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厮磨着,顶着额头笑。晚霞正烈,西天的云彩突作成一个浓墨重彩的大手笔,秦苍抬眸看到了,搂过夏心夜道,“卿看,那云彩像什么?”

像是一只振翼的火凤凰,垂散的凤尾正擦边而过半红的夕阳。

夏心夜望了半晌,说道,“一朵盛开的花。”

秦苍怔了一下,却见她婉笑着,在绚烂的光影里甚是温柔明慧。秦苍将头放在她的肩上道,“像花吗?”

夏心夜道,“白云苍狗,不过是转瞬变化。那像只浴火的凤凰,但不久,便是盛开的花。”

秦苍笑道,“那等等看,”话语刚落,秦苍似想起什么,捏着夏心夜的脸笑骂道,“卿取巧,这漫天的云,花是最随意平常的形状,若是赌了,肯定你赢。”

夏心夜笑道,“妾身赢了,王爷奖什么?”

秦苍道,“本是想,寻根荆条,打着欺负你,卿若赢了,打便饶了,为夫我只剩下欺负你。”

夏心夜脸更红了,佯嗔推他,秦苍笑道,“这整个王府,你夫君有的,全都是你有的,我除了好好欺负你,还能奖你什么,嗯?”

夏心夜偎着他但笑不语。不过半盏茶功夫,那浴火的凤凰,竟真的变成了一朵惟妙惟肖的盛放的牡丹花,秦苍瞧见了,心一动,搂着夏心夜道,“卿真是好细腻的眼光,云变莫测,你都能瞧出端倪。”

夏心夜道,“妾身其实是猜的,王爷也说了,是妾身取巧。”

秦苍抚着她的头道,“明日是千家宴,所有的皇室子孙,连同在京大臣共聚一堂,这是大周开国定下的规矩,我势必得入宫去,卿在家,不可大意了。我让陆健青和孟小显都来,府上的侍卫也都吩咐好了,外面送来的东西,不管谁赐的,一律不准动,交给卫襄,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夏心夜称是。秦苍望着她笑叹道,“妖精都能夺人心魄,我看着你,就贪欢了,什么都不想做。这一日不在家,想想便提心吊胆失魂落魄的。”

夏心夜道,“王爷在外面,才更要多加小心才是。”

秦苍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真怕了。”

夏心夜抱着他笑道,“没事的。”

秦苍道,“你别大意,给我加上十万分的小心,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两人正说着,孟小显气咻咻地闯出来,叉着腰道,“喂,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卿卿我我的,你要把她宠翻天了!一天这么霸着你也不嫌腻歪,呦呦,去,做饭去!”

秦苍道,“她是我王妃,又不是你做饭的丫头,你这么吆五喝六的干什么!”

孟小显道,“你的王妃怎么了,唤我孟大哥不,那便是我妹妹,我吆五喝六不行么?”

夏心夜起身,对孟小显躬身一礼,退下去。孟小显端过茶来喝,凉的,他一口吐出去,说道,“你们藏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那么天黏在一起,话还没说完呢!”

秦苍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我这毒刚有解,宫里的侍卫一下子多了三倍。我就不知道我哪里看着,就那么像是要谋逆?”

孟小显道,“麻杆打狼,两头怕呗,你就不怕他再趁你不在家杀了呦呦?你这王府的阵势,怕是比祭花还要甚。”

秦苍靠着藤床淡淡笑了,“他不杀弟,我何必弑兄?想来他真是多虑了。”

孟小显望着他道,“我怎么看着你这么怕怕的,秦二,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秦苍道,“我不但要抢他的江山,也要把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多多少少,还给他一点。”

孟小显道,“你手下的人,也有不少都不逊色于国家的名臣良将,跟着你,明珠埋没岁月消磨,而今你解毒在望,人人皆心怀热望,你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他们想想。”

秦苍道,“大周开国至今,还不到十年,这江山本就是我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再发兵征讨,无异于荼毒,也没那个必要。”

孟小显道,“所以他才把宫廷侍卫一下子增加了三倍,你的势力多在外围,京城的重兵都是他的,你想宫廷政变有多难。”

秦苍道,“谁说我现在要宫廷政变了?”

他的声音,反问得几乎有那么点悠扬,孟小显一下子愣住,半天说不上话来。

晨露未晞,秦苍前脚出门,孟小显和陆健青后脚踏进安平王府的花园。孟小显道,“今天咱们俩也什么都别干了,就牢牢看住秦二的心尖命根,你那个宝贝呦呦,她要是有一点差池,我们大家就谁也都别活了!”

陆健青道,“还用你说,呦呦自是不能再有事。”

两个人边说着,边沿着幽深茂美的花木小径走着,忽见夏心夜弯腰攀着枝樱桃从花木里钻出来,震得枝头的露水扑簌簌流光玉屑般落。

夏心夜穿着身绣花白袍,一双木鞋光着脚,也未梳头,只在肩下松松系着长发,听见人语,她半跪在地上也来不及起身,迎着光抬头凝眸,一瞬间眸子如清澄明媚的春江,柔波交错,光可鉴人。

孟小显只逼视了一眼,便看得一颗心不住地怦怦乱跳,他忙于遮掩莫名慌乱的情绪,便是一顿口不择言,“你这丫头!不声不响地跑出来吓人一跳!你这一大早穿成是什么样子,还光着脚,花鬼还是狐妖啊!啊?头发梳了吗?你怎么看人呢!就敢这么大摇大摆在花园里乱窜,你这是摘樱桃呢,还是勾人呢!都不成样了,秦二竟还敢惯着,你看我不跟他说,看他不狠狠抽你一顿柳条鞭子!”

夏心夜撑着小篮子爬起来,拂去手上露水,躬身对陆健青行了个礼,对孟小显道,“孟大哥,没见过您这样的,别人家妹妹便是犯了错,自家哥哥也总要回护一二,哪有像您这样,还构陷罪名,挑唆王爷打我的?”

孟小显拍拍胸口,缓声道,“你这个死丫头,我一大男人,看得我脸慌心跳的!乍一眼还以为从哪儿钻出一只白狐狸来!你少跟我废话,回房给我归置齐整了去!”

夏心夜于是便笑了,“我哪知道您和师兄这么早来。”

她的笑容柔柔亮亮的,孟小显受不了她的清媚劲,硬着头皮呵斥道,“还敢笑!还不快换去!”

夏心夜称是,将摘好的樱桃给他让他消消气。孟小显望着她的背影,回头见陆健青也在淡笑,不由道,“你们两个怪不得是师兄师妹,还真像是一个人教出来的,遇事先笑这不愠不火的劲,要是我,这么个从小定下的媳妇成了别人的,定是不饶的!”

陆健青道,“学医修身的第一准则,便是要微笑,我们从小被这样教,习惯了。”

孟小显挑了个最大最红的樱桃放嘴里,酸甜浓郁好滋味。陆健青也伸手拿了一枚尝,孟小显道,“怪不得秦二这眉间心上劫法场,死也不放,就这丫头这模样,往怀里一贴娇声软语的,是个男人怎么就受得了!”

陆健青不禁莞尔,说道,“见山为山,见云是云,见呦呦便也是呦呦,孟兄你,心思动摇了。”

孟小显一怔,半晌没说出话。见陆健青摇头笑着往前走,他不禁道,“你,你看她那样子,便一点不心思动摇吗?”

陆健青只留给他一个青衣的背影,说道,“往者已矣,今日的呦呦不再是我的呦呦,我若执迷,不但比不上安平王爷,也还比不上她。该放下便放下,她不过居常服采樱桃,不是花鬼,也不是狐妖。呦呦她酷似我师娘,世人常说我师父薄幸负情,只是经惯了那么鲜活的容颜,他如何去面对那一脸的狰狞。红颜白骨,孟兄你,静心吧。”

林依来的时候刚日上柳梢,孟小显和陆健青两个在柳荫里下棋,夏心夜在不远处为秦苍缝衣。一见她,孟小显笑嘻嘻地道,“依儿丫头来了!皇宫里今儿热闹,男人们去杏林开千家宴,公主妃嫔们也凑在御花园玩,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林依总有几分黯然,随口道,“我和她们从来不对脾气,联诗对句的,我也不会!”

孟小显道,“也不知羞,女孩子该会的,你倒是能会什么!”

林依不说话,凑在陆健青身边看了会儿棋,便转到夏心夜那里,“姐姐,你在给二叔缝衣裳呢?”

夏心夜笑着,唤她吃樱桃。林依拎起一串放嘴里,看夏心夜缝了一会儿,拉着夏心夜的胳膊道,“姐姐,你来一下!”

陆健青瞟了她们一眼,没言语。林依缠磨着拉着夏心夜上阁楼去,孟小显道,“姐妹两个,还要说悄悄话啊!跑屋里干啥去!”

林依进屋关上门,竟是郑重其事地在夏心夜身边跪下,双手呈上了那个盒子。夏心夜怔了一下,一时没敢接。

已旧的云锦,黯淡殷红的花纹,还有小巧而熟悉的封印,这个盒子,她认识。

她记得娘亲有这么个盒子,锁在箱子里,有一次娘开箱子,她看见了好奇,便问是什么,娘当时把盒子从她手中拿下来放在箱子的最底层,盖上箱子道,“呦呦别看了,这是原来你爹爹给娘的书信。”

娘死后,箱子还在,可是那个盒子不在了。她以为娘该是烧了那些信吧,如今这东西,怎么会在依儿手里?

林依道,“姐姐,这是我娘给我的,她说,是大娘临终留下的,我娘早些年对你不好,现在也没脸见你,就让我给你送过来。”

夏心夜听了,心里过了一个念头,轻轻接过盒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躬身扶林依起来。

林依却是一把抱住她的腿,说道,“姐姐,我娘她后悔了,我给你赔不是,你,你还能原谅她吗?”

夏心夜望着林依,便淡淡笑了。她可以不痛彻心扉地恨,但是,又如何便风过无痕地原谅。

林依黯然道,“我也知道她不好,可是她是我娘,我,…,我也没办法。她跟我说,姐姐现在是安平王妃,我将来要靠姐姐护着,希望姐姐不计前嫌能饶过她。”

夏心夜道,“依儿起来,姐姐自然是要回护你的。”

林依落泪道,“我原来,对姐姐也不好,…”

夏心夜笑道,“那都是玩闹的,姐姐从没记在心上,何况依儿知道后,都是真心对姐姐好的。快起来吧,跪地上凉,还哭鼻子。”

林依执意不起来,说道,“我也觉得她不好,原来姐姐快死了,她打着骂着不让我来看,而今姐姐没事了,她又说二叔是天底下最惹不起的人物,便让我来亲近姐姐。可是,可是我娘还是对我好的,我,我不想她死…”

林依便大哭起来,夏心夜黯然无措。林依抱着她的腿央求道,“我娘说,她对姐姐不好,二叔会杀她的!…,姐姐,求你念着我,跟二叔说不要杀我娘了。…,我不愿意她死,我,我愿意认罚,二叔怎么打我都行,只别要杀我娘了…”

夏心夜内心悲慨,若是只因为她而杀韦芳如,她也不是就一定非不能放过,可是现在,不是为了她了。

他不亲手弑兄,那就只有杀了韦芳如。

夏心夜抚着林依的头道,“我和他说说试试,王爷,不一定听我的,依儿先起来吧,好不好?”

林依“嗯”了一声,抹着泪起身,拉着夏心夜的手道,“姐姐,我娘是想讨好你的。她一开始说,那盒子是大娘留给你,出嫁时候用的。后来她又告诉我,其实那盒子是书信,大娘临死前交给爹爹,是写给姐姐你的,说是姐姐若是因为大娘而怀恨忤逆爹爹,便让爹爹把这信给你看,可是我娘她,”林依咬住唇,低声道,“她想让姐姐失宠于爹爹,一直没拿出来。后来,爹爹死得仓促,她就把这盒子当爹爹遗物留下来了,而今,她让我交给姐姐,是要姐姐,看爹爹情面…”

话说着,孟小显大大咧咧撞进来,“到底什么宝贝东西,又是爹爹又是大娘的,神神秘秘,竟连你师兄也瞒着!”

他说完就朝桌子上走,林依急了,抢上一步护住盒子,说道,“这是姐姐的娘的遗物,不给你看!”

孟小显道,“能有什么宝贝东西,我看看怎么了!”

说着便去她身后捞,刚摸着一角,林依伸手去抢,盒子被打落了,林依连忙倾身一把捞住!

封印掉落,盒子“啪”一声弹开,钢针雨点般暴射出来,寒光扑面。

孟小显下意识鬼影般躲闪,然后众人惊愣了。

林依保持着前倾捞盒子的姿势,似乎还想回头看夏心夜一眼,却身不由主地,一头栽了下去!

“依儿!”

众人叫着,夏心夜抱住她,孟小显和陆健青齐齐围住。林依在夏心夜怀里,眼里含了泪,蹙眉道,“我娘,竟是要杀姐姐,…,”她悲恸地一声呜咽,浓血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依儿,”夏心夜叫着她,抱紧她,林依拼命地抓着她的衣衫,抽气道,“我,我想见太子哥哥…”

“见!见你太子哥哥!”夏心夜道,“依儿你坚持住,我找人去唤你太子哥哥!”

林依却是娇弱地,蹙着眉呼吸急促,很快七窍流血,夏心夜大呼她的名字,她吃力地想说什么,终是言不成声,手一松头一歪,身子重重地滑落下去。

七窍血,满脸泪。

作者有话要说:呼,一时贪玩,结果弄得熬夜,该打~林依死了,我多少有点悲伤,不知各位亲有没有~

第六十三章 惊魂夜

韦芳如在东宫有一间不小的医药室,兼书房,她就是在这里,教依儿解毒配毒的手段。

清透的阳光照进来,韦芳如那个上午什么也没干,只坐在窗子旁,静静地喝茶。

她在等,她胜券在握。

因为她姐姐极私密的东西,依儿不会打开看,还会小心翼翼护着,真的碰落了封印,就没诚心了。

那么私密的东西,夏心夜也不会让别人打开看,当然安平王打开,那更好。

即便她心有狐疑,可是看见那盒子,听了那说辞,心有狐疑也会忍不住打开一看究竟。

即便她当时打开,横尸当场,但是安平王不在,陆健青和孟小显也一定不会杀了依儿。

韦芳如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呦呦,也不是二娘一定要杀你,相比较杀你,我更喜欢你生不如死。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做了安平王的药。

安平王解了毒,势必要夺天下,他若是有子嗣,那太子成了什么,依儿成了什么?

最让韦芳如坐卧不安的,是林氏无忧。陆健青看出来也不会说,可是夏心夜看出来,她恨这个二娘入骨,自会告诉安平王。

杀了她,就等于杀了皇上。韦芳如自然明白,无需背负弑兄的罪,天下便唾手可得,安平王如何能放过她!

她不放手一搏,便只有等着身首异处。韦芳如静静地呷了口茶,内心冷笑,安平王就等着回来抱着尸体哭吧,他毒无解,再发疯发狂,即便马上起兵造反,又关她韦芳如什么事?

何况呦呦死,安平王,能活?安平王死,这锦绣天下,用不了几年,便是太子的,是太子的,也便是依儿的。

那一盏茶,韦芳如喝得极慢。她是用一种很奇怪的心情,很可怕的冷静,来等待那一场喋变。

她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明媚的阳光落在那半空的茶盏上,洁白的细瓷,茶水的青碧,一瞬间让她怅然若失。

韦芳如坐不住了,开始在那间大大的医药室走动,时辰不早了,依儿,改回来了吧?

不祥的预感突然颤动了她心里的弦。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依儿那孩子,天性活泼,会不会走路摔跤,会不会拿不住掉了?

会不会,事发了,孟小显扣住她,要把她交给安平王处置?

依儿做了错事,即便陆健青在,她也逃不过挨打的吧?

韦芳如突然心乱如麻,胡乱地走来走去,然后“啪”地一声,那半盏茶许是被她碰了一下,碎裂在地上。

韦芳如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正午时分,远远的有兵士仓促的走动声。韦芳如几乎是仓皇地夺门出去,炽烈的阳光晃着她的眼,让她晕眩。

陆健青一身青衫,横抱着个女孩子,在众兵士的身后,走出来。

韦芳如面如土灰,下意识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陆健青在她面前站定,浓重的眉峰压抑着愤怒的阴霾,目光苍凉如涣散的冰水。

韦芳如直愣愣地看着他,却不敢去看他手上抱着的人。

陆健青盯着她,敛起了眸子,话语阴冷,低哑发着颤,他说,“我把依儿给你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