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儿子依旧沉睡着,孔颜轻轻吁了一口气,却不及全身松懈下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传来,“小姐,伞!”

凉州冬日的风雪和春秋的风沙一样,一阵一阵刮着。

对于传来的惊呼,魏康无动于衷,只待这一阵风雪过去,方放下以身相挡的维护。

魏康这一让开,孔颜正好纳罕地寻声看去,这个时候了怎会闺秀上香?

念头闪过之际,却是微微一怔。

只见临上丹墀的石阶之上,一袭粉色佳人俏生生而立。

一张鹅蛋脸儿,盈盈的杏眸,周身透着不同与边塞女儿的温婉娇柔,而这不是李氏玉娘又是谁?

接触到孔颜望来的目光,李玉娘将心绪从先前那一幕维护娇妻幼儿的画面移开,她孑然立于风雪之中,无措地回望孔颜,又惊惶地看向截断上丹墀的十余黑衣扈从。

孔颜却是默然低头。

如今为魏康纳贵妾之事已再起波澜,李玉娘今年初以身相救魏康,又出身李氏望族,俨然是贵妾的最佳之选,毕竟李玉娘也有救她之名,她便是为了自己的声名,选中李玉娘也是应当。

只是正因为李玉娘出身李家,所以贵妾之选绝不能是李玉娘,即使选中李玉娘对魏康有利。

察觉孔颜的沉默,魏康目光随之一瞥,见到被拦在石阶上的人,他目光顿了一顿,随即重新看向孔颜,眼中满意一闪,却不多言,只是拍了拍孔颜,示意离开。

既然魏康无多表示,她也自当视而不见,孔颜颔首,任由英子在旁为她打伞,也不碍于情面吩咐英子去询问一声,只随着魏康一路拾阶而下,上了马车。

车厢幽闭,李玉娘之事比起今日之行俨然太微不足道,在静谧的空间内,满腹心绪不禁转向魏康收于袖中的舍利子。

不知可是出于太过心切面上露出几分,还是魏康本便这样打算,初上马车不久,魏康则从袖中取出金盒,以为会交代一些求舍利子之事,不想魏康却突然说道:“皇上指婚重华长公主下嫁吐藩王,届时将由我送亲。”

 

第一百三十章 顾虑

元熙十六年十月二十五日,吐藩王遣使者入长安求娶嫡长公主重华为王后,以效仿先祖松赞干布、赤德祖敦奉天朝为尊,结两国百年之好。

十一月三日元熙帝允之,令重华长公主和亲吐蕃。

三月草长莺飞,宜时宜天,结亲之吉;吐蕃、河西宿怨已久,今夕吐蕃、大周已缔友好,故以河西节度使兼送亲大使为宜,以修缔吐蕃、河西关系。是以,十一月五日,元熙帝再次下旨,令河西节度使魏康出任重华长公主和亲大使,于元熙十七年三月送重华长公主抵吐蕃王庭完婚。

十一月二十九日,鸠摩罗什寺之行次日,送亲旨意下达河西,节度使魏康接旨。

****

凉州城——河西都州,虽有流民拥堵,却因时近年关,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非平日可比。

如此人世繁华之下,送亲圣旨一夕传遍全城,众皆哗然。

无论对于公主和亲之事,还是吐蕃与河西关系,再无河西人更深切的体会。

前唐,屡次以公主和亲番邦。贞观十四年,弘化公主和亲河西近绑、祁连山脉吐谷浑首领诺葛钵,死后回归大唐,却葬于曾经的威武郡,亦是现在的凉州城。并有当年文成公主于和亲吐蕃首领松赞干布的路上,弘化公主曾随诺葛钵前往边界亲自迎送。

而吐蕃与河西虽宿怨已久,却也相互倾轧。前唐广德二年,公元七百六十四年,吐蕃先后占领凉州、甘州、沙州、肃州、瓜州等地,河西全部沦陷实行吐蕃制,时人均被迫剔发易服、穿胡服、习蕃语、赭面纹身等,并大量沦为吐蕃人之奴。其后至公元八百四十八年,前唐大中二年起始,张议潮驱逐吐蕃。先后收复瓜州、沙州、甘州等地,使陷于吐蕃近百年之久的河西地区复归唐朝。

前唐和亲的公主或葬于河西凉州,或与河西有关并远赴吐蕃和亲,更甚至河西曾被吐蕃统治近百年。数代吐蕃人与汉人的杂居生活,使这一切即便已经过去一百多年,河西人对和亲公主与吐蕃依然太过熟悉,且在从未间断过的两方战火中,饱受战争之苦的河西百姓,总会让和亲这样缔结友好的言语,以及无数次让他们沦为刀下亡魂的吐蕃,挑起脑海里的每一根神经——和亲、吐蕃、和平——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两国边境近百年安宁;金城公主和亲吐蕃,两国边境数十年安宁。

许是刚饱受战争之苦的河西百姓太需要安宁生活。又有前朝李唐公主和亲的事例珠玉在前,和平的期望仿佛不再遥远。

一时间,大周朝嫡长公主重华和亲吐蕃将赢得又一个百年安宁的热议,瞬间堙没了河西七州大量百姓成为流民之事,他们为重华长公主和亲欢呼。为似乎已然不远的和平雀跃。

然而,身为河西人的他们却忘了一年前吐蕃攻进河西之战,忘了他们的节度使曾在那场战事中斩断了吐蕃三王子的手臂,其后又取了吐蕃三王子的性命。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杀子之仇又何尝轻?

孔颜看着天佑脖子上红绳相系的猩红万福锦绣香囊,不由眉头轻蹙,宝珠却在一旁说得越发欢喜。拍手称快道:“这下好了,重华长公主和亲可是关系边关稳定,奴婢就不信二爷这时候还有闲心纳妾!”说着想到上月疯传的贵妾人选,以及不日前在鸠摩罗什寺巧遇李玉娘的事,眉毛一扬,重重“哼”了一声道:“尤其是那位李三夫人的堂妹。仗着为二爷挡过暗杀,以为就能进府了?”越说越来气,又见没有外人在,当下脚就一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真是的!真不知河西这些小姐怎么想的?好生生的大妇不做,偏要去做二房!”

冯嬷嬷在安排明日的腊八事宜,素娘是河西人清楚当地的忌讳,今日便暂跟着冯嬷嬷打个下手。孔颜又是个不喜太多人近身伺候的,一时西外间屋子里只有英子和宝珠在身边。

常言有道,“后宅之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一句坊间相传之言虽不可尽信,却也昭示了正妻与妾室天生敌对的立场。英子身为孔颜的近身侍婢,自然对魏康的妾室不喜,听到宝珠这番对魏康纳妾之事的快意之言,又见冯嬷嬷不在,她也不多做斥责,只是微微嗔怪道:“不可胡说,李小姐怎么说也救过夫人和小公子!”

宝珠和英子从小一起长大,一听英子这话便知得了认同,当下底气更足,也不担心事后冯嬷嬷斥责,越发侃侃而谈道:“李小姐是救了夫人和小公子,可夫人也没亏待她呀,这送了多少好东西过去?只怕李小姐将来的嫁妆笼共一起,都比不上夫人馈赠的!”

宝珠能言善道,声音清脆好听,天佑如今七个来月了,正是能丫丫学语的时候,对熟悉的声音最是敏感,听到宝珠熟悉又好听的声音,小东西立马反应过来,“咿——呀——”地朝宝珠直叫唤不说,偏又一副小骨络结实不少,这两日一个不注意便是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这会儿也不闲着,一边叫唤一边朝宝珠爬去。

孔颜看了眼说得愈发来劲的宝珠,低头将爬到炕边的儿子抱回炕里,语气稀松平常道:“三句不离李家二小姐…”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宝珠,“宝珠,看来你是要想给李二小姐坐实了二爷妾室的名头了。”

宝珠正说的得意,不想孔颜突然打断,她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啊”地一下惊慌捂嘴,摇头不迭,“夫人,您别误会,三夫人本就和夫人不睦,奴婢怎会想让三夫人的堂妹进府!再说…”一语未完,但见对面而立的英子抿唇而笑,再见孔颜含笑的望着自己,顿时知道孔颜根本未生她气,当下心思一转,状似愁眉苦脸的讨巧道:“糟糕了,弄巧成拙!讨不得夫人欢心,西域的精巧物什换不成了!”

自大周开国以来。与吐蕃兵革不断,两国边关贸易中断。

然,吐蕃人自唐以来素喜汉人丝绸、茶叶等物,并愿以马、羊、皮革、獭褐、牦牛尾乃至金银珠玉交换。以致中原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户平民,纷纷远赴河西与之交换,使河西边关街市繁华,百姓富足。此可谓河西百姓一重要收入。

如今,重华长公主和亲吐蕃,大周、吐蕃宿忿旧恶清除,届时自是边堠撤警,曩者结援,两国边关贸易再次兴盛。而这对于近年来饱受天灾战乱之苦的百姓,无疑是他们脱离贫困生活的救命稻草。是以。自大周、吐蕃结两国之好风声传出,两国恢复边关贸易成了众所期盼。

听到宝珠满心盼着边关贸易的兴旺,不由又想起近来河西上下皆盼魏康送重华长公主和亲吐蕃,以换来边关的安宁和贸易兴盛,孔颜脸上笑意微敛。目光不禁又落在天佑颈上的香囊——里面放着不日前从鸠摩罗什寺带回的舍利子。

英子心细如发,注意到孔颜近来已不知多少次目含愁绪,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担心孔颜道:“夫人自闻二爷身负和亲大使一职,便似有不安。”说着眉头紧皱,面露不解地道:“可这无疑是名垂青史的好事,而且一旦重华长公主顺利和亲吐蕃。便是造福河西,到时二爷在河西的声望必然更加牢固,这不好么?”

宝珠未发觉孔颜近来的异样,听到英子这样一说,她惊讶了一下,忙向孔颜看去。

许是出于前世的信任与茅坪庵山上十二年的孤寂相陪。孔颜看着英子二人对她的担忧,她说出心中的顾虑,“前朝李唐两位公主和亲,是换得了与吐蕃一百多年的兵革相止。可是和亲的两位李唐公主,并非真正的皇家公主。而是宗室女,而当时的李唐也并非如今的大周可——”

一个“比”字已到嘴边,孔颜却已摇头止话,身为臣子,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不当道出如今的大周比不上已亡国的前朝李唐,此乃大逆不道之罪。

然而,即使话道一半,其意已然清楚。

前朝李唐与吐蕃结两国之好时,国力强盛,吐蕃不足以与之抗衡,故而即使只是令宗室女和亲,亦能换取吐蕃的臣服友好。但是如今大周朝廷统治乏力,河朔、河西等四大藩镇隐有各自为政之势,其国力远非当初的李唐,是以才有令真正的当朝公主,也是元熙帝唯一的嫡出公主和亲吐蕃——这样国力衰弱的大周王朝,又以唯一的嫡长公主成为边关稳定的牺牲品,吐蕃又岂会愿意臣服?尤其在一度攻占下河西沙、甘二州之后,足以可见吐蕃侵占河西的野心。

如此之下,身为河西节度使的魏康,若因送亲重华长公主远赴吐蕃王庭,这岂不是有陷入瓮中之鳖的危险?

而且,重华长公主下嫁的吐蕃王,正是魏康去年砍下首级的吐蕃三王子之父。

如今她已是一位母亲,深知为人父母之心,她实难相信吐蕃王见了魏康没有为子报仇之心。

可是她的种种顾虑,在前朝李唐两位公主成功和亲的先列,以及河西百姓热切渴望安宁富足生活之下,她的顾虑委实难以诉之于口,甚至在和亲风向朝众所期盼之心一面倒中,她也不禁怀疑自己的这些顾虑是否杞人忧天。

心思不觉为此又一次凝重间,藏青素面锦帘突然从外面掀起。

第一百三一章 换鞋

孔颜在茅坪庵山上避居了十二年,无拘无束惯了,当年奴仆成群的京中习惯早变了不少,又魏康在二房的起居室与书房连着的,自然当为禁地。

这样久而久之 之二房下人极少能到上房屋中,即便当值人也在中堂外侍立,无经通传或冯嬷嬷并英子、宝珠三人领着,一律不得入内。

此时英子、宝珠尽在眼前,冯嬷嬷又携了素娘在大厨房打点腊八之事,能如入无人之境地直接撩帘而入,只有魏康一人。

不待锦帘后的来人看清,孔颜已知来者何人,当下将满腹心思一敛,往门口望了过去,“二爷回来了?”尾音落下地一刹,魏康略屈身而入——头上一顶貂毛冬帽,身上一袭同系貂裘,上面毛间白色斑驳,不均地覆了不少落雪。

彼时日值申正,冬日天时素短,这个时候天色已晦暗了下来。

外面的天暗一分,屋子里就黑一分,恐光线不好一个没注意上,近来正是好动的天佑有个磕碰,时辰一进申初,孔颜的屋子里就早早掌了灯,一室灯火通明,恍如亭午炎光。

孔颜一眼将魏康身上的落雪看得分明,想到魏康一会儿定要抱下天佑,担心魏康身上会有寒气穿过来,她一边随手抱起天佑往英子怀中递去,一边吩咐宝珠去打了热水和姜汤过来,这才接过魏康取下的貂帽,一股湿冷的凉意立时袭来,冻得人手心一颤,她几不可觉的皱了皱眉,在心中一叹,到底还是将貂帽搁在了门口墙边的红木衣架上,口中却忍不住终是介意道:“二爷这样任由风雪再大也不遮挡一二,长此以往难免寒意入体,如今您正当壮年敝处不大显,可以后却难说了。尤其二爷近两年连受大创,后面虽都养了过来,但到底有伤身体,妾身以为风雪大的时候。二爷在外还是打下伞为好。”

说话间,孔颜已勉强忽略那阵阵湿冷,踮脚为魏康解下覆满落雪的貂裘一起挂了过去,待见不过这眨眼的功夫,木架下面的地上已有些许雪化的水印,下意识向魏康的脚上看去,果然就见魏康向暖炕走去地这一路上,留下一串雪化的水印。

孔颜忍不住深吸口气,只在心下又一次告诉自己,屋子里烧了熏笼。这些水印要不了一会儿也就没了,这才重新拾步往屋子里面走去,却听魏康在炕上坐下道:“我知道了。”

闻言,孔颜脚下一滞,只觉似有幻听。怔怔向魏康看去。

魏康却已转了注意,看向了一旁被英子抱在怀中的天佑。

孔颜目光随之一转,脑中陡然掠过适才不经意碰到魏康手指时的冰冷触感,忙不迭抢先说道:“听说今日外面一直下着大雪,就是正午也不见停一会,雪怕是积了不少,二爷这样一路走过来。靴子估摸着让雪水给沁了,妾身先给您换双常鞋罢。”没得阻止父亲亲近儿子的道理,而且又是她主动要求魏康多与天佑亲近,若是这会儿止住岂不是自打嘴巴,再则其真实原由多少有嫌弃意味,魏康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她如何也该顾及一二,如是只得这样一说,又一想她确实恐魏康这双靴子在屋子里化出一滩水印,心下不觉多了几分甘愿。

于是,孔颜在说话的空当。倒也利落地翻出魏康留宿她这边穿的软底常鞋。

魏康本想抱过儿子天佑,却听孔颜插话了进来,又见句句皆是对他的关心,到底常言尚且有伸手不打笑脸人,何乎这岂是待人三分笑可比?如是注意随之一转,重又落到孔颜的身上,见她从西里间拿出一双半旧不新的青色软底锦鞋——这是孔颜去年年下依礼节给他并魏光雄和陈氏一起做的鞋子,也是他穿过最舒适的一双鞋,犹如它“软底”的名字一样,鞋底软绵紧实。

看着孔颜拿着软底鞋过来,又念及孔颜从自己回来至今,一言一行皆围绕着他在转。

细微见真,如果没有全部心思扑在他的身上,这些如何能信手拈来般逐一道出?

莫名地,心中骤然一动,他放任自己闭目假寐,将身体疲惫地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然后向孔颜抬起一只脚。

自十月以来,她和魏康一月有一半同床共枕,这样一来早上少不得伺候起身,不过也仅是节度使朝服颇为讲究,她也就在早上伺候更衣一二,至于其它魏康并不需要她尽为妻之责。孔颜知道魏康的习惯,当下正要将软底鞋递给魏康自己换上,却不想魏康竟一改往常,堂而皇之地让她伺候。

孔颜一愣,脚下这就一停。

一旁的英子亦是一愣,然,奈何屋子里只有她和孔颜,她却双手抱着天佑,若要和孔颜换了手上之事,免不得有刻意为之 之意,也不知魏康可会因此多想?况且女子教诲中道,为夫君纳鞋换鞋当是女子为妻本分,上前分忧之心一时就踌躇起来。

孔颜却一愣之后,反不见犹豫地上前一步,而后就地蹲下。

感到脚上传来生涩的换鞋动作,魏康一震——竟真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临时起意的打探不想成真,魏康猛地睁眼,确实是孔颜,她正蹲在他的脚下,不忌讳靴上污迹,为他换上干绵的软底鞋。

魏康到底已贵为掌一地之权的节度使,又有孔颜接过了操持衣食住行等事,脚下的靴子自不同以往一双冬靴即可,而是上好的鹿皮质地,并未因为面上浸满积雪而湿了鞋袜,只是化雪多有冷意,触及是一手的冰冷。

手脚都是这样冰冷,孔颜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不然让魏康一回来就抱了天佑,岂不就真过了寒气?不过她也最是畏寒,这样的冰冷也是碰着难受,忙三五两下地要为魏康快速换了,却感一到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强烈而难以忽视。

孔颜纳罕抬头,却见魏康依旧闭目养神,她疑惑地摇了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许是碰过了儿子天佑的出恭之物,并未有丝毫的无法忍受,心中又因着为魏康换鞋对天佑有益,况且了然这本当为妻本分,孔颜倒也不觉得有何难处,不过一时将靴子换下,心下到底暗暗地吁了一口气,待起身见魏康一派泰然的接受这一切,而她的手上却沾满了靴上的污渍,不由分外怀念初嫁时魏康的不拘小节——食不讲究,万事由己。

心如意动,又见魏康正双眼紧闭,孔颜心头这一不舒服,脸上便也松懈地带出一二。

魏康睁眼,入目就是孔颜望着手上乌黑雪水皱眉的样子,一下想起孔颜素性格外爱洁,再念及孔颜一路关心,自己却因临时起意这样试探,他不知觉地皱了皱眉,一移目却见天佑瞪着黑黝黝的眼睛看他,冷硬的心肠一软,下意识地开口道:“今日是暴风雪,又见明日过节休沐,就回来的早——”说着声音嘎然而止,见孔颜不明地看着自己,他手握成拳在嘴下一咳,又解释道:“我是今日赶着早休处理事干了一些,有些疲倦,一路回来又踩了雪坑,便有些怠于换鞋。”不是一个擅解释的人,不过说了几句自己也是眉头皱起,索性不再多说,只道,“总之,以后换鞋还是我自己来。”

魏康一向乾坤独断,这一番话只让孔颜心下纳罕今日的反常,当下满心只想净手,这一听魏康似乎不再多言,并明确表示此次换鞋实属意外,得了这样满意的保证,哪还去多想魏康今日反常之言,不过虽恨不得立时点头应了,但从小的认知与习惯已让她回应道:“二爷无需介意,这本是妾身该做的。”说着提起换下的靴子一并放到门口的衣架旁,等宝珠随后领了人再做打理。

未想到孔颜直言不讳点出他在介怀,再一想自己先前那番言语不搭的解释,魏康眉头一皱,终是一言不发。

这时,宝珠领着侍婢打了盥漱的热水帕子等物、并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鱼贯而入。

孔颜立马安排道:“二爷,您先喝碗姜汤暖下身子,妾身稍作收拾再过来。”说时,已让侍婢往西里间的盥洗架子上分了热水,净手不提。

一时净手事毕,不想再次出来之时,天佑这个小东西真是半分闲不住,才在英子怀中安静了一会儿,又手脚并用地乱动道:“啪——丫——啪——丫——”一听便知,这是不要抱了,要自个儿爬。

魏康一碗热腾腾地姜汤饮下,在冰天雪地冻得麻木的身体似乎瞬间暖了过来,不由暖和地长叹了一声,而人这一暖和了过来,又坐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冷硬的身心不觉也随之暖了过来,见儿子天佑手脚并用地向他使力,心再次一暖,他随即把姜汤的空碗一放,伸出双臂对英子吩咐道:“既然要我抱,就把他给我罢。”

双臂向他张开的动作,是七个月大的小天佑最熟悉的动作,比进来喜爬还要为之熟悉,又一见到这个动作,天佑这个小东西立刻习惯性地连手带上半身使力过去,口中也学着母亲在这个时候最常说的话语咿呀叫道:“抱——”

第一百三二章 告知

孔颜会从魏康回来后有这一阵忙活,就是担心魏康将身上的寒气过给天佑,而且他人在外面呆了一天,免不得会沾上一些尘垢,这样子怎能抱孩子?

眼见魏康的手就要碰上天佑,她却才绕过屏风走到西外间,根本来不及去阻止,心下一急,脱口就道:“不许抱!”

语气严厉,态度坚决,命令口吻十足,众人齐齐一愣,只有天佑这个小东西依旧欢腾地咿呀叫着。

不过虽是叫得欢快,一屋子的人却不约而同转了目光,下意识地从天佑身上转到了魏康。

魏康伸出的双臂在空中顿住,怔怔抬头,“你,叫我?”

孔颜哑然,她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就这样当面喝止出声了。

一时没有回答,屋子里不觉沉寂了下来。

英子和宝珠从小跟在孔颜身边伺候,身为孔家嫡出小姐房中的大丫鬟,识文断字自不必说,便是附庸风雅地吟诗作对也能应景上一两句。跟着宝珠捧盥漱之物的四个小丫头,虽比不上英子、宝珠二人腹中墨水,却也是孔府的家生子,常年的耳濡目染之下,又是到嫡小姐身边伺候,自也认过字、懂些礼。

然,无论是英子、宝珠这样的大丫鬟,还是不能进房伺候的二等丫鬟,来自孔府这样人家的她们,在心里都有一个认识——夫为妻纲,即便孔颜出身清贵,是孔家的嫡出千金,出嫁后自然有底气对夫家冷淡,但顶撞忤逆却是不当。尤其今夕不比初嫁时,魏康已贵为大周四大藩地之一的节度使,孔府又远在鞭长莫及的京城,且如今孔颜于子嗣有碍、魏康纳出身名门的贵妾已隐有苗头。孔颜对魏康这样的严厉命令,不论是出于她们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当前种种的形势,眼下这番言行都属出逾越之举。

这一反应过来,便都屏气敛息了起来。

魏康对四下气氛的沉凝视而不见,他只放下双臂,皱眉看着孔颜。

英子就抱着天佑伫立一旁,人离魏康最近,不免最受影响。

她见魏康一言不发的看着孔颜,又是皱着眉头,心下就是一紧,只道魏康不快,偏生还是在当下纳妾风声吃紧的时候,这若惹怒了魏康可如何是好?孔颜出身再是清贵,可这山高皇帝远,委实是鞭长莫及。只怕孔家小姐这名头,在河西这地的武人眼里,还不如当地望族小姐金贵!

且不多道其他,眼前就有一个最好的例子——他们孔家三房的二小姐孔欣,如今足足有七个来月的身子了,三爷魏湛却不见得有多看重,一月至多过去看上两三回,其余大半月都是歇在李三夫人李燕飞那里。可这府里谁不知道这一位近三年是不能生养的,但就是这样他们孔家的小姐还比不过!而且若不是还有孔颜这个嫡亲姐姐在,见怀了魏家堂堂正正的子嗣却还受如此冷落,指不定府中的下人心里怎么捣鼓。

却也正是有了孔欣这个前车之鉴,有些事不得不比起以前更为注意。

英子这般担心着,又一想孔颜的性素爱洁,便是从前未有天佑之前,每次从外面回来必要沐浴更衣一番,如今有了天佑,更是极为在意,她和宝珠这些身边伺候的,从外归来若不彻底净手决计不能亲近孩子了,当下这样突然不许魏康抱孩子,十有**怕是嫌弃魏康没有净手罢!

英子一念想出结症,心中却是越发紧张,生恐孔颜情急之下不给魏康留些薄面,不由焦灼地看向孔颜。

孔颜与英子对面而立,一眼便见英子投来的目光,甚至余便是不见,也能洞悉屋子里一众人的想法,再一看堂而皇之端坐炕上等她解释回应的魏康,心下不觉生出一丝腻烦,自魏康承袭节度使之位以来,她这一屋子里的人态度显然变了,只要对上魏康就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就是冯嬷嬷也三五不时劝她紧着魏康。

当初之所以选择嫁人,确实是为了一方庇护,可这样处处受束缚却非当初所求。

一时间,孔颜也不知是出于这种逆反之心,还是让近几日心忧魏康送亲之事,她索性对上魏康,不再顾及冯嬷嬷在私下对她的再三劝诫,也不再仅她这一方的一味妥协——既然夫妻,夫与妻并称,纵然有夫为妻纲,也不当只有她迁就。

心下如此一想,孔颜也不妨重复道:“二爷,您现在不能抱佑哥儿。”

话音甫落,屋子里又是一寂,纷纷低下头去。

英子却不想果然料中,更暗暗着急地看着孔颜,又苦于无她可置喙之地。

只听孔颜继续直言不讳道:“外面人多杂乱,二爷出去一趟不免沾了尘垢,身上也跟着不干净。天佑人小体弱,不比我等康泰,二爷这样挟了一身尘垢过来,对佑哥儿不好。您回来应该首先盥漱一番,并且更衣。”

从嫁入魏府的第一天起,至今将近两年之久,终于道出了一再忍耐之事,心中顿时松快不少,不由将魏康每次回来她看不惯的地方逐一说道:“还有上房是起居室,更应保持整洁。可二爷知道的凉州风沙暴雪,出去一趟不是吹了一身黄沙,就是沾了满身的落雪。所以,还请二爷以后在回来之前,在上房外收拾一下再进屋。”说到这里,又一想魏康每次没让人通禀一声就进屋,当下又加了一句,“上房外当值的下人,本就是为通禀来人消息安排的,二爷以后还是让她们通禀一声,妾身也好出来相迎,为二爷清理一下外面带回的尘垢。”

提出这一袭要求的时候,孔颜已走到西外间当地中央的束腰圆桌前驻足。

听到熟悉的柔声软语,又见魏康伸来的双臂不理会自己,天佑这个小东西脾气立马一来,脑袋和身子就闹脾气地一转,向着熟悉的声音找去,见到陪伴自己最多的人的就在跟前,他应了孩子心思来得快去也快的话,即刻转移了注意,向孔颜欢喜地伸出小手,咿呀叫道:“娘——亲——娘——”

即使再有事要说,也舍不得冷落心心念念的儿子,孔颜抬手,捏了捏小东西伸来的白嫩小手,却并没有向往常一样抱到怀中,只是吩咐英子道:“我要服侍二爷盥漱,佑哥儿在炕上爬起来不便,你把他抱回里间的床上玩罢。”

一语毕,孔颜复又转向魏康,赶在魏康对她这一番要求表态之前,抢先道:“二爷,热水也打过来一时了,妾身先服侍你净手罢。”说着全然不理会还向她伸手的天佑,只让端了热水的婢女上前。

到底还是孔颜的陪房,即使对魏康敬畏日趋增多,却对孔颜更俯首帖耳。

只见宝珠立马搬了高凳架子到魏康身前,端热水盆的婢女也机灵把热水放了上去。

孔颜也不耽搁,上前捧起魏康依旧冰凉的双手放入热水之中,用浸湿的热手帕为之清洗,察觉魏康神情有一分的松缓,她在心底却是一叹,果然有了牵绊一切都不同了,她曾几何时能做到这般,提出要求之余还顾及了许多,更甚至这样的甘之如饴,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有礼含笑道:“二爷,大冬日的冻手冻脚,回来净手一次,其实也是为了把手捂暖和。”说时指腹轻轻拂过手背上的冻疮,“而且二爷手上有冻疮,这样每日坚持有热水泡水,连续几个冬日冻疮会有好转的。”

热水漫过冰冷的双手,丝丝暖意让手指舒展,冻疮的疼痛也缓解了,一切皆如孔颜所言。

魏康闭了闭眼,再一次深深感受了热水和柔荑在手上交错的触感,他睁开眼睛,看着弯腰为自己细心捂手浸洗的孔颜,眼底的冷然终是渐渐褪去,这一切的关心虽多因为天佑和她自己的喜好,却也有少不了对他的在意。

又念及陈氏对魏光雄的态度,心下终归释怀。

罢了,她一个名门贵女,能为自己做这些,显然是将他视为夫婿,没有丝毫委屈下嫁的不甘。

既然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并且还为自己孕有一子,能为自己做到这个份上,他照了她的一些要求来又何妨?况且这些虽是麻烦,却也是有益于他,而且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享受。

念及此处,不禁想到自成婚以来,孔颜带给他的诸多从未有过的享受,无论男女之间还是生活起居之上,都是如此,心中不觉一动,目光深深地落在孔颜白净的脸孔上。

依旧美丽如初,每一次注视都是无可挑剔的惊艳之色。

可是这样的丽色,若一旦成为无主之妇,只怕…不待深思,魏康脸色骤然一沉,即使知道孔家女决无改嫁者,却一想到可能有再醮之举,想到今日他所感受的种种,世上还有另一个男子得到,他心不受控制地一沉。

“啊,痛!”正为魏康擦拭手上的水渍,不妨魏康突然紧握她的手,又陡然施力,孔颜触不及防的痛呼出声。

魏康回神,看着孔颜吃痛的神色,依旧不损半分容姿,他头一次为孔颜的容貌皱了皱眉,心下却念及先前在帘外听孔颜对他送亲之事的顾虑,略思忖了一二,道:“正月初七人年之后,重华长公主就会启程来凉州,届时将会在府中小住几日,等雪化后在和亲吐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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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三章 决意

魏康的话音甫落,只听“噗通”一声,孔颜手中拭水的巾帕掉入未及撤下的热水盆中。

孔颜却犹自不知,只怔怔抬头重复道:“重华长公主要来小住?”

魏康瞥了一眼跟前的热水盆,他看向素来颇为处变不惊的孔颜,眼底疑惑一闪,面上却是“嗯”了一声略详尽道:“凉州曾沦为吐蕃属地,虽已是前朝旧事,不过到底与吐蕃杂居了将近一百年,多少保有了一些吐蕃人的习惯。是以,皇上特让重华长公主入住凉州熟悉一二,以为重华长公主能尽快适应和亲吐蕃后的生活。”说时见宝珠领着侍婢收拾盥漱之物,念及有话与孔颜说,遂让西里间的英子将天佑抱过来,就一并打发了英子同宝珠她们就此一起退下。

一时,众人竞相躬身退下。

魏康正好一席话说话,他目光一凛,深深看向在炕几对面坐下的孔颜,没有半分在外的隐晦探究,直接皱眉问道:“怎么了?说起重华长公主反应如此之大。”说着想到孔颜是有“京城第一美人”之誉的京城名媛,必然与重华长公主有过交集,于是又问,“可是与重华长公主有不睦?”

不睦?

孔颜低眸,看着在身边爬动的天佑,难以言语。

重华长公主,元熙帝爱女,中宫王皇后所出,当今太子的同母胞妹,是最耀眼的皇室明珠,她岂会与之不睦?

只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帝后的掌上明珠,未来天子的嫡亲胞妹,在不幸成为吐蕃王求娶为妃之后,会再于中年之际重回大周并改嫁藩镇节度使。

前世她避居茅坪庵山上,因着年年天灾**,久而久之她对天下大事也麻木不闻。

因此,她不知重华长公主是否和亲吐蕃,更不知魏康可有任送亲大使。只是在离世的最后那一年里,偶然听闻上香的香客谈及魏康年逾三十未婚,当今的太子、也是将来的元敬帝将守寡的长公主下嫁。

当时她虽未听到这位公主的名号,却清楚听见这位公主乃和亲吐蕃归来。是元敬帝之妹。

若是如此,重华长公主便会在十多年后指婚给魏康。

原来不知道指婚魏康的公主是哪一位金枝,更下意识回避只道自己今生与之恐难相见,可如今是谁已显而易见,且不仅将要见面,此人还是曾经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