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康却丝毫不意外的点头,示意张子奇为他看治外伤,显然是早知道张子奇会来。而这张子奇许是家学渊源。年纪虽小,却不容小觑,不知从怀中拿出一瓶什么药,便动作娴熟的给魏康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清楚?

想到刚才自己一番义正言辞的指责,孔颜只觉两颊臊得慌。而且还说出再醮之言,简直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还无法驳斥出来。

闷气逼人,孔颜不忿抬头,向魏康怒视去。

魏康眼中不见喜怒。正面色沉着看着她,一如先前那个样子,老神在在看她笑话。

看着这样的魏康,孔颜怒极反笑,仰首与之对视,缓缓道:“二爷,妾身去准备晚饭。”既然是笑话,没必要再待。

欠身一礼,转头就走。

魏康眉头微皱,道:“以后有话直说,不必口是心非。”

此话显然话中有话,冯嬷嬷和宝珠听得更低下头去。

孔颜闻声止步,愕然回头。

魏康这是在解释?

可理直气壮的训诫语气,哪里像是在解释。

而口是心非,又是何意?

一连闪过两个疑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魏康担心伤势的那一句话,她一愣,难道魏康以为她羞于表达关切,所以才…

念头尚未转完,下意识就要反驳她不是口是心非,魏康已淡淡扫了一眼屋中余下人,有些抹疲惫的闭上眼睛,吩咐道:“晚饭,我不用了,你去用一些便是。”说罢,似有疼痛传来,脸上肌肉颤动,不愿多谈之貌。

看着魏康眉宇间掩不去的疲惫,再一想今日在正院发生的种种,孔颜张了张口,终是不再多言,欠身退了出去。

一出屋子,含了几许凉意的夜风拂来,有些发凉地起了身鸡皮疙瘩,却也拂去了前一刻的纷杂,心中只担心天佑,顾不得晚饭的事,径直去了西厢房看天佑。

不知可是食用米汤无力,还是又到了哺喂的时候,小东西恹恹地被英子抱在怀中诓哄,忙接过手给小东西哺喂ru汁,看着那张满足吮吸的贪婪小脸,心也不觉溢满了,一切烦恼都随之消弭无踪。

只是到底不能就此逃避下去,片刻安宁之后,便嘱咐着手陈氏的丧事,看好二房院子的门户,待到一应事交代完毕,魏康也换好了药,并同赶来的王大一番吩咐。这样一来也用不上晚饭了,就是带着天佑匆匆向正院赶去。

半月前的满月礼,陈氏虽承担了一切,魏湛也丝毫没有任何可疑迹象留下,但自那日后,魏湛便被隔离在城外的军营中——其一为了防范魏湛,其二也是让众军士知道,魏家没有兄弟阋墙,魏康的节度使之位名正言顺。

孔颜虽未参与后续之事,但见事后未处理魏湛,却将人一直留在军营中,多少也猜到一二。

如是,等他们折返正院时,魏湛尚未到,只有被留在府中的孔欣和李燕飞守在一旁。

两房的男人争成这样,有些面上功夫也没必要多维持,孔颜也不予二人彼此见礼,直接与付氏寒暄,替换了付氏和魏成两人回大房安排事情,顺便用饭带孩子过来。

一切井然有序,只等陈氏就这样去了,还是回光返照的而去。

想到这里,孔颜不经意看向凝立床前的魏康。

身为人子,自然希望能与母亲再见最后一面。

但是身为被厌恶的弃子,甚至是仿若仇人般被怨恨,这样见只怕还不如不见。

心下一叹,正要将目光转到怀中的天佑,孔欣倏然惊喜叫道:“母亲手指动了!”

第一百十七章 雪芳

陈氏醒了!?

孔欣惊声一语,众人齐刷刷向陈氏看去。

陈氏直挺挺躺在床上,两眼紧闭,面如素缟,灰青的嘴唇嗫喏蠕动,似要说话。

李燕飞大喜过望,也不顾及凝立床前的魏康,一下冲过去扑跪在床边,急切叫道:“母亲…”

这一声“母亲”刚出口,陈氏的眼睑就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双灰蒙蒙的眸子,目光涣散,没有焦距。

心下了然,陈氏十有八九是回光返照。

然,无论陈氏对他们二房如何,她终究还是天佑的亲祖母。

自古祖父母都是血脉至亲,甫出生便接连失去祖父母,不免福禄有损,命硬孤煞,算不得好事。

孔颜默然低头,怀中的天佑精神头十足的大睁眼睛,眼底充满了对这个世上的好奇,那样清澈,不知世事。

看着这样的天佑,因这一月多来看尽为了权势悲欢离合的心扉得到宁帖,目光不禁越发慈柔。

陈氏的目光也慈柔了下来,望着跪伏在床前的李燕飞,轻轻地唤道:“雪芳。”

声如蚊蚋,但在寂静无声的室内,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众人听得一怔,陈氏一无所觉,抬手去触碰李燕飞,口中也又唤了一声,“雪芳。”

声落,抬到半空中手,也随之落下去。

李燕飞更为惊诧,一把握住陈氏落下去的手,紧张道:“母亲,您怎么了!?大表姐在赶来的路上,儿媳是燕飞呀!”

“燕飞…!?”陈氏气若游丝地低吟了一声。

李燕飞欣喜若狂,点头如捣蒜道:“是的,母亲,我是燕飞呀,您的三儿媳…”

不等李燕飞一语说完。听到“三儿媳”这里,陈氏青白的脸色忽然一怔,瞬间惨白了几分。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四周,似在寻找什么。半晌失落地落在魏康身上。

那一双没有生气的眸子陡然凌厉,“我要见雪芳!”铿锵有力地喊出这一句,她的胸腔剧烈喘息,眼看就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李燕飞看得紧张,生怕陈氏就这样撒手人寰,她赶紧一面给陈氏的胸口顺气,一面不迭在陈氏耳边叫魏湛,“母亲,您别动气呀,三爷马上就来看您了!”

被李燕飞提醒。陈氏想到魏湛,她又吃力地叫道:“…还有三郎!”说出这一句,她再是使不出半分力气地大口喘气,眼睛却固执地盯着魏康,目光如炬。凌厉如往昔,仿佛残阳西下前的最后一次燃烧,红耀似血。

这是在消耗最后一丝精气神呀!

张大夫看了眼一直凝立不语的魏康,忍不住上前一揖道:“二爷,太夫人不能再情绪大动,否则只怕难过子时!”此时此刻,再顾及不上忌讳。直言其说。

人言可畏,尽管魏康免不得要受弑父害母的诟病,但能减少一些总是好的。是以,陈氏若能拖过子,便与魏康正式受封节度使之日错开,也多少算是避开了一些忌讳。

然而。同样是亲生子,却到此时此境,仍被弃如敝履,难免心有不忿。

孔颜担心魏康意气用事,不由抱着天佑上前劝说道:“二爷。既然大表姐和三弟都在赶来的路上,不如让人快马加鞭去请一下,也算是安了母亲的心。”前世今生被娇养了两辈子,可谓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这抱上一阵天佑便是双臂发麻,她换了一个手,继续道:“毕竟母亲最疼的就是大表姐…”想到陈氏一醒来心心念念的就是小陈氏,她迟疑了一下,“…和三弟。”

魏康本是无动于衷,只目光沉沉地与陈氏凝对,听到孔颜后面这一句,他的目光骤然转向孔颜,眸深似墨,深邃地看不出一丝情绪,仿佛看着陌生人般冰冷漠然,整个人如深埋于冰峰之下的玄铁战戟,透着肃杀冷意。

孔颜心里莫名一悸,下意识要往后退,“二爷…?”

冷冽阴鸷,看来二人并非府中所传那般,孔欣嘴角微翘,却不及上扬起,想到孔颜的地位不如以为的稳如磐石,她又眉头深深皱起。

婴孩有世上最纯净的心灵,也许正是因为这份难得的纯净,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又或许还有母子连心罢,天佑就在魏康的冰冷注视下,“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清脆嘹亮,又纯粹干净,似有净化人心的力量。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孔颜怀中这个代表希望与未来的小生命。

魏康气息微敛,对下吩咐道:“让王大即刻携人入府。”

屋内的管事嬷嬷立刻得话退下。

见状,陈氏终于无力地闭上眼睛,气喘吁吁。

如是,孔颜也顾不得其他,忙抱着小天佑诓哄。

却一句诓哄的话不及说出,只听外面有人匆匆来禀道:“张姑爷和表小姐他们来了!”

话音甫落,陈氏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睁眼坐起,急切道:“来了么!?雪芳来了么!?”一边说一边急切的要往下床奔去。

“啊!母亲——”李燕飞本牢牢守在陈氏的身边,冷不丁陈氏突然乍起,她吓了一跳,忙去阻止陈氏下床,未料已然奄奄一息地陈氏仿佛突然天降神力,她一个不注意竟被陈氏一把抽滚在地,只及痛叫一声,然后就眼睁睁看着陈氏跌跌撞撞地执意下床,口中呢喃喊道:“雪芳——雪芳——”全然没有一丝注意在跌滚在地的李燕飞身上。

一切发生太快,又太不可思议,屋子里所有人都让陈氏剧烈的反应怔住,等回神过来之时,只见魏康早已一个大步上前,一把按住执意下床的陈氏,阴鸷的目光在触及又陷入神智涣然的陈氏,看着她已然犹如白发苍苍的老妪时,蓦然想起记忆中那个永远立于众人仰慕之地的贵妇人,他沉重地闭上眼睛,“别动,你的雪芳马上就来了。”

语声僵硬,却隐含了一丝孔颜从未听过的温和。

陈氏却反被这一句话刺激,她看着眼前顺从的魏康,目光逐渐涣散,按着她双肩的魏康不断模糊,深埋在心底最深的记忆倏然袭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童死死抱住她的双腿哭求,让她挣脱不得,只能看着一波又一波人因了小男童的哭声围来,阻止了她逃离的路…

对!是他!

都是他阻止了自己离开!

不是她,不是她不要走的!

混乱的思绪到此,陈氏的情绪猛然高涨,她突然放声尖叫了一声“啊!”,双手奋力地向魏康拍打,“十九年前阻止我离开,十九年后还要阻止我见雪芳,你为什么要回来!要回来啊!雪芳!我的雪芳——”

第一百十八章 母逝

陈氏嘶声力竭的声音还在继续,屋子里已陡陷一片死寂,大家都下意识地屏气凝息,侍立左右的下人更惶恐不安的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地生恐陈氏再道出更隐晦的秘辛。

魏康却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地按住发狂的陈氏,任由陈氏毫无理智地谩骂与厮打。

好在小陈氏已经到了屋外,不难听到陈氏在呼喊自己,她忙掠过丈夫和儿女疾奔入内,“姑母,雪芳这就来了,您怎么了?”人未至,声先到。

听到小陈氏的声音,陈氏更加挣扎下床,口中呼喊不迭,“雪芳——雪芳——”

一声声呼唤,诉说了陈氏弥留在人世的最后执念,在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小陈氏,即使最疼爱的小儿子也不在其内,何况眼前这个从未注意过的儿子?

魏康看着视自己仿若仇人的陈氏,他忍不住一把抓住陈氏厮打的手,脱口而出道:“母亲!”

一声“母亲”,近二十年不曾叫过,声音入耳,魏康如遭雷击,全身猛地一震,面无表情地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他错愕、震惊、不可置信…太多的情绪交织,难以轻易分辨,他就这样望着陈氏,半晌,终是抿唇道:“母亲,大表姐过来了,您躺好等她可好?”

声音虽然还是一贯的清冷,却分明透着软和安抚的意味,听得一屋子人齐齐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

尤其对于见惯魏康乾坤独断的孔颜而言,难以置信。

也就在众人大感震惊莫名之余,小陈氏终于一路穿过中堂、西稍间、西外间而至。

魏康看见小陈氏过来,又道:“母亲,大表姐来了,您躺好和她说话。”

听到魏康唤陈氏“母亲”,又一派软和的态度,小陈氏亦不由一阵诧异,但到底是当家的夫人。一下转圜过来,旋即借坡下驴地交好魏康道:“姑母,雪芳来了,就像二表弟说的。您先躺好了,慢慢和雪芳说。”她说时已经快步走到床边,立到了魏康的下首,探身安抚在魏康柔和下逐渐安静的陈氏。

见到心心念念地小陈氏,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陈氏整个人松懈了下来,目光眷恋地追随着小陈氏,所有心神都顺着小陈氏转动,“二表弟?”望着小陈氏的温柔目光中露出一抹疑惑。

小陈氏看得分明,她诧异地看了看陈氏。这才注意到半月不见的陈氏,竟老得这样厉害,眼角的细纹仿佛一夕之间冒了出来,两眼更是涣然无神,她一怔。抬头望向魏康:“二表弟,姑母她…?”忽然想到陈氏额头上包扎的白纱,多少猜到了什么,到底未将神智失常的话说出。

然,虽是未直言,却不言而喻。

魏康扶着陈氏躺下,直身看向小陈氏。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吩咐道:“你顺着她说会话罢。”说完,默然让开床头的位置,示意小陈氏上前安抚。

小陈氏会意,正要上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男童的呼唤。“母亲!”声音稚嫩,带着害怕,以及对母亲的依赖。

孔颜轻轻抖着怀中的天佑闻声看去,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童,正是小陈氏最小的儿子。

听到小儿子的声音。还是这样的语调,小陈氏也不由扭头看去。

见母亲回头看自己,小男童一喜,挣开乳娘牵着的手,立马就向小陈氏跑去。

小陈氏一共孕有三子一女,嫁入张府头一年诞下长女,次年诞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因是一胎两子,身体没有一胎一子来得结实,是以对于时隔两年后才得的幺子多了几分疼惜,又加之生下此子后近五年无所出,不由愈发疼惜这个最小的儿子,让其上的两子一女也多是疼让这位弟弟。

小陈氏的长女已满九岁,又是姐弟中最大一个,多少懂一些事了,见屋子里情形似乎有些不对,恐幼弟这样莽撞跑上前有不妥,连忙跑上去一把拉住幼弟,颇有长姐风范的劝住弟弟。

对自己这个长女,小陈氏一贯放心,当下又不是诓哄孩子的时候,她见到长女拉住了幼子,便嘱咐了一句“看好你的弟弟”,就匆忙回头去看陈氏,握住陈氏的手道:“姑母,您有什么话就和雪芳说罢。”说时看着形容残败的陈氏,想到陈氏以往的维护,心里只觉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唯知道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张家,她要借此交好魏康。

心念到此,对陈氏不觉越发下细起来。

陈氏却一反先前的急切,不再执着要见小陈氏,她怔怔地看着屋中的姐弟两。

小陈氏的一双儿女正在屋中争执,幼子自小受到家中父母兄姐宠爱,哪里会听长姐的劝住,尤其当乳娘也过来阻止,他也愈发挣扎地朝向小陈氏,一声又一声哭喊着“母亲”。

陈氏就看着这样一幕,看着男童被乳母强行抱着,看着男童撕心裂肺地呼唤“母亲”,何其相似地一幕,何其——思绪倏然而止,陈氏突然一把挥开小陈氏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小男童挣扎过去,“康儿,康儿…”声音急切,全然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呼唤。

魏康大震,不及众人反应间,他一把抓住急于下床的陈氏,声音紧迫道:“母亲,您叫我什么!?”

陈氏俨然已失去神智,她猛地大叫一声,恐惧地摇头摆脑,“不,康儿,原谅母亲,原谅我,我真的没办法…不用你引开其他人,表哥他就无法顺利逃回京城…我已经对不起他了,不能再让他因我殒命啊!康儿,我真的去找过你,找过你!”感到手上的制力松懈,她骤然抽回手,抱着头惊惶往床内缩去,惊声大叫,“为什么,表哥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取他性命!孽种,都是孽种!”

陈氏一面恶声怒骂,一面向空中挥斥双手,眼底是无尽的恨意,“孽种,魏光雄的孩子都是孽种!雪芳,我要雪芳!”她突然爬在床上,向小陈氏的女儿不断伸手,“我的女儿——”

喊出最后一句,声音戛然而止,陈氏浑身僵住,继而猛地一僵。

魏康看出陈氏不对劲,连忙阔步上前,一把扶住陈氏,转头怒叫张大夫,“快,看太夫人怎么了!”

尾音未落,只感怀中的陈氏一重,仿佛失去所有力气般直往下垂,感觉不到丝毫生息。

魏康神色一滞,缓缓转头,一言不发地扶着陈氏躺下,默然凝望。

一屋子人似感觉到了什么一般,都不置一词地望着床前,屋子里只有小儿哇哇的哭声。

张大夫深叹了一声,上前探了探陈氏的脉息,随即退后一步,深深地跪伏下去,“太夫人寿终正寝了!

第一百十九章 双剑

元熙十六年,也许真是一个不利的流年。

子时未过,陈氏终归在魏康上承圣旨回归的这日撒手人寰了。

无论魏康掌权,还是魏湛掌权,陈氏都是当之无愧的太夫人,河西七州最尊贵的女人。大周又是以孝治天下,且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即使陈氏道出一个又一个今天秘辛,死者为大,父母为尊。

如此之下,院里院外都立马了人,个个脸上都带着哀泣,仿佛只记得哭的份了,完全忘了陈氏那些话。

听着不断传来的凄然哭声传来,孔颜知道这是又一次粉饰太平,陈氏今日的话虽有些颠三倒四,却清楚地道明了一切。

原来陈氏竟是再醮之妇,并与表兄前夫孕有一女,取名雪芳。

陈氏怨恨魏光雄的强娶,更怨恨他取了前夫性命,她在仇恨中生活了整整三十年,所有她对魏光雄的孩子冷淡漠视,即使这也是她的孩子!

那一句“魏光雄的孩子都是孽种”仍犹言在耳,加以临终前心心念念地唯有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完全没有提及往日最疼爱的小儿子魏湛,只怕在陈氏心里只有“雪芳”这个女儿罢。

不对!

思绪到此,孔颜蓦地抬头,看向一动不动僵直躺在床上的陈氏。

若陈氏不将魏湛当儿子看,又为何不余遗力的为魏湛争夺大权?

魏湛比魏康小了近六岁的样子,正好是陈氏欲和前夫私奔那年怀上,难道魏湛不是魏家人…!?

惊骇的念头划过脑海,孔颜立马摇头否决。

不可能,大户人家血脉不可混淆,魏光雄绝不可能为他人养儿子!

否决了这个念头,孔颜百思不得其解的流转目光,逐一掠过跪着的一屋子众人。

魏成的背后有岳家付家,如今是支持魏康的;魏湛的背后是岳家李家,毫无疑问是支持魏湛,不过其中被魏康策反了一部分。如是,虽然付、李两家势均力敌,但李家已然分出两派,其中一派支持魏康,且魏康已是朝廷认可的河西节度使,显然现在魏康是稳胜于魏湛。

不过,陈氏在魏光雄七七未过之前突然殇逝,还是在魏康正式承位这日,分明给魏康按了一个弑父夺权的恶名,让魏湛又有了与之相争之力。

此外,因着魏康有弑父夺权的嫌疑,并且才初掌河西,魏湛身后又有李家扶持,岂不是明知魏湛是个威胁,也不能动他!?一如满月礼那日,她和王大皆知魏湛一直是魏康继承节度使之位的最大隐患,却仍只能将他限制在郊外军营中,而不能有其他定罪之举!

如此层层下来,魏康三兄弟迟早要为节度使之位争斗起来,付、李两家到时也必将加入争夺!

均是势均力敌,这样生死争斗,必然两败俱伤,河西大乱!

呼——

孔颜倒吸口凉气,目光不经意瞥见跪在左侧的小陈氏,当下一个念头未去,陡然再生一念。

常言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小陈氏的夫家张氏一族,乃付、李两家之外的第三大家族,若魏康三兄弟争斗头破血流,李、付两家也跟着元气大伤,那么不是就只剩小陈氏的夫家了么!?

而且魏家一夸,陈氏一族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陈继祖不堪大用,小陈氏不就是最——脑中思绪猛然一断,已不用再想下去,最终的念头已注满脑海——陈氏之所以不余遗力的扶持魏湛,就是为了让魏康兄弟内斗,让小陈氏夫家上位!

此念生出,孔颜一呆,不敢相信自己所想,可也许越是难以置信,或不愿相信,就越发觉得正是如此。

孔颜后颈忽然泛起一阵凉意,只觉自己置身在一个天大阴谋当中,她甚至还因此联想到那次路险下嫁。她依稀记得前世,父亲、孔家乃至定国公府蒋家因为路险之事,对河西一直多有为难。这般,她是否可以想做陈氏就是想河西内忧外患,毕竟只有大乱才能重新洗牌上位。

到底是过惯了山中的清闲日子,孔颜下意识地无法相信自己这一刻的种种猜测,她摇了摇头,让自己打住思绪,然后向躺在床上的陈氏看去,不免看到立在一旁的魏康,不由想到魏康身上的伤势,思绪再一次绕了绕——魏康路上屡次收袭,可谓九死一生,无论魏湛是否让动手之人,他都是最大的受益者,和魏康已然是不死不休的死局。

若魏康遇袭丧命,无法顺利回到凉州,那么正因为魏湛是最大的受益者,也就是袭击魏康的最大嫌疑人。

背负这样的罪名继承节度使之位,又太过年轻,在军中并无自己势力,多仰仗岳家李家的势力支持,如此即使成功上位,只怕只会与付、李两家成三角之势,到时必定又是一番争斗。

这样岂不是和现在的情形一样了!?

心不由己地想到这里,孔颜的脸色白了一白。

跪在一旁的英子见状,以为孔颜抱着天佑乏力了,忙捂着手上的绢帕小声道:“夫人,您可是抱小公子乏了,让奴婢来罢。”

孔颜闻声回神,低头看向哭累小憩的天佑,她心下默了一默,心肠却一分一分冷硬起来,让因种种严峻形势生出的忧切消弭,她侧首向英子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与众人一起为陈氏哀泣起来。

后面与所想的一样,魏湛终于在子时赶了过去,见到的自然只有陈氏的遗体。

即使已为陈氏重新梳妆了,换上二品命妇的大妆,陈氏苍老的神态仍然难以掩盖,何况来时的路上已然知道陈氏今日的自戕之举,魏湛如何肯轻易作罢,只当魏康是弑母的仇人,有着血海深仇,更将未能见到陈氏最后一面归咎于魏康禁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