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不算太长。

车子从川流不息的高架桥下来,周遭一排排车灯在夜色中有种稀薄的温存,鱼贯汇入前方车灯的洪流中。

我半开着窗,昏黄的路灯温柔的和投注在城市上空五光十色的霓虹呼应,两旁被夜色晕染成墨绿的树木哗啦啦倒退着奔跑,时光流年也这样狂奔着往后。

车厢里静静流淌着轻音乐,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抚弄着我们的头发。

穿过闹市区,车速慢了下来。

我们可有可无的随意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车子在下一个红灯前停下时,他突然说,“萌萌,我打算年后结婚。”

我心里懵了下,慢了半秒才反应过来,干笑着,“那个……恭喜啊,几月结婚?事先保密效果做的这么好。”

“三月底吧。”他道,而后补充一句,“新娘是我的大学同窗。”

我“哦”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如斯悲惨和难堪,这么多年了,放不下就放不下吧,若是暗恋就从头暗到尾,为什么会突然脑袋抽筋的想表白?

他心中该是明镜一般,因此才先斩断我的念想。

于是我只能词穷地说着“恭喜”,如坐针毡地等到车子开进了小区,随即弯身道了再见之后从车里走出来……

“郝萌姐姐。”事实上,现实会告诉我们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楚翘站在高大的西顾身边,原本高挑的身段竟也带了点小鸟依人的意味。任西顾只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调开视线。

“我和西顾等了你老半天了,原来你正忙着约会呢。”

“不是,他只是我同事。”我摇摇头,努力收拾起脸上的失意。

我想明年也许真该去庙里求求桃花,如今我身边这唯二两朵,不是动不了,就是不能动。

这滋味,无可奈何却又辗转反侧。

第二十八章

“找我什么事?”我心中默念着为人民服务,充分做好了准备。

楚翘亲热的主动过来挽着我的手,“郝萌姐姐,我们先吃些东西,到地方再谈。”

果然是强势型,连问句都没有的直接拿定主意了。我心下也不想和小孩子计较,虽然没有食欲,倒也能配合着占个位置。

任西顾稍落后我们一步,不紧不慢的跟着,没有加入谈话。只在快到前头最近一家咖啡店的门前时冷淡地说,“就这家吧。”

我暗暗摸了摸腰包,只要这两只小鬼不会太过分,我还是请得起他们。

捧着菜单,楚翘和西顾分别点了卡布奇诺和拿铁,我额外又多点了草莓慕斯和手指饼。

“想不到郝萌姐喜欢吃这种甜腻的东西。”甜点端上来后她笑道。

我摇头,轻轻将慕斯往西顾的方向推了推。

他抬眼看了看我,把甜点拨开。

哦!

我恍然大悟,估计是有心仪的小姑娘在,所以害羞不好意思么。

“没关系没关系,喜欢吃甜食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是我专门为你点的。”我重新再把慕斯推到他面前,以为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在望见甜品柜时猛然一亮。

任西顾皱着眉,那双漂亮却稍嫌凶恶的眼在我脸上停留几秒,执起叉子先把慕斯上的大草莓送入口中。

楚翘脸上的笑容敛了敛,只仿若无事般继续和我闲谈,我才知道原来任叔叔和任阿姨两人都在外地,F中教学环境比较严苛,时常会和某些特殊学生的家长做交流,之前任西顾一直闷不吭声的顶下来,他惯常也没怎么张扬,班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家庭状况,因此次次家长缺席后被当作不驯,学校勒令他尽快通知家长联系。

我头疼地道,“我代理他的家长?”就这么硬生生又被催老了一辈,“任叔叔和任阿姨呢?”

西顾突然开口,“叫她刘夫人好了,任阿姨早已经不适合了。”

楚翘有些尴尬地道,“……我爸最近生意比较忙,在外地出差呢,赶不回来。刘阿姨人在上海,听说年底前怀孕了,不能走动。”

任西顾在一旁听着,从头到尾连眉峰都不动。

我扶额,自然再不好推辞。

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这近邻可是把人家父母的事都差不多包办了,啧,没收点贿赂真是吃亏。

周五早上去公司请假跑了一趟F中,班主任是个刚毕业一年的年轻老师,也是,虽然话不太中听,但刚出社会的年轻人才有这般激情抱负,想着要做点什么无偿热血些什么,但时日一久,热情渐渐被挫折和冷遇磨去,露出和每个在社会这大染缸打滚多年的成年人般,如出一辙的的冷漠麻木。

我别的方面未谈太多,重点是翻来覆去的渲染西顾是多么的可怜无依爹爹不疼娘亲不爱,在他凶恶的外表下是一颗脆弱而敏感的心,希望他能好好照顾包容西顾,指引迷途的小羔羊。

作为老师这个神圣的职业,充沛的责任感和悲天悯人的同情心也是需要的。

顺利完成任务之后,西顾唯一的怨言就是在办公室和班主任谈心结束时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吴越的婚事不久之后也在公司一次酒会中公布了,作为在公司内和我唯二暧昧的男主角。男一号钟意是众人皆知的水性杨花,男二号吴越原本被我旗下的组员定义为最靠谱的好男人,如今这婚讯一传出,那些曾经暗暗嫉恨的目光全部变成了同情,我只能继续保持淡定状,承受所有人关于“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的悲情臆想。

年底这最后两个月当真难熬,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被敲打成金刚钻,饶是听见有人当着我的面兴奋的八卦那新娘云云,我也面不改色,没让人找到一丁点谈资。

终于在正月二十七放了假,有十天年假。

我便彻底宅在家里,除了每天早上去超市买完一天粮食,基本上闭门不出。

大年三十时老爸老妈齐回家中团圆,我原先和往年一般去隔壁叫他,但触到一片清冷时才想起他前两日刚刚理了行李去上海了。

我想也许男人在某一方面确实比女人更决绝。我本意拉开些距离回归友人,他便直接在彼此间划下长长的深沟断绝来往。

当他用面对其他人的拒绝来面对我,思及这六年来的照拂和点滴过往,我总是有些伤怀。

初二初三回老家祭祖,初四回来这一天是个意外的好天气。

我抱着两床棉被一路上了天台,坐在高高晾起的白色被单后,摊开四肢把自己完全打开,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隐藏了八年快要发霉的心事晒通透。

有脚步声从楼道传来。

估计也是趁着好天气来晒棉被的住户吧。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稳稳的朝我的方向径直走来……我的心慢慢提起,猛然转头,“西……”

“是我。”

吴越解下卡其色的风衣,轻声道。

第二十九章

我愣了下,有些手足无措的挪了挪位子,“哎,你怎么会有空来?”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结婚了,这时间不是该陪女朋友商谈婚事。

他将风衣挂在肘上,随意在我身边坐下,“其实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

我愕然看向他,“找我?”

“虽然有些冒昧,”他侧过脸平视我,“不过还是想在结婚前把心里面最后一点东西给放下。”

我回避他的眼神,难道他如今还是不放心,怕我会痴缠他。

我低垂着眼,“……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其实,我也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人。”

他罕见的有些踌躇,停顿了几秒后道,“我并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我待你是特殊的。”

我心中乱成一团的难堪止住了,讶然不语。

“这么多年了……”他低头微微笑了一下,带着淡淡的缅怀。

“郝萌,当初我曾经喜欢过你。”

我彻底呆住。

“很惊讶吗,不用这样看我,”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双手撑在身后,眯着眼睛迎向头顶过分灿烂的冬日,“说出来后心里果然轻松了许多。”

我没想到,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在结婚前突然告诉我……

“男人或许都有些劣根性,”他偏头道,“说实话,我曾经摇摆过。一年多前和你在公司相遇时,我承认我也有过动摇,模棱两可地没有明确表示我已经有了女朋友,但是她陪伴了我三年,虽然是异地,但她是个很温柔持家的好女人,我不想对不起她……”

我想眼前是否是一场失控的幻想,他说的不多,但句句惊心。

“等等,你高中不是有女朋友了?”我无意识抓紧衣角,“那时你还把她的照片放在皮夹里……”

“哎?”他忍不住笑道,“那是我妹妹,我的皮夹里除了我妹妹的照片,还有我大姐和我妈的,我爸的皮夹也是一模一样。”

“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高中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只会默默的喜欢……但现在有些危险了,她近来很不安,我已经有了可以陪伴一生的人,我不想让她伤心。”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着道,“所以上次才莫名其妙的突然告诉你我要结婚了,估计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其实我是在提醒自己,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好女人在等我,我不能辜负她。”

“我明白……”

“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困扰,”他说完这些话便避嫌的站起身,朝我歉然地点了点头,“这些话梗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今天我是来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你就当是听一场告解,明天就忘了吧。”

“好,我一定会忘……”我努力勾起笑容,“结婚那天可别忘了发喜糖,不然我就偷偷向新娘子告状。”

他抬起脚,扬手披上风衣,声音带着明亮的笑意,“当然。”

脚步声慢慢从身后消退……

他来去匆匆,似乎身边的异性在我的生命中总是这般来去匆匆。

我的大脑当下没有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的保持平日的正常表现一般,镇定自若的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坐在原地,突然记忆像倒带一般,在脑海将那些陈年过往又重演了一遍,这次我细细梳理着回忆的每一个枝节,终于忍不住缩起脚,把脸埋进双臂,久久没有说话……

“……郝萌。”

“萌萌?”

少年有着倔强的眉眼,伸出的手带着害怕被拒绝的迟疑。

“西顾,是不是我一直都很失败?”我慢慢抬起头看他,他手上还提着行李,风尘仆仆的站在我面前。

“出了什么事了?”他凝眉,把行李一扔,砰得一声重重一声砸在他脚下。

我动了动嘴唇,垂下脸摇头。

他再问,我便忍不住了,丢脸的埋着头抽抽噎噎的道出那段年少的往事。

“……他说,他想在结婚前做告别……不然我永远也都不知道。他会这么说,明显是放下了……男人在这个时候会这么平静坦诚的告诉我,曾经在年少的时候,有喜欢过我这个人……我就已经知道了,和他是不可能了……”

少年有些慌张的抱着我,无措的不停擦我的眼泪,用力太大,蹭得我的脸刺痛刺痛的。

我边哽咽边道,“疼……”

他轻了力道,只恶声斥,“你怎么这么笨,躲在背后哭谁会知道,人家跟你告别,你也给告别回去啊。”

我摇头,“不行……虽然我现在也不是那么好,但是我不想破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样子……我不能为了只给自己一个交代,去破坏他们现在的感情,如果失败了,也是徒惹尴尬和伤心,要是成功了,也会伤害到另外一个人……我怕我说的太多,最后会祝福不了……其实我不想参加他的婚礼,我不想知道他什么时候结婚,我一点也不想祝福他……西顾,我没有那么大方,我好难受……”

我边哭边道,好久没有掉眼泪,一哭便怎么也止不住,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太难看丢脸。他抱紧我,犹豫了很久,“如果……如果他并不是很爱他女朋友的话……”

“他很幸福,”我捂住脸,不让他看到我嫉妒的表情,“他谈到她时非常的幸福……很温柔,比什么都温柔,我现在很嫉妒……我很难过。”

他担心地想扳开我的手,我用力把脸埋进他怀里,“不要看……女人嫉妒的样子很难看,你不要看……”

他一僵,“……好,我不看,不会看的。”

“西顾,我现在很后悔……悔恨得不得了,为什么当初那么不勇敢,至少那时也该让他知道我的心情,不会像现在,连说的资格都没有了,就是知道了对方曾经的心情,也只能努力去祝福他……”一直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太可悲了,总是以一个女配角的身份出现在别人的生命里。

“是他们太没有眼光,”任西顾紧紧将我箍在怀里,“……若是我,一定不会让你这么伤心……”

我摇头,脑袋哭得昏朦成一片,“若是你,才会让我更伤心……”

番外篇恰同学少年

时针指向21点,他关上电脑,隔壁一道留下加班的同事抬头,“吴越,这么快就搞定了?”

他点头,勾起车钥匙,“我先走了。”

“哈哈,赶着去接未婚妻是吧!”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按下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他打开车门先将公事包放好,发动车子。

晚风从耳侧呼啸而过。

他看着霓虹闪烁的街道,思绪不受控制的拉远……

今夜电台的DJ突然停下那些摇滚闹腾的流行曲目,一首怀旧老歌冉冉浮上尘嚣——同桌的你。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

转眼就各奔东西……

在这样的夜里忽然想起她。

吴越下意识放慢了车速,十指轻轻摩挲着方向盘。

他们同班了三年,前两年在二班,最后一年一起考入一班。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高一下半期班导调整座位时,他在第六排,她是他的第二任同桌。之前对她只是朦胧的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那时的她阴沉又不合群,存在感十分微薄,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花了数秒去回忆。

他扬起笑容,“郝萌,希望以后大家可以好好相处。”

她愣了下,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过脸看着黑板,不再说话。

他有些讪讪的摸了摸后脑,想不到碰了个钉子。

他的人缘一直很好,相较于一下课就环绕在他周围热情开朗的朋友,她除了一班的罗莉之外鲜少和其他人来往。

好友搭着他的肩膀叹息,“啧啧,真可怜,你的同桌竟然是她。”说起来,会记得班上有这么一号人物,还是因为她是那个美艳惹眼的罗莉的朋友。

他顺着好友的视线看向她,现在是下课时间,她依然摊着课本,挺直腰杆一丝不苟的温书,“我觉得她挺好的,至少很安静,不吵人。”

他大摇其头,“哎,什么品味。这种阴沉的女孩子实在是令人提不起劲儿……”

话未落,原本正聚精会神的埋头在课本上的女孩突然抬起头看向他们,她的眼神很干净,带着一种他形容不出的专注,他霎时尴尬的赧红了耳朵,手肘用力一撞正准备继续滔滔不绝的好友。

青春期的男孩们聚在一起,女孩是必备主题。不过像好友这般没神经的在当事人面前大声嚷嚷,实在不是一般二般的丢脸。

她刚才听见多少了……虽然他并没有嘲笑过她,但总觉得站在好友身边,有一种共犯的罪恶感。

拖拖拉拉的等到上课铃声响起,他才坐回她身边。

“抱歉……”犹豫了下,他想他还是要向她道歉,低声唤了唤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反应。

“郝萌……”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不料她吓了一大跳,手猛地一抖,只听“啪”地一声!从她的课本下掉出一本漫画来。

吴越的惊吓不比她小,安静的教室内声音分外清晰,这节课是班导的,他皱起眉走下讲台,转头背对着他们往前排看去……

吴越立刻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往下一捞,把那本漫画迅速塞入抽屉。

幸而左右没发现什么异相,班导并未深究这段小插曲,回到讲台继续写板书。

他暗暗吁口气,眼尾朝她的方向一扫,只见她依然老神在在,双眼镇定无比的盯着黑板。后来与她混熟了,才知她只是被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