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英子目光疑虑地看着自己,孔颜当下话题一转,问英子道:“周副将可还有什么让转告的?”

固然担心孔颜心思过重,但正事要紧,英子忙收回心思,继续回道:“周副将还让奴婢转告夫人一句话,法不责众,请夫人勿太过忧心。”一语说完,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回身见付氏的大丫头正被他们二房的人引上楼,英子当季话锋一转,快速附耳说道:“另外,周副将让夫人可用外面太乱不宜出府为由限制有人看望四夫人。”

话音刚落,不及孔颜回应,只见一个双十年华的俏丽女子躬身禀告道:“流民暴动,烧毁寺庙,大夫人请二夫人正院议事。”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护

正院自陈氏薨逝后一直空着,付氏来使计议家务,一般是亲自到二房院子寻她。今日却要寻她到正院,还派了身边的大丫头,如此郑重其事,十之八九是魏成、魏湛这两位叔伯在。

当前流民暴动,她却将应该才生产的孔欣及三房骨血留在外,魏家一大家之人这时又摆出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看来是魏湛要就孔欣之事发难了。

孔颜心里明镜一通,立马想到适才周煜通过英子传她的话,这心下虽还在因魏康的算计忍了一肚皮的气,但也知无论是为了摘出孔欣之事对孔家的影响,还是为了她及天佑的未来,一切都得按着魏康的吩咐行事。

是以,心里不忿归不忿,正经事还得要做。

孔颜心神一敛,顿时打起精神,打发了付氏的大丫头说随后就去,旋即却让英子找了周煜请河西五品及四品以上文官武将前衙议事,她自按着打发付氏身边大丫头的话回房更衣,却并非收拾一身常衣,而是换上一袭象征节度使夫人身份的紫色朝服。

冯嬷嬷又打发了一波正院来请孔颜过去的人,回上房一见孔颜还十分慎重的戴上头冠,忙拉了英子一番询问,当下那张常年冷素着的脸也不禁露出几分慌色“夫人,您真是要去前衙?可知…”话未说完,已是长眉紧锁。

孔颜从妆镜中见冯嬷嬷欲言又止,她扶了扶冠上垂下的珠串,起身对冯嬷嬷安抚一笑,道:“嬷嬷别担心,这是二爷让的。”

冯嬷嬷闻言一怔。目光震惊地看着孔颜,唇线勾勒严谨的红唇轻轻翕动。

孔颜微微点头,如云的水袖一拂,搭上英子递来的手,看向冯嬷嬷道:“都大半个时辰了,该来的都到了,嬷嬷我先走了。”说完。覆上面纱。带上英子径直穿过屏风,温柔地看了一眼南炕上玩累呼呼酣睡的儿子,向前衙走去。

因为有周煜护驾。步舆过了二门,依旧一路畅通无阻。

待到前衙议事院前,还隔着老远就听见议事厅里传来喋喋议论之声。

行到院子中时,孔颜掀起天青色软缎的窗锦向往觑了一眼。见付氏、李燕飞二人的父兄并一位五十开外的魁梧武将,率着近十余官员从议事厅迎了出来。不禁呼吸一沉,“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说了脚一顿,令步舆停下,在丹墀下搭着英子的手走出步舆。身后是周煜领着三十余铠甲侍卫相随。

议事厅一众人等本以为来人是急忙诏他们的魏氏兄弟,又确实为流民暴乱伤脑,急忙之下。纷纷出厅恭候,却不想先见是一后宅女眷的步舆。再听果然是一女声,不禁愕然,议论声起,付氏之父付坚,李燕飞之父李贺,立马怒目而对身旁那名魁梧武将,喝道:“周进,你不是说大公子有流民袭击寺庙一事商议,大公子呢!?还有议事大厅可不是女子能来!”

周进?

原来这名魁梧的中年武将就是现任节度使副使的周煜之父。

只见此人身高八尺,面膛黑红,虽不像一般武夫满脸络腮胡,却委实身得太过粗犷。

再目及一旁英气挺拔、面庞白净,甚至还略带几分斯文气派的周煜,不仅英子大为诧异,就是孔颜也不禁下意识地挑了挑眉,就见周进先是向她躬身一礼,道了一声“二夫人”,才虎目一睁,瞪向周煜,“看你干得好事!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向两位大人解释!”话略一顿,语气骤然加重,“还有二夫人!你怎可劳驾二夫人来此!别以为你现身为节度使夫人和小公子的护卫——”话刚到此,人群中质疑之声立马消了下去,周进却犹自不知,兀自骂道:“就能乱传诏告!”

李贺看着周进这一番状似不知就里的做戏,当下冷笑一声,但见周煜身后众侍卫,又见孔颜一身朝服,到底没多说什么,只看周煜这小儿又能不能说出个子午卯酉!

周煜向孔颜颔首一礼,见孔颜向他微微点头示意,这方才上前一步,直视丹墀上一众官员,冷声道:“二爷有令,非常时期事无大小,一律听夫人派遣!”说罢,从怀中亮出一方令牌。

朗朗乾坤之下令牌清晰落入众人眼中,众人神情一肃,不少人更是微微垂首,露出恭敬之态。

周煜一眼扫过,忍下给孔颜一个安抚目光的念头,神色不变道:“这是二爷临行前留下的节度使令,以此为证!”言罢,收回令牌,退后一步,立于孔颜身后。

有了这一番震慑,自己也该师出有名了。

果然一步步都在魏康的所谋之中。

孔颜深吸口气,目光移开退到一旁的周煜,抬头望向丹墀上的人,微微欠身一礼,尔后缓缓说道:“妾身听闻诸位大人已调集一列大军,欲镇压暴动流民,并将流民驱逐到凉州外,可是?”

有节度使令牌护身,又到底是朝廷晋封的节度使夫人,如今还是魏康唯一子嗣之母,尽管身后无凉州势力支持,明面上委实不好不给薄面,丹墀上的一众官员纷纷避让,不予受礼,反纷纷走下丹墀以示尊敬后,方由付坚问道:“流民此次实在妄为,竟敢对寺庙动手,若不出兵镇压,一旦其他地方流民有样学样,只怕整个河西都要大乱!到时朝廷申饬还是小,只怕会出兵河西!”说到后来已不觉露出忧色。

孔颜与付氏一贯交好,付坚身为付氏之父,又算魏康叔伯一辈,如何也要以礼待之。

孔颜欠身一礼,受教道:“付将军不愧公爹重托给二爷股肱之人。”

这一派态势恳切,众人只道孔颜先是妇人之心,毕竟孔颜曾不惜一半嫁妆救济灾民,这才有今日的阻止,但听得付坚一番晓之以理,以为已是知错而改,当下不由感慨不愧孔家之女,果真知书达理,能屈能伸,却不想这才暗暗点头,就见孔颜话锋一转,娥眉轻蹙,目光沉重地看来,逐字逐句沉声说道:“诸位大人都知道,二爷此行送嫁委实凶多吉少,可二爷硬是生生受下,便是为了这些难民!”

“什么!?”

话音甫落,人群中已有人讶然叫道。

李贺目光一跳,一丝谨慎划过厉目,他抢先问道:“虽天高地远,可有些话夫人还需谨言。”

孔颜仿若未闻,只听院外隐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心知是魏成、魏湛兄弟来了,她这才对上李贺迫视而来的目光,启唇道:“不日就有一批灾粮从京城送来,而这批灾粮正是二爷以冒险送嫁同当今圣上换来的!”话一停,目光一缓缓扫过众人,声音却陡然坚硬道:“二爷既然不惜性命也要守护河西百姓,妾身及子天佑也当拼死相护!”

语声落下,四下哗然。

院落门前,怒不可遏的魏成亦是怔在当场。

第一百五十四章 祈归

元熙十七年三月的春天,凉州这年的第一场沙尘暴终于姗姗而来,滚滚黄沙席卷了整个大街小巷。然而,比这遮天蔽日的黄沙蔓延更广更快的是民心。

三月二十二日,流民洗劫凉州寺庙的次日,魏成授河西节度使印章暂代其职,即日赦免流民洗劫寺庙之罪,代暴动流民致歉各大寺庙,其洗劫粮食一律由节度使府归还,并以字据借粮以济流民。

各大寺庙虽震惊节度使府偏颇,奈何以往背后最大的支持——以李、付两家为首的凉州世家大族并周家为首的中下层将领,一致拥护此政令。是以心中固然暗恨,但无奈局势偏颇,又魏成到底给他们留有一线,愿完全归还被抢粮食,终是忍气不予追究。

岂料,就在凉州众寺庙协商不予再借粮食之际,鸠摩罗什寺住持云海大师深感政令大义,叹其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捐出所辖一半土地予以流民生计。

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凉州乃至整个河西第一大寺庙住持,天下闻名的圣僧,云海大师此举一出,众寺庙如何能在视而不见?合乎民心、信众皆不可控?

不过一日僵持,三月二十三日,凉州境内各大寺庙均捐出所辖一半土地予以流民。

是日,魏成借粮政令下达河西余下六州。与此同时,以鸠摩罗什寺为首的凉州所有寺庙捐地一事,也如边塞忽降的沙尘一夕之间传遍整个河西。

三月二十九日,河西辖下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大小二十四家寺庙均捐地予众民。

如是,河西内乱平息,流民分地而安。

四月十八日,朝廷灾粮至。魏康以身涉险——甘愿为送亲大使以供西夷泄恨、从而换取朝廷灾粮一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民心之力不可估量,也易满足,一生所求不过丰衣足食、安乐富足。今日,入口粮食乃魏康以安危换得,所倚土地亦为得益于他。

一时间,民心所向,鸠摩罗什寺外。唯有魏康一人。

转眼。遮天蔽日的沙尘褪去,朗朗乾坤,一派清明。

端午过后。日间已有热气窜起,湘妃竹帘低垂,细密竹篾筛下细碎金光,一室斑斓。

孔颜手执团扇。半坐在南窗下的木炕上,一手小心扶着窗口不过将将两尺的红衣小人儿。一手替他轻轻摇扇。见小人儿刚老老实实地扶着窗沿走上一两步,又半点不安生地攀着窗台就要往上爬,孔颜再是忍不住低斥:“天佑!”说时,执扇的手赶紧跟着扶上小人儿。生怕单手一个乏力让了好动的小人儿挣开。

刚刚一岁大的小东西哪里知道母亲的担忧,听到最熟悉的温柔女声叫“天佑”,倒也知道是唤自己的名字。当下两腿一蹬,手舞足蹈的兴奋大叫:“母母——”一边叫着一边手指窗外。

看着叫得一脸欢唱的儿子。孔颜又是无奈又是好气,手上却是半分不闲,赶在两手乏力泛酸前,一把抱住还在蹦高的儿子,忙是说道:“英子,快帮我搭一把手!”

话音未落,只见门口的竹帘从外挑起,冯嬷嬷并宝珠走了进来。

孔颜一见,不等宝珠行礼,将小天佑往英子的怀中一放,便是撩起窗帘道:“外面的衣裳别晒了,全部收拾了捡起,省得天佑一个劲儿的想往外跑!”

宝珠顺着撩起的窗帘往外一看,只见宽敞的庭院里,青紫丝绦各十数条不止,无一不在二三十丈长,上面又多施以罗纨绮绣,摊在白晃晃的阳光下,正是流光溢彩好不着眼。更不说每条绦下又陈列了各式鎏金炉子,焚着异香,引人向往。

一眼瞥过外面的奢华锦绣,再一想到今年夏裳、脂米分之费全要捐了寺庙,不由心疼道:“夫人,您把今夏的钱全捐了出去,奴婢这算了又算,现在能摞出来裁衣、脂米分的费用拢共才万钱呢,这过去的衣裳怎能不晒妥当?这头可没多余的钱——”

一语未完,冯嬷嬷厉目已是扫去,肃声打断:“噤声!夫人捐钱是为了祈福,盼着二爷平安归来!不说钱财身外物,又岂可与二爷安危相比!?”

随着天佑过了半岁,越发好动以来,冯嬷嬷多半精力是围着天佑,对她们这些小丫头管束也少了,宝珠虽素来慑于冯嬷嬷,这会儿倒也敢小声嘀咕道:“奴婢这不是为夫人委屈么,前朝玄宗每月给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的脂米分费都有钱十万,可咱们夫人如今一季的衣裳、脂米分钱还不到一万钱!”

冯嬷嬷御下素来严厉,一听宝珠回口,当下目光一凛,却不待怒斥,余光便见天佑在英子怀中使劲往外挣,向着孔颜那头一边使力一边大声嚷道:“母母——母母——”脆生生的童音里全是不满,一想到天佑一身的拧脾气,唯恐英子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手上劲不够,赶忙上前搭上一把手,递到孔颜怀中。

刚松乏了的手臂,又被重重的塞了一团,孔颜正是无奈,但见怀中的儿子笑呵呵的小脸,张着小口嘻嘻笑道:“母母——母母——”心里只觉软得没法,再是舍不得丢开半分。

就这当头,宝珠倒是精灵,忙不迭道了一声“奴婢去收衣裳”,转眼已不见人影。

冯嬷嬷看着已然消失在门帘外的宝珠,打发了一屋子侍婢,只留了英子训道:“宝珠再这样不行,夫人那里不说,你得好生看着!”说罢话锋立即一转,将回来时手上的折子递到炕桌上,禀道:“这是云海大师给夫人的清单,夫人所赠钱财,云海大师均用于买了消暑药材和耐旱的种子,待过些日子给周边的乡民派发过去。”

孔颜颔首,目光落在炕桌上的素折上。

再世为人,得子天佑,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心铭感神佛之力。

如今只愿多做功德,也保魏康能早日归来吧。

不求赶上天佑过几日的周岁,只求一切能平安。

心思正沉浮间,耳旁却听冯嬷嬷说道:“夫人,周将军传来消息,望您不要担心,二爷送亲途中虽在沙漠受流寇偷袭,却并无受伤。只是因着重华长公主为救二爷受伤,途中修养了大半月,这才耽搁了二爷的回程,不过也就这几日二爷便能回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想到魏康极有可能赶上天佑的周岁,冯嬷嬷的声音不觉高扬。

孔颜却是眉眼低低一垂,只望着怀中不知为何高兴的儿子,心绪微动。

重华…为了救魏康受伤…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周岁(上)

最难消受美人恩。

到底是天家之女,魄力手腕皆非寻常女子可比。

金枝玉叶以身相救,如此恩情之于世间任一男子,怕也无法完全无动于衷。

不过是又如何?

重华受伤总好过魏康有事,且待得重华回来早已春秋变化,何苦此时杞人忧天?眼下等魏康平安归来,若能再赶上天佑的周岁之期,才是正事。

******

时光最是容易过去,匆匆数日转瞬即逝,到了魏康回来的日子。这前一天的晚上魏成才收到加急送来的准确归期,说是魏康明日先率五百铁骑入城,余下兵员尚需余一日方可抵达凉州。

魏康如果能在明日赶回来,后日即可赶上天佑的周岁生辰。

周岁之礼,小儿盛宴。不说时逢满岁要拈周拭儿,此更意味其对生命的延续,有家族顺利兴旺之意。天佑身为魏康的嫡长子,乃承嗣继承家业之子,周岁之礼魏康这个生身之父若是不在,岂不留人诟病?哪怕一切并非魏康原意。

如此之下,孔颜听了消息,自是十分高兴。今个一大早便起身醒来,接上也不像往日那样,定要先陪天佑玩耍一阵,再守着一旁等喂了食,自个才慢条斯理的梳妆收拾。这当下自是一面梳洗收拾,一面让冯嬷嬷打点天佑,再囫囵一个早饭,就带着天佑登上肩舆径直去了正院。

魏光雄人是走了有一年,陈氏却还不足一年之期,府中布置倒不用太将就这些,但这空着用来缅怀二人的正院却少不得要素净几分。

常理如此,然礼法下还有常情。

孔颜带着天佑来到正院。抬眼望去,只见柱廊上,扎起了彩绸。游廊外的石阶下放了许多花盆,锦葵、鸡冠、凤仙、山丹、茉莉等花卉团团簇簇,但见花姿招展,摇曳有致,恍然一瞥。倒有几分江南别院的楚楚风姿。足以可见布置之人的用心。院子里走动的侍婢约有二十余人,穿着端午刚从府库防领来的夏裳,一色青碧鲜亮整齐。穿堂口和每处门房两边。由一列俏婢守着,一个个俏生生立在那里,目不斜视,十分精神抖擞。

孔颜见整个正院如此肃整。不由微微侧首道:“看来大嫂已经到了。”顿了一顿,“府衙的官宴改成家宴…”念及魏康一行人午时进城。又沉吟道:“估摸二爷申初就会回院,一会儿你先回去打理一下,沐浴更衣吃食什么的都要备着。”

一旁的英子正要答声,正在乳母素娘怀中的天佑双手突然“啪”了一生。兴奋叫道:“母母…亲…娘娘…花…”软糯糯的声音洪亮清脆,打破满院清幽,小东西却犹自不知。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满眼不停地直往院子里的花卉、鲜亮的彩绸上瞧。

孔颜一听到儿子兴奋的叫声。回头一看天佑果不其然手脚并用的要从素娘怀中挣出,一张小脸更是眉飞色舞的好不欢喜。

心下不由地就是一叹。

魏康那样一个严谨的人,自己也不是甚爱闹的性子,怎天佑就是一刻安生不了,对什么都是兴致勃勃。

正感叹着,一不着意,就对上儿子滴溜溜的圆眼睛,再是忍不住一笑。

魏康眼睛细长,原以为天佑生了一双和她一般的杏眼,哪知越大越是不像自己,一双眼睛越发得圆了,再配着那肉呼呼得小脸,整一个白胖胖地糯米团子,看着便让人乐呵。这倒也好,性子活泛些,免得像魏康一样成了个闷葫芦。

孔颜心头暗暗想着,手上正要从素娘手中接过儿子安抚一下,只听付氏的声音从正院大厅那传了过来,“天佑这小东西,是知道二弟要回来了,瞧这股兴奋劲儿!”一边说着一边已快步迎了上来,身后跟着李燕飞走了出来,站在大厅门边候着。

天佑明日就有一岁,早就能认人了,付氏又隔三差五的带着一双儿女来二院,有着小姐姐小哥哥一起,天佑只有欢喜的劲儿。这会儿一见付氏,身边还有常见的兄姐们,早忘了前一刻要摘花的念头,张开双臂就要任付氏抱。

“大…伯娘!”脆嫩嫩的声音又甜又糯,直冲着付氏叫个不停。

“诶!”付氏接上大声一应,一把将天佑抱个满怀,回头见孔颜看着大厅口,这便补充道:“弟妹可没来迟,是我们来得早!”说时也顺着孔颜的目光看过去,见到李燕飞,目光就微微一顿,似想到了什么般,又转头看向孔颜道:“今早天还没亮,就传来消息,说二弟取消了官宴,就行一个家宴就是,这可把我急坏了!幸亏三弟妹是个有心人,一大早就过来帮忙,不然还真忙不过来呢!”言语之间,带出几分代之说话的意味。

听着付氏话中的意思,孔颜如何不知其意,这从暴民洗劫寺庙一事平息后,魏湛、李燕飞二人也不知何想,倒是处处以二房为尊,连带着付氏也时时替他们说话。如今又是这般,早是习以为常。

孔颜自不会让付氏难堪,当下向厅门口的李燕飞颔首一笑,谢道:“有劳三弟妹了。”

李燕飞如今虽已改变了对孔颜的态度,但边塞将门女子,素来性子直烈,李燕飞自个又有几分清高,应对间自然带了些矜持,堪堪颔首应道:“都是一家人…”一语未了,只听天佑稚嫩的童音又脆生生响起,不由想到那个已有三个月大的男婴,脸上神色一僵,旋即目光深深一垂,不着痕迹的继续说道:“二嫂见外了。”

说话之间,众人进了门。

妯娌三人挨着一处坐着,喝茶商量着家宴事宜,天佑由乳母素娘带着,大房的一双儿女看着,各自相安。

一时间,大厅言笑晏晏,稚儿天真无暇,一派其乐融融。

不觉午时将至,付氏正与孔颜说得和乐,“…你怎还惦记着我们帮着布置了,这照顾孩子最是累人,我们帮一下又有甚!再说明儿就是天佑的周岁宴,今儿布置了明日就便宜,我这也是偷懒!”说着往沙漏上一看,话锋就是一转,“都快晌午了,我们先简单用些吃食,一会儿才好去望台看二弟进城,听说这次百姓们可是倾城出动!”

话音未落,大厅外匆匆跑来一婢女,刚行了一个礼,不等让起,便气喘吁吁道:“二爷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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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周岁(中)

魏康一行十九日至凉州境内,见天色晚,又连日披星戴月的赶路,就在驿站行馆歇了一宿,第二日入城。

毕竟是河西之主从番邦回来,又行了和亲出使的重任,即使有身轻简从的打算,也少不得要率三百兵官摆出节度使仪仗,安排一场欢迎仪式。除了节度使府衙一众官员早有准备,城里所有魏康经行的道路都用黄土铺垫、净水泼尘,街道两侧侍卫列队整齐的守着,个个手按腰刀,目不邪视,很是威武,却也止不住城民前来迎看。

常年和西夷人大战小斗不断,如今因重华和亲总算有点太平的势头,又因魏康一应政令举动分得了土地,里巷细民莫不欢欣鼓舞,听闻是魏康从西夷出使回来,自然不是虎虎生威的侍卫守护能阻止,纷纷携老扶幼夹道欢迎。

此时正值巳牌,烈日当空,微风徐徐,拂着旌旗飞扬,十分威风壮观。魏康一脸冷冽的骑在高头战马上,三百侍卫一列列浩荡相随。城里城外的百姓看了,不由愈发心悦诚服,一片叩首呼拜,一直到魏康的仪仗过完,才敢抬起头来。

而这时,孔颜已和付氏、李燕飞妯娌三人带着天佑几个小辈孩子上了府中的瞭望台观看,只等前头传消息魏康到了府衙后,再行至内府二门相迎。

这已经不是孔颜第一次看到魏康受万民相迎了,但看着街道上百姓虔诚顶礼的叩拜,听着耳畔此起彼伏嵩呼将军的声音,孔颜抿了胭红的朱唇不禁勾起一丝笑容,心下莫名被提起的不安终于落下,泛起了几缕几不可觉的澎湃思潮,似怅惘又似跃然。

孔颜忙定了定心,让浮动的思绪褪去,只是就事论事的沉思着。

不过一年而已,魏康已得了民心,又削僧特权为己用。为今应只剩兵权了…不对,魏湛、李燕飞夫妻二人如今频频示好,李家背后的兵权怕已是囊中之物。

思及此,孔颜停住思绪。侧首看向一旁被抱在素娘怀中的儿子,不去理会心中的莫名滋味,只随心的为之高兴:魏康上位一年,安内攘外,百姓臣服。政通人和,天佑能有如此父亲自己怎么能不高兴呢?

一念释然心中莫名的异样,就不由想到魏康离去前,如何让自己为之动容,又如何让她放下心中的防备,最终却又给自己迎头一击——她的所作所为皆在其意料之中,甚至不免一步步诱导之嫌。

想到这里,心底最后一丝的异样也消弭殆尽,只念着天佑,心渐渐坚定。

有人就有争斗。魏康位越高,她母子二人所处的争斗越大,不仅来源于旁人,也更源于魏康。然,天下男子哪怕是如玉公子蒋墨之一流,也不过欺世盗名之辈,合乎世间众多庸夫俗子? 让她讨好男子断然做不到,不过幸在魏康重责任,只要她恪守本分,做到他妻子应尽之责。她母子二人地位自有魏康相护。

打定主意,孔颜又回到了最初的泰然处之,这会儿只待去二门迎接魏康。

大约午正一刻的时候,终于传来魏康在前衙门接见官员的消息。孔颜一行方至内府二门处相迎。却不想人才到二门,就见一个侍卫兵疾步而来,随即向孔颜叩首道:“夫人,将军让属下转告夫人,将军接见官员还要些时辰,不可耽搁大夫人、三夫人在此久候。让夫人先陪同两位夫人用午饭,其余就等晚上家宴再说。”

此时正值一日阳光最炙,确实不宜让长嫂弟媳久候,孔颜打发了传令兵,这就歉意道:“大嫂、三弟妹,让你们折腾了一上午,没想到…”说到这里,不免赧然不便多言。

付氏一贯为人体恤,再说魏康能让人传口信,必是已知道她们所为,即使没有第一时间接到人,这份心意却是送到了。她这就携了孔颜的手,笑道:“一家人说这些作甚?赶紧了,这早都过了午饭的点了,咱三先一块用食,就让他们三兄弟在前头饿着!”一面说一面拉了李燕飞的手,一派亲热,“不过他们几个小的可是不行了,跟着咱们一上午了,就让他们先回去了。”说着,就安排了人先送孩子回去。

既然身为长嫂的付氏都如此说了,孔颜也无需再多说什么,且也心疼儿子在外了一上午,自是同意了付氏的话,忙让素娘抱着天佑先回去,她则再作陪个午饭。

夏日暑气蒸腾,人不免食欲不佳,三人又一连赶了两三个地方,早是人乏疲倦,又怎有胃口多食。不过片刻功夫,三人见面上做足了,饭草草几箸入了口,这就乘了肩舆各自回院不提。

因为天热,府中也无连片的柳荫花影遮阳,孔颜索性让肩舆直接按着阳光直射的近路回去。可孔颜又性素喜洁,最不耐夏日汗涔涔的一身,这在炙阳下走了一朝,早是热得没边,只感身上粘腻腻得难受,恨不能插上双翅立马回房沐浴。如是等匆匆一到二房院子,也不等院子里人上前说些什么,便频频罢手,口中吩咐道:“我要立刻沐浴!”

说时,早已掀开了竹帘,直奔内室而去。

甫一踏进正厅,只感丝丝凉意迎面扑来,不禁深吸口气,便有凉爽中夹杂着缕缕清甜的果香沁人心脾,孔颜不由慢下脚步,轻轻闭上眼睛一叹,“还是屋子里舒服,这夏日午间就不当在外。”说着想到今日一切都源于一人,再一摸几乎贴在身上的襦衫,顿时一股儿的难受直往心头猛窜,口中再是忍不住地扬声冷哼,“嬷嬷,你以后可别再说他体恤的话了!你看这是什么?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等他,折腾了一大上午,连口滴水都没沾,结果倒好?全白忙活了!”

说到这里,语气陡然加重,手上也不停,似再无法忍受一般当即就褪了身上的外衫,重重扔在地上,回头看向刚跨入正厅的冯嬷嬷,接着道:“嬷嬷你说,他难道就不能提前说一声?偏你还说他不错,这连最起码的怜香惜玉都没!?还做人丈夫呢!”

一口气口无遮拦的说个不停,总算把这恶气吐了出来,孔颜心头一舒,正要回屋沐浴,却见冯嬷嬷一脸难色的立在那里,她不由关切道:“嬷嬷怎么了,可是受了暑——?”

一语未完,声音戛然而止,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要我怜香惜玉?”

伴着簌簌竹帘声响,一道略有清冷的低哑男声在耳畔响起。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怜香

孔颜僵住,不可置信地回头。

“二爷?你,您怎么会在这里?”语气里满是惊讶,好似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魏康眉头微蹙,定定凝向孔颜。

他的目光如电,不过一眼已将孔颜打量了遍。

滟潋生色。

那张宜嗔宜喜的银盘脸蛋上,沁了一层细密密的薄汗,好似在那无暇的玉肌上轻轻一按,就真能掐出水来。偏生佳人犹自不知,一双美目愣愣地望着你,嫣红的唇瓣也向你轻启,真是仿若那润雨的梨花,烟笼的芍药,一派楚楚娇姿盼人怜。

然,目光还不及为这张娇容停留,已让一片耀目的雪白夺去了注意。

褪去了罗衫的遮掩,米分颈花团袒露无遗,连着一片雪腻酥香,在轻喘细细间波澜起伏。

如此之景,即便早已嫩蕊尽折,亦是媚骨天成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