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孔颜舒心一笑,手上却蓦地一紧。

“溢出来了。”听到茶水滴答溢出之声,抬头却见孔颜犹自不觉,显然正在出神之中,起身走去却仍是未觉,魏康眼睛一眯,一手抱住天佑,一手覆上孔颜的手道。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袭来一阵陌生而熟悉的灼热气息,这才惊觉杯中的茶水早已被注满,她却还犹自不知地直往杯中倒茶,而且还被魏康这样提醒。念之手还被魏康握着,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力量与灼热,她莫名地一阵惊慌,手似被灼伤了一般迅速抽出,却不防动作太大,手中的茶壶一个不防打翻在桌,壶中的茶水汩汩流地流出,霎时一片狼藉。

孔颜愣住,旋即咬唇,她从未这样失态过。

凝眸却见魏康依旧一派泰然的伫立眼前,带着儿子一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头顿时烧起一把无名火,显然恼羞成怒,不由暗恼果然相处不惯,不然怎么一再失态!

然而,即便恼怒,理智犹存,知道自己多少有迁怒在,她低头敛了敛满腹心绪,深吸口气,抬头道:“二爷,妾身失礼了,这去让人——”

再次一语未了,魏康蓦地打断,“孔氏。”

声音沉缓郑重,是有话对她说。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发烫,孔颜咬唇,告诉自己不可再有失态之处,她让自己尽量从容的迎向魏康。

不想魏康却因此点头道:“这就对了。”

孔颜微愣,不明所以。

魏康与孔颜在屋中的圆桌前相对而立,将孔颜的一切神色尽收眼底,他双手抱着不知为何依然乐呵的儿子。清冷的声音不变道:“你是我的妻子,即使我承袭了节度使之位,你还是我的妻子,不需要因为我的身份顾忌。”说到这里。他目光越发深邃,直往进孔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变得局促,不自在。”

节度使又如何?

即使当今太子,乃至是天子,她亦不会为之尊崇的身份自贬。

孔颜本能地欲以反驳,但最后这句落入耳中,她几乎是一愣,脑中灵光闪过,一切辩驳之言再难出口。

是了。在魏康独处的时候,她变得局促,变得不自在。

却不是因为魏康身份的贵重,而是…思绪正在拨开反常的迷雾,但在魏康深不可测的目光之下。似乎已然回到最初的原点——魏康灵堂出其不意定乾坤。

当时魏湛占据优势,是下一任节度使的不二人选,魏康却不声不响地控制了灵堂,并且名正言顺地夺得了继承权,自那时起,她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知道魏康不是表面上的无争刻板。同时更为他的城府和毅力震惊。

不过那时,她知道自己嫁了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但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她只是加深了忌惮而已,并未有多大的意外。

然后是灵堂难产。因为魏康的不拘泥于世俗,她和孩子得救了。

醒来后虽为对冯嬷嬷她们说什么,可自那一次之后,她再也不能否认魏康堪当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之责。

此后至京师归来,生死与权力交叠。亲眼目睹他三军追随,万民拥护,那样的权势赫赫,却也知这一切的背后尽是血肉铸成,也在这一刻终究明白,她嫁的不仅仅是一个有野心的将门之子,更是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

最后,背负生母怨恨,心中亦是怨恨,却在生母临终前放下所有,是孝!与此之时,联系一年前为救长兄的奋不顾身,这又何尝没有义!?

这一切的一切,不论一个大丈夫,还是一个权臣,都远远无法达到。

念至此处,犹如大梦初醒。

此刻面对的不是父亲那样的温文尔雅的男子,亦不是被蒋墨之那样欺世盗名的男子,原来天下的男子真还有这样者,拥有着如同列传记载的名将、英雄、大丈夫一般的特质。

而她,嫁的就是这样一位男子。

“我没想到真有大丈夫,而且还让我遇到了…”念头生出,许是太过震惊,颠覆了前世的执念,颠覆了原以为牢不可破的认知,让她情不自禁地感叹出声。

孔颜前世独居在与世无争的茅坪庵山上太久了,今生不足两年的后宅生活却太短了,稍不注意便将一切袒露在面上了,看着孔颜掩饰不住的欣赏,再念及他远去京城期间的全力相护,以及今日的种种不同以往之举,所有都已那样的明显了,魏康心下大震,却不及平息,衷情仰慕之言已再清楚不过的落入耳中。

美人诉衷肠,还是如斯金贵的美人。

女人的爱慕,为他诞育子嗣的女人,他人生中第一个女人。

魏康眸中微动,灼热的目光落在孔颜的脸上,感叹由衷而发,不是作假,她亦不可能在此作假,他岂能无动于衷?合乎这本理所应当。

如是,顺从心意,欲空出一手揽向孔颜,不料怀中的儿子已先一步向他的母亲张手。

娇妻幼儿。

魏康心念一声,径直将儿子交到儿子生母怀中,也是他的女人怀中,然后揽过他的娇妻幼儿,用着一贯清冷而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我知道了,只要你不变心,你永远都是我魏康的妻子,功名路上绝不相弃。”

即使再是懵懂,这样男女情话,又如何不明白?

可是来得太快,尤为反应过来,便重重地砸在耳边,孔颜怔怔抬头,望见的却是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幽潭,不由摇头,要让自己从中醒来,却不及动作,绵绵地细吻落在了额头,烙上了她的心扉…

天更黑了,神思迷茫。

 

第一百二四章 出行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即使这是少有的一年暖冬,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依旧如期而至。

当整个河西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恍然才知又是一月有余。

孔颜自幼畏寒,每当秋冬的时节总是溺床不起,大户之家的女儿多是被娇养的名花,既为名品之花,必然稀有珍贵,需要精心呵护,身为传承久远的孔家小姐,便是继母王氏多不待见,也只能任其畏寒晚起,生生将晨省的时辰推后一个时辰。

然而,在如今上无公婆需要请安的冬日,她却天还未亮便已习惯性地醒来。

隆冬亮得晚,屋子里还未掌灯,乌漆漆一片。

孔颜皱了皱眉,静静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悄无声息,依稀只闻得狂风呼啸之声,可以想见外面是怎样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天生畏寒,不过甫一想到外面的情形,就不禁深深打了一个寒蝉,下意识向暖被里热源缩去。

棉被里真的很暖,却不及舒服地喟叹一声,背上肌肤相亲的触感让孔颜猛地僵直了身体,忆起了昨夜累极睡去,她并未净身更衣。

意识到这里,孔颜不由暗松了一口气,庆幸今日醒得早,能赶在英子她们伺候起身前多少披一件衣裳。

不知时值几许,恐自己这样光|裸着尴尬,孔颜顾不得畏寒,这就要起身穿衣,却才一动作,一阵酸痛传来,她一个不防,身体又僵硬地落入熏软的床褥,下身随之涌出一股不复昨夜粘稠的温热。

昏暗的空间视线不清,感官却变得格外清晰,不容置喙地告知那流出体外的是什么。

孔颜素*洁,这个认知。哪怕早已接受,却无法任其继续存在。

再不顾周身酸乏得厉害,孔颜忙不迭要起身沐浴。

可这一番动作,怎会不扰醒最亲密的枕边人?遑论还是一位出身行伍的枕边人。

如是。只见魏康一个动作,在孔颜不知所以之际,人已被从后牢牢抱住,再是动弹不得。

软玉温香在怀,没有一分一毫的阻隔相近,那一分温软滑腻的触感,唤起昨夜肆意放纵后的舒畅,魏康从喉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脸深深埋人孔颜的后颈,素来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去哪?”

孔颜委实不习惯清醒时这样毫无遮挡的肌肤相触,她动了动身子,见便是双臂也被魏康臂膀压在无法动弹,她在黑暗中,无声一叹。回应道:“时辰差不多了,二爷也该起了,不然…”一语未完,声音戛然而止。

魏康以脸拂开孔颜散在身后的乌发,粗糙的大掌也不拉下攀上一边丰盈,感到入手之处,满是凝脂般的软滑。沉甸甸地溢满一手,他鼻腔里不禁哼了一声,道:“怎么不说了?”

孔颜深吸口气,感到前胸传来的丝丝疼痛,想到一月前她不得不断了哺喂天佑的事,心下立时又生出一股恼意。加以此刻周身的酸乏和尴尬,她这便要严词拒绝,不想一字未出,魏康已抢先“唔”了一声,在她的耳畔咕哝道:“忘告诉你。今日休沐。”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落下,脸贴着脸,呼吸交缠,密密地吻铺天盖地袭来,一切的拒绝被强势吞没,只能在他灼热的呼吸中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嘤吟声。

这样的声音他不是不明白,却仍旧紧紧地禁锢着她,啃噬着那细腻的肌肤,强占那温软的所在。

孔颜却是不明白了,甚至有些不确定,这个在自己身上极尽肆虐之能,掀起一*旖旎的男人真的是魏康么?

清冷寡言,心肠冷硬,乃至心狠到不惜让自己屡次喋血夺权,连着那样的刀伤也可以无所谓的忍耐。

可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灼热的一面,难道再是铮铮铁骨的大丈夫遇到女|色也无——“唔!”胡乱的心绪倏然断裂,一声含糊的低呼溢出殷红的双唇。

他,弄疼她了。

一年多未经情事的身子,并不能因为这一月来的肌肤相亲改变多少,孔颜让这疼痛唤醒了一丝清明,她迷蒙地睁开眼睛。

屋子里有些许光亮了,青麻的天光从外间的窗口逶迤进来,让她眼里那一丝疼痛隐约可见。

魏康却恍若未闻,更恍若未见,只是用一种无可抑制的爆发力将怀中娇媚的人儿整个吞噬殆尽。

就这样,最后的一丝清明也陷入寻觅不得。

女情男欲,道不清,诉不明,个中滋味见他怎地说。

芙蓉帐里鸳鸯枕,*苦短日高起。

再次睁眼醒来,天已经大亮了,魏康也早不在屋子里,窸窸窣窣地水声从右墙边的净房传来。

英子捧着浴袍在床边侍立,见孔颜睁眼醒来,想到孔颜晚起的原因,到底还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脸上不觉红了一红,口中倒还镇定了下来,笑道:“夫人可醒了!”

主仆自幼相处,又有前世多出的十二年,如同英子知晓孔颜的一切喜好,孔颜更是对英子知之甚深,即使几不可见的细微变化,她也将之收在眼底,不由头疼地揉了揉额际,对一月多前提出让魏康多陪天佑的事隐隐生出一丝悔意。不过,虽有如此之感,心心念念地依然是那小东西,开口便是对孩子的担心,“什么时辰了?佑哥儿该醒了很久罢。”说着在被褥里披上英子递来的浴袍,眉头也随着身上传来的阵阵酸乏紧蹙,“他平日一醒来就要见我的,今儿没看见,可是吵闹了?”

英子撩起锦帐,一面搀扶起已披上浴袍的孔颜,一面笑禀道:“夫人别担心,素娘照顾小公子好得很,虽然等小公子填饱了肚子,不见夫人时吵闹了几句,奴婢们眼看诓哄不住时,哪知二爷过来了。真是父子天性来着,小公子先是不认二爷的诓哄,不想二爷将小公子往屋外一抱,小公子立马就不哭闹了。”说着忽而扑哧一笑,“奴婢真没想到二爷这般会带孩子,您不知道,宝珠看着二爷将小公子哄住时,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是可惜,二爷素来忙碌,这好几个月了,就今儿才休沐一日,下次休沐还不知是几时呢!”说完顿了一顿,撩开净房的锦帘,伺候孔颜进屋道:“若能多相处些时候,二爷也能对小公子多上些心,到时就算——”

犹言未完,待见净房里备沐浴汤水的侍婢向过走来,英子话语随之阻止,然有些话却是不言而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利如此,合乎权?

权利,总是有令人趋之若鹜的魔力。

即便连续三年的暖炉会取消,也并未让逐利的人停下步伐。

只因河西之人众所周知,节度使无需同普通官员般守孝制。

民间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魏康身为将门子弟,更是以军治民的节度使,血脉相连的兄弟、子嗣必不可缺。

然,魏家根基不深,仅有的兄弟的一残缺一不和,即使膝下有嫡长子,却不过一襁褓幼儿,也仅仅是一滴血脉。

如此形势之下,子嗣尤为重要,不只是其自身的血脉传承,更是节度使之位的牢而不破。再加以天下无不透风之墙,即使再隐秘,孔颜难产伤身的秘辛也已传遍河西各大官僚府邸——两者相济,魏康纳妾势在必行,更因为子以母贵,妾室出身只高不低,方能在嫡长子万一意外之下不断传承——而这一切已然非魏家家事,而是关系河西局势稳定的政事。

面对这样不得不接受贵妾贵子的局面,英子她们如何不忧,如何不时时警醒。

孔颜心下明白,想到近来蠢蠢欲动的各大府邸,甚至于连付氏也私下找过她,与其让魏康接受手下供给的人选,不如她提前选上性子软绵好拿捏的入府。

念及这些,不由轻叹,果真一开始是她想简单了。

馨香兰汤,香樨琼脂,周身的酸乏为之松缓,孔颜松开轻蹙的眉宇,不再让当下的形势困扰,昨夜今晨的数次缠绵,委实耗尽了她的精神,现在多想也是平添烦劳,不如先濯净这一身尘垢。

放下心思,沐浴净身,确实能极快地消除疲乏,让精神为之一爽。

孔颜不由微笑,只是看到冯嬷嬷让婢女准备的衣物,忍不住再次皱眉。

一共三件挑选,虽然都顾忌了丧期皆为素色,却是无一件不是用银线绣了通身暗纹,精致华丽,不下于出席宴会所穿,哪里是家常的便衣。

孔颜是冯嬷嬷从小看着长大,见孔颜这般神情,哪里不知孔颜所想,她看了一眼捧盘里的三件华裳,一贯严肃的眼中漾出浓浓的笑意,“这可不是因为二爷今日难得休沐在府之故,是老奴听二爷吩咐一会要携夫人和小公子去鸠摩罗什寺,想着去了少不得要拜谒云海大师一面,这不隆着一些怎行!”

“夫人您看着间如何?”一件月白银牡丹长袍在冯嬷嬷手中展开。

第一百二五章 示好

女人爱美,美丽的女人犹是,华服美裳就是女人美丽的利器。

孔颜并无例外,她喜欢鲜花着锦,爱慕华服美裳,而这些本自她出生的一刻便存在着。

冬日,万木凋零,寂静无声,绚烂的色彩是突出美丽的最好装饰,是以在冬日里,孔颜的衣衫多是各式各样的红。

如今丧期之中,与外面皑皑白雪最契合的红衣显然不合时宜,然素净的颜色只会被满目白雪堙没,牡丹花中之花,素有国色天香的美誉,用银丝在素净衣裳上满绣千姿百态的艳丽牡丹,无疑是唯一避免沦为一片雪色的选择。

德言工容不仅是为妇准则,女子也当如此,其中容不止是为讨夫君欢心,更是为女子本应具备。

孔颜如是认为,当得知要拜谒鸠摩罗什寺的云海大师,她不假思索地应了冯嬷嬷的选择,并敛下急于见儿子的心思仔细梳妆了一翻,方去院子里来寻父子两。

甫一出屋子,烈烈地北风立时刮着落雪迎面扑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想到魏康从她沐浴起就抱了儿子到外面,孔颜不由担心孩子小受了冻,一时愈发急于见到儿子。

昨日落了一宿的雪,到这会儿也不见停,不止院坝里积了雪,廊庑上也被风吹了薄薄的一层白,再天寒地冻的一冻,竟是结了层霜,走起来十分打滑,李嬷嬷就正指挥着粗使丫头在廊庑上铲霜,看见孔颜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却找过辰时了还不见厨房送吃食过去,心里已猜到孔颜心念着小公子,于是上前屈膝行了一个礼,道:“夫人起来了,二爷正带着小公子在后面的院子里。”

孔颜急匆匆下廊庑的步子一顿,精修细描的娥眉微微蹙了起来,“怎么去后…”话没说完。见到躬身立在跟前的李嬷嬷,她止了话,接过了英子递来的鹤氅披上,转身径直向北屋后的第二进院子过去。

二房的院子是个二进院子。不过笼共只用了第一进的院子,后面第二进差不多是一片荒地,不过北屋两间。

孔颜嫁进魏府的第一天,就有了将第二进半亩大的园子收拾出来,可惜才嫁不久,先是父亲孔墨回京,接着又去沙州侍疾,等到回来有闲心侍弄一下,却又有孕在身,然后魏光雄遇刺。与陈氏先后离逝,她这个儿媳妇,显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大兴土木,以致二房第二进的空院子里,至今还是一片荒芜。

可正是因着这一片荒芜。四下连个遮风的地也没。

孔颜的眉头越皱越紧,带着英子穿过连接前后两进院子的穿堂,远远就见北房的廊庑下,王大正冒着风雪打拳,魏康则抱着天佑立在廊庑上观看。

魏康与孔颜过来的地方正面相对,一眼就看见孔颜主仆,等到孔颜沿着右面的抄手游廊走过来。他已将孔颜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一件莲青素面鹤氅外罩在身,在不时刮来寒风中翻飞寸许,落出一抹月白,走动间又似掠过一道银光,正不明凝目看去之际。却见银色的牡丹在风中浮动,待欲看个仔细,已让外罩的莲青鹤氅掩住,入目只是一片曳地的素面莲青,松松落落地笼着。这样一一看来只觉那样的风韵楚楚。

却再是风姿卓绝的一身,也不及鲜活的一个美人。

似雪的皓白莹润,却胜皓雪三分红,方知白里透红原是这样,怪乎冬日赏雪需有红梅衬。

如此望之,便知隐藏在鹤氅下的人儿,端是水沉为骨玉为肌。

也确实是一身如上好的羊脂玉般,软滑温腻,令人难以释手。

魏康手指微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不久之前的柔软余温,目光却依旧盯着徐徐走来的人儿。

乌发如墨,如云盘亘,一只白玉如意簪斜插其间,一黑一白本是分外清冷,却泛动着润泽的珠光,衬着一张银盘儿的脸,一张明艳端方的脸孔,偏生又是黛眉含烟,水眸带雾,在以为是绝艳的牡丹之余眼波流转出夏莲的清新。

世间美人有万千,的美人,端方大气的美人,清新脱俗的美人,娇柔温婉的美人,美人之美难以尽诉,然当各色之美融为其一…魏康瞳孔微缩,目光熠熠如芒,让太多事物占据而早已备遗忘的京城第一美人封号在脑海掠过,他几不可见地一怔,继而想到这样的美人为他诞育子嗣,更一心一意地倾慕着他任由作为,目中的锋芒渐渐散去,只是凝视道:“起来了?原以为你还要一会。”说着突然一顿,皱眉问道:“你没进食?”一语出口,不等孔颜回应,目光已扫向一旁。

英子心头猛地一跳,顾不得廊庑上的冻霜,当下额头叩地,“奴婢该死!”

不解释直接请罪,再联系出门前英子一再让她先进食,还有什么不清楚?

孔颜想到魏康一向对下人严厉,恐英子会为此受惩戒,也顾不得心下不快魏康携了天佑在外吹风,这便在屈膝见礼后立马相护道:“二爷,不怪英子,是妾身担心佑哥儿才——”

“天佑若在,你根本无法进食。”不等孔颜说完,魏康已径直打断。

心中挂念儿子,本就为魏康带了儿子出来吹冷风不快,又被魏康冷冰冰的截住了话,无疑火上浇油,正要以孩子太小不宜久待室外为由反驳一句,不想魏康竟然道出这样一句,孔颜微怔。

天佑自满了六个多月大的时候,乳牙仿佛一夕之间冒了出来般。

不知可是开始长乳牙了,再用了些ru汁外的食物,小东西越发壮实了,精神气儿十足,认人的眼力劲自然跟着见涨,又是牙牙学语的时候,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在孔颜整日“母亲”、“娘”不厌其烦的灌输下,一声两声含糊不清的“啊——嬢——”从小嘴里叫了出来,让孔颜好不欣喜。

孩子又最是敏/感,察觉孔颜听后的喜欢,每每听了就将他抱在怀里吻个不停,孩子的世界也是单纯。这样的互动仿佛游戏般好玩,一来一往如何不“啊——嬢——啊——嬢——”叫得欢唱,引着母亲非抱不可。这样一来,孔颜手抱着正是好动的孩子。又如何能安静进食?

想到儿子近旬日来养成的习惯,对于魏康的话孔颜一时语塞。

小东西却没有他母亲的困扰,一早醒来不见最近人的不安虽让外面的世界转移了注意力,可这一见到了,所有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想起,小东西双手一伸,这就向孔颜蹦去,嘴里也不听地丫丫大叫,“啊——嬢——啊——嬢——”

孔颜本就担心孩子受了冻,此时再听这一声声呼唤。心心念念都到了小东西身上,忙上前抱过一早没见的儿子,紧接着就是碰脸摸手,感到小东西脸上虽有些凉,但是手心却是暖湿湿的。估计到没有冻着,心下这才一松,在儿子白嫩的小脸上轻轻一吻。

魏康挥手让王大退下,默默地看着孔颜一番动作,见孔颜脸上神色松懈了下来,知道她有多余的心思了,遂罢手道:“既然都看见了。也没什么好避了,让乳娘带一会天佑,你进些吃食,我们才好去鸠摩罗什寺。”说完瞥向仍匍匐在地的英子,吩咐道:“把这里北屋的火熄了,再安排人收拾一下。”

英子心细如发。听到魏康只是吩咐事情,知道不会再追究没劝住孔颜进食的事,当下如蒙大赦,应声而去。

孔颜看着英子快步走入魏康身后的屋子时,才发现屋子当中放着火盆。一刹明白了过来,不由想起自己来时对魏康的不满,目光一时就停在了屋子里的火盆上。

魏康眉头却为之一皱,正要兀自下令,风息骤然聚力,刮了一地落雪纷飞而来,孔颜忙掸开鹤氅,将天佑小心护在其下,白净的脸上却一个避之不及落了一脸雪霰子,他薄唇一抿,再出口生话锋已然一转,另道:“时辰不早了,不宜再多做耽搁,我只有今日得闲,可以带你和天佑去拜谒云海大师。”

清冷的声线不变,却显然多了一分耐心,孔颜听得心下微微诧异,面上却是不显,只是眨了眨眼睛,一边让眼睫上的落雪滑落,一边就了为何要去鸠摩罗什寺问道:“二爷,怎么突然决定要去拜谒云海大师,可是邀请云海大师祈福?”

魏康看着孔颜轻请煽动的眼睫,他“恩”了一声,算作回应。

孔颜却再次听得诧异连连,时人信佛,可在她的印象之中,魏康并非信佛中人,不然也不会断了魏府每月拨给鸠摩罗什寺的香火供给,念及此处,不由又一次想到魏康上月下令河西七州所有寺庙拿出今年所收信徒供奉赈灾,脑中灵光一闪。

佛教信徒向寺庙捐赠之物,乃以恕他们今生所犯罪恶,以求往生后减轻将受之罪。

人有七情六欲,红尘俗世一生,又如何不沾凡尘?

落尘有罪,富贵权势中人孽障犹甚。

如是,当今大户之家多数年年捐赠寺庙。

虽说我佛慈悲,捐赠之物乃救济今年的灾荒,也算为信徒做了功德,但魏康此举未免过于强势,有逼迫僧侣之意。而时下信徒众多,僧侣权势之重又不下于土豪劣绅,难免会有不利魏康之言传出。

魏康一直以来忙碌非常,就是近一月也多是在起更时分才回来,今日却突然休沐带她母子去河西的佛教圣地鸠摩罗什寺,难道是为了向僧侣及尽乎囊括全河西民众的信徒示好?

念头闪过,魏康已揽过她的肩膀向屋子回去,“你抱住天佑,注意脚下打滑。”

天佑?

低头看着小东西乐呵呵的笑脸,孔颜摇头一笑。

罢了,如今荣辱一共,既然需要如此,她就随之去一趟,做一个虔诚的信徒。

 

第一百二六章

简单进食后,已是巳时了。

幸在凉州城大,早在数百年前,匈奴初建城时,已有南北七里、东西三里的规模,经晋、隋、唐、乃至如今大周数代王朝更迭,作为河西走廊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又一直处于河西的都会之城,其城之大足以可见。是以,鸠摩罗什寺并不远,就在城北中心区域。

其实,因为佛教乃从西域传入中原,凉州作为丝绸之路的咽喉,自为佛光西来的必经之处,佛教极为兴盛,城内闻名遐迩的古刹自然不会只有一处,在城东还有大云寺、清应寺等古刹,更不必提一些修建不久的小寺。加以前朝唐玄宗曾特派玄奘法师去西域取经,对佛教可谓推崇备至,而今大周沿袭前制,佛教也随之益发兴盛,至今一小有盛名的寺庙所拥土地,即便当地的百年望族也不过堪与之相较。如此雄厚财力,又受民众信仰,并受朝廷重视,寺庙自然不会坐落在偏僻之地。

魏康行事素来低调,今日所去罗什寺又在城内,自不会摆出节度使的仪仗,不过有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即使微服出行,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轻车简从——只见两辆马车在十余骑扈从下一前一后的驶出节度使府,从南大街徐徐向北大街上的罗什寺驶去。

许是真应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或是魏康因七月那场回归露了脸,不再骑马在外,反坐到了马车里。

又时下风气开放,以往在闺中时,每遇到大节庙会,总是要带了随扈去寺庙上香,虽然不能如一般商户、小官之女游逛集市,可透过糊车窗的鲛绡,却是可以逐一在马车上看个狗,若遇喜好新奇之物,让了身边的人下车买了来就是,倒也算在街上游玩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