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在宫中长大,见过无数达官贵人,宫娥女眷。

  像遗珠这般行礼的姿态,根本就不像那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民女,也不像宫中奴婢的谨小慎微。如果花清越没有料错,遗珠至少也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受过良好的礼仪教育才对。

  她心中存了分疑,正要开口去问,却听花御一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大、大姐怎、怎的在这、这里?”

  他本以为花清越就在门口站一站,或者去厢房歇一歇,却没想到她竟来了后院。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遗珠竟然也在这里。

  花御一有几分恼怒地说:“你、你不在屋、屋里好、好好歇、歇着,跑、跑出来做、做什么?”

  遗珠见到他,没想到花御一开口就是训斥,不由有几分委屈。

  她张口正想分辨,视线却突然被花御一身后的那个人吸引过去。

  瞬时之间,遗珠只觉遍体生凉,四肢僵硬,不能动弹。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遗珠遥遥地望着那个人。

  他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半个身子都落在阴影里。

  他身着一身玄色绸杭直裰,身姿笔挺,气质非凡。神情隐隐有些孤傲,高贵淡漠,比之花御一的矜贵,更添三分冷峻。

  遗珠以为,他的相貌在自己脑中应该已经十分模糊了。

  可是当她真正见到慕容胤时才发现,她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虽然他和小时候的气韵,已经没有半点相似了。

  阿弥陀佛,佛祖请原谅!之前遗珠对花清词,隐瞒了一丢丢的事实。

  就是她虽然已经记不清慕容胤的长相,但是他们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她还是隐约记得一些的。

  那一年遗珠大概六岁,慕容胤比他大三岁,那就是九岁左右。

  九岁的慕容胤随他的生母回燕国省亲。没错,慕容胤的生母宋妃是燕国的世家小姐,是遗珠母亲的手帕交。

  说起来遗珠第一次见慕容胤,也是在一处池塘边。不过那个时候的慕容胤,可要比现在狼狈许多。

  当时母亲听说遗珠在湖上游船,就让人带慕容胤过来和她一起玩儿。

  结果他上船的时候突然失去平衡,掉进了水里。而且,他还不会游水。

  遗珠至今仍然有印象,当一身黑衣的慕容胤被人从水里提出来的时候,他简直就是一只活生生的落汤鸡,还是只小乌鸡。

  当年的那只小乌鸡,是怎么长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呢?

  遗珠不知道,她也没兴趣知道。

  她只能尽快收回自己的目光,匆忙间低下头去,企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她能认出慕容胤,是因为她知道慕容胤会来,而且在这边疆小城必然再也不会有几个像他这样的人物。

  不过她并不觉得,慕容胤会认出她。

  毕竟世间女子多如牛毛,遗珠就不信了,时隔十二三年,慕容胤还能把她认出来。

  果然,慕容胤的目光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落在遗珠身上一瞬间,就转向了花清越,“贵妃娘娘,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不知您是就在官衙落脚,还是先回驿馆?”

  原本花清越是想回驿馆去的,毕竟她是已嫁之女,理应与婆家人同住。

  不过花清越看看遗珠,又看看花御一,不禁对他们的关系感到十分好奇,突然就不想回去面对那个难伺候的赵国公主了。

  “太子殿下若不介意的话,本宫今日就暂且在这里住下了。”反正也就这么一晚,明日之后两国队伍一起出发,无论是住驿站还是扎营在野外,都会住在一起。

  慕容胤淡淡道:“当然没有什么意见。”说罢向花御一姐弟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多看遗珠一眼。

  遗珠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绍仪,”慕容胤走后,花清越看了遗珠一眼,开口笑道:“我听说这是步先生的女儿?你怎么让人家姑娘做小宫女伺候你,还对人家那么凶啊?”

  “就是就是就是!”遗珠见花清越为自己说话,只觉找到了青天大老爷一般,恨不能抱住花清越的大腿求她给自己伸冤,“公主殿下您不知道,遗珠自打进宫以后,又要伺候殿下笔墨,又要辅助殿下治疗,有时候还要给殿下做宵夜,每个月却只得二两银子!您说遗珠图什么啊!”

  她的声音软软的,伴着夜风吹来,温柔地落在人的心上。

  花清越责怪地看了花御一一眼,道:“绍仪,步姑娘说的可是真的?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家呢?”

  “谁、谁欺负她了?”花御一瞪起眼睛,看向遗珠,威胁似的说:“本、本王欺、欺负你了?”

  如果把她推到墙上,压到地上,威胁她不听话就要非礼她还不算欺负的话,那遗珠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欺负了。

  可是这些话,她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不然只怕花清越就要做主,把她开了脸送给花御一当通房丫头了。

  她只好委委屈屈地说:“没有,是遗珠胡言乱语了。殿下待人极其亲切,极其和蔼,极其可亲!遗珠只恨自己生不出三头六臂来,日日夜夜服侍殿下。”

  花御一俊脸一红,不自在地斥责道:“你、你胡、胡说什、什么!”

  “好了绍仪,”花清越笑了笑,温声说道:“不知怎的,我觉得和步姑娘很是投缘。你要是舍得,可否把步姑娘借给姐姐一晚?”

  花御一忙道:“随、随便!反、反正她本、本来晚、晚上也不、不来我这儿。”

  “是么?那我可就把人带走了。”

  花清越知晓自己这个弟弟的怪脾气,他从小就不喜欢有外人近身,连自个儿的奶妈子都给打发了出去。为此徐皇后不知多心急,生怕花御一一不小心就真的瞎了眼、昏了头,真的和国强搞在一起。

  可花御一身边也不能没有个伺候的人,因此就算皇后忌惮着国强,也还是暂时把他留在了花御一身边。

  此时遗珠已然靠岸,花清越近距离看她,愈发觉得遗珠生得清丽无双。与花御一站在一处,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不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遗珠在花御一身边有些日子了,徐皇后也没做主把遗珠赐给他。想来皇后这样做,必然有她自己的原因。这个不急,花清越打算回宫后再慢慢问她的母亲。

  花御一见花清越当真要把遗珠带走,不知怎的,他莫名有点担心,禁不住叮嘱了一句,“皇、皇姐。这、这丫头伤、伤了脚,没、没什么、没什么用处。”

  遗珠一听这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感情他还真是把她当丫鬟使呢!

  花清越却听出些许不寻常的意味来。她又笑了笑,看了遗珠一眼,对花御一打趣道:“你放心,我不会累着她的,就是请她到我那里一起玩玩儿,说说话。明日一早,我就完璧归赵,把人好好儿地还给你。”

  花御一才不想弄出一副自己好像很在乎遗珠的样子,他连忙望着天,不自在地说:“皇姐想怎、怎么玩就、就怎么玩,玩多、多久都、都可以,不、不必顾虑我。”

  遗珠内心翻起白眼无数,真想对着花御一狂吼一声“玩个蛋啊”!但是一想到端庄典雅的大公主就站在自己身边,遗珠便下意识地端了起来,装出一副特别大度特别平静的样子。

  花清越拉着遗珠往自己临时落脚的房间里去,亲热地笑道:“你别见怪,本宫这弟弟就是这么一副怪脾气,越是对关心的人就越是没什么好气。但本宫看得出来,他对你很是特别呢。”

  遗珠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一阵快过一阵,花清越说的这个可能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每次一想起便被自己拼命地压制了下去。

  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觉得这样是不应该的。

  花清越见她不说话,只以为她是害羞,便和煦地笑道:“你这样的人物,做宫女实在可惜。若你不嫌弃绍仪有说话不利索的这个毛病,就做他的枕边人伺候他可好?你也知道,绍仪身边一直没有个女子照顾,母后为这事不知有多心急。”

  遗珠心头一跳,忙道:“遗珠惶恐,不敢伺候殿下枕席。这话…还请公主以后不要再提。”

  花清越看着她,若有所思。

  其实在弄清楚皇后为什么没有安排他们在一起之前,花清越是不会擅自做主做什么的。

  她说这话,主要还是为了试探遗珠,看她有没有那个攀龙附凤的心思。如果有,花清越就能大概推测出来,皇后八成是怕遗珠仗着美色不安分,带坏了花御一。

  可看遗珠的反应,倒真的像是不想跟着花御一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花清越想了想,道:“你年纪小,怕是不知情。我们鲁国如今就只有三个皇子。大皇兄风流成性,荒唐不羁,成不了大器。三弟不过牙牙学语的年纪,又是庶出,构不成绍仪的威胁。鲁国的皇位,将来八成是要由绍仪来坐的。你若跟着他,就算做不了皇后贵妃,封个嫔位还是不成问题。若是再有了子嗣…”

  遗珠见花清越都想到那么久远的问题了,连忙喊停,“公主殿下!请恕遗珠无礼,如今陛下健在,又怎好说起龙驭宾天之后的事情呢?还望公主慎言。”

  花清越被她噎了一下,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遗珠说的没错,她这话或许是说的太早了。可说句老实话,这也是实情。

  毕竟鲁国的皇帝年纪已经大了,他年轻时征战四方,身上落下了一堆毛病,过了中年之后全都一气找了上来,每十五日起身上一次大朝会都成问题。

  立太子,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罢了,你既然不爱听,本宫也不自讨没趣。”花清越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连忙转换了话题,“这次本宫从赵国回来,带来不少赵王赏赐的金银首饰。本是打算送给本宫以前的那些个小姐妹们,现今遇到步姑娘,瞧你照顾绍仪也是辛苦,不如先让你选几样吧。”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女孩子们似乎天生就对衣裳首饰没有什么抵抗力,遗珠也不例外。

  头上这几朵桃粉色的绢花,她早就戴腻了。要说想不想换新的衣裳首饰,她当然想,只是…她和大公主还不熟悉,花清越的东西,她不好轻易要。

  遗珠就婉拒道:“多谢公主好意,不过…无功不受禄,还是不必了吧。”

  “你怎么就无功了?”花清越将遗珠拉到装首饰的那个箱子前,示意婢女开锁。“绍仪有多难伺候,本宫这个做姐姐的再清楚不过。你能容忍他,照顾他,还帮他治病,本宫已经非常感激了。你要是再推辞,本宫可要生气了哟。”

  花清越都这么说了,遗珠只好道:“那公主给我捡两样素净些的簪子就行,毕竟我还要在殿下身边当值,不好太出风头。”

  “你这姑娘,倒是谨慎。”花清越笑了笑,挑出一对金簪在遗珠头上比了比。好看是好看,但对于遗珠目前的身份来说,的确太过奢华,过了一些。

  她便放下金簪,又拿出一个羊脂玉步摇插在遗珠发间,看着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结果这一晚上,花清越打扮她就像是来了兴致似的。配完首饰还不算,还送了遗珠一条新做的裙子和一*烟缎攒珠绣鞋。

  遗珠百般推辞,却听花清越笑道:“你就别推了!本宫没有什么旁的爱好,就喜欢给人打扮,只可惜没有亲妹妹,以往都是和清词她们玩儿。说起来咱们可不是有缘么,连鞋子的尺寸都是一模一样的。你要是不要,可就要伤了本宫的心了。”

  遗珠只好道:“那便多谢公主赏赐了。”

  不过这些衣裳首饰,她怕是暂时没机会穿的。

  遗珠这么想着,却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花清越便兴冲冲地要她换上自己昨天送的衣裳。

  遗珠为难道:“这…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花清越凑近她些许,低声说:“你不知道,那个赵国公主自诩貌美无双,一向目中无人。要是让她看到绍仪身边的一个宫女都这样漂亮,看她还敢不敢再轻视我们鲁国!”

  遗珠汗颜,没想到花清越竟是打算拿她和赵国公主比美来着。

  她本能地就想拒绝,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花清越又道:“别总拿你是宫女的事情说事儿了,别说你本来就不是宫女,就算是,你瞧瞧那慕容菱身边的宫女,一个个都穿金戴银,像是家里开了一座金矿似的,可不比你显眼多了?就是本宫身边的大宫女,又有哪个不是穿的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偏生绍仪这个不开窍的,不知道给你打扮,本宫这个做姐姐的就帮他一回好了。”

  遗珠现在知道花御一为什么话少了,因为他的姐姐能言善辩,简直把他的那一份都给说尽了。

  遗珠无话可说,只好答应,任由花清越摆弄。

  等她跟着花清越去花御一那里吃早饭的时候,就褪去了一成不变的桃红色小褂,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向来只是简单挽程双平髻或者梳辫子的头发挽成一个垂鬟分肖髻,头上只插一枚羊脂白玉兰花银色流苏步摇,另以两只小小的点翠镶珠蝴蝶作为点缀,清秀又俏丽,令人眼前一亮。

  花御一遥遥看见她的时候,还没认出遗珠是谁,只以为是花清越从赵国带回来的侍女。

  结果等他收回视线,才发觉哪里不对,不由再次向她看去。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脏忽然砰砰、砰砰地乱跳起来,好像随时都会破膛而出一般,不能自持。

  “你…”

  花清越将遗珠拉到自己身前来,笑吟吟道:“怎么样,好看吧?要依我说,还是太素了些!以步姑娘的资质要是好好儿打扮一番,不知该是怎样的绝色。”

  花御一好像没听见花清越说了什么似的,只是盯着遗珠说:“你、你怎么,穿、穿成这样?”

  原本花清越在那里夸她,遗珠正有点儿不好意思呢。结果花御一这么一开口,遗珠脸上的淡粉色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过了一会儿,又涌上愤怒的潮红,“这是大公主送我的,我…殿下要是不喜欢,我去换了就是了!”

  “遗珠,你别听他胡说!”花清越连忙拉住她,“他心里头指不定怎么喜欢的呢,偏生不会说话,该打该打!”

  说着就拿起筷子,用筷子的末端去打花御一的嘴。

  遗珠一时看呆了,连委屈都忘记了,一脸佩服地看向花清越。

  花御一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当着遗珠的面被姐姐教训,当然会恼羞成怒。

  他顿时就涨红了脸,瞪着眼睛对花清越说:“皇、皇姐怎、怎么能打、打、打我呢!”

  “谁让你口是心非,不好好说话的呢?”花清越一点都不怵他的样子,还趁机教育道:“你这样可是找不到媳妇的。”

  花御一不服气地说道:“那、那可不、不见得!”

  花清越看他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就来气,“成成成,满皇宫谁不知道清词喜欢你?但你也别仗着人家喜欢你就太过分了,每个人都是有底线的,清词也不例外。”

  花御一默了默,眼神似不经意地掠过遗珠,而后又匆匆别过视线,垂眼看着地面不自在地说:“我、我又没、没说要娶、娶她。”

  花清越将一切收入眼中,见他这般,便点头笑道:“好好好,就算不是清词,你也总得娶亲的吧。就你这个脾气,哪个女孩子会受得了啊,遗珠你说对不对?”

  遗珠见花清越问向自己,便配合地点点头。

  花御一怒道:“你、你跟着瞎、瞎捣捣捣、捣什、什么乱!”

  遗珠冲着花清越委屈地说:“公主您看,殿下他又骂我!”

  花清越安抚地拍了拍遗珠的手,和颜悦色地笑道:“打是亲骂是爱,我们绍仪这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呢,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啊!”

  “公主!”

  “皇、皇姐!”

  花清越说得这样露骨,害得遗珠和花御一都不好意思了。

  好不容易捱到花御一姐弟用完早膳,趁着队伍还没有出发,遗珠打算回房去换衣服,谁知却被花御一叫住。

  “你、你过来。”

  遗珠还饿着肚子呢,见他又要差遣自己,没什么好气地说:“殿下又有什么吩咐?”

  谁知花御一忽然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遗珠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花御一不知道从哪里端出一个小碟子,上面放着两块没有动过的牛乳菱粉香糕。

  估计是刚才他趁花清越不注意,偷偷藏的。

  遗珠最爱吃这个了。

  她刚开始有一点感动,就听花御一满是嫌弃地说:“甜、甜死了!赏、赏你了!”

  什么啊,原来是他不爱吃才丢给她的?

  遗珠嘟了嘟嘴,有几分犹豫。

  毕竟有句话说得好,廉者不食嗟来之食…

  结果她的脑子还没做出决定,小手便已拿起香糕,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遗珠是典型的一顿不吃饿得慌,晚吃了一会儿早饭,胃口就难受得不得了。这会儿倒也顾不上什么尊严了。

  花御一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吃糕点。

  遗珠吃东西的样子向来十分优雅,可咀嚼吞咽的时候到底还是会引发细微的动作。花御一就看着她鬓间的那两只小蝴蝶颤呀颤的,栩栩如生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飞起来一样。

  他忍不住伸手去碰,似乎想拿到眼前一探究竟,结果他一不小心,没拿下来不说,还揪到了遗珠的头发。

  “呀!殿下干什么啊?”遗珠疼得恨不得捶他一拳,但她又不敢动,生怕拉扯之下花御一会把她的头发薅下来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