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既然依稀察觉陈氏的意图,当今之计自然也必须纵容魏湛的不当行举。

魏康应是也有所察觉,是夜在魏湛的大闹正院之下,他如一个包容胞弟的兄长般,将魏湛的一切的犯上举动都视为少年心性,一时不能接受父母先后殇逝之故,命王大将之暂时送到三房的院子,等魏湛情绪稳定后在出席陈氏的丧事。

见魏康这样一番安排,心知魏康心中必有成算,又自知于此事上帮不上忙,但毫无疑问她和他还有天佑,只能共同进退,遂除了为陈氏哭灵以外,便是全心处理陈氏的丧事,务必将一切流言蜚语尽量压下。

第一百二十章 紧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做了严密的防范,不让一丝流言传出去,但是陈氏的意外猝死,给了所有人无尽臆测。

其一,陈氏猝死于自戕,坚守魏光雄遗志,用生命宣告魏康并非继承人。

其二,陈氏猝死于被害,欲揭发魏康并非继承人,却以生命为代价永远沉默下去。

无论倾向哪种看法,都清楚地表明一点,魏康并非魏光雄属意的继承人。

然而,魏康声势浩荡的回归就任还历历在目,在一切没有明朗化之前,众人都有志一同的保持了沉默。

也在这异样的沉默之下,迎来了魏光雄的最后一个烧七,陈氏也在头七后出殡了。

子以母贵,魏康三兄弟都乃陈氏所出,陈氏对前夫的念念不忘,以及她因此的所作所为,不仅是陈氏堪被休除的罪证,更是与魏康三兄弟息息相关。

也许出于此处的考量,也许终归“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对于陈氏临终前的种种言行,难以罄书的罪责,魏康对此事缄默再三,仿佛从未发生过般,甚至对小陈氏极有可能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姐也只做不知。

正如陈氏所想,生身之母的身份,可以让有恃无恐,哪怕是失去理智做了更为疯狂之事,她依旧会被原谅。

但饶是机关算尽,仍有漏洞可拾捡。

在陈氏道出了三十多年的怨恨后,魏湛底气不足了。

同为魏光雄的儿子,陈氏为何只怨恨魏康与魏成,而不怨恨他?

给予了自己无尽偏宠的母亲,却怨恨这个家,背叛他的父亲,心境如何同前?

甚至于得知素来交好的表姐小陈氏,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亲姐姐时,又能平静得了么?

当被授意得知陈氏临终之言后。犹如困兽愤怒的魏湛如在三九天浇了冰水,从里到外彻底地冷静了,或者是彻底地被击懵了。不过到底是节度使府的嫡出公子,诚然不足二十弱冠之年。也能做出最有利的反应。

如是,陈氏出殡那日,魏湛终是服软,与魏成、魏康一起送陈氏风光下葬,选择了一起隐瞒陈氏自戕的种种。

既然选择不再追究陈氏的罪,陈氏下葬的地方自然在魏家祖坟,而且是与魏光雄一起合葬了——这一次不论是魏康,还是一向孝顺的魏成,又或是被陈氏偏宠长大的魏湛,甚至于陈氏至死也心心念念的小陈氏。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陈氏临终也不忘的怨恨,陈氏只能是魏光雄相濡以沫三十余年的妻子,受人敬重的前任河西节度使夫人,以及现任河西节度使的生身之母。

终其一生,即使死亡。陈氏依然摆脱不了魏光雄之妻,魏成、魏湛、魏康之母的名讳。

这样怨了一生,恨了一生,更痛了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着墓碑上陈氏被落下的名位,孔颜不明白,也不知道陈氏时至今日可有过后悔?

人死如灯灭。陈氏的一切已无需探究,孔颜转头看向昂立于河西官员命妇之前的魏康。

麻衣白布,长身玉立,万众臣服。

孔颜敛下欲回头俯瞰陵墓石阶下的众人,目光重新看向陈氏的墓碑。

大局已定,已无回天之力。何不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非要鱼死网破,只会害人伤己。

对于陈氏的一生与结局,孔颜如是作想。

念毕,陈氏的丧礼在极尽地哀荣中落下帷幕。河西局势也在魏湛平和出席丧礼之下,呈现了一种异样的平静。

财帛动人心,合乎这权势?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眼下的平静只是暴风雨的前夕,他们在等待魏湛及其势力以陈氏的猝死为由反扑,或是等待魏康抢在这之前先下手为强的铲除威胁。然而,接下来却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元熙十六年八月十五日,陈氏的七七未过,中秋却不期而至。

家宴上,魏湛携两房妻大方出现,与两位兄长畅谈。

孔欣宴会晕倒,被诊查出怀有三个多月身孕,因接连的丧事奔波未予察觉。

魏康大喜,宴上称道魏家后继有人,并教诲其弟魏湛当担起为父之责、魏家男儿之责,俨然有重用魏湛之意。

元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三日,陈氏的末七次日,魏湛官复原职。又十日,魏湛升迁为魏康原职都虞候,李燕飞幼弟升迁至魏湛原职。这一番调动明显为魏湛培养势力,助其在军中立足,大有一派兄弟齐心之势。

与此同时,陈氏与魏光雄夫妻情深,愿与其“生同衾、死同椁”的流言一夕之间传遍整个河西。

如此之下,魏康弑父害母夺权的非议逐渐平息。

且不论有心人是否真就此作罢了,魏康在河西的统治终于暂稳下来。

而这一切妥当之余,天已不觉到了九月末。

秋老虎过去,一场夜雨后,寒霜陡然而至。

秋似乎一夜而逝,天地间尽是入冬的萧瑟。

属于西域之地的凉州,再次显出了它与中原不同的地质风貌,白晃晃的日光下是呼啸的西北风,风中还夹杂着粗噶的黄沙,吹在人脸上磨出细微的疼。宝珠以手覆面逃似地小跑进西外间,一拿下手见摸下一脸的黄沙,忍不住嘟嘴埋怨道:“这风真是一年比一年大!”一面说一面摸上脸颊,“粗糙地都快赶上粗麻布了!”

听到宝珠如此感慨,孔颜无奈摇头道:“真是管不住嘴,亏了冯嬷嬷不在。”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坐在临窗炕下摇着拨浪,逗得婴床上的小东西咧嘴大笑,不时发出咯咯的童稚笑声。

宝珠吐了吐舌头,也意识到这话有嫌弃凉州之意,若是冯嬷嬷在的话,准少不了一番训斥,她乐呵呵地笑道:“冯嬷嬷带英子去忙活后日的暖炉会了,才没闲心管奴婢呢。”话是这样说,人却走到孔颜跟前,屈膝俯身道:“不过奴婢知错了,夫人可别告知了冯嬷嬷!”

宝珠虽有时粗心大意,却从不仗着她偏宠,即使错了也不承认,孔颜便是喜宝珠这一点,不由关切道:“若真是脸上干裂的很,晚上睡前就别贪懒,打一盆水搁在床边,总归能好点。”

宝珠嘻嘻一笑,算是应承了孔颜的话,这便话锋一转,另外闲话道:“夫人,后日的暖炉会虽然一切从简,可到底是您头次以节度使夫人的名头主持宴会,您可紧张?”

第一百二一章 取消

尾音未落,却听廊檐下当值的小丫头在素锦门帘外通禀道:“二爷来了。”孔颜陪嫁的人头不多,就十余人的样子,但都是从孔家出来的,行举自不会有差。然,彼时恭敬的声音里却隐含了一丝意外。

魏康十六岁进差始起,在位上已是兢业勤勉,遑论如今贵为一方之主,位大责重,又是初上位的不稳之时,少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从京城回来至今,将近三个月之久,魏康尽乎吃住前衙门,偶尔离开也是去军营,一概衣食住行,也都是孔颜打点妥当后,差人给魏康送去而已。

是以,不说孔颜还能在一些大场合上与魏康见一面,二房一众下人俨然已太久未见他们的男主人。

这时乍一见魏康回来,饶是再被教诲过,也不由一阵讶异。

帘外通禀的小丫头难掩诧异,帘内的孔颜主仆何尝不意外?

而且事出反常必有妖,魏康现在回来,就委实反常了,难道是又出了什么事?

一念到此,孔颜随手将拨浪鼓往垂首站立在旁的素娘手上一扔,忙迎上去。

宝珠性子虽不定,但终归是孔家头等侍婢出身,见孔颜迎了上去,她当下疾步抢先,把屋里的帘子挑了起来。

却不等孔颜走出屋子,魏康已阔步走了进来。

他已是位高权重的节度使,在河西无人可出左右,身上高冠士袍,广袖无风而动,一举一动竟已有王者之风。

从去年二月间成婚,至今已有一年半余,见过一身雪亮甲胄、散发肃杀之气的魏康,也见过初授节度使之位、意气风发的魏康,而更多的是一身低调的青袍、刻板而不苟言笑的魏康,如今却是…孔颜怔怔驻足望着魏康,难以置信短短时日之隔,魏康怎会又有了这些变化。

是大权在握的环境促使了魏康改变?还是这以前都是魏康刻意的收敛?

念头划过的一瞬,神智陡然清醒,比起魏康身上带来的变化,当下的形势显然更为重要。

孔颜在当地欠身一礼后,迎上前问道:“二爷,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声音虽极尽镇定自若,却依旧噙了一丝担忧。

听到孔颜这样一问,素娘与宝珠对视一眼,宝珠拘谨屈身请示道:“快晚饭了,奴婢去厨房打点。”

主仆俩自幼一起长大,极有默契,知道宝珠这是要带素娘退下,恐听到不该听到之言,孔颜也不多说的直接罢手。

宝珠同素娘躬身退下,孔颜将魏康让到自己先前的位上,想到婚后与魏康同处之时,他素来不喜底下人服侍,一些事少不得要她动手,于是走到屋中的圆桌前,翻开温着的茶水斟了一杯,给魏康亲手递了过去,她这才在一几之隔的另一头炕上坐下。

益州茶、酒双业发达,孔颜身为益州贵女后人,身边又有冯嬷嬷这个纯粹的益州人,耳濡目染之下,她除了对酒颇有专研外,也素喜饮茶。她的屋中,一年四季从不缺差,尤到秋冬时节,热茶更为孔颜所喜,其身边之人每隔半个时辰便会煎茶换上,宝珠先前进屋便是换了刚煮的热茶。

农历九月末的天气,虽还没有严冬的寒冷,却已沾了几分初冬的肃冷,加以凉州一入秋就西北风狂啸,让人不免感到寒意钻入身体的冷颤。魏康接过刚煮出的热茶,不及饮用,便感阵阵暖意从指间袭来,不由将茶杯送入唇边享用。

一仰之下,茶汤入口,虽无现煎现分的茶汤怡人,却也茶香四溢,一口入喉,只感周身都随之暖活了起来,驱散了西北风吹灌的冷意。魏康舒适地长吁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心似乎也为之松懈了一两分,他放下茶杯,这才注意到孔颜一脸焦心的望着自己。

对上魏康的目光,孔颜再次说道:“二爷,若有急事,您交代就是。”

神色略焦,目含担心,语中更是全然的顺服。

魏康却眸光微敛,看向炕前的婴床,方“恩”了一声道:“取消后日的暖炉会。”

凉州地处西北腹地,乃天气恶劣的苦寒之地,每到了严冬之时,河西七州的百姓常因寒冷和饥饿离世,冬天成了这片土地最难熬的季节。因而比起其他地方,十月元旦开炉取暖成了河西人的头等大事,在这日之前,他们需要准备足够的炭火和食物抵御寒冷饥饿。久而久之之下,十月元旦的暖炉会,不但是一个象征冬日来临的宴会,更兼有祈福熬过冬日饥寒之意。

夫妻一体,妻与夫同尊。

如果已成节度使的魏康是河西这块大地上的男主人,那么身为魏康原配嫡妻的孔颜,就当是这里的女主人。如此,试问除了魏康以外,还有谁比孔颜更有资格为河西百姓祈福?

再没有人,只因孔颜已是河西节度使夫人了。

是以,两日后的暖炉会不仅是河西数十年的惯例,更是孔颜向众人宣告成为新任节度使夫人、成为这块大地上最尊贵女人的象征!

足以可见,这次的暖炉会对孔颜的重要性,甚至为了这一次的暖炉会,冯嬷嬷她们更是日以继夜的忙了半月,只力求在魏光雄和陈氏的丧期避讳下,她第一次主持的暖炉会仍能隆重盛大。

想到冯嬷嬷她们这半月来的辛苦,孔颜听后不由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意外出声,“取消…?”

听到孔颜意外的声音,甚至意外地咦出了声音,魏康薄削的唇角略微勾出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却也让他的目光从儿子稚嫩的脸上移开,瞥向孔颜直接下命道:“不错,取消。”

孔颜心性纤敏,察觉魏康骤然冷厉下的语调,以为魏康想到了为何取消暖炉会之因,心下不悦,她诧异之余,也不多在意,当下点头道:“妾身知道了。”应过一声后道:“正好请帖未发,明日差人去各大府里通禀一声即可,就是远道来此的一些命妇少不得要备礼告歉一下。”

说到这里,不由想到因着她第一次主持暖炉会,除凉州以外的六州命妇尽数前来,若要明日宣告暖炉会取消,必然要在今晚就将远道来此的各大夫人小姐的告歉之礼准备妥当,今夜怕是不得闲了罢!

孔颜蹙眉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冷不丁魏康蓦地道:“不仅今年,往后两年一例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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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二章 要求

往后两年的暖炉会也一例取消?

想到每年的暖炉会其意义之重,且又自三十年前陈氏始办至今,无论出何等大事都未停办一次,哪怕五年前魏母去世也不曾停,孔颜不由再次讶然,“还要再取消两年?”声音微微拔高,惊诧之色明显。

今年是个暖冬,不差两日就入农历十月了,还不见有落雪,不过到底已是这个时节了,天一线一线短,才入申正时分,天色便已有几分晦暗下来,西北风却更厉了,呼——呼——在窗外咆哮,抽打着窗口那株槐树簌簌而动,投下一片摇晃的暗影。

魏康隔着忽明忽暗的树影,看着孔颜如意料般的反应强烈,心绪如常之余却莫名一冷,他的目光亦随之冰冷,薄唇微动,“你有异议?”声音沉缓,不辨喜怒。

异议?怎会。

孔颜脸上的诧异之色缓缓敛下。

除了天潢贵胄,余下祖父母、父母去世,本当为之守孝三年,取消一切声乐当是。

可嫁进魏府这一年多来,尤其是近几月掌事以来,魏家的一切都于她认知违背,处处讲究以尊为主,不说节度使之位特殊无需丁忧,竟然连守孝之礼也不需太过讲究,凭各自心意即可。

如今魏康提议取消这后三年的暖炉会,分明是有为父母守孝之意,在她的认知里,身为人子人媳,理当如此。

而且如果魏康真有心守孝三年,则这三年内便不会有纳妾之事,等魏康有纳妾的意思时,那已是三年后了,即便所纳之妾有幸怀孕,不提男女,天佑那时也有四五岁了,已拉出年纪。当然,若天佑这个嫡长子能与庶子相差十岁最好。

这样一来。她岂会对取消三年的暖炉会有异议。

不过听魏康现在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恐她不甘放弃以正节度使夫人之名的大会,特意来此说服。

一番心思电转间,孔颜已摸清魏康为何突然回来。既然魏康来意与她有益,她又何须反对?

再则,她是当今皇后特予封敕的紫衣命妇,又有魏康唯一的儿子,还是嫡长子,这河西节度使夫人之位已然十拿九稳,晚三年再行节度使夫人之权,享河西七州众命妇拜谒又如何?

孔颜丝毫不在意魏康言语中的冷淡,当下半含半露的道出心中所想道:“身为人子,理当为父母守孝三年。妾身一直这样认为,不过节度使之位非比寻常,不可同普通官僚之家相较,所以妾身至今未对此多言。二爷今日所言,与妾身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一时不免有些意外了。现在二爷提出来了,妾身怎会有异议?”孔颜说话素来文气,语声慢条斯理,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有理有据,让人不禁听之信之,“二爷放心,妾身明日就让人备好帖子和说辞给各位夫人小姐送去。”

话语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推托与委曲求全的不甘。

魏康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孔颜,“你真这样想?”

孔颜一愣,明白过来,扬眉反诘,“二爷以为呢?”恭敬温和的语声不变。眉宇间却陡添一分清傲,带着不自觉地清高与傲冷,用如此神色轻描淡写的吐出这样一句,无怒,无讽。却那样目下无尘,仿佛在无声的问她有必要冠冕堂皇的隐瞒私心么?又或是根本不屑于那宣告新任节度使夫人的暖炉会。

这样无意识露出的语声神态,是何其地相似,都是宁折不弯,她是这样想的。

魏康默然点头,“恩,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

孔颜听得一头雾水,但这显然已不重要,今日之话已告一段落,更重要的是魏康难得回一趟内宅,今日之后不知再有这样见面又是何时,以历朝历代新皇登基平稳朝野局势时期来看,多数不下于一年,更甚至蛰伏十年亦有,河西偏远之地自然不能与国相较,但偏以魏康以往对政事的用心,只怕也要忙到明年去了,可记忆中天佑出生至今,魏康似乎还未抱过一次。

若天佑是个女孩倒罢,少几分亲近就少几分。

可天佑却是个男孩,又是生在将门之家,他的成长需要父亲。

看着天佑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婴床上好奇的瞅着魏康,这是他对陌生人、新事物的样子。

一念触及心扉,比起天佑的成长,不愿向魏康提要求的本意在这一刻不再重要,她俯身抱起天佑道:“佑哥儿再过几日就五个月大了,现在已经能认人了。”

近五个月大的孩子,不仅整个人张开了,不再是红彤彤的一张脸儿了,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五官和喜怒哀乐。也正如孔颜说的已经能认人了,小东西见到平日里最常见到的母亲,立马乐呵呵地咧嘴笑开,两手习惯性地向母亲伸去,等着母亲将自己抱入温暖的怀中。

感到小东西的依赖,孔颜不由温柔一笑,低头在小东西的额头轻轻一吻,这才重新坐回临窗的炕上,与魏康隔着一方炕几继续道:“二爷自从京师回来,一直政务繁忙,与佑哥儿接触的时间不多。妾身便想着二爷如果能有闲时,就请多回一趟府里,与佑哥儿也能多熟识一些。”

说完,想到后宅妇人不少有用孩子为由邀宠之事,并且多是姬妾之流,孔颜不等魏康回应,旋即又补充道:“二爷,您莫误会,妾身是认为男孩长于妇人之手多是不便,才希望佑哥儿能从小与您亲近。所以,妾身并无其他要求,只望二爷午间若有闲暇,就用中饭的空当从前衙回后宅与佑哥儿相处一下即可。”解释清楚,心下一松,却殊不知这番补充之言虽然语声未变,说得字句在理,落入耳中却不免有欲盖弥彰之意。

魏康眼睛微眯,目光深深落在孔颜的身上。

毫无疑问,孔颜是美丽的。

即使出于丧期,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夹袍,乌髻上也仅一只白玉簪,脸上更是不施脂粉,却依旧美得张扬绚烂,一颦一簇都幻人心神。许是又长了一岁,逐渐迈进女子最好的时节,又或是母亲这个身份的转变,如珍珠润泽的光环在身上沉淀,她依稀更加美丽了,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增添了属于女人的柔美。

而就是这样世间少见的美丽佳人,为他诞育子嗣,为他据以力争。

目光微敛,掠过天佑稚嫩的面孔,眼中暖意不觉加深,继而凝向孔颜的眼睛,答应道:“好,我答应你,会多陪你们母子的。”

第一百二三章 缱绻

魏康答应的干脆利落,孔颜反听得脑袋一懵——魏康这分明是认为她在拿孩子邀宠!

一霎明白过来,孔颜立马就要张口解释,却不及出声,已将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虽因前世的经历,多少有些心如止水,对男女之情并不知晓,但到底在后宅中长大,不过一个打算开口的空隙,已然从中摸出些后宅相处之道。

此情此境,又是如此地一对一答,若再矢口否认或解释,岂不真成了欲盖弥彰?

再则清者自清,何须多做解释?

念头转圜之间,孔颜已仰脸直视魏康,端正道:“妾身谢过二爷体恤。”言语恭敬有礼,却也疏离客套,娇妻的殷殷期盼瞬间消失殆尽。

魏康目光一凝,瞥过孔颜耳边圆润小巧的红豆,旋即笑了,虽然略显呆板,但终归一心向他,“今晚我会留下来陪你。”

孔颜脑袋嗡的一响,万万没想到她磊落地应承下来,竟在魏康魏康那里坐实了邀宠之心,一时百口莫辩。

魏康只作告知,他不需孔颜回应,随即宽袖一拂,伸出两手,“把孩子给我。”

莫名得了妾室一流的邀宠之名,却又辩驳不得,只会越描越黑,这听得魏康主动揭过这茬,孔颜当下也顺了台阶下去,接过话道:“佑哥儿脾性大,可能会不习惯二爷抱,您仔细些!”一边不放心的交代,一边将天佑从炕几上空递过去,“还有他人小骨头软,二爷抱的时候还要注意抬着后颈。”

小东西要不了几日就有五个月了,看到什么都想伸手摸一下,再让他老实裹在襁褓里自是不肯,早在半月前就准备了小衣,不过眼下一日冷过一日,又不到烧暖炉的日子。担心小东西人小易受寒,身上的小衣比起当季的夹衣厚了不少,穿在身上圆滚滚的一个,动作起来自也跟着束手束脚的笨拙了。不过这些显然挡不住小东西的好奇心。他的身边多是香气袭人的美丽女子,乍一见与周围人截然不同的刚硬男子,不见丝毫人生地将两只胖乎乎的手臂伸了过去,口里也兴奋地“哦——哦——”叫着。

这又是主动伸手,又是兴奋的叫着,哪里来得认生了,明显是欢喜得不住。

孔颜愕然,怔怔看着儿子蹦向魏康,忘了说话。

魏康亦是一怔,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旋即却是志得意满一笑,一把抱住天佑,向孔颜点头道:“孩子教得很好。”

孔颜回神,看着眼前一派父子天伦的景象,尤是儿子对魏康露出的喜爱。她勉强笑了笑道:“二爷谬赞,妾身并未教过什么。”可就这没教过什么,却还这样的亲近,孔颜有些不甘的抿了抿唇,言不由衷道:“佑哥儿亲近二爷,想来是父子天性罢。”

无论是因平常教导过,还真是父子天性之故。又或二者皆有,魏康都是满意,对于孔颜的话自笑而不语,算是赞同乐父子天性这话。

孔颜虽然希望父子二人能够多些亲近,可眼睁睁看着自己悉心照顾了近五月的儿子,头次和父亲亲近。便如此地欢喜,甚至连一向不认生人的习惯也不见了,心里多少有些吃味,不由抿唇提醒道:“光注意后颈不行,脊背也要留心了。还有…”

“我会抱孩子。”话未说完,魏康骤然抬头,淡淡打断。

语气从容平缓,神色似看明一切,不由想到自己的小心思,孔颜耳垂连脸颊一起微微泛红。

“二爷,还要茶么?”

又得儿子喜欢,又会抱孩子,还有何可置喙?

语塞之下,孔颜下意识为了掩饰自己的颇为可笑的心思,竟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这样一句。

不过不管恰当与否,总送借着起身取茶背过了身子,不让魏康发现她的窘境。

拿着魏康用过的空杯子,默默往杯中注入茶,眉头却是越蹙越紧。

还是这样,处处拘禁,远没有她一个人时来的自在,以致不时的失态心郁。

看来即使有了孩子,也仍是相处得不惯。

幸好魏康素来公事繁忙,男子也没有大白日常和夫人同处后院的,加之魏康如今已贵为节度使,单独收拾出一个起居室也是迟早的事,到时相处的时间只少不多,想来今日这般处处不得劲也就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