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魏康是个严苛的性子,她又是一个做母亲的,也不好当着魏康的面抱着天佑一个劲儿的往车外瞅。

孔颜百无聊奈地看了眼坐在对窗的魏康,感到鹤氅上的如意络被往下扯,她摇头一笑,低头果然见小东西不老实地扯着如意络,然后手脚笨拙地往自个儿的嘴里啃咬。

真是个小淘气,见什么都往口里喂!

孔颜宠溺一笑,用脸颊蹭了蹭小东西,将如意络给他隔开,想着小东西近来最喜人架了他两臂,好让他能立直了身体用脚尖蹬地蹦高,这便忙把小东西架了起来。果然,都咧了小嘴就要哭闹的小东西,立马欢喜了起来,一边拍手一边兴奋地咿呀大叫。

孔颜却脸色一紧,天佑自四个月大以后,像要一下子涨个够本,重量也就跟了上去,这脚尖瞪来的力道自是不会小,遂忙将小东西一把抱起,让小脚尖往窗口的坐上蹬。

坐上是铺了厚厚一层垫子,倒也不担心小东西伤了脚趾,孔颜这就打算一路陪小东西蹦高,却不防马车一个突然停止,车身重重一晃。

“啊——”孔颜正架着孩子转身,本有几分吃力倾斜,这车身还猛地往过一晃,人只有重力使然的直往地上栽去,想到孩子还在怀中,孔颜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魏康动作迅速,睁眼地一刹那,稳住自身之余,双臂张开,牢牢抱住要一下栽地的母子两。

自己没重重摔地,孩子也安然在怀,孔颜大松了口气,庆幸地看着怀中的小小人儿。

可这小人儿却不知道方才的危险,只以为最亲昵的母亲和自己玩耍,他蹦手蹦脚地兴奋大叫:“阿——嬢——”

孔颜无奈,却顾不得理会,忙转头看向魏康,尚不及问出一声,王大已在车窗外回禀道:“二爷,大云寺和清应寺发救济粮,大量灾民突然拥挤过来,恐怕拥堵一阵,请二爷和夫人在车上稍候。”

“灾民?”孔颜听得一愣,下意识问出口,城内怎会有灾民。

魏康没理会孔颜,只扶着孔颜在同一边坐下,然后身子一侧,将孔颜母子挡在身后与车壁之间,方推开车窗,“恩”了一声向外看去。

这一声不知回车外的王大还是她,孔颜也顾及不上,她甫才一坐定,便感一阵寒意迎面扑来,她忙手臂一抬,将怀中的小天佑护在鹤氅之下,又低头看了可还妥当,这才抬头道:“二爷,开窗做什么?”一边问一边凝目看去。

虽然魏康将她完完全全挡在身后,但透过魏康肩膀以上的空隙,依稀能看见一些车窗外的情况。

十一月下旬的日子,真是数九寒冬,天上的雪也不管临近午时,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这入眼便是茫茫一片,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孔颜百思不得其解,又见魏康望着外面不语,她定了定心神,平息静气地顺着目光看去,良久,等目光适应了纷飞的雪花,也看清了街道上的情形,她不由再次震惊张口,只是习惯性地忍住了惊呼的声音。

凉州不仅是河西的都会之城,更是河西走廊上最大的绿洲。

南边祁连山积雪和冰川融水让这里水草丰美,故历来有“凉州之畜天下饶”的美誉,其凉州大马更是名扬天下。而中部的绿洲盆地一马平川,良田万顷,是河西七州粮产最殷富之地。然而,就是这样的凉州城,却拥拥推推全是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神情麻木的忍受着饥饿与寒冷。

可凉州怎么会出现饥荒的灾民!?

若河西最富饶的凉州都出现灾荒,那其余六州岂不是…

不对,若凉州出现灾荒,她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这些流民是从其余六州涌来的?毕竟其余六州多是苦寒贫瘠之地,而且确实每到严冬总会出现饥寒交迫的灾民。

不过就算是其余六州涌来的流民,他们也不可能进入凉州的主城区。就如一年多前她随父上任时,灾民最好的去处多是聚集在城外的破庙或土窑洞里,更多还是在郊区的实力之外,守城兵根本不可能放他们进城!

念头闪过,孔颜一惊,难道是魏康故意放他们进城的!?

 

第一百二七章 慈悲

“大师,俺大妞病了,求求您给她念经祈福一次罢!”

正疑云重重,一道粗哑的声音在风声中传来。

这个声音并不特别,嗓子是河西人在常年黄沙侵蚀下的沙哑,并且音量也是当地人特有的粗大嗓子,这样放声一喊很容易清楚地落入耳里。

许是同身为父母的心思,孔颜不由循声找了过去。

哀喊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嗓音,离他们的马车不远,很快在拥满流民的街上看见了。

妇人大约去三十出头的样子,脸上许多污垢,双唇冻得发紫。身上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衣,脚上也是一双胀不出颜色的破鞋,一边的脚趾头还露在外面。她的身边有不少一样褴褛的流民,都挤成一团等着大云寺和清应寺分发救济粮,唯独她怀中拉扯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女童,站在流民团外,向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苦苦哀求。

小沙弥一身簇新的棉袍僧衣,手上拿了一把遮雪的油纸扇,见妇人颤微着一双手要拉他,吓得连忙后退,奈何地上冻霜,一个慌不择路,脚下立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人一站稳,立马气急败坏地叫道:“你做什么!”真是少年变声的时候,小沙弥嗓子如破锣铜一样刺耳,话刚出口,立时引了不少人转头看来,小沙弥脸上刷得一红,也不知是气是怒,半晌憋出一句道:“都要排队,找我没用!”丢下这一句,转身就向在街头搭了草棚在布施的师兄弟跑去。

草棚外十余官兵重重把守,将布施的僧侣与流民割开。

看着跑进草棚里的小沙弥,妇人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拉扯着恹恹无力的女儿一下子呆住,任由无情的风雪在她们的身上肆虐,半晌,紧紧牵着的小女孩不知抬头说了什么。妇人一把紧紧地抱住女儿,然后两母女默默地走到流民身后,等待领取救济粮。

正在这时,棚头爆发出一声惊呼。“今天是高粱面蒸的窝头!”

河西干旱少雨,水稻不易种植,高粱最是耐旱,收成自是最高,是以高粱乃河西人最主要的粮食。

孔颜一直生活在京城,自小吃惯了精细的稻米,嫁到河西之后,少不得入乡随俗用一些面食,不过也就十天半月一回的样子。

她曾食用过一次高粱面蒸的窝头,和粗涩难入口的粟米一样。食后胸闷腹胀。

然而这一刻,在她眼中难食的高粱面窝头,却让大片流民不顾地上冻滑,纷纷跪了下来感恩我佛慈悲。

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滋味。这样的情形冲击太大,前世今生都从未见过。

却听得“啪”地一声,魏康突然关上窗门,将一切隔绝在视线外。

孔颜讶异地看向魏康,“二爷?”

魏康听着车外此起彼伏的“我佛慈悲”,他倏然回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孔颜道:“我佛慈悲。你以为呢?”

孔颜不妨魏康不答反问,更是目光牢牢地锁着她,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她下意识地启口回道:“确实我佛慈悲,佛法无边。”话刚起头,见魏康神情似乎比以往冷淡了几分。到底是成亲了一年多的夫妻,又曾经朝夕相伴的侍疾过,对魏康多少是有一些了解,隐约感到魏康的不快,以为魏康是为大量的流民烦心。她也不禁想到雪中的母女,不由说道:“二爷可是担心流民的事?去年妾身曾捐赠过物资,要不今年…”

话未说完,魏康冷笑打断道:“这次不是沙、甘二州,而是整个河西,你怎么捐?”

去年的那场捐赠,她耗尽一半红妆,才勉强让沙、甘二州的百姓撑过那年冬,其中还不乏另有命妇随她捐赠救灾。

正如魏康所说,她的十里红妆虽丰厚,可对于整个河西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孔颜一下紧抿红唇,也不知是一时语塞,还是因了魏康的冷语。

魏康不予理会,只是重新背着孔颜,看着紧闭的车窗,剥削的嘴角微勾,掠过一抹凉薄冷漠的弧度,“这样救济,又能多久?”

车内封闭狭小,魏康呢喃的声音不大,却能让孔颜听得清楚。

是了,这样救济又能救济到几时?

河西前年大面积灾荒,去年又是战火连天,今年则遇政权交迭,这样接连的天灾*,只怕河西要历经两三年才可恢复元气。而现在仔细一想河西近三年的事,这次灾荒估计要持续到明年秋,毕竟就算明年春全面恢复生产,也要等到秋天方可收获粮食。

也就是说,要度过这场灾荒,寺庙要救济到明年秋。

可是寺庙的余粮能撑到那个时候么?

她前生居住在茅坪庵山上,对寺庙自是有一定的了解。

大周的各大寺庙均有土地,他们历来自给自足,且一般只留够一年的存粮,此外再加上预留给香客的斋饭,以她的经历估计来算,河西的寺庙若向今日所见的救济,最多到明年开春就不可能再有多余粮食救灾,毕竟寺庙的僧侣也会消耗粮食。

如此的话,明年春将会是流民最难熬的时候。

穷山恶水多刁民,谁也不知道在全面绝望之下,这些流民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如今,河西乃魏康管辖,她是魏康的夫人,这样的形势对初掌大权的魏康显然是一危机,对她自然一样。不论出于为了魏家的统治,或者魏康的统治能长治久安,还是出于一个为人的良知,都不愿意看到大片的流民。

想到明年春可能会发生的全民灾荒,孔颜不觉沉默了下来,车外百姓“我佛慈悲”的呼唤却依旧不息。

听着这一声声的“我佛慈悲”,这一声声象征希望的呼唤,孔颜忍不住想到明年春希望破碎之时,今天这些虔诚的信徒又会怎样?

念头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边,只感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马车已重新缓缓地行驶起来。

以前没有亲眼见过,感受不深,亦未深思过一次,如今亲眼所见,也就此想过这样下去的危机,多少免不得受些影响。

在后面的路上,虽然一路再无阻碍,孔颜和魏康都有志一同的沉默了。

魏康闭目养神,孔颜没了外瞅的心思,只是一心陪着不知愁的小天佑。

看着小天佑无邪的笑脸,心绪渐渐好转,不觉马车一停,王大的声音在外响起,“请二爷、夫人下马车。”

 

第一百二八章 舍利

正是亭午时分,光色炎炎,风雪初霁。

少了似刀割般的边塞朔风,也没了遮天蔽日的落雪纷飞,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清晰可见。

入目白茫茫地一片圣洁,仿佛没有贫富,没有贵贱,只有渺渺梵音在洁白中悠荡浮动,闹市的喧嚣与浮华再是不可闻了。

孔颜抱着天佑下马车,甫一站定,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人却不冷,反倒让精神为之一振,再看眼前——洁白的世界,广阔的寺院,庄严的殿宇,浩淼的梵音…一事一物,都让人不觉沉静下来,一切纷繁也随之消弭。

却不及感受这座古刹宁静祥和的气息,天佑这个小东西仿佛一只刚放飞的鸟儿,欢喜得直蹦跶。

可奈何小东西本就是个足月生的,生后又是一院子的人围着他在转,自然养得极是壮实,这样又蹦又跳得不安生,孔颜一个娇养长大的闺阁小姐如何抱得住?

不过才蹦跶了一两下,孔颜已是吃不住力气。

魏康瞥了一副气喘喘吁吁的孔颜,再看明显比平常精神多了的儿子,他眉头皱了皱,道:“养儿子不是养女儿,要一直拘在屋里。”说时见孔颜把天佑递给了一旁的乳娘后,还一个劲儿的暗自揉捏双臂,就不由想起床第上那软趴趴混似没骨头的样子,而且屡屡不过刚近身就已娇气得没劲儿,眉头忍不住又是一皱,当下往深说了一句道:“像你这样成天足不出户,人整个没精神,如何带孩子!”

语气一贯的清冷淡漠,却明显带了说教意味。

孔颜正一边揉捏着酸痛的手臂,一边无奈自己要快抱不住又壮实了些的儿子,冷不丁魏康突然不咸不淡地说了这样一句,她愣了一愣,再一想魏康今大早就带了天佑到屋外去。一时还有什么不明白?遑论这话说得半分也不含糊,分明嫌她将天佑当女儿养了!

可她又何尝愿意整日足不出户?

前世不说在茅坪庵山上时,她就隔三差五的踏青山间,便是在京城闺阁之中的时候。她也不时用上香的由头外出,像如今这样她才早是忍耐不住。

但奈何凉州春秋风沙大,在屋外不到一刻准是一身沙粒;而夏日时节又炎热异常,却偏生不见落一毫小雨,空气干燥得让人呼吸困难;至于如今这冬日,又成天得刮西北风,还带了雪,打在人身上,活生生像是被刀子在刮似的,逼得她都快失了去外面的心思。

再则天佑还这样的小。她一个成人都受不住外面的恶劣气候,何况天佑一不满七个月大的小婴孩?

只是如今已为河西妇,不再是京中的贵小姐,河西的一切她都应当尽快适应,而不是以此为借口。孔颜敛了敛心绪。就事论事的欠身应下,“是,妾身会注意的。”不论如何,天佑乃是一个男丁,确实不应当被拘在屋中,尤其身为这片土地的继承者,他更应该不惧这里的任何艰苦。

念及此处。孔颜犹如醍醐灌顶,看了一眼素娘怀中憨笑的儿子,终是正视一直不愿面对的逃避心肠,狠了狠心,却也诚恳的道:“以往是妾身对佑哥儿拘束太过了,以后定当多带他在外走动。”一派心悦诚服的样子。

魏康却听得微怔。他知道孔颜从小教诲使然,即使心里会有所不赞同,但却谨守夫妻相处之道,尤其眼下还身处在外面,孔颜必然会听从他所言。却万没想到竟会这样诚恳,全然一副发自肺腑的臣服,不过意外不过一瞬,随即想到孔颜一月多前的吐露衷肠,他的眼中了然之色一闪,面上却是不显,只是看向前方重檐歇山顶的大雄宝殿,默然“恩”了一声道:“上去罢。”

如此结束谈话,留了看马车的人,魏康和孔颜一行十余人浩荡向寺庙里进去。

这日是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日,冬至初过不久,正是天寒地冻,进入一年最冷的日子,这天一冷外出的人自然就少,而虔诚的信徒多是天亮便来进香,更讲究者更是将进香时辰定在午时前,到了正中午这会一向香火鼎盛的罗什寺,也免不得人烟冷清。

今夕身份不同以往,身边又有十余扈从护卫,即便是微服而出,难免有被认出的可能,这样犹入无人之境正好,孔颜一路随魏康拾阶而上,又穿过仅两三个小沙弥提帚扫雪的丹墀,便径直进入走入宝相庄严的大雄宝殿。

对于佛祖,孔颜无疑是极虔诚的,尤其在天佑的出生后,对于佛主她更是感激,感激让她有了重生的机会,有了天佑这个孩子。

看着佛祖释迦牟尼结跏趺坐的法相,孔颜顾不上魏康为何没有叩拜的念头,她向魏康告了一声,便拿出早已备好的香油钱递给殿堂的师父,然后在这位师父的敲钟声下拜佛祈愿。

所祈无他,一祈父亲孔墨康泰,一祈幼子天佑平安,她的父亲和她的儿子,世上最血脉相连之人,亦是她最为牵挂之人。

一时拜佛起身,抬头便见魏康近身而立,犀利的目光沉默看着她。

孔颜有些猝不及防,一个大活人这样无声无息凝立一旁,且又目光紧锁不放,免不得唬了一跳,方定了定心神,正要说话,却听魏康抢先一步沉声道:“你也这样笃信神佛?”说罢也不等孔颜回应,目光已转向佛主法相,叙又说道:“也好,有你这样虔诚的信徒做母亲,天佑应该会…”

“魏施主,阿弥陀佛。”一语未了,一道苍老平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闻声回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花甲老人,身上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袈裟,手上一串一百零八子菩提佛主,身后跟着数名仪表不凡的中年僧人。

孔颜在魏光雄和陈氏的丧礼上见过,当首的花甲老僧就是罗什寺的主持,身后便是他的嫡亲弟子,这样师徒一起前来,又在自己这一方微服出行之下,显然是早得了消息。

心里刚这样的想着,便听云海大师叙道:“早上的香客众多,又听魏施主之意,不便泄露您的身份,因此未封锁上香的客众,此时还需再清理一二,方可为令公子祈福。”

祈福!?

云海大师声音苍老和煦,孔颜却听得差点叫出声。

魏康的今日之行,她想过许多原由,却唯独没有祈福一项。

这让她如何相信是为了天佑祈福而来?

不提太久远之事,就是刚才,魏康人已到了大雄宝殿之内,却一派无畏的与佛主对视,完全没有丝毫的叩拜之意,这样的人岂是信佛之人?而既然不信,又岂会为了小儿特意来祈福?

心中在闻之的第一刻生出怀疑,继而想到魏康丧礼夺权的种种,顿时又生一念:难道魏康是借了给天佑祈福的名头另行其他?

此念闪过,孔颜心下一冷,不再多想,只注视着儿子,等待魏康今日之行事毕。

只听云海大师在说明正事之后,又道:“此时正值亭午,老僧已为魏施主一家在后堂备了斋饭。”说着手上作势一请,依旧一派风轻云淡,“请魏施主移驾,斋饭之后正好可以进行祈福。”

罗什寺的斋饭远近驰名,又是云海大师亲自相邀,没有拒绝之理。此外,有一处休憩之地,总比在此干等强,而且天佑也需要素娘哺喂了。如是,任由小沙弥引去一间古朴的院落用斋饭。

看着屋中八仙桌上精细的素食斋饭,一切猜疑更为确定,罗什寺确实提前得了消息。

存了这个心思,再看王大用银针逐一试毒只觉无趣,虽知魏康如今身份不同,担系整个河西之责,又有魏光雄遇刺在前,这一类咀嚼之物自当仔细排查,心下却因洞悉魏康此行目的而不免埋汰,既然早做了安排,何必在惺惺作态的盘查!

这般地不满魏康拿天佑做遮掩,对着这桌让信徒趋之如骛的斋饭,孔颜也再提不起一丝食欲,三五两筷意思过去,便告声去里屋看吮吸ru汁的天佑。而魏康虽看起来多像文士,饮食喜好却历来以荤腥为主,加以婚后与孔颜同食,于饮食上也不似过去般只需饱腹即可,对着这桌清淡寡水的素食自然也无甚食欲,只尽量快速地将桌上斋菜一扫而光。

午饭便这样过去了,待到重新回大雄宝殿时,殿内已坐了十余位僧侣。

他们多数年纪在四十以上,身上皆是披着袈裟,手上挂着楠木佛珠,俨然不是普通的僧人。

孔颜正这样暗忖,魏康忽然将天佑抱到了她的怀中,又让了王大、英子他们退了下去,紧接着便见大雄宝殿的门骤然关上,殿内立时一暗,烛光慢慢点亮整个殿堂。

随着烛光煌煌燃起的方向,云海大师手捧一方托盘,上面一个巴掌大的赤金小匣子,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

一切都透着神秘与谨慎,俨然是不愿外人而知,孔颜心中不由紧张,抱着天佑的手紧了一紧,只看着云海大师一步步走来,然后在一步之外驻足停下,垂首敛目道:“魏施主,这就是鸠摩罗什法师的舍利。”

 

第一百二九章 送亲

舍利,佛教圣物,乃高僧大德圆寂后遗留的身体残骸,历来为佛教中人供奉与尊敬。

鸠摩罗什寺能享誉天下,为河西第一大佛教寺院,除此为罗什大师身前主要寄居之地,还因此地供奉了罗什大师的舌舍利。

相传鸠摩罗什大师在长安圆寂前曾立下誓言,“若我所译经典,合乎佛意,愿我死后,荼毗(火化)时,舌根不坏。”其后圆寂,弟子们依照佛礼予以火葬,后果如其立誓所言,罗什大师肉身尽化,唯有舌根不烂。舍利本由于高僧大德生前的功德慈悲智慧,罗什大师的舌舍利又有身前誓言相衬,更为佛教中人敬为圣物。自公元420年,罗什大师弟子奉其遗愿,将罗什大师的舌舍利奉归凉州鸠摩罗什寺并修塔供奉,至今五百余年香火不断,舌舍利一直供奉塔中,为世人顶礼膜拜。

然而,传说终归仅是传说。

火能化尽世间万物,人之舌根尚不比玄铁坚硬,又岂能在火中存留?

她饶是因为今世重生,对神佛怀有虔诚之心,仍难以尽信舌舍利的存在。

这乍一听眼前金盒所盛之物乃鸠摩罗什大师的舌舍利,再一想如今诵读的《法华经》、《金刚经》、《大品般若经》等佛教经典皆为其所译,孔颜只感脑中嗡地一响,刹那间空白一片,只是本能地张口道:“鸠摩罗什法师的舍利?舌舍利!?怎么可能…”说着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只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托盘上的金盒,脑中全然让对鸠摩罗什大师这样圣僧敬仰,以及难以置信舌舍利存在并就在眼前,这样两种思绪充斥。

如此震惊之下,已然忽略所道之话,一句“怎么可能”,俨然是对僧人的品性质疑,毕竟俗语常言出家人不打诳语。

如今已身为河西第一高僧的云海大师却似乎丝毫不觉冒犯。面上依旧是一贯示人的慈眉善目,眼中甚至因孔颜的失语暗暗点头,道:“魏夫人,此物正是鸠摩罗什法师的舍利。”说罢。转身将托盘交予身侧的大弟子,从上捧起金盒递予魏康,而后双手合十,一派我佛慈悲,看向魏康的目光却有一瞬间的犀利,只听他道:“愿鸠摩罗什大师的功德智慧庇佑令公子,也望魏施主能遵守诺言。”

遵守诺言?

是了,不论舌舍利存在与否,但既然能被供奉至今,必然有遗留圣物存在。

此物不仅是佛教的圣物。更是鸠摩罗什寺的根基,能让云海大师就此双手奉上,魏康必定要许以与之相等物。那么,魏康究竟答应了云海大师何事?又是为何一定要得到鸠摩罗什大师的舍利,真是为了庇佑天佑…?

孔颜低头看着怀中午食后酣睡的儿子。心中疑云重重。

不是她不愿意相信魏康舐犊之情,而是天佑如今若众心捧月一般,府中更是有王大统筹侍卫轮班当值,魏府如今可谓固若金汤,天佑自然安然无虞,魏康委实无需如此为天佑操心。是以,种种猜疑之下。她实难相信今日一切只因魏康的爱子之心。

心思转动间,魏康已接过云海大师递来的金盒,没有一派虔诚,亦无手握珍宝的慎重,他仿若平常的拿在手中,然后解开这只巴掌大的小金盒。只见盒内红绸铺设,上面一粒似玛瑙的小石子,许是经久岁月,小石子上的朱红色已染了斑斑黑迹,是那样的黯淡无光。并没有传说中的光芒万丈,望之仿佛沐浴佛光之中。

似乎没想到被世人敬仰了五百余年的圣物,竟是如此形状,魏康眉头微蹙。

云海大师仿若未见魏康的质疑,他依旧双手合十,脸上是慈悲之色,只是望着那粒指甲盖大小的石子时,目光透着虔诚和敬仰,他缓缓说道:“鸠摩罗什法师乃贵族,其母亲乃龟兹王之妹,七岁便随其母出家。当年圆寂荼毗之时,身上佩有自幼佩戴受其佛法熏陶之物。此舍利便是鸠摩罗什法师荼毗之后遗留之物。”

寥寥数语,看似各不相干,却又似乎息息相关。

孔颜困惑咬唇,脑中灵光一闪。

孔家藏书众多,她曾在一本来自西域的杂记中看过关于舍利子的记载。

而那位撰书之人显然不是佛教信徒,一直用另一种角度看待佛教圣物舍利子。他在书中这样载道,舍利子形态千变万化,色泽各有不同。其中有像珍珠,珠光润泽;也有水晶一般,透明无瑕。追其原因,极有可能是因德高望重的高僧,素来受信徒敬仰,并受信徒供奉名贵之物,当他们圆寂荼毗之时,身上一些佩戴之物会侥幸存留,又因沾了人体骨灰而发生改变,以致形态已不是曾经之貌。

云海大师这一番话,先道鸠摩罗什大师出身富贵,又道其圆寂荼毗时佩戴着随身的佛饰,如此的话——难道那本西域杂书记载是真,舍利子就是如此所来!?

此念太过惊世骇俗,孔颜忍不住露出惊色。

云海大师与魏康、孔颜夫妻对视而立,虽目光灼视魏康,却不防将孔颜的一切神色尽收眼底,仿佛看尽天下沧桑的眼中陡现一抹诧异,继而想到孔颜的出身,心下已是了然,这便含笑的看向孔颜,目中透着欣赏的善意,道:“儒、佛虽各成一家,却有共荣共通之处。夫人出自儒学之家,今日能将鸠摩罗什大师的舍利赠予令公子,也算是一段善缘。”说到此处,忽而露出郑重之色,带着几许托付之意道:“还望夫人珍视。”

前世在茅坪庵山上居住十二年,每日都在庵堂早课声中醒来,耳濡目染之下也当心怀虔诚,何况对于本就存了敬意的云海大师,孔颜亦郑重点头道:“鸠摩罗什大师的舌舍利,乃佛教圣物,今夕能得大师相赠,定当珍之重之。”不论如何,即便舍利真如西域书中记载那般得来,亦是难而可贵,甚至至今仍是昏呼呼难以置信。被世人供奉了五百余年的佛教圣物,就这样成了她儿子的庇佑法物。

却不想心中刚是如此想到,云海大师已是含笑纠正道:“舌舍利如今还供奉寺中的鸠摩罗什塔中,这盒中所盛只是鸠摩罗什大师的舍利子。”

是舍利子。而非舌舍利?

孔颜不明所以,思绪追溯,却只闻鸠摩罗什大师遗留之物仅仅一舌舍利,而未有舍利子。然以云海大师身份,显然不会有所隐瞒,他确实已道此物乃鸠摩罗什大师荼毗所得,不由疑惑地目光望去,云海大师却不再多做解释,只退后一步询问道:“魏施主,鸠摩罗什法师的舍利。老僧已遵诺言交出,不知可还需老僧率众为令公子念经文祈福?”

魏康想起来时的一对流民母子的哀求,他“啪”地一声单手关上金盒,直言不讳道:“不必。”说完,径直揽向孔颜的肩头示意离开。“走罢。”

孔颜一愣,没想到魏康竟然拒绝了云海大师的好意,而且还拿了供奉的圣物就这样离开,她本想弥补一二,奈何魏康已将她整个揽住离开,无法只得连忙告歉一声,“云海大师。这就先告辞了,改日再前来拜谒大师。”尾音未落,人已向外走去,不由越发暗恼,忙是回首看去,却见云海大师一派泰然自若。丝毫不记怀魏康的冷漠,这才心中稍安,随魏康走出大雄宝殿。

一顿斋饭,并又相谈许久,不觉已至未时。

炎炎的光色黯淡下来。天上铅云低垂,停息了短短一个亭午的大雪,从云堆里不断被挤落下来。

凉州的冬雪,总是有着边塞的西北风伴着,到了这个时候,风息也就起了,刮着落雪纷飞,整个洁白寂静的世界又成了风雪肆虐的极恶之地。

孔颜甫一踏出大殿,这样的狂风寒雪就凶猛扑来,身上藕荷缎面貂裘里衬的厚重鹤氅也不及风力,翻飞了起来,寒意直袭身体。

魏康本一手揽着孔颜相伴在旁,见有一阵狂风卷着寒雪刮来,他旋即单臂掸开黑色貂裘,又一个上前转身,将一切风雪挡于身后。

母亲柔软的胸怀,父亲坚硬的臂膀,是孩子最温暖的港湾,天佑丝毫不觉风雪肆虐地酣睡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