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一场快要将我溺毙的痛苦到达极致时,我被他带起,颤悸着攀到最高峰,跌入到漂浮不定的虚空。

在那一阵失重的空白中,我恍惚看到他疲累的英俊面庞上,绽开了琼花般的笑容。

第48章 女人如衣

夜阑人静,任由一滴眼泪滑落枕上,睡在我身畔的这个人,我的家庭,我的爱情,我的人生,尽数毁在了他的手上。失去了汝阳王府庇荫的明月郡主不是郡主,只是一个被他随意传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低贱女子。夜间侍色,见不得人。

余被温暖,丝丝凉意却自脚底泛起,身体虽然康复,却落下了寒症,尤其是每每想到我家人的时候。寒冷袭裹的这些日子,我也总算明白了南宫绝为什么总是那么怕冷,最亲近的家人一个个死在眼前,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哪里能不觉得冷?每晚夜半,奶娘都会来给我加几次棉被,今晚奶娘却不在这里,正浑身透骨的冰凉,南宫绝的手搭在了我的腹上,触手处,即便他在梦里也一哆嗦。

他皱了皱眉,眼睫在月光下颤动,知道他醒了来,我闭眼假寐。感觉他的目光在我睡着的脸上停留了一会,不一时他撑身下床,也没点灯,借着柔和的月光在卧室里翻找着。他再走回床头的时候,我身上一重,接着感觉他在铺展我身上添置的棉被。他再回到被窝时,身上连原本存在的温度都散去了,和我先前一样的冰凉,他却没有再躺进余被里睡觉,而是神色沉凝地坐在那里,甚至没有披衣,只着了睡袍,他取出一张布帛,布帛上什么都没有,就是那样的一张灰黄色布帛。那布帛之前应该是白缎的料子,可惜过了些年头,加之似乎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风风雨雨,存留到现在,便成了灰黄色。

他转手去端床头茶几上放置的酒樽,我以为他要喝酒,但他却是尽数将酒水倾洒在了布帛上,这时原本什么也没有的布帛却呈现了变化。只见他看着的那一面,山丘沟壑,葱林郁翠,云蒸霞照,看起来像是一副地形图,自然不是普通的地形图,像是隐藏了什么秘密。怕引他察觉,那地貌我却不敢细看,只清楚地见到布帛背面以鲜血写下的几行字迹:

南宫灭门,祖辈家产尽囤积此处,我儿他日用以招兵买马,承继祖宗未酬之大业。——血刃保定皇帝之后,家祭勿忘告乃翁!

话语的口气,像是南宫绝的父亲南宫傲日。

只除了最后一句,南宫傲日要南宫绝血刃保定帝,以雪灭门之恨外,前面的话语看起来,南宫世家当初确实是有谋反的念头。

满门问折,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南宫世家世代经商,是为我大梁首富,当初灭门,抄家出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皆充了国库,保定帝赚了个脑满肥肠。那金山银山已够世人咋舌,竟不想南宫绝的手里还握着这样一张藏宝图,且还是南宫世家世代所囤积的财富,相形之下,保定帝赚得的那些不义之财,倒是南宫世家的九牛一毛了。那等的锦云繁华,果真当得起富可敌国这四个字。

南宫绝一整晚都没有再躺进被窝入睡,一直靠坐在床头,瞧着他家的藏宝图,能瞧上那么久,想来也是在琢磨钻研,他家的财富囤积在何处,他也不尽知其然。南宫绝已甚是诡计多端,藏宝图握在手里这么多年,想必也被他父亲留下的题目难了这么多年。都言南宫世家的男人狡诈如狐,今夜一见南宫傲日设下的迷瘴,果然名不虚传。

天明时分,要去上朝了,南宫绝终于收起了藏宝图,昨晚并没睡多长时间,他看起来却依然精神奕奕的样子,朝服穿戴完毕,他柔和的目光扫了一眼我,我眼睫一颤,明知他看出我醒着,也固执地继续做着熟睡的样子。他也没点破。听得他离开的脚步声,和出了卧房极低的说话声。

本想着他上朝后我也就立刻回去,可昨晚几乎没睡,这会挨着枕就进入了梦乡,等到我醒来,已是正午。这期间也一直没人进来打扰,便想起他早上离开时在卧房外与人说话的声音,想来是他吩咐的。

看来昨晚的侍寝确实令他很满意,我才回明月小筑,赏赐就跟着下来了。

对,是赏赐。

笔带着四个侍女过来,呈上血如意玉珊瑚翡翠蕉林林总总琳琅满目,传达南宫绝的精神,用的就是‘赏赐’两个字。

没有往日的弃如敝履,也没有往日的冷情淡漠,我微微含笑,温婉客气,尽数收下。

甚至为了以表重视,笔带人走后,我还一一地,细细地端详了它们一阵,再亲自把它们放在我的梳妆台上。快堆满半个梳妆台,这次的赏赐还真是多呢。我就把它们放在这样显眼的位置,白天看,晚上看,日日看,夜夜看,看一次,提醒自己一次:汝阳王府灭门之恨,我逝去的一个个亲人,南宫绝加诸在我身上的屈辱……

我数着一个又一个的日子,从初夏的五月,数到炎炎六月。

侍寝后的赏赐,除了我病愈后第一回侍寝有过,以后都没有。倒是有一两次并没有侍寝,他似乎得了什么喜欢的宝物,让笔拿来供我玩耍。是拿来,而不是赏赐下来。

南宫绝并不耽于女色,往日尚还常常或神出鬼没,或堂尔皇之过来我住的明月小筑,自汝阳王府失势,他掌控丞相府的主动权后,一次也没有过来了。就打过去一月来说,我安分守己蛰伏于明月小筑举步不出,他也未踏进一步。他是丞相大人,自不会自降身份在外面寻花问柳,丞相府一没姬妾,二没通房丫头,没个四五天七八天他也不会召唤我,有时候十天半月地将我抛诸脑后,过去一月里,统共也只让我去兰析院用了四次晚膳。甚至于我们的见面,也就是那四次传招。倒是,那四次以共进晚膳的名义招我过去,一踏足他的卧房,就被他别了门,打横抱起,扔到床塌之上,他高大的身体一同扑下。

交颈鸳鸯,缠绵直至后半夜,往往抱着我没睡一会儿,天就蒙蒙亮了,他便得起身上朝了。

这样同床共枕的次数并不多,但男女之事上,我身体的每一寸痛苦,每一寸愉悦却都被他敏锐准确地捕捉把握,便是我表里不一曲意承欢,或者熊熊恨意下,我强迫自己忍辱负重迎合他,我的身体还是忠贞而本能地排斥他抗拒他,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也必定是一个千金一刻的春宵,我那忠贞的身体,会变得更加忠贞,忠贞着本能的欲望,忠贞着销魂到骨头里的愉悦。那样血脉贲涨,每一个毛孔里都有虫子爬进的痒痒酥醉,既让我如食了罂粟般一时沉醉,又让我在午夜梦回醒来时,恶心睡在身边的他,一如恶心毒虫曲径通幽地爬进身体,甚至得掐手心掐到泪落,才遏制得住与他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冲动。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仍旧会与我说一些朝中的事,想来也只为了不僵场。他的话貌似说得无关痛痒,但句句牵扯各方势力的局势变动,厉害关系。汝阳王府满门抄斩后,立即有其他势力或蚕食或替代汝阳王府存在于朝中几十年的残余势力。齐王殿下北皇漓就不说了,所得汝阳王府五万精锐兵马是我托付于他,以期保全的;可父王手中军权以及云坤召集回京的另五万兵马却落入了窦建魁手中,便连父王为汝阳王在朝中胜任的一切官职,保定帝都一并交于了窦建魁。

反是铲除汝阳王府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南宫绝,只得了个魏国公的衔爵,以及汝阳王府这宅子。父王在朝中的官职,父王手中的军权,父王手中的军队,南宫绝似都不看中,不贪图。甚至连我令投靠北皇漓的五万精锐军队,南宫绝心知肚明是我早早托付安置了的,也没过问我。我曾想,他高兴看到汝阳王府满门抄斩,也高兴接收父王拥有的一切,将五万精锐军队保存于北皇漓手中,至少可以让他在这处的希冀落空,可他事后过问也不过问,完全不痛不痒的样子。

铲除汝阳王府,窦建魁出动了禁军八支,当之无愧的功臣。

因为南宫绝在蚕食瓜分汝阳王府势力上的消极态度,所以此事件最大的得利者变作了窦建魁。

本就效忠保定帝的窦建魁,一时成了朝堂之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效忠太子殿下的一派,效忠保定帝的窦建魁一派,以及长袖善舞周旋在所有人之间的南宫绝,朝堂之上,新的权利集团形成,势力此涨彼消。

这晚丞相府设宴,宴请的正是以窦建魁为马首是瞻的一帮臣僚。

笔来明月小筑传话,南宫绝叫我过去陪酒助兴。

不仅陪他,也轮到陪别人了!

却连抗拒的权利都没有,梳妆更衣,前往了兰析院。

老远便闻到熏天酒气,男人们酒后笑谈,在宴客的大厅外,推杯问盏声更杂。我着实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尤其是名为郡主,实为南宫绝没有名分的姬妾后。这样的艳事,只怕早传遍京中,成为街头巷尾人们的饭后谈资。生长于官宦权臣之家,朝中大臣我大都见过,往日花朝女身份特殊,他们也大都见过我。实在不想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去受这份屈辱,看官场中他们的嘴脸。——上书父王贰心在怀的大臣,这筵席上不乏他们吧,还要去侍奉他们!

筵席外我驻步,笔也看出我的老大不愿,讪讪道:“相爷是无意让郡主过来的,开始也兜着圈子婉言绕过话题,可是也敌不过他们那么多张嘴。同是一殿之臣,抬头不见低头见,相爷也是没法子。”

好一个没法子,不过在座都是各司重职的权臣,他不愿得罪,或者不愿意因我而得罪罢了。

果然,都是些权臣呐。

风生水起,坐于南宫绝左手第一位,贵宾席一号人物窦建魁就不说了;紧接着兵部尚书;刑部尚书;跟随窦建魁鞍前马后,亦是沙场归来的洪大将军;京司都督;另外那些我不认识,不知是朝中新贵,还是以前没见过的,不过看他们的座次,官衔也低不到哪去。

物以类聚,此次宴请的窦建魁脉系的朝臣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都是武将。即便此刻宴聚一堂,只着了便服,也掩盖不了武人的精壮强健。窦建魁的唾沫横飞红光满面,刑部尚书刚硬中的懿范彬彬,洪大将军不善言辞却奸猾的笑纹,以及另些已经见我走进大厅,或惊艳,或失神,或兴奋等着看戏,属于武人的精熠眼神。

没错,他们叫我过来,就是等着看戏。

看我,如同看戏子那般的眼光。

最低贱的,不是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而是戏楼里的戏子。

他们现在就把我视作社会最低层的戏子。

或许往日对明月郡主是真的尊重,连目光都虔诚得没有丝毫亵狎之意,然而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最美丽的玩物。

往日他们得不到的,连想都不敢想的艳福,汝阳王府失势,我依靠诬告家人保全自己声名狼藉后,他们还不变态地觊望起来。

这些武人中,或窦建魁之流,大字不识几个,粗俗鄙陋的;或刑部尚书那般,一身武艺,但也饱读诗书的。无论是忍受窦建魁一类武人下三滥的语言,还是与刑部尚书逸兴揣飞,南宫绝皆应对如流。与各类的文人能品酒论诗风花雪月,与素质不一样的武人也能扎成一堆子。他自有他的一套处世哲学。筵席上推杯问盏,推来推去,窦建魁十杯下肚,刑部尚书三杯下肚,他却只抿了一小口,而席上旁人竟恍然不觉,只一径傻傻看着。眼见他与刑部尚书刚引经据典品鉴过宝刀,又就‘鲜花与牛粪’这类恶心的话题与窦建魁畅怀大笑,我讶然的同时,竟差点忘了,他本来就是多么卑鄙无耻的一个人!

“丞相逗我们啦,这明明就是明月郡主嘛,我以前见过。”

这时窦建魁也瞧见了我,酒劲上涌,直言不讳道。

棒打出头鸟,敢在丞相府就我论事的,怕也只窦建魁一人。

其他人是早瞧见了我,不过南宫绝位极人臣,又是东道主,他不招呼我,旁人哪里好招呼敢招呼,如是看过我一眼后,又看向了筵席中心南宫绝与窦建魁处,毕竟那两位是当朝红人,谁不想着巴结。至于我,毕竟昔日身份、声名,照亮一室的姿容摆在这里,筵席上的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地观望,附和南宫绝窦建魁处的热闹之余,却忍不住心旌神移往我觑来。

只除了那而立之年的刑部尚书,沉默寡言,好像就对宝刀感兴趣,与南宫绝论过宝刀,抬头瞥了一眼我,就又低头,伸指摩挲起那柄上古时代的宝刀来。

窦建魁已开了口,早知我到来,却一直不理不问的南宫绝终是不得不理会我了,抬眸看我,示意我过去他身边坐下,南宫绝不顾众人都瞧着,眼神落在我身上,给我斟着酒,极是照拂的样子,但身上气氛却有些冷沉,说出来的话也寡淡的很:“呵,斐岂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义妹,让她过来陪酒陪客,做这样下贱女子才做的事?实不相瞒,汝阳王府满门问斩后,明月悲恸欲绝,我就将她送到别处静养了。”

“哦?”

一个挺年轻的老实男子悍然问道:“那这位是?”

南宫绝看向那男子,因为接下来的睁眼说瞎话温文笑起来,“她不过与明月长得有些相似而已。我也是因为此故才收留她的。看她和我那义妹长得像,所以给她取了个名字,也叫明月。”

在座的曾见过我的几位大臣,哪位不晓得南宫绝在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却只能忖在心里;刑部尚书抬眼看了我一眼,似想说什么,终究又低眼继续爱抚起宝刀来;唯窦建魁端酒在唇,看着南宫绝,玩味地笑出了声。

窦建魁能傻的时候傻,不傻的时候也不傻,竟是道:“那么说,明月姑娘既不是明月郡主,那么在丞相这位‘义兄’心里,也没有丝毫地位了?”

南宫绝转动着酒杯,沉凝了一会儿,慢慢道:“没错。”

“那丞相将这位明月姑娘送给窦某如何?”窦建魁言笑晏晏。

南宫绝沉吟道:“明月虽非我家义妹,但如此天香国色也着实令人流连不舍啊。明月已是斐的女人,窦将军这是在强人所难呐。”

“嘿。”窦建魁笑道:“女人如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过一个女人,丞相只要想要,什么样的得不到。丞相这般迟疑不决,不会是真对明月郡……姑娘动心了罢?”

明知窦建魁这是在激将,南宫绝也并不想承认,连假意应承一句也不想,依旧兜着圈子道:“窦将军……”

窦建魁打断了南宫绝的话,说道:“我也不是让丞相忍痛割爱,就只是想让明月姑娘到我的将军府小住几天,嘿嘿,也服侍我几天,只要丞相金口一开,我保证毫发无损给您送回来,丞相不会舍不得吧?”依旧用着激将这一招。

南宫绝当然不会答一句不舍得,但答舍得的话,也就是应了窦建魁的请求,他没有喝酒,六月炎炎的天气,捧了盏热气腾腾的茶在手中,他转动着茶盏,就是不吐半个字。即便是甘心中了窦建魁的激将,依他的智慧,窦建魁也必然得偿不了所愿,但他却什么挽救都不想做,兀自脸色僵硬着。自窦建魁索要我始,甚至是问及我在他这位‘义兄’心中是否没有地位时,就一直那样的僵硬。

“嘿嘿。”窦建魁这时一笑,“铲除汝阳王府时丞相调动过窦某的禁军八支,那军队用着可顺手?丞相若不嫌弃,窦某即刻将禁军八支的兵符送给丞相,从此禁军八支唯丞相马首是瞻,听从丞相调遣,与窦某再无半点关系。”窦建魁从袖中取出一道兵符,显然今日有备而来。

再迟疑下去,即便没应承什么,也显得好像是真不舍得我似的,窦建魁,此时的话就仿佛一道台阶。

南宫绝拾阶而下,淡然协商道:“窦将军打算让明月在你府上住多久?”

明月小筑里,奶娘已经哭泣了半个时辰。

“我原来一直以为相爷对郡主还是有感情的,即便没有男女间的感情,也有兄妹之情,那事过后,总会好好待郡主的……可才不过过了一个月,就把郡主送人了……他自己糟蹋也就罢了,怎么能再把郡主送去给别人糟蹋……”

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奶娘,奶娘依旧痛哭不止,我倒很是平静。不是不震痛,怎会不震痛?汝阳王府虽已成丞相府,但这里总是以前的汝阳王府,尽管身处丞相府,我也是把这里当作我的家的。在丞相府,在家里服侍南宫绝,是为忍辱负重也就罢了,还要去窦建魁的将军府服侍窦建魁,一样的以色相侍,床第承欢。

今日会将我送给窦建魁,明日又会将我送给谁?我如此年轻,年轻得还有着数不清的貌美如花的青春年华,未来那么多的日子里,他还会将我送给谁?

对他从不抱希望,也便没有失望,我与奶娘微笑道:“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是啊,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可即便早就看透了他,这一刻也不禁心痛如绞。

第49章 鸿门宴(1)

翌日清晨,窦建魁将军府的人就来接我了。

这次将要去窦建魁的将军府住半个月。本来窦建魁要求的是三个月,被南宫绝僵硬着脸,面无表情地讨价还价到半个月。当着我的面,大庭广众下,像是市场买卖货物般,讨价还价。我是不是该感谢他,若没有他的坚持,我还得多侍奉窦建魁两个多月?

对镜梳妆,细致穿戴,打扮得花儿般娇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丞相府,与奶娘坐进了去往窦建魁将军府的马车。

不管怎么说,能暂时脱离他的魔掌,哪怕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我也能缓一口气。

南宫绝没有来送行,最后一眼看到他,还是昨晚筵席散尽之后。宾客们都走了,甚至于宴厅里的侍者都退下了,他一个人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手撑着额。像是喝醉了在调息心神一样,连宾客们何时走的他也恍若未觉。虽然他喝的并不多。我看宴厅里除了他,人都散尽了,我看了他一眼,就也走了。

丞相府门口,车驾正要起程,却似从府里出来一人,只听窦建魁将军府负责接应我的侍卫长轻笑道:“丞相大人不会是反悔了吧?”

便听到笔笑嘻嘻的声音,“瞧胡护卫说的,相爷哪里会出尔反尔呢?不过相爷觉得送一位姑娘服侍窦将军,实在小家子气了。为了表示诚意,所以补送了两位美人。温柔乡,温柔乡嘛,不热闹点,怎么称得上是温柔乡?”

“诶——”姓胡的侍卫长道:“将军只让我带明月姑娘一人回去,可没说还要带别人。”

笔见缝插针道:“昨儿个相爷只送了明月姑娘一人给窦将军,窦将军当然只能吩咐接明月姑娘一人过去了。”

胡侍卫长还要说什么,胭脂水粉的香气扑面而来,有莲步自丞相府门口踏出,一个声音清清冷冷地一哼,另一个宛如黄莺般的声音抢白道:“难道我们比不上马车里的月姑娘么?”

周遭男子们还未平复的心跳声顿时又紊乱起来,胡侍卫长向两位美人看去,登时说不出话来,一如先前见我出来丞相府那样的痴怔。笔已知事情顺送,笑嘻嘻道“胡护卫看看这两位美人,一个是醉香楼的头牌,一个是群芳苑的花魁。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千两黄金排队预约,你带回去,窦将军只有笑逐言开的。”

醉香楼的头牌?

群芳苑的花魁?

京师这等声色犬马之地青楼众多,青楼里的美人更多。这就好比是我梁国的选美大赛,京师的青楼聚集了梁国所有青楼里最美艳的女子,在这么多的青楼里,醉香楼群芳苑要混出今日脱颖而出,并驾齐驱的局面,显然这两座青楼里的女子个个秋水之姿,婵娟之貌了。马车外面的两位,更是那两座青楼里的花魁呢,想来更是美人中的美人,美人中的佼佼者。

不为与她们比较什么,只为好奇。要知道,自小养尊处优,更读的是圣贤之书,教化的是礼仪道德,王府郡主身份,更不可能与青楼那等买卖的地方有一丝一毫的接触,不是轻视不屑,是不被允许。微撩马车的竹帘往她们看去,身上衣饰华美可比宫中贵妇,身上香气可飘十里,却又不让人觉得那香味庸俗低劣,可见醉香楼群芳苑用在两位花魁身上的手笔了。当然,春宵一夜便值千两黄金,老鸨从她们身上赚的更多。可谓羊毛出在羊身上。两位花魁,一位高贵中蕴含矜持,弱如扶柳;一位春花般娇艳欲滴,貌若朝阳。看她们形态气质,我已然断定,那位高贵的女子是醉香楼的头牌玉姑娘;那位娇艳的,是群芳苑的盈姑娘。虽未涉足过那种地方,醉香楼群芳苑两位花魁的名讳我还是听说过的。

“那是那是,”胡侍卫长回神后已悦然道:“我说昨晚去醉香楼找玉姑娘出座,去群芳苑找盈姑娘出座,怎么都扑空了呢,还想着谁这么大的手腕,原来是丞相大人,难怪难怪……”

姓胡的一个侍卫长,怎么同时请得起醉香楼样芳苑两位花魁出座?要知道与醉香楼群芳苑的那两位花魁一夜春宵,都得出价千两黄金,何况是出座,将她们请出青楼,数日陪伴了。显然不是他请,是他背后的主子,顶头上司窦建魁请了。窦建魁昨晚请我过去小住,服侍于他,若说是为我的美色,同时又请那两位花魁做什么?单单是为美色么,显然不是!

胡侍卫长见说漏了嘴,喉咙里隐约有一丝紧张的抽气声。

笔状似没听见似的,依旧笑嘻嘻的。

可笔那等奸猾之人,当真没听见么?

胡侍卫长话语出错后,以请玉姑娘盈姑娘上马车掩饰心绪,因为来丞相府只为接我一人,是而只窦建魁将军府上一辆马车候着,她们只得与我同车而坐。只见衣香鬓影,玉姑娘盈姑娘撩裙上得马车来,饶是她们知道马车里还坐着位姑娘,抬眸乍见我,也是双双一惊。她们确实是两个美人胚子,不过我刚刚已撩帘见过她们,这会倒没表现出多惊讶来。

到底是根基好,自信心好,她们惊怔过后没多久就恢复常态了,盈姑娘长相娇艳,性情也坦率,撩裙坐下,望着我笑意吟吟道:“哟,竟是不知道,京城里什么时候又出了位月姑娘了。”

月姑娘……

盈姑娘先前在马车外称呼我,便是月姑娘。明月姑娘听着尚算良家女子,这月姑娘嘛,怎么听怎么是青楼女子。她们是南宫绝补送给窦建魁的,这会又是从丞相府出来,显然是见过南宫绝了。这声月姑娘,显然也是南宫绝示意的了。当真呢,他视我为青楼女子呢。

奶娘才嫌恶地要辩驳,我以安抚的眼神看了眼奶娘,按捺了下。

忍辱负重,丞相府侍奉南宫绝,以待咬死他的良机,这样以色侍人,跟青楼女子有什么两样?

被南宫绝恭手送人,又与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

入住窦建魁的将军府服侍窦建魁,不是青楼女子是什么?

青楼女子买卖身体,尚你情我愿,畅畅快快,我每每午夜梦回还恶心的要死,搜肠刮肚地想吐,嫖客还是杀死我全家,强暴了我的仇人,我过的日子,简直比青楼女子还不如!

我虽没应答盈姑娘的话,但这思绪辗转,笑比哭还难看的神色,她看着,便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她给自己倒了盏茶,喝了一口,又倒了一盏茶给玉姑娘,有意给我倒茶,看我面前茶盏里满满的,就作罢了,又喝了口茶,漆黑如夜的眼珠望着我,一派稚气未脱的样子,“唉,新进来的吧?”

“新进来的。”

她哦一声,“多久了?”

“两个多月了。”自被南宫绝强暴,至今日两个多月了。

她一副很是理解的神情,“我最初两个月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样子。”

她看着我,若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前途无量,你很快就会名声大噪的。”她看了眼身边默默品茶的玉姑娘,“比我和玉娆名声还要噪。”

也许吧。

也只是也许,我到底不是青楼女子。

身体里流淌着的汝阳王府的骨血,不允许我沦入风尘。

我自己也不允许。

一定,可以过回我想过的日子,不需要昔日王府郡主的前呼后拥,香车宝马,我只要找回我的自尊、尊严,扳倒南宫绝,让皇室还汝阳王府一个清白,我不要父王在天之灵也背负着通敌卖国谋反的骂名,不要汝阳王府永远被世人不齿下去,然后便带佑儿走的远远的,天涯海角,永远不再回来……

都是女孩子,一样的韶华玉貌,她二人自幼就被青楼老鸨收养,琴棋书画样样请名师教习,老鸨见其资质好,那是下了血本的,就图今日赚个衣钵盈满,只除了家世,她们并不差我什么。无论才、貌,都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好的。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从丞相府到窦建魁将军府的一路,我们已然混熟。玉娆虽然人冷清些话少些,但一旦启齿,必定妙语连珠,引得人由衷舒心愉悦。盈姑娘和我同姓,算是本家,性情坦率,更是消停不下来的人。汝阳王府满门问斩,说不完道不尽的冤屈,我失去的清白附加失去的爱情,侍奉仇人的隐忍和含恨……那些覆天阴霾都好像散淡了,仇恨不是沉甸甸地压在心中,记着仇恨,却也能开怀地笑,属于十六岁女子的灵动活泼回来了,甚至因为接触的人不一样,接触的事不一样,往日因为妇德教条束缚着的古板少了些,凭空有了盈姑娘那样的活泼淘气,明明做错了事,却还像个孩子般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你,让你不忍责怪;又不失玉姑娘的矜持,静女其姝,伏我于城隅,让人禁不住心猿意马,轻怜蜜爱。

路上玉姑娘曾蹙眉,嫌弃窦建魁油头粉面,盈姑娘啜茶道:“玉姐姐在醉香楼还少人捧场吗,什么样的男人没经手过,不乏有比他相貌还不堪的吧?”

玉姑娘没有说话,盈姑娘放了茶,拨弄了下耳坠子:“胡侍卫长不是说漏嘴了吗,言下之意,他昨晚还找过咱俩。”盈姑娘看了一眼我,又与玉姑娘道:“看这阵容,他像是只为美色,目的这么单纯么?”

末了,盈姑娘看着玉姑娘,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虽有盈姑娘的话镇心,到了窦建魁的将军府门外,临下马车时,玉姑娘的步履仍旧有些沉重。盈姑娘瞥着玉姑娘,嘀咕道:“自昨晚见过丞相大人,就一副失魂落魄,不愿再接客的样子。”

我亦看着玉姑娘,莫非……

我笑意吟吟道:“那是只失了心的狼啊,招惹谁,都别去招惹他。”

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的情谊上,又将继续相处些日子,我言尽于此,点到为止,先自下了马车。

玉姑娘微抬臻首,看着我的身影,若有所思。

窦建魁的目的果然不单纯。

他的将军府西苑里,衣香鬓影,好像全国各地的美色都云集于此。

一共有二十来个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女子吧,却无不是花容月貌。冰雪惊神,红粉绯霞,女子们的美貌比满园的夏花还绚烂,比正午时分的太阳更炙烫人心。纷纷被秘密带进西苑后,接送的侍卫闲杂人等就退了下去。保定帝赏赐窦建魁敕造的将军府风景如画,偌大的西苑,除了我们一干女子,就只有眯眼微笑的窦建魁,和他的几个亲信了。

那位姓胡的侍卫长,就是亲信之一。

看来,令其去丞相府接我,他当真格外重视呢。

窦建魁在女子们中扫了一眼,瞄到了我,便放下心来的样子,他往西苑的一间厢房走去,说话道:“进来罢。”

女子们纷纷随其入内,我心情疏懒地走在最后,正要最后一个踏进厢房时,那位胡侍卫长在我耳边低声道:“郡主,将军吩咐,一会儿另外见您。”

称呼的是郡主,不是明月姑娘,或者月姑娘。

便想起临离开丞相府,见笔上得前来,胡侍卫长轻笑的那一句,丞相大人不会是反悔了吧?

倘若真是南宫绝杜撰的与我长得相似的明月姑娘,或者月姑娘,胡侍卫长何来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