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却很短。
很快,便到了婚期。
天还没亮,十几个人抱着大大小小的银色箱子进了叶家,微澜被叶母叫起来,洗漱好端坐在椅子上,等着化妆师上妆。
可站在她对面的中年女人,H市最负盛名的专业化妆师,对着这位准新娘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肌肤细致如脂,还浮了一层浅浅的粉色,如朝霞映雪,那柳眉,似远山青黛,她的视线再往下,那形状优美的红唇,不染而朱,轻勾起唇角的时候,齿如含贝……
全身挑不出一丝需要用脂粉去掩盖的地方,这位化妆师倒是深深地为难了,久久都没有动作,心底暗自嘀咕,从业数十年,却是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说她素面不施脂粉,可偏偏那眉眼那情状又自有一番柔媚之色,容不得你下一点人工雕饰。
可不化的话,又收下了人家昂贵的化妆费……
最后还是叶母来圆了场,“大喜日子,还是把唇描红些比较好。”
接下来化妆师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描唇上,花了大半个小时才画好,不知不觉天就亮了,楼下也开始有了动静,不一会儿门被人轻轻推开,微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
一顾倾人城。
站在门口一身黑色正装的男人看得眼睛都直了,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大片的窗外透进来,在玻璃上晕成一片柔光,那站在窗前回眸一笑的女子,仿佛没有察觉此刻的自己带给别人多少惊艳,她笑意清浅,“你来了。”
他怎么会不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也知道,他们一定会如约来到彼此的生命中。
陆遇止轻轻把门上了锁。
太阳开始慢慢升高,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繁密,甚至有人敲门询问,不过屋内的两人似乎都没听见。
时光一片静好。
“你吃掉了我全部的口红。”微澜捂着发烫的脸颊,四处去找化妆盒,准备自己重新补上。
“你不需要这个。”他的气息也略有些不稳,同此刻他的心一样,跳动得失去了频率。
以前只觉得结婚不过是一个仪式,却不曾想到将要走向那个神圣殿堂时,才发现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心动难耐。
她的名已冠上了他的姓,不管在哪个意义上,他们已经完全属于彼此。
只剩下最后一步,宣告世界,她是他的!
婚礼在H市的金叶酒店举行,宾客如云,络绎不绝,微澜被他从家中接来酒店,坐在专门为她准备的休息室中,等待吉时到临。
叶子若和余小多一左一右地围着她。
“微澜,待会儿记得把新娘捧花扔给我,知不知道?”
余小多笑得很贼,“嘿嘿,子若姐,你这可晚了一步啦,我昨晚就和微澜说好了,新娘捧花是我的!”
叶子若戳戳她额头,“你啊,还是先去找男朋友吧。”
余小多撇嘴,“不管,人家要沾喜气。”
两人商量未果,纷纷朝向微澜,“说,捧花你准备给谁?”
微澜轻笑着从身后拿出捧花,轻松地一分为二,她睫毛轻闪,“我准备了两束。”
这都可以?
叶子若和余小多对视一眼。
“爷爷有没有过来?”微澜想了想,问。
叶子若眼神有些闪躲,“请帖都收了,怎么会不过来?”
她可不敢把老爷子那番话当着微澜的面说出来,但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她一个字都不同意。
“陆家祖辈可没有出过痴情种,那女人长得那模样,必是前世种下祸根……此生的孽缘,不过是男人一时贪图美色罢了,色令智昏,他们长久不了。”
“伯母在叫了,我们先出去准备一下。”
等两人出去,屋里又只剩下微澜一个人,她此刻心情平静又激动。
妈妈,您看到了吗?素素要嫁人了,您开心吗?
门轻轻被推开,微澜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有些惊讶,“妈?”
来人不是叶母,而是陆夫人。
她穿了一身紫红色的旗袍,脚步很慢地走进来,待到近前,微澜才发现她的脸色竟苍白得厉害,衬着通身的喜庆颜色,浑身竟散发着一丝诡异的气息。
陆夫人将手里抱着的黑面紫珠盒轻轻放到桌上,打开盖子,声音很轻很轻,“孩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第四十六章
大门外,陆宝珠斜倚着一面金碧辉煌的墙,“东西都换好了吗?”
“好了。”赵芸芸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一对水晶耳坠递给她,“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择一还在等我。”
陆宝珠把玩着那对耳坠,慢慢收起脸上的轻笑,“去吧。”
她还要留下来看好戏。
一门之隔的屋内,陆夫人将手里抱着的黑面紫珠盒轻轻放到桌上,打开盖子,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细若游丝,“孩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我喜欢上一个男人,感觉全世界都被照亮,我的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那个男人幽默风趣,绅士礼貌,完全符合我对未来伴侣的遐想,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得到他!”陆夫人说到这里,发出一声轻笑,语调却几乎没有什么起伏,“说来也是命运弄人,他眼中心里根本没有我,他只看得到一个女人。”
她的双眼带着平静的光看向微澜,“那个女人是H市最负盛名的大美女,曾有人花百万只为博得她一笑,许多女人咬牙切齿地恨着她,私下里却模仿她的穿着和打扮,我是最恨她的那一个,因为她抢走了我喜欢的男人。”
微澜的手指不断在身前蜷缩着,眼底闪过一丝无措和茫然,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我出身名门,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陆夫人继续说,语调却接近冰点,“看着他们日渐亲密,甚至开始同居,我嫉妒得几乎发疯……”
陆夫人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那一天,我自称是他的未婚妻找上了那个女人,并亲口告诉她,我和他发生过关系,并且已决定三个月后订婚,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断然不会愿意同别的女人分享男人,女人果然是最了解女人的,你知道吗?那时他刚好去了外地,电话又联系不上,连天都在帮我,那个女人一天一天地绝望,但始终坚持要听他亲口承认才罢休。”
“我没想到他们的信任那么深,”陆夫人面无表情地说,“当时我确实是被迷了心智,不过我从来都不后悔,在那时,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名节,如果……”
“你对她做了什么?!”微澜全身颤抖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几乎是花了全部力气才吼出来,打断了她的话,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已满是泪水。
她已经猜到“那个女人”是谁。
“我也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小,”陆夫人并不看她,也不在意她的失态,她只是淡淡地继续说着,仿佛只是在念着没有感情的对白,“遇止带你回来那天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他们以为对方已移情别恋,他主动请调到西藏jun区,而那个女人……”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停顿了一下,“孟素心被孟家扫地出门,因为……”陆夫人说得很慢很慢,以便酝酿每个字中的恶毒,“一个有头有脸的家族,是断然容不下一个未婚先孕又惨遭遗弃的女人的。”
“后来,我终于如愿得到了他,是光明正大地得到,可我一点都不开心,因为我发现我得到的只是一个麻木的躯壳,他的心一直在孟素心身上。”
“我多么不甘心?辗转费了许多心力,我终于找到了她的下落,那是一个黄昏,风也很大,”陆夫人说出了一个日期,微澜听得心神俱裂,那是她妈妈去世那天。
“是、你、害、死、了、我、妈、妈!”
一字一字,字字写满控诉,字字含着血泪。
胸前的衣襟被这女孩儿扯着,皱成一片,已难以维持先前的优雅体面,陆夫人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可面色越发冷,“你错了,是她害死了自己。”
“是她太懦弱,拖着一副病体,还想过来跟我拼命。如果我事先知道她有心脏病,才不会去惹那晦气。”
“妈妈……”微澜软软地跌倒在地上,泪水又夺眶而出,想起什么,她拼命伸手去擦。
妈妈决定不会喜欢她在这个女人面前哭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她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一样,艰难地呼吸着,用尽最后一口气对我说,‘你会有报应的’,”陆夫人轻笑着说,“我果然有了报应,在遇止把你带到我眼前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报应来了。”
“孟素心的女儿,竟要成为我的儿媳妇。”
她将黑面盒子打开,看到最中央的水晶耳坠缺了一只时,神色有那么一丝的诧异,不过很快恢复如常,“这是陆家传给儿媳妇的……”
“不必再假惺惺了,”微澜从地上站起来,除了眼眶红红的,早已看不出别的异样,可当视线落到那只水晶耳坠上时,心还是狠狠地揪了一下,“你以为在你对我说了那些话后,我还有可能嫁给他吗?”
陆夫人的心一点一点地痛起来,不知在心底说了多少遍对不起。
“很好,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情冷漠,“你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你,你们根本不合适。”
“我只有一个问题,”微澜的表情平静如水,“他也知道这件事吗?”
陆夫人犹豫一瞬,“这对你很重要吗?”
“呵……”微澜轻笑,“不重要。”
有一种云淡风轻的笑,却以内心滴血为代价。
门“砰”一声关上,震得追到门边的陆夫人发丝荡飞,她血色全褪地盯着那扇乌黑的门,轻轻呢喃,“对不起。”
我终究还是自私的。
一直站在门外等待的张敏行听见声音,刚转过身,便被从里面冲出来的人狠狠撞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等看清怀里的人,他面露欣喜之色,“微澜。”
今天是女儿的大喜日子,他再忙也赶了回来,就算无法坐在主婚席上,但能亲眼见证她的幸福,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微澜连头都没有抬,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跑开,只留下一脸错愕惊讶的张敏行。
迎面又撞上陆清灵,微澜粗鲁地抓住她的手,冷声问,“陆遇止呢?”
陆清灵吃痛皱了一张脸,想抽回自己的手没想到她抓得更紧,心里莫名有些慌,“我哥……他好像在前厅……”
刚好这时叶母和余小多走了过来,叶母拉住女儿的手,“你怎么出来了,正到处找你呢,吉时快到了。”
叶微澜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人,仿佛在茫茫海上终日漂泊流浪终于抱到一根浮木,可心还是飘飘荡荡,充满了迷茫和恐惧,她挣脱叶母的手,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般僵硬地往前走。
叶母一脸震惊地问旁边的人,“她刚刚说什么?”
余小多不知当中的内情,愣愣重复,“她刚刚说,‘我知道了,妈妈。’”
“啊?”叶母大惊失色,心突然紧了一下。
女儿……怎么会……突然叫她……妈妈?
结婚进行曲在空气中悠扬地飘着,一对璧人样儿的新郎新娘站在神父面前。
“陆遇止先生,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陆遇止侧头看了看自己美得不可方物的新娘,握住她的手,深情又专注,“我愿意。”
神父微笑着看向新娘,“叶微澜小姐,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
没有得到回应,神父惯常地以为是新娘害羞怯场,又重复了一遍,可垂眸的新娘子还是不给一点反应,他隐隐有些下不来台,正准备再念一遍时……
“陆遇止。”
微澜转了过来,和旁边的男人面对面,她松开紧握的手心,“告诉我,你知道吗?”
陆遇止还不明所以,唇角微微扬起,凑近她耳边想提醒什么,忽然视线落到她掌心,看到那熟悉的吊坠,那一刻,他仿佛被人扼住脖子,无法呼吸。
“回答我。”她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知道。”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送我玉佩那时。”陆遇止的心一下一下地颤抖着,似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他亟不可待地想跟她解释些什么,可似乎已经来不及。
那一滴滴泪,从她眼中流出,仿佛一把把钢针刺入他的心里。
他妥协了,他已无话可说。
她此刻的心该有多痛?一定不会他少。
“不要拦我。”
她最终,只留给了他这四个字。
那一刻,陆遇止清楚地知道,不管自己说好还是不好,都留不住她。
满场的宾客在喜乐声里鼓掌给予新人祝福,并津津乐道他们是如何相配,这一桩婚姻是如何的天作之合,直到看见满脸泪水的新娘冲出来,接着新郎也追了出来,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大地大,微澜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她的心很乱,像塞满了杂草,头也疼,疼得连视线都开始模糊,唯一剩下的知觉便是跑,往前跑……
前面停着的一辆白色奔驰似乎是算准了时间般鸣了几下笛,赵熙宁从车窗里探出头,“微澜,这儿。”
不出十几秒,车子便启动,飞速地离开了金叶酒店,不到三分钟,又有一辆黑色车子迅速跟了上去。
他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微澜也不说,两人一路沉默着。
车子上了高架桥,赵熙宁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后面拿了一瓶水递给微澜,余光从后视镜里看见一部黑色奥迪急转车头,冲破防护栏飞了出去……他的动作猛地顿了一下。
“喝口水?”
“不用。”
微澜慢慢闭上眼睛。
第四十七章
三年后,法国巴黎。
一个安静的咖啡馆内,微澜坐在角落,用pad收着邮件,私人邮箱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只有叶子若这两年多来发的邮件,大多都是关于他的。
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消息,微澜的手划开屏幕,点开历史信息,最早的一条时间显示前年一月份。
From 子若ziruoruo:
“在你离开婚礼现场后,他也开车跟着追了出去,路上出了车祸,伤势很重。”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上面那两个字,时隔差不多一千个日夜,它们依然令她心痛难已。
再点到下一封:
“听说他之前负责的某项海外投资亏损了十几亿,前天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正式辞去陆氏总裁一职,对了,由他姑姑陆宝珠接任。”
微澜越看心情越沉重,视线也渐渐模糊,可手指还是忍不住点开了下一封邮件:
“他出国养病,听说是很重很重的病,具体不知道是什么。”
眼泪“扑通”一声掉落在咖啡杯里,转瞬被黑色液体吞没。
很重很重吗?
下一封邮件时间有点久,几乎又过了一年,她才重新从叶子若那儿得到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现在在英国,帮朋友打理公司。PS:他每个星期都会上一次医院。”
这是邮箱里最新的邮件,还是去年十二月发的,距今已过去了大半年。
微澜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让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又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叶子若的邮件终于到了,她迫不及待地点开:
“听说他半个月前,定居巴黎。”
巴黎。
微澜茫然地看了一眼周围,视线落到那写着法语的单条上,蓦地才反应过来,她此刻就在法国,就在巴黎。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以致于打了好些错字,删了又打,才勉强回了叶子若的邮件。
没想到那边仿佛跟她心有灵犀似的,邮件刚发出去又有新的进来,微澜点开一看,是一串很详细的地址。
真好,他和她在同一个城市。
容貌那么出色的东方女子哪怕坐在角落,也难以避免那些热情浪漫的男士上前搭讪,微澜对这种事早已驾轻就熟,大多数情况下,她只需要微微一笑,让他们看自己右手无名指的戒指,便能成功让他们撤退。
可有的时候也会遇上特别难缠的,比如眼前这一个,死皮赖脸地坐在她对面,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隔着一张桌都能闻到他嘴里浓浓的咖喱洋葱味。
面对这种状况,她通常只有一个解决方法,惹不起就躲,可这个满脸胡子的男人显然脸皮太厚,她往左,他高大的身子就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她瞪他一眼,偏又被误以为是在抛媚眼……
偏偏微澜对法语根本一窍不通,眼下旁边又没有熟人,一筹莫展之际,幸好有个男人过来解围,不知说了什么,那法国佬竟然一脸讪讪地走了。
“谢谢你。”
那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笑了笑,“中国人?”
听到熟悉的语言,微澜的心仿佛瞬间有了着落,又道了一次谢。
这才匆匆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咖啡馆。
而另一边,刚刚替她解围的人走到另一个角落,恭敬地对朝坐在那儿的一个男人颌首,“解决了。”
“嗯。”那男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细长的桃花眼轻挑着去看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眼见越来越远,他才堪堪收回目光,拿着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凉了,凉到了心里。赵熙宁嘴角浮现一个苦涩的笑。
她到现在还没有原谅他。
他还记得当时那个情景:她几乎情绪失控地朝着自己大吼,“当时你就知道他出车祸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停车?”
因为我爱你。
如果他的心再狠一点,告诉她,自己对那一切不幸都毫不知情,或许情况不会糟糕到这种地步,可他太清楚了,一旦他说谎,便会永远失去她。
甚至连小时候的那点交情,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宁愿被恨,也不愿意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