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颜闻声抬头,一瞬对上魏康探究却带了关切的目光。她先是一愣,旋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感觉眼角竟还有些湿意,忙背身揩泪。

“你哭了?”魏康微愕,他没想到孔颜会哭,孔颜和陈氏应是一样。身上有着高门贵女的矜持,不外露情绪,更不会在人前有丝毫的示弱,可现在孔颜竟然哭了?

魏康眼睛微眯,探究地看着孔颜。

孔颜一回神就见魏康讶然而探究地看着自己,她当下暗恼了一声自己大意,忙收整心思,应付道:“我虽不是王氏亲生,却也和她做了十多年母女,她——”言不由衷的话刚说到一半,蓦然想起王氏与父亲也做了十多年的夫妻,尽管父亲因为她的事对王氏冷淡至极,可王氏如今意外早丧,以父亲的生性难免会有所自责。

想到远在京城的孔墨,孔颜心下顿时不放心起来,这念头一起,便是不经思索的问道:“二爷,我们可是要去奔丧?“

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

孔欣、魏湛作为女儿女婿,自然是要去奔丧。

可魏康身份不同,差人表下礼节即可。

而且朝廷有令,各地节度使需三年上京一次,算一算明年底就是上京的日子,虽然每次一到进京之年,不少节度使会推三阻四不去,可魏康身为新晋节度使,明年底十之八九应是会去,到时她再跟着一起去,正好天佑也大了些了,路上她也可放心。

如此一想,孔颜便要收了话,不想魏康却接了话道:“你真想去?“目光深幽如寒潭,再无先前任何情绪现出,只是目光如炬地盯着孔颜,一字一句地问道。

孔颜愕然,不解自己这话哪里又惹到魏康,她暗道了一声莫名其妙,心里盘算既然回去不了,这会儿得赶紧书信一封,估摸着魏湛、孔欣他们明早就要启程,她才好让送信的人跟着一道回去,如是便放下讣告道:“妾身不过说说而已。“一语应付过去,这就起身道:“天佑也该午睡起了,妾身先过去了。”

说毕,转身就走。

不想魏康却抢先一步叫住她道:“路途遥远,不去也好。不过你身为子女,不去奔丧也说不过去,就带上天佑到城郊的慈惠庵守孝一年吧!“

“到慈惠庵守孝一年!?“孔颜闻言错愕,她不明白是自己听错,还是魏康说错了。

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孔颜,魏康薄唇微微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但不知想到什么,终是目光一敛,只字不提,漠然转身,向屋外走去。

孔颜看着几乎一霎冷漠下来的魏康,她委实难掩心中的错愕。

难道就一句话不对,还是那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突然这样?

想到前一刻还对自己关切的魏康,孔颜凝眉一思,复又再次问道:“二爷,你让我带天佑去慈惠庵,可是出了什么事?”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闻言,魏康撩帘的动作一顿,想到来之前与魏成的话,他攥竹帘的手猛地一紧,眼中冷肃若杀,开口也已然冰冷道:“一个时辰后,我就让周煜送你母子二人离开。”

说完,不予孔颜询问之机,径自撩帘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入庵

慈惠庵坐落在凉州城七十里外之地,已有百余年历史,不同于近些年由民间兴起的福云庵,慈惠庵是前朝一位节度使携其出身李氏宗族之妻所立。彼时,王公贵族立寺修塔院成风,以玄谈自娱,慈惠庵因其出身不凡,前往焚香礼佛、坐禅诵经的命妇贵女不知凡几。不过常言人走茶凉,立寺的节度使调离凉州后,慈惠庵逐渐没落,如今又因地处偏远,香火越发寥落。

孔颜到慈惠庵的时候,已是黄昏天向晚。

经历了百余年兴衰的慈惠庵,建立在凉州境地鲜有的山林之中,路曲、水秀、峡险一派清幽巍峨景象。然,位于这遮天蔽日的山峰林海间,达官贵人往来不便,平头百姓路上多险,一时间慈惠庵竟是无一丝人声,只闻得百鸟啼啭,清冷寂寥。

一路随车上山入谷,越往其间深入,夏日燥热不觉渐消,待下得车来,被山风一吹,竟不觉打了一个寒颤,也不知是身上受凉,还是这人烟罕至的清寥之地让人触景生情,心中发冷。

“夫人,入夜天凉得快,又刮起了山风,可得仔细身子。”英子看着眼前让人生冷的景象,心头也不由颤了一颤,赶紧抱着披风跳下车,一边为孔颜系上,一边示意宝珠跟前服侍。

宝珠是搀着孔颜下车的,一下车就感到山间冷风吹人,这对上英子使来的眼色,就哆嗦着接口道:“凉州本就昼夜温差大,何况还这荒山野岭的地?就算是要来祈福守孝,也得收拾妥当了再走,哪有立马走人的?简直就像是在撵人不是!?”口里虽低声抱怨着,却也动作麻利的为孔颜捋好披风。

不过“撵人”的话一出口。宝珠立时一怔。

可不就是撵人么…

她们这一行又是女人又是周岁稚儿,却一应行李都没让仔细收拾一下,就逃难似的被一路打包送到这。

本就摸不清头绪,虽是心里发慌,还以为出了甚大事,但想着孔颜与魏康近来夫妻和睦,天佑又极是受重视。怎么也不会有事。可能还真是因王氏病逝之顾。后又见这一路上孔颜一言不发,她也只好压住满腹疑问,跟着稀里糊涂的到了这。

可这荒郊野岭的庵堂。哪里像才得了嫡子、堂堂河西节度使夫人祈福的地儿?倒是有几分像京城大户人家犯了事的贵妇千金被撵走的样子。

一时越想越是惊慌,宝珠再按耐不住心慌,松开手上的披风下摆,就从地上一下站起。惊慌失措地叫道:“夫人,这地方可不像礼佛祈福的地啊!”

宝珠的声音不大。但在寂寥无人的荒郊古庙却显得有些尖锐,听在被莫名送到此的人耳中,不觉叫人心里又添了几分惶惶不安。

已是暮色四合,暮色如雾弥散。伴着不安的情绪渐渐弥漫在众人之间。

也在这时,悠悠的钟声从庵堂传出来,那是曾经最熟悉的暮鼓晨钟。心下不觉沉淀下来了。

想到还在车上安然酣睡的儿子,孔颜闭了一闭眼。

她不知道魏康为何如此。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与告知,便强硬的将她母子送到此处,仿佛不久前的十年之约与短暂的几许温情不过只是她的遐想,但既已如此,再忿忿不平、心头难安又有何用?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处境总比前世好上太多。

而魏康…相信总会对今日之事有个解释。

至于眼下,她不能乱。

孔颜静静地看着眼前已有些斑驳的古庵,道:“暮鼓晨钟,这样难得的清幽之地,其实也不错。”

正说话间,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尼姑并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她们也没敢多看,就战战兢兢地作揖行礼道:“才得了夫人要带小公子前来礼佛的事,庵里院子还在收拾,还望夫人见谅。”

是她突然到访,倒让她们赔礼。

孔颜微微敛目,观这位老尼,一身衣服虽有几分陈旧,料子却是不错,想来应是慈惠庵的庵主,她虚扶对方一把,问道:“师傅客气了,不知师傅法号是?”

老尼见孔颜虽姿容昳丽,气质高贵秀雅,却并不是难处之人,态度更透着几分亲切,心里一安,便恢复了几分平常。她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恭敬道:“贫尼法号静安。”

“原来是静安师傅,我等可能要叨扰一段时间…”说时想到临走前,魏康定下的一年之期,孔颜默了一下,话头就是一变,习惯性的为了明面上的脸面说明道:“我要为母守孝,虽外嫁女不过守孝一年而已,但母亲虽不是我生身之母,却待我尤胜亲女,是以在此我恐将叨扰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之久。”

静安愕然,没想到竟如此之久,心中疑虑不由加重。但正要掩下惊疑,口中欢迎孔颜母子入住,就见一个俊朗的军官走了过来。

却是周煜。

他安排好随行的五十护卫,走到孔颜跟前行礼禀告道:“夫人,属下将继续负责您和小公子在庵堂的一应事宜,您若有事情请尽管吩咐属下。”说罢,看向静安道:“天色已晚,请师傅先安排夫人和小公子到庵堂暂时休息进食,我先带人将行李安置到夫人入住的院子。”说着,就见七八个侍卫抬着箱笼走到一旁候立,只等她们一行女眷先行入庵,他们才抬行李安置。

不过二十出头,又是将门贵胄之子,本该在军中一展抱负,却到远离权势的此地护卫她母子二人,且还能如此周到。孔颜心下有感,旋即略施一礼,诚挚谢道:“有劳周将军了,往后我母子安危托付你了。”

言毕,见天色已晚,孔颜也不再多做寒暄,径直让冯嬷嬷她们带上天佑,由静安引进庵堂旁处暂做休息,腾出时间、地方以便周煜好安置箱笼行李等事。待到入住的院子暂时安顿好,已是月上中天,草草洗漱就寝,本以为会思绪冗杂,心思沉重,不想闻着久别而熟悉的袅袅檀香,竟是毫无杂思的沉沉睡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终章

是时盛夏,慈惠庵周围桦树遮天,绿荫葱葱,幽静宜人。

孔颜一枕黑甜,直到晨钟过后,才悠悠起身。

静安知道孔颜一行人昨夜入住不过简单收拾,后面要安排的庶务还多,也是识趣,一早前来过问了为王氏守孝的事宜,便不再多言其它,兀自妥帖打点应尽之责。

孔颜在庶务上面素来多有懈怠,也不多管庵中的衣食住行等事,任由冯嬷嬷一人安排后,她去庵堂走了一遍为王氏祈福的简单仪式,就换了一身素净衣衫,带上天佑到慈惠庵周围踏青赏景。

这次到慈惠庵虽然仓促,但孔颜和天佑的身份毕竟在那摆着,除了周煜率领的五十侍卫,还有内院上房、针房、厨房并粗使、采买等一应仆从等三十来人同行。这些人都是府中伺候的老人,多有几分眼色,这一番变故下来早和宝珠一样心中惶惶,但见孔颜一副泰然自若的尽享天伦之乐,当下念及他们伺候的小公子乃是魏康唯一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子嗣,不觉心安,多少恢复了些平常。

如此见随行的仆从安下心开始各司其职,周煜统领的五十侍卫也在庵堂后面的自耕地起了排房子安顿下来,孔颜心下满意,也就不再留意其他,每日除了陪着天佑,便是思忖魏康突然送她母子至此,究竟欲以何为?

可能经过初时明面上那一派淡定,心里也不觉跟着平静了下来,又或是慈惠庵周围鲜花浪漫、山峰林海的自然造物,让陷于后宅一亩三分地的身心随之开阔,当然还有天佑天真无邪的笑容让最初被抑在心底的那一份愤怒、不甘、莫名、愕然…种种情绪渐渐消失,孔颜都未想到自己在慈惠庵能如此身心放松,真如一开始打算的既来之则安之,将眼前的一切当作是在凉州干燥热夏的消暑之地。

也确实如此,慈惠庵四周绿荫葱葱,丝毫感觉不到盛夏的酷热,只是入夜气候略低,夹衣和薄些的棉被少不得要换上。

这一日不知为何,虽也不见有多炎热,天却像蒙了一层黑纱,闷了整整一天,仍不见半点雨滴落下。孔颜原就睡得极浅,夜半几声蝉鸣虫叫,便越发睡不安稳,也不知这怪闷的晚上,天佑可睡得安生,心里念着,索性就起身了。

空门幽静,没有外务打扰,便未让英子安排人守夜。

独自披了薄衫,借着廊下透窗而入的微光,向东厢去看天佑。

缓步走到正堂门口,才刚撩起竹帘就怔住了——正堂对面的月亮门外,一袭玄色身影,负手而立。

此时本是月上中天,却让乌云遮月,夜色黑沉不见星光。

然而,四下廊檐垂挂的灯笼,即使昏黄暗淡的只有些许光亮,也已然足够孔颜认出来人是谁。

魏康,她的丈夫。

被突然送至此处时,有太多太多话想问,却在见到人的这一刻,孔颜的喉咙里忽然闷住,只是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手中的竹帘,一动不动。

魏康出身行伍,虽然此刻思绪纷杂,于平日有些许疏忽,却仍于听见竹帘微动的细微声响时,已然转身看来。

早已知悉寻常这时,孔颜早已该入睡,原打算独自看过,便悄无声息的离开,却不想竟碰了个正着。

魏康眯了眯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孔颜。

雪白的鹅蛋脸两颊微丰,宽大的月白衣袖顺着撩竹帘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纤细剔透的手腕,似不胜柔弱之态,然而她分明体态丰润婀娜,如那高岭之花,高贵出尘让人只敢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美人依旧如初见惊艳,甚至远胜当初。

曾以为的木头美人,不过把玩添彩的人间丽色,始料未及地竟放不下。

是因为她生了天佑?

也许有,可若是,自己又岂会允她十年之约?

道不清,只能道,难怪世人常言,英雄难过美人关。

即使陈氏如此,魏光雄那般之人,也依然包容至此。

何况他从不自认英雄,不过一野心之人罢了。

魏康心下一哂,对孔颜的种种心绪也不过这一念便已烟消云散,他没有那些悲春伤秋的情思,更没有反复思量的闲功夫,如此在意了便如此在意,即使全然出乎意料,也不妨碍他要同样地回报,何况眼前之人本是他的妻,他的女人。

一念转了主意,再也没有将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心思的想法掩藏,自然不可能就按最初打算默默看过之后离开,魏康他只看着孔颜怡然沉静的姣好面容,以及那不知何时已然又如最初,清澈坚定、却又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目光。

就这样,魏康缓步走向孔颜。

见魏康从容走向自己,孔颜强自镇定的面容有丝僵硬。

她紧抓竹帘的手不觉又紧了一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欠解释的人是魏康。

随之深吸口气,放下手中竹帘,一步跨出正堂门槛,直立于廊檐下,目光冷清地瞥向走至阶下的魏康。

果然如此,心傲如斯,哪怕已想到自己无半分解释,径自送她母子至此乃事出有因,仍怪罪于他。

这样心傲又不服软的女人,只怕今夜自己悄无声息离开之后,哪怕全是为了保护她母子,她也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真情了。

念及此,魏康一个箭步拾阶而上,立于孔颜跟前。

“我放不下你。”

话出口,魏康蹙眉,到底不擅长这类儿女情话,但见孔颜沉静的面上闪过一丝慌张,他微微颔首,略勾薄唇,低头迫向孔颜,不许孔颜的目光有丝毫闪躲,只听他缓声说道。

“不计各地略有权势的节度使及豪强,如今天下当是三分,一是周朝廷辖下京畿附近一带,一是黄河以南的袁氏父子三人,余下便是我魏康西北势力,尤以我魏康临近京城长安为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周朝廷欲除我为后快。”顿了顿,声音也随之低了几许,“你也知,朝廷多次寻找各种名目,将我调离河西欲暗中除我。此次,你继母殇逝,果不然朝廷已下旨让你我夫妻携天佑去京奔丧,我一人独往还好,我不敢带你母子二人冒险,可目前暂不适公然与朝廷决裂。”

一番话说完,魏康不再言语,只定定看着孔颜。

其实在到庵堂的头一晚,便隐隐猜到朝廷可能会以王氏为由,让他们进京,而魏康送她母子来此只有**也是为了保护。魏康的这番言语其实也算是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魏康竟然向她透露未来要与朝廷决裂,如此不臣之心竟然这般昭然若揭的告诉她!

孔颜惊得微微后仰身子,呼吸微微急喘。

是的,如今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廷逐渐势微。

可她到底是大周子民,即使隐隐有几分察觉,但突然这样直白的摆在面前,她一时间委实难以平静。

尤其前一世,她离世之时,乃是距今十多年后,而那时虽然魏康势力已曼延至京城,可那时还是大周的天下。如今魏康却告诉她早有不臣之心,这如何…孔颜心慌意乱,低头抚住心口,似要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脏,让自己镇静下来。

看着低头兀自轻喘的孔颜,魏康微微垂眸。

到底还是告知早了。

可是自己已然动情,岂可让她一直置身事外,甚至让她一再误解自己,致使始终心怀戒备?

魏康心中已是决断,自然要挑开一切,他蓦然握住孔颜紧抓心口的手。

似柔软无骨的柔荑落入手中,魏康不觉捏了一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一面挑开竹帘,一面牵着孔颜走入正堂,接着说道:“所以,我只好暂先将你母子送入慈惠庵,又恐朝廷的耳目看出一二,便未告诉你一切,只让外人以为我不悦你母子。”

说到这里,已不觉走入室内,魏康拉着孔颜的手在内室南窗下坐下,也没点灯,只借着透窗而入的微光,看着孔颜续又道:“我本是今日启程前往京城——”

“你…”魏康一语未完,孔颜低垂的眸光猛然抬起,终是正视看向魏康。

明知此行堪忧,却为何仍是前往?

还有不是已在路上,怎么又出现在此,难道是为她…?

一念及此,孔颜立马打住思路,不让自己深想下去,然而魏康却不给她任何逃避的可能,只听他道:“原本此刻我应已在凉州境外,只是我亦知此行凶多吉少,但是我放不下天佑…”他顿了顿,紧了紧手中的柔荑,再次逐字逐句地沉声说道:“更放不下你,所以又折回来了。”

一语犹如千斤大石,重重击落平静水中。

孔颜任由魏康握着手,只觉头大屋旋,胸中满溢说不出的震荡。

此时此刻,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咽下魏康不臣之心的重磅,又一石击向自己。

见孔颜怔怔望着自己,眼中有些迷茫,更有些不安,魏康忽然一笑。

昏黄黄的微光下,他的神情平静安详,目光是少有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显然意见的爱怜。

孔颜不由再次讶然,嘴唇微微翕动,似要说什么,却半晌无声,耳畔只有“怦怦——”地心跳声充斥着。

魏康见状不由笑意加深,轻抿嘴唇,道:“颜颜,我心悦你,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心。你也心悦我好吗,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纯粹的倾慕。”

话是在询问,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孔颜终于魏康咄咄逼人的语气里反应过来,看着眼前似温柔,却更是逼迫的魏康,她不由想起前世的一切,少女时倾城容貌所受的追捧,一遭变故落入尘埃时,那口口声声说爱慕自己的人,对自己的侮辱逼迫。

晦暗光色下,眼前的人与前世的人缓缓重合,孔颜从魏康手中抽出手,轻启朱唇反诘道:“哦,你心悦我?一个男人对女人那种的倾心?”她语调轻快,带着一丝漫不经心,“那是什么?不论我意如何,肆意占有么?”话到最后,声音已然冷冽了下来。

魏康诧异一怔,似不解孔颜一反常态的语调,但看着孔颜如一只受伤的孤兽满身是刺的将自己保护起来,他忽然想起从初见至今的种种,从使计迫孔颜下嫁,到今天所言所行,似乎都是他一人独断,诚如孔颜这样心傲的女人,如无平等的尊重,哪怕再如何诱之许之,只怕也难以打动。

正如那些名士或有才之人,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把无畏的气节看得比天还高,如不拿出诚意,或以知己相交,他们令死不予为伍。

魏康一念心下明了,他动了动手指,似有丝遗憾温腻柔荑捏在手中的触感,随之起身,在孔颜身前站立,然后出人意料的单膝跪地道:“颜颜,我魏康从不轻易许诺,更不相信誓言,但今夜我愿在你面前立誓。”

说到这里,魏康垂了垂眼眸,也一并掩去眸中势在必得的精光,他没有男儿膝下有黄金的束缚,他只知道眼前的女人跟整个天下一样,他要不惜一切得到,丝毫没有退让。而今夜出人意料的撞个正着,不是连上天也为他做了最好的选择?

“没有十年之约,我魏康有生之年,只有孔颜一个女人!”话已至此,已是百无禁忌,魏康再次握住孔颜的手,将野心头一次彻彻底底展现出来,道,“朝纲已乱,天下已然群雄并起,我魏康有逐鹿群雄之心,颜颜你可愿与我一起——共谋天下,共享皇权!”

共谋天下,共享皇权!

魏康话毕,然那短短八字却如此振聋发聩地在耳边回响。

孔颜胸中万马奔腾,波涛汹涌。

虽从不认为女子弱于男,然而世道如此,时下女子不得不依附男子而活。

数千年下来,夫为妻纲,这世间最普通的男子尚不会给妻子下跪,合乎魏康这样雄霸一方、甚至有谋天下之心的男人?

孔颜情难自禁,为一个男人竟愿意为她自此,更为此人还是魏康这样的男人。

她生于京城豪门,长于千百年延续至今的豪门,曾恨为女子,为何与族中兄弟同样研习天下大势、诸子百家,她却被困于后宅之中?又因她是女子,她是生于弱肉强食的京城中的贵女,所以她爱慕强者。

正如她骨子里的流的孔家血液一般,千百年来,无论朝野如何更迭,他们家族永远屹立不变——这不仅因为先祖的圣明,更因为他们崇尚强者。

压抑在心底深处,深得连自己都不知的情思,在这一刻萌芽生根,进而蓬勃伸展。

眼前的男人再一次和脑海里的身影重合,他们是同一个人,那是胜仗归来、一身铠甲、高坐骏马上的魏康。

孔颜低下头,看着他二人相握的手,感觉着魏康掌心的温热,不知为何,心里有一块地方,软得没法,竟不比第一次抱天佑来得少,却又完全不同。

“我早已对你动心。”到底是世家贵女出身,话一出口,孔颜顿觉脸上发烫,竟不敢看魏康,头是低了又低,却忽觉懊恼有好笑,她二人本是夫妻,又育有一子,有什么好怕难为情的?

一时傲心又起,孔颜蓦地抬头,迎上魏康的目光。

魏康却是愕然,“什么?”

孔颜以为魏康惊讶她转变如此之大,怕有误会,连忙解释道:“我不是因为你许我唯一,还有天下皇权,我是真的…只是以前你屡次冷淡,我这才不敢…”一言未完,想起自被迫下嫁到成婚后,魏康冷漠相待的种种,想起父亲为此操心与愧疚,甚至前世受得种种委屈,泪水不由自主的涌上。

不想在魏康面前哭泣,泪水却总也止不住,孔颜暗恨一袭对话怎让她变得如此脆弱。

第一次,孔颜在自己的面前哭成这样,没有京城贵女的矜持,更没有拒人千里之前的淡漠。

魏康起身,伸手替孔颜拭泪。

粗砺的手指抚过脸颊,有些疼痛,却更多的是魏康掌心带来的温暖。

孔颜一颤,终于不再无声落泪,只听哇地一声哭出来,又到底还有一分理智,不想让他人发现,她一下扑入魏康的怀中,双手狠狠锤他,“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瓮声瓮气的苦音,全是小女儿的娇态。

魏康哪里经历过这些,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孔颜,听她哭得伤心,温热的泪水浸来,仿佛能穿过衣襟,直透到他心里去,只觉得阵阵心疼,自己怎会让这样的娇人儿受这样大的委屈?

“娇娇乖,都是我不好。”到底是男人,即使以前没有过其他女人,到了这个份上,什么软语都用上了,哪还有平日的清冷,只一下一下轻抚着怀中的人儿,温柔低哄道,“乖,别哭了。”

若是往常,孔颜听到魏康这般,定要惊讶不已,这会儿却也没发现有何不对,只听着魏康的温柔低哄,心头逐渐不那么酸楚,只觉得温暖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颜就这样埋首在魏康的怀中,享受倾心相许后的静谧。

然而,周煜的声音内室外响起,“…遣末将过来,时已过子时,还请将军启程。”

一声蓦然将孔颜从魏康怀中惊醒。

孔颜将将守住脑中那一丝丝清明,双手紧紧抓住魏康浸湿的衣襟,急道:“此行有危险,真的必须要去么?”

见孔颜如此紧张,毫不掩饰的关心流露,因周煜提醒而坚硬的神情不觉温柔了下来,魏康伸手抚上孔颜的脸颊,细声说道:“颜颜,才知你的心意,我怎舍得独自涉险,留你母子独在世间。”说到这里,他目色加深,定定的看着孔颜又道:“本打算徐徐图之,尽量减少伤亡,可是…”

语音未详,魏康已然放开孔颜起身,自立窗前低头道:“等我,取天下允之共享。”

语毕,魏康闭了闭眼,让满目不舍与爱怜尽藏眼底,只余满满野心充盈,而后不再言语,径自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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