。

如此之下,虽知再多说无意,且又知道前世魏康至少稳坐节度使之位近十年之久,却正如适才所想——他们的命运已经有了最深的羁绊,她如何能不再劝,“可是…”

然而,刚一出口,魏康骤然回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打断道:“不用多言,我走时会安排护你们母子的人。”目光转向身边的天佑,“还有你不是笃信神佛么?如今鸠摩罗什的舍利子庇佑,你只需顾好自己和天佑便是。”说完语气一转,虽依旧嗓音清冷,却已然没了先前的凝重,“就这样罢。后面紧跟的年节和迎架重华长公主之事,你需要费心的地方尚多。”

 

第一百三四章 报答

正如魏康所说,后面的日子有得费心,第二天的腊八节一过,就彻底进入年关里了。

虽然今年又是一个荒年,并值前任节度使夫妇双双归天,新年免不了会有些冷清。

然而因着与吐蕃和亲后将达成互不侵掠、互通友好的协定,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百姓无不欢欣雀跃,加上腊八是佛主成道之日,当年的这一天佛主饥饿至极,幸得一牧女献乳糜,佛主方得食后恢复体力,洗净一身污垢,终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因此寺庙每逢这日便要仿效牧女供佛,而佛家历来讲究慈悲为怀,如今他们正受魏康法令规定救济流民,到了成道节的腊八这日,各大寺庙少不得为流民备上实成的灾粮,以昭显我佛慈悲。

有了所有河西人翘首以盼的边关和平、恢复贸易,又给了这些流民安抚与希望,一时之间,整个河西都透出新年的喜庆气氛,仿佛这是盛世之下的一个丰收年,热闹非凡。

在这样的大形势下,孔颜也只得顺应大流将这个新年办得应景几分,准备年礼年货自不必提,府里上下一众的年赏更不能少,偏生又遇上魏光雄和陈氏的头年祭礼,每一处无不费心劳神。

而这些还算好,毕竟有付氏这个熟手从旁帮衬,难得却是除夕当晚的开年大戏——傩舞。本来因为丧期和流民之故,正好可以顺势取消了今年的傩舞,委实是去年一整年的惊变都来自那场傩舞,便是起初魏康也是同意了。未料都到腊月了,一道圣旨要与吐蕃和亲,凉州乃至整个河西都为之人心大振,一派要共襄盛举的势头,这样免不得又要将傩舞提上议程。

可去年那场暗杀还历历在目,今年再招戏班上演傩舞不说心有余悸,不到一月的时间也不好找戏班。

为此冯嬷嬷只差急白了头。这是她头一年操持年节,届时河西的文武官员并女眷都要前来,万一有何不妥,她这个新任节度使夫人的名望势必大减。

对于以上这些。孔颜自是明白,不过既然找不到合适戏班,与其为了挣一些风光这样为难,不如取消了傩舞,大不了落些扫兴的埋怨,总比弄砸了要强。只是多少要体恤冯嬷嬷一片心思,想借由她头次主持年节办得有声有色,告诉众人她的节度使夫人之位稳如泰山,也震慑欲进府为贵妾的一些府邸。

却不想还未将取消傩舞的事告诉冯嬷嬷,魏康就在一日晚归的时候对她交代道:“如今已腊月十四了。再找傩舞戏班时间也赶,我已经给王大说了,他明日就会从营里找一拨人跳傩舞,你只要找个会傩舞的伎子就行。”

彼时,因着魏康不喜下人伺候进食。孔颜正陪坐炕边布菜,她习惯了魏康的寡言少语,冷不丁听到突然出声,还是在进食的时候,不由一怔,张了张口,却一字未出。

魏康刚从城外的校场回来。又与去送亲的大军操练了整日,正是腹饿之际,也没多去注意孔颜,只就了几大口热汤面,感觉腹中有几分暖和了,便又接着道:“这事等王大安排妥当后。会交给王小——”说到这“唔”了一声,“也就是素娘的丈夫,到时由他负责傩舞的事,这样也算是从你这边走的人用。”

这番话魏康说得平常,孔颜却听得再次一愣。万万没想到魏康竟为她插手内宅之事,甚至于考虑到这样会让人质疑她的能力,又安排素娘的丈夫王小负责。

魏康喝了一口面汤抬头,就见孔颜面上十分意外,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出手相帮,他端着面碗的手就是一紧,旋即把已空的面碗往炕几上一搁,脸上却是神色不变地道:“去年暗杀的那班人还未查清,今年是多事之秋,不宜再有意外。”言下之意,调动士兵跳傩舞是为了以防去年之事再度发生。

如此一切便说得过了,孔颜心下了然,当即恢复常态道:“二爷,此事也是妾身所顾忌的,所以一直迟迟未找好傩舞戏班。”说着忽然灵光闪过,她眼睛一亮道:“二爷,妾身想到了一点,这除夕傩舞年年都有,未妨有人再次趁此作乱,不如就从军中留一拨人专在除夕跳傩舞。”

说时想起近来为了年节忙得分手乏术,有时甚至还有几分无法适从之感,若养一个除夕傩舞的班子,以后年节岂不是就少一项费神?

念头生出,孔颜越说越顺,“傩舞本就是为了驱除疫鬼,祈求新一年里的平安。若每年用固定的边关将士跳傩舞,一来可以杜绝暗杀之事再度发生,一来也是一番吉意,边关将士的职责乃守国护民,其个人所求也不过唯平安二字,正与傩舞所求一样,而边关百姓所求也只是为了不受战乱之苦,能岁岁平安。若用边关将士跳傩舞祈求新一年里平安,岂不是心更诚,更有意义。”一番话说完,孔颜只觉此念确实一举多得,不由含笑看向魏康,“二爷,您认为可行?”虽是问句,语气却带了一丝笃定。

魏康没有回答,只凝视着孔颜。

时已入二更,屋外夜黑如墨,狂风绻着大雪呼呼肆虐,窗外一株老槐在新糊的窗纸上张牙舞爪。屋子里却温暖如春,羊皮纸落地宫灯照出一片浅白的暖光,笼在孔颜白净的脸孔上,抹上了一层珠光的色晕,勾勒着一颦一笑的灯下风情。望之,当是灯光盈盈、如珠似贝,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魏康眼睛微眯,一丝不错的看着狡黠之光在那双水眸中闪动,耳边再闻举一即可反三的温声软语,分明灵动秀敏,却唯独先时一派讶异不解,足可见心底如何认为的他。

意识到此,眉峰微动,却不及一抹郁色生出,心神已然陷入一片滟色中——只见孔颜眼波流转,眸光斜斜递来,好似秋波暗送,然后便听吟吟软语复又问道:“二爷沉吟不决,可是此中有何不…”不等“妥”字从贝齿咬出,魏康只觉喉头一紧,继而猛然伸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一把将孔颜拽入怀中,

孔颜正思忖着此事有何不妥,不妨魏康突然将她一把拽住,便不由分说往过拽去,本就意外不已,两人间又隔了炕几碗碟,这一拽生恐撞翻一桌吃食,孔颜当下又惊又急,差点叫出声时,只感人已安全绕过炕几坐定,却还不及松一口气,只听耳畔传来一阵灼热的低语。

“若是依你,以何为报?”一贯清冷的声音,忽然低沉而黯哑。

孔颜一呆,愕然地看向魏康,忘了挣扎。

这样的神情显然令魏康不快,想起了先前得出的不好结论,他环在孔颜腰上的右手当即一紧,见孔颜吃痛地皱眉了一下,终将满腹心神落在他的身上,魏康薄唇为此一勾,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从唇角掠过,而后缓缓抬起孔颜圆润的下颌,复又说道:“难道不是你嫌庶务冗杂,想借此法一劳永逸?”说到这里,目光骤然一凛,灼灼盯着孔颜,眼中再不见一丝的旖旎暗沉。

洞悉的目光下,一切已无可辨,再想方才一派大公无私的侃侃而谈,孔颜不由恼羞成怒,“妾身虽有此念,但若没有其他益处,妾身也决不会提出!”又见自己被魏康这样搂在怀里,联系魏康在男女之事上的荒唐,心下顿时更是恼怒嫌忌,加之一时没有冯嬷嬷在旁,她当下也心性上来的撩话道:“既然二爷如此以为,那么就当妾身从未说过,现在还请二爷放开妾身!”尾音未落,人已挣扎起来,恨不得立刻跳脱开。

魏康心思已起,又难得儿子天佑让素娘带着睡了,岂会让孔颜这样离开,当即二话不说顺势就要孔颜压在炕上,忽然想起孔颜在男女之事上的束手束脚,脑中也随之浮现孔颜在炕上落泪之态,动作立时一变,重又一把将孔颜打横抱起,然后大步朝屏风后的西里间走去。

一切发生太快,根本不及反应,孔颜只感一阵天旋地转之间,人已被牢牢压在被褥之间。又因着前世的经历,最是不喜男子的蛮力,却依旧不容她挣扎一下,耳垂就骤然一痛,魏康的声音也在下一刻响起,“你的乳母还在帘外当值。”

孔颜闻言一僵,颓丧撇过头去,到底不再挣扎,如每一次般等待早时过去,却闭眼良久仍不见动作,她不解睁眼,只见魏康眉头微皱,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她目光一顿,露出疑惑——不明魏康在迫她屈服之后,为何不同以往一般肆意而为。

两人近在咫尺,孔颜的一切神色自然看在眼里,魏康的眉头却也随之越皱越紧。

见魏康眉头紧锁的望着自己,孔颜也越发觉得纳罕,却也心下一松,想来魏康已无心思,正好就此避了过去,于是就要开口,不想外面突然传来冯嬷嬷请示的声音,“二爷,夫人,可用完吃食需要盥漱?”

 

第一百二五章 迎驾

西外间之外,西里间之内,两室之隔的距离,冯嬷嬷的声音远不可闻,依稀只能听得似有盥漱。

孔颜有着书香世家女子的拘谨,她的脸上立时泛起一片嫣红,忘了当下的对峙,脑海里只有她在外间陪魏康进食却食到了里间的床上。

一想到西屋子里的情况若是被冯嬷嬷她们知道,孔颜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终是忍不住恼怒道:“没羞耻的蛮子!还不快放开!”一双水雾雾的眸子喷火似地瞪着。

“没羞耻…蛮子?”魏康微愕,目光惊奇地看着孔颜,却见从西外间透入的昏暗灯光下,孔颜的脸红艳如朱砂,眼睛气鼓鼓的大睁着,显然是恼羞成怒了,许是灯下看美人的朦胧美之故,三分姿容也成七分丽色,这样粉面含怒的样子,落入眼里也成了俏生生的一个美人。

看着眼前鲜活又真实的羞恼怒容,魏康黝黑的瞳仁微微紧缩了一下,脑中不自觉浮现将近两年来相处的一幕幕,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美貌出身生育皆有之,当为世人娶妻之典范,然比之此时此景,却彷如诗经里在水中央的佳人,永远隔了一条不可跨越的深水。

这样的粉面含怒…魏康眸光微暗,手背顺着孔颜的脸颊摩挲上去。

孔颜一愣,随即更怒,想要挣扎,奈何双手被反剪压在背后,身体更被压制地无法动弹,可一想到冯嬷嬷见久无反应必会猜出屋中情形,她顿时再一次又急又怒,却不及说话,摩挲在脸颊上的手突然一转挑起她的下颌,低低重复了一声“没羞耻”,倏然低头鼻端直触,“夫妻之间…你想和我说纯洁?”

低沉的话语随之灼热的气息避无可避地袭来,孔颜浑身一僵,蓦地想起因这一年两人松落的相处而忘记的种种,去年初嫁的那年发生的一幕幕记忆鲜明的浮现在脑海,眼前这个人终归还是一个男人她怎么忘了?

这一年,前半年魏光雄中风以至局势不稳,年中天佑出生、护子对峙陈氏,后半年对魏康所作所为的震惊钦佩,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忘了眼前之人是一个能让她受尽一切不为人知难堪的男人。

似乎去年也是年关的当下,在东外间的书房里——“怎么哭了?还是不习惯父亲之间的亲近么?”

然而,时隔一年,世事境迁,却惊人的相似——“夫妻之间…你想和我说纯洁?”

孔颜犹被三九天的雪水从头浇下,周身的怒火一霎间消失殆尽,她又一次颓然闭目,既然选择了嫁人这一条路,又得了天佑这个意外的惊喜,眼下的这些她受着也无妨,毕竟天下为妻者都应有这些。

没有激起更深一层的真实,又恢复了先前的屈意隐忍,魏康目光微沉,看着以往满意的顺服之态,沉郁之色又一次闪过眼底,他闭了闭眼,一声轻叹溢出口中,“颜娘,正月过后我就要走了,这之前虽还有两月之久,我也不能有太多时间待在府中。”

薄削的唇贴着耳畔低语,许是离得太近了,声音低哑而温柔,却也让话语中的无奈、不舍清楚入耳。

孔颜微震,不知是为了从魏康口中温声吟唤的“颜娘”,还是为了那一丝几不可闻的无奈与不舍,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发生在魏康的身上,至少不会是她印象中魏康会有的。

感觉身下人儿的轻颤,终是再次确定了心中在今夜无意发现的想法,然,他眼中的沉色却不增反减,只化作一抹无奈的怅然——魏康不再言语,只是拥着怀中的娇躯,薄唇顺着耳际一路沿着颈项细细吻下,灼热的吻细密强烈,带着最后一次缠绵的急迫,似要将这近两年来的温柔摄取殆尽,更急欲将这仅仅不到两年光景、却带来二十六年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温暖刻进记忆深处。

渐渐急促的呼吸在身上响起,束缚在手腕上的大掌已然上移,棉袍随即而开,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衣,一把攥于手心之中,时轻时重,带着似要将她揉入身体的狠劲,这一切都如过去一样。

娇养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般狂浪,孔颜隐忍不住地闷哼一声,随即咬牙,不再为先前的震惊而心思起伏。

听到以往为之振奋的呻\吟,魏康却动作一停,下意识抬头一瞥,见孔颜娥眉紧锁,随即再次俯首而下,对着那一抹殷虹所在深深舔舐而上,唇齿摩挲间,听到孔颜又发出一声痛吟,含糊不清的低哑男声也随之响起,“痛么,你…我无法…若明年能回…再慢…”

若明年能回…?

若,若能回,那若不能呢!?

所有的意识都让那丝丝疼痛占据,意识要为之陷入迷离之中,孔颜猛然睁眼,顾不得一贯赤|裸相对的尴尬,她骤然抬起上半身,不假思索道:“这次送亲你没把握?”

香软之物滑出口中,抬头却见孔颜一脸的焦灼追问,魏康眼中暖意之色一闪,为今夜所发现之事而起的最后一丝郁色也消弭了,却依旧听而不答,只重新压下一身雪白晃目的人儿,另道:“还不愿么?我昨夜沐浴过了,今夜回来时也盥漱过了。”

孔颜闻言一怔,她没想到魏康发现了,她不喜还有一原由,便是魏康并非每日沐浴更衣,尤其到了冬日更是如此。

见孔颜心思转开,魏康眸光敛下,将眼中的沉重一并敛去,只是手捧着绵柔的一团,唇齿含着沁血似的朱红耳垂,低哑着声音道:“好了…傩舞的事依你就是。”顿了一顿,一缕笑意从唇间掠过,“而且我本如此打算。”

话落,孔颜豁然睁眼,却只在这一霎,喘息从口中溢出,屏风上的绞纱幕映出男女交缠的身影。

西外间的羊皮宫灯光影跳跃,西里间*光融融,隔绝了塞北边关的风雪冷夜。

也就这样,元熙十六年新年最不易的傩舞一事解决了,转眼除夕傩舞之后,元熙十七年如期而至,一连七日的新年休沐转瞬即止。

正月初八,重华长公主从京和亲吐蕃。

如是,孔颜又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迎接重华长公主一千二百余人的嫁妆队伍。

第一百三六章 苦等

严冬慢慢,最是百无聊赖,也最容易过去。

很快,正月便过去了,重华长公主一行终在在初七这日抵达凉州境内,因天色已晚就在离城十里外的驿站馆歇上一宿,第二天再行入城。

毕竟是一金枝玉叶,又肩负了两国盟约之使,重华长公主的到来自要隆重其事。

除了孔颜在节度使府做了候驾的准备,重华长公主在城内将经行的道路都铺了大红地毡,街道两列又另设彩旗欢迎,可谓,比之魏康去年携圣旨归来之仪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大周开国之初,河西便屡受吐蕃滋扰,近三十年更连续发生两次恶战,尤其前年沙、甘二州还一度沦陷,至今一年半之久,沙、甘二州乃至整个河西仍受其战后影响,去年冬蜂拥而至的流民绝大多数就是因此受难。如今眼见重华长公主和亲吐蕃,两国其后更将签订互不侵扰协定,里巷细民皆是一派喜不胜收,又听说重华长公主有一千来人抬嫁妆,里面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还有不少美貌宫女随驾步行,当下不论出于一睹珍宝之快,或是为了追捧美貌宫女,甚至于不定能瞻仰重华长公主凤仪,都纷纷扶老携幼着夹道相迎。

人多热闹,加之刚出正月年关,新年的喜庆气氛犹存,如是这一日好比大年当头。

只是今年却是一个倒春寒,过了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竟不见有丝毫化雪的迹象,仍旧狂风骤雪的肆虐不断。

重华长公主是金枝玉叶,又是一位新嫁娘,自然不可能在风雪中抛头露面。而一众陪嫁的宫女,多是二八芳华的妙龄少女,一袭水灵灵的肌肤,自也受不住边关风雪,更有不少一入河西就不受冻得病倒。如是。凉州百姓能一睹为快的也只有重华长公主多如长龙的嫁妆,以及其所乘的朱轮华盖的凤驾车。

不过,这却不影响凉州百姓的兴致,眼见魏康高头大马的率文武官员迎驾。香车宝马、十里红妆逐一其后,此情此景如何不记忆犹新?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孔颜也是带着十里红妆,被魏康一路风光的迎入节度使府,这就不由起了比较之心。

一时之间,关于二者的嫁妆之较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倒也是好一派人声鼎沸的热闹之景。

彼时,孔颜正身着二品命妇大妆,率领付氏、李燕飞、孔欣一众妯娌至二门外恭候重华长公主凤驾,对于百姓看热闹的谈资自是不知。再则便是知道也无心顾及,只一心想着重华长公主的凤驾何时能到。

其时漫天雪花纷扬,又一阵朔风呼啸过,绻着雪铺天盖地的刮来。

置身露天之中,四下无檐可遮。避无可避,风息过后,一身落雪。

英子忍着手上的僵冻,忙拾起刮落地上的伞,疾步回到孔颜身边撑伞道:“夫人,您没事罢?”说着见孔颜满身落雪,担心化了的雪水近浸到衣服里去。给孔颜过了寒气,忙把伞交给一旁的小丫头,拿出袖笼里的绢子多少给孔颜掸一些雪花下来。

孔颜看了一眼英子冻得通红的手指,她摇了摇头,隔开英子掸雪的手,看向立在身侧三步之外的孔欣。对英子低声吩咐了几句。

英子得令,转身走到孔欣身前屈膝道:“四夫人您如今临盆在即,夫人让您不必在此多候了,她会代您向重华长公主告罪一声。”

魏康头上虽还有一位嫡长兄,但自承袭节度使之位后。俨然已是魏府的当家人。今年初一祭祖之后,没了陈氏为了维护李燕飞的刻意阻扰,遂直接命了府中下人按了李燕飞和孔欣的名分称呼,不再一概而论是魏府三公子魏湛的平头妻,而已实际承袭的香火定论。

如今的魏府乃魏光雄一脉的延续,自然以魏光雄一脉论辈分,再排其长兄一房的名分,如此身为魏光雄第三子媳妇当为三夫人,李燕飞自为四夫人。奈何李燕飞称长已有两年,魏湛又道树大分枝,十多年后兄弟三人不免分家,到时他兼祧两房,自然魏光雄其兄为长房,魏光雄一脉为二房,是以今当以此论长幼。

这类涉及各房私事的,魏康饶是一家之主,也无权多予过问,这便有了李燕飞为三夫人,孔欣为四夫人之称。

听到英子这一声恭敬有礼的四夫人,孔欣捧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的手遽尔一紧,感觉腹中九个月大的孩子传来一阵胎动,心不觉一软,又像是给了她无穷的力量,让她不再畏惧二门外这样风口的凛凛寒风,她感激的看向孔颜,正要说话,并立一旁的李燕飞已一边抚着手炉一边挑眉笑道:“看来四弟妹平日殷勤往二嫂那去是对了,平日看着二嫂和四弟妹也不见多亲近,可这关键时候二嫂不就多有照顾来着,看来这以后我也要学勤快些了!”

一句看似不经心嬉笑之言,却道尽了孔颜与孔欣的姐妹之情淡薄,更道出了孔欣对孔颜的谄媚讨好。

话里话外尽是极尽嘲讽。

付氏眉头微皱,一贯的说理道:“咱们魏家人丁单薄,四弟妹如今身怀六甲,也请了稳婆看过十有*是一个男丁。”一字“丁”落,清浅的目光从李燕飞骤然微僵的脸上掠过,她只做不知,继续说道:“子嗣为大,不仅二弟妹该为四弟妹着想,就是你、我身为魏家儿媳也当如此。”

付氏略长李燕飞十岁余,两人又都是凉州城兵马使府的小姐,两家更是有多年交情,对于付氏这个从小便熟识的世交之家的姐姐,李燕飞少不得要给几分薄面,当下不好再多说,但看着孔欣高高隆起的小腹,到底意难平,忍不住说了一句,“魏家的香火固然重要,可不是先国才有家?重华长公主不仅是君,更肩负了与吐蕃结盟的重任,我等身为臣子难道在此多恭候一下还委屈了不成?”

听到李燕飞说及恭候重华长公主的事,付氏不由看向身旁跟着迎驾的大女儿,见十二岁已有少女风姿的大女儿,冻得整个人时不时就一个寒噤,到底母女连心,不禁愁眉思忖道:“这都过了午时了,重华长公主怎么还未抵达。”说着抬头看向孔颜商量道:“二弟妹,这已经晚了一个多时辰了,不如差人去探一下情况?”

孔颜也是纳罕,一切都是掐着时辰来的,而且为了万无一失,昨日更是连夜差人去驿站打探消息,道是重华长公主应在午时一刻左右抵达,为此她还专备了中午的接风宴,眼下已离原定时间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是这样的天气,只怕许多食材都无法再用了。

想到这些,孔颜也不禁眉头深锁,且眼下也无他法,遂点头应了付氏的话,差一个外院的仆役去探下情况。

其时又有风过,刮着漫天的雪,袭来一身寒意。

大姐儿到底年纪尚小,身体不比成人,立时一个寒噤,又一个喷嚏打出。

许是听到大姐儿就了一个喷嚏,四下不像孔颜等人有手炉、鹤氅等御寒之物的侍婢,再是隐忍不住的喷嚏出声,一下就是四五个声响。却一听自己的喷嚏声,她们又立马一个哆嗦,顾不得雪地寒气逼人,立马齐刷刷地跪地道:“奴婢该死!”

孔颜看着瑟缩在付氏怀中的大姐儿,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巍巍发抖的侍婢,她摇了摇头,示意请罪的侍婢起身道:“大嫂,这样冰天雪地的在外待着委实不行,让四弟妹和大姐儿先回去,至于英子她们这些,身上也没个御寒之物,再待下去怕是都要倒下去,不如让她们分批换一拨人来恭候,再依次轮换回去?”

听到孔颜与自己商量,付氏温和的笑了笑,不吝赞道:“二弟妹安排的正是。”

如此有了付氏和孔颜一同首肯,即便李燕飞也不好做反驳,众人自是依言而行。

然而,就在孔颜等人做了长时恭候打算之时,一个外院的婆子双脚生风的跑来,“重华长公主的凤架到府门外了!”

少时,两个太监装扮的人打马前行,身后跟着两列太监小跑跟随,至孔颜一行人一丈之外驻足,马背上两太监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手攥马头扬声唱和:“重华长公主驾到——”

声落,其身后太监又齐声唱和,如此一而再再而三,“重华长公主驾到——”之声,声声不绝。

一刻钟后,只听靴声橐橐,付氏、李燕飞双双一喜,以为重华长公主终于驾到,正要叩首迎驾,却见孔颜一动不动地素手而立,正是纳罕,便见龙凤旌旗、雉羽宫扇、七凤金黄伞当前,其后又是一群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浩浩荡荡地逐一过完,方见八名披着鹤氅、一身富贵装扮的妙龄女子围着一辆朱华宝盖的响彻缓缓行来。

孔颜看着前方饰有鹅黄绣凤坠子的香车,知道这就是重华长公主的凤驾,当即将手炉往一旁英子手中一递,而后深深地跪拜下去,“恭迎重华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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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七章 重华

“本宫累你们久候了,请起。”

三呼千岁之后,不一时只听得“呼——呼——”风息声中,一阵环佩叮当,刀刮似的西北风拂来缕缕香风,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响起。

这个声音爽利却不失女子应有的柔媚,语气里透着善意和客气,让人不禁心生好感,这样的声音当是一个明艳端方的女子。

好感之下,又是好奇,魏府一众人等迎驾的惶恐稍褪,纷纷应声而起,往声音的方向悄然看去。

这一看,众人皆是眼前一亮,继而却又齐齐一怔。

只见疏疏落落的飘雪下,一辆朱红饰黄绫华盖珠翠香车,其车身近一丈之宽,约寻常命妇香车的两倍余。重檐四角攒尖顶式车盖,并于四角坠黄绫饰玛瑙、翡翠、金玉等编织的络子,顶尖上则以小儿拳头大小的东珠,一连三颗。然,不论香车大小,还是车面饰品,都是她们前所未见,亦难以想象的精美。

在香车左右两侧,又三十余太监或暂且纯粹侍立,或手捧一应盥漱、香、拂尘等物而立,足足从香车前一直排开至二门廊檐下。

而在太监簇拥之中,又是一众身穿上好青缎面白狐狸里鹤氅的妙龄女子,她们垂首伫立,与外面的太监一起簇拥着一人——这人显然就是重华长公主本人,她头戴金丝八宝凤珠冠,额前一颗透亮的红宝石坠摇曳,身上外罩一件通体纯白无杂色的曳地白裘,透过裘衣微敞的角落可以依稀看见一袭杏黄裙袍,这样鲜明的黄色唯大周皇室可用。

当真是金枝玉叶,皇家气派呀!

在场的魏家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忘了反应。

孔颜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身边之人掠过,敛眸道:“长公主客气,臣妇们不过尽本分而已。”

轻飘飘如羽毛般的“臣妇们”三字,落入付氏和李燕飞的耳中却重如夏日霹雳,两人脸上刷地一下涨红,双双回过神来。

李燕飞银牙一咬,恨恨地看了眼孔颜,懊恼低头,恨不得有一个地洞就此钻了进去。

付氏到底协助陈氏主持中馈逾十年,期间多少会遇有窘态的时候,当下恢复常态,只是一想方才让眼前的奢华和气派怔住,心里实在尴尬羞恼得紧,不免仍朝孔颜歉意的递眼示意了一下。

孔颜不着痕迹地微微摇了下头,示意无需介怀,而且也确实无此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