慑于南宫绝丞相权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昨晚宴席上,之前见过我的,明知我就是明月郡主的大臣们,虽是那间口上不敢反驳,谁人心里不清楚真相呢?谁会相信杜撰的,相貌肖似的明月姑娘呢?掩耳盗铃罢了。此事怕是一夜之间,文武百官,人尽皆知了。

玉姑娘盈姑娘因与我一道而来,在这些打从天南地北到来的女子中已算与我熟识了,就走在我的前面,她们并未听到胡侍卫长与我说话,见我未跟着进去,盈姑娘欲开口唤我,我站立原地不动,只与她微微一笑,她似有所悟,与玉姑娘跟着前面的女子往厢房里去,三步一回头地看我。

折身远厢房而去时,里面已传出窦建魁的声音,好像在说,太子什么的,左一句话不离太子,右一句话也不离太子。

将军府的西苑还真是大呢,竟然有一条湖横亘而过。汝阳王府也有这样的湖,可是那是人工的,眼前这条却是天然的。一个人坐在湖堤边的柳树下掬水,站起的那一刹那正撞进一个男子的眸底。

男子微一尴尬,继而低眼摩挲起手中宝刀来。

是昨晚丞相府筵席上才见过的刑部尚书。

看来他对那把宝刀还真是爱不释手。

以前与刑部大人碰过几次面,有几次是在汝阳王府,他与父王谈事情。有一次是在皇宫里,主持花朝节盛典的时候,花朝节,花朝女……还想那些做什么,我所有的自尊、尊严,都被南宫绝抹煞掉了。我的花朝女荣誉职责,两月前,就在所有人心照不宣下,消逝了。

然后这个月上旬,初五那天下午,我本来在明月小筑绣楼上晒太阳,站的高望的远,不经意间,就望见玉骄在南宫绝的陪同下,两人笑语歇歇地逛丞相府,随行在他们身后的玉骄的宫人们手里都抱着大捧的绚烂夏花,玉骄薄如蝉翼,隐隐见得到曼妙身段的宫装衣襟上,也插着一朵盛开的桅子花,显而易见,花朝女,换作了她。

“梁大人怎生在此?”我微笑问道。

刑部大人望了眼窦建魁与女子们密谈的厢房,再望我,眸上浮现讶异,似在暗忖我这个时候还笑的出来,“哦,路过……”听我问话,刑部大人回过了神,亦是寒暄道:“在那边船上与成朔喝酒回来,看到郡主,就过来了”。

成朔……

忆起是平阳爱慕的那名军人。

一直只听平阳说,却是未曾见过,也在云坤的口中听闻过此人。——窦建魁最得力的下属,窦建魁军中,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很多军务要事,窦建魁都是依仗了成朔才完成的。

西苑今日虽防守的严密,但成朔是窦建魁座下第二把交椅上的人,刑部大人的官衔也不低,他们在西苑喝酒,倒也说的过去。

“……那个叫……”刑部大人酒意微熏下,闭目想了想,才想起似的,“荷尔穆,就是汝阳王府卫队中,和云坤共事的那个人,知道郡主今日会来窦建魁的将军府,所以他昨晚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荷尔穆与云坤同是汝阳王府卫队统领,当初父王让我选护卫,我选了年轻些的云坤,将而立之年的荷尔穆返还给三哥护卫汝阳王府周全,暗忖那份威信最能撑得住场面。汝阳王府失势后,云坤应我命令召集了京城中汝阳王府的十万兵马,年轻力壮的,依旧跟随云坤身边,令他带着投靠北皇漓;余下五万人跟随着荷尔穆。落入窦建魁手中的五万汝阳王府兵马,正是荷尔穆领导下的那五万人。

“我也正在等他。”有些人虽然相交不深,但身上天生就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刑部大人如是。明人不说暗话,我直言不讳,此次头也不回地离开丞相府来窦建魁的将军府,很大程度上,也是怀着与荷尔穆接头的目的。

接过刑部大人手中短束,我知道,我等到了。

望着刑部大人,他不是恰巧在西苑与成朔喝酒吧?

“哦……成朔人还不错,呵呵……”刑部大人笑着笑着就没笑了,说道:“汝阳王府的案子是我审办的……”

那类案件确实是归刑部管,再经大理寺和宗亲府,刑部大人道:“有很多疑点。不过我才着手去查办,才做着审理的准备工作……刚接手,皇上问斩汝阳王府满门的圣旨就下来了……丞相带着禁军,就从我那里把汝阳王府的所有人带走了。”刑部大人看我道:“你父王下狱到问斩才不过三天,你知道,那类案子三天是查不出来什么的。”

刑部大人垂目于宝刀,冉冉道:“二十岁做刑部尚书到今年而立,十年,这是我手头第一件冤案。”

刑部大人刀法精湛,饱读诗书,能坐在断案官吏极致位置,显然心思缜密,善推断与谋略,他口碑也不错,好像一直是没有囫囵过案子。

“……嗯,十年前南宫世家的血案,是我为官起经办的第一件案子。虽然也一直找不出南宫世家谋反的证据,不过我敢确信,南宫世家确实是有谋反的念头,保定帝问斩南宫世家满门,也不算冤枉他们……若不是柯中天徇私力谏,就没今日的南宫丞相了……汝阳王确实是冤枉了。”刑部大人抚摩着宝刀说道。

证据?

南宫傲日留给南宫绝的藏宝图背面的血字,算是证据罢?

见我看着那把宝刀,刑部大人道:“这把刀,是汝阳王私下送我的。”

“父王?”我惊讶道。

刑部大人诧异道:“你之前没见到过?”

没有见到过。

甚至敢断定,汝阳王府绝对没有这样一把上古时代的宝刀。

从刑部大人手中接过宝刀抚摩着,虽对这把宝刀真为父王所赠的说辞存疑,也不禁有了些亲切感。

这真是一把宝刀啊,外型好,内在也实用,削铁如泥,我放了根发丝在刀刃上,发丝立刻就断了。

“……怎么会?”刑部大人兀自不可置信,“可丞相好像见过它的样子,昨晚与我说起它,丞相引经据典不说,还说曾用它练过一套刀法。”

南宫绝是十二岁入居汝阳王府后开始习武的,之前他并没习武,甚至也没重点习文走做官这条路。他是南宫世家的世子,十二岁前,他学的,一直是经商方面的知识。那么,南宫绝用这把刀练过一套刀法,是入居汝阳王府期间了。

我虽是女儿家,不碰不摸兵器,但是自幼在汝阳王府长大,汝阳王府有没有这样的一把刀我还是知道的。

刑部大人看着我,唇角上翘,蓄了笑意道:“奇怪了,这样的事汝阳王的女儿不知道,丞相反倒知道。”

我陡生出些顽皮,眯了下眼睛,揣测道:“父王赠刀给大人,不会是因为汝阳王府事件,向大人行赌吧?听说大人刚正不阿的。”

“……不是行贿。”刑部大人啼笑皆非,“出事的前几月,汝阳王就赠我刀了。”刑部大人赧然解释道:“嗯,那天和窦建魁成朔他们喝酒,你知道的,男人的场合……窦建魁提议谁喝醉了谁就去汝阳王府求亲,那天我喝醉了……”

去汝阳王府求亲……

汝阳王府就我一个郡主,不是向我求亲,还能是谁?

我脸上有些发烫,刑部大人也有些不自然,“汝阳王没有应我的求亲,赠了我这把宝刀。”

刑部大人靠在柳树树干上,正午的阳光穿透柳树的叶子,洒照在他黑色的头发上,蜜色的脸庞上,他明熠的眸子里也跳跃着阳光:“朝中上下,谁不想娶汝阳王府的明月郡主呢?上到保定帝齐王殿下,朝中有妻室没妻室的大臣,下到跟随郡主身边的侍卫,就拿云坤那小子来说吧……唔,荷尔穆那短谏我也看到了,那些侍卫个个愿意为郡主为汝阳王府卖命,情谊不浅呐。郡主才貌双全,又温婉端庄,我大梁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贵族女子,男子们的敬重爱慕,郡主受之无愧,是应该的。不过大家也都掂的清自己的分量,郡主这样的女子,不是属于我们的,所以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敬重爱慕,郡主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呵呵,我们还是希望看到梁国京城永远开着郡主这朵鲜花,都去做那惜花人,譬如齐王殿下那样的就很好……”

“至于有些摧花手……”

刑部大人抚摩着宝刀,沉吟道:“我们和郡主一样,都不希望看到。”

刑部大人的一番聊表爱慕之意,甚至也替众位男子聊表的爱慕之意,不但没增添我的因扰,还使我噗嗤一口笑出了声来。若说玉姑娘盈姑娘使我性情开朗了起来,刑部大人则使我从心里,从内到外地开朗了起来,那不是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不是一番唐突佳人的话,每一字句,无一不显露着往日我有的东西,现在仍旧有,自尊,尊严,别人对我的尊重,敬重,在这个世上,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着那么多人的瞩目,关怀……

刑部大人先前说那么一大段话不觉得有什么,被我一笑,却微微窘迫,恰窦建魁与那些女子密谈结束了,那位胡侍卫长往这里走来,似奉窦建魁的命令单独请我。

“小丫头。”刑部大人这么笑了一句,就离开了。

“大人,”见刑部大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不由叫住他道:“您而立之年,春秋正盛,宝刀未老啊。”

话毕才觉‘宝刀未老’四字不妥,真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见他摩挲宝刀,弄的我都话语混乱了。

胡侍卫长从刑部大人身边走过,刑部大人带着酒气,带着醉意,宝刀似没握稳,差点落地,刑部大人握好宝刀,汗颜呢喃道:“宝刀啊宝刀,保重啊保重……”

别人只道他爱刀成痴,醉时都在喃喃自语,我却听得明白。

被胡侍卫长引至厢房。我踏足入内,胡侍卫长退下,恭恭敬敬带上了门。

窦建魁坐在首座上,呷着茶,望着我,眯眼笑嘻嘻道:“明月,明月,果然皎皎啊。先前满屋子春色,比不上眼前一技独秀。什么叫美人,这就是啦。”

窦建魁出身市井,大字不识几个,也能准确买弄文字,官至武将一流,果然也不是懵着混着过来的,几把刷子,还是有的。

窦建魁回味着茶香,慢悠悠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和你玩丞相那一套,什么明月姑娘明月姑娘的。明月郡主,随便坐罢。”

我坐下,神态怡然。并不急。也不说什么问什么。横竖接下来窦建魁要开口的。说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即便昨晚甫知要来服侍窦建魁,我也不着急,只是因为南宫绝薄情至此震痛而已。总归能借此与荷尔穆等人会面,祸兮福所倚。至于名节清白,南宫绝那么恶心的人都能忍受,闭了眼睛,大约也能忍受窦建魁了;今日马车上见到玉姑娘盈姑娘,将军府西苑里又见到那么多貌美的姑娘,知道窦建魁不是色欲攻心之人贪图我的美色,甚至或许能不服侍他,就更不着急了。至于其他的,且听听看罢。凡事有坏的一面,必定也有好的一面。或许借此机会攀了高枝儿,结识了哪个能与南宫绝匹敌抗衡的达官贵人,我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将他带给汝阳王府带给我的一切苦难尽数还给他,这机会也就更大了,成功率也就更高了。

可是梁国上下,能与南宫绝抗衡的有几人呢?

是厌恶官场厌恶政治的齐王殿下?

是年至半百仍旧色心不死的保定帝?

还是视父王为政敌,打了我一顿鞭子的太子殿下?

我低着头,悠然地抚弄着腕间的羊脂玉手镯,窦建魁看我这不急不徐的样子,好像他不说什么话,我就可以这么悠然自得地坐到天荒地老的样子,一股恼意自他心头生起了。而今汝阳王府失势,我再不是昔日后台强硬的明月郡主,有名无实,受人制肘,表面上我在丞相府是自由的,可是我若踏出丞相府一步,生起一丝远走高飞的念头,试试,南宫绝会怎样对我?八成打折了腿囚禁起来。不是他带我出那座丞相府,这一刻我可能还是像一只美丽的金丝雀被圈养在明月小筑那个华美的鸟笼子里。

可他以让我服侍,以恩客的方式带走我,就是我的恩人了么?

——保定帝带我去烟雨楼的那日就说了,参奏父王的大臣,窦建魁他赫然是其中之一。不仅是其中之一,还是领军人物,还亲手将奏本交到保定帝手中。若说灭门之恨,窦建魁毫无置疑,也占了一份子。

他可能还打算晾晾我,竟不想我这么不给面子,可接下来要谈论的话题,要合作的事情,好像又不能伤了和气,他终是压下了恼意,哼哼笑道:“明月郡主知道窦某请你入住将军府的缘故了么?”

他不摆架子了,我也礼貌多了,微微一笑道:“明月听到窦将军提到太子什么的,想来是与太子有关罢?具体的,正待将军详细道来。”

第50章 鸿门宴:趺苏的轻视

窦建魁托着茶盏,无意识地以茶盖锫着缭缭升腾起的烟雾,“我的禁军八支啊,”窦建魁笑着,却是咬牙切齿地笑着,显然极是牙疼,“明月郡主在窦某的府上小住半月,丞相就将窦某禁军八支的兵符收归了囊中,呵……”那兵符可是窦建魁心甘情愿,甚至巴巴地送出去的,能真的心甘情愿,显然他以兵符做的交易,换取我入府小住半月,能给他赢得更大的利益了。果然,窦建魁肉疼的呵声转为了嘿嘿笑声,他吹着茶沫,笑歇歇道:“还是边疆军营里好啊,官场上哪能单纯地赴宴吃酒呢。丞相昨晚相府设宴,是在玩权弄术,与重臣们唠唠嗑子,拉拉家常,平衡平衡利益关系,将他的权利关系网再紧箍紧箍。”

“一样的,重臣们去赴宴,也是为了巴结巴结丞相,拉近拉近感情,哪怕被丞相打一巴掌,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说我那禁军八支吧……唉唷……”窦建魁想来确实爱重那八支军队,一开口说话就会说到这个,一说到这个就又牙疼起来,疼了一会儿,才咝咝道:“朝臣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盘根错节,各取所需,既官官相卫,又明哲保身。不瞒明月郡主,我昨晚就为了把你弄到我府上住些日子,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把我的禁军八支送出去……”

窦建魁又牙疼了,拿了根牙签剔着,“西苑里这么多美人你也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企图,就想到时候你给撑撑场面,压压阵容……下个月初五,也就是七天之后,我要在府中宴请几位达官贵人,希望到时候能收到出奇不意的效果……她们都是我从四面八方找来的花魁,美人倒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可到底差了明月郡主这样的出身,没那股子底蕴,唔……”窦建魁捧着茶盏,感慨地望着我,“到底是我们京城这朵奇葩艳压群芳啊。”

我微笑道:“西苑里满园春色,窦将军您这场面还不够恢弘,阵容还不够强大么……”窦建魁如此兴师动众,先又听他句句不离太子,莫非宴请的便是……

“此次非同小可,我宴请的主宾可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显然也如那禁军八支让窦建魁牙疼了,窦建魁剔着牙道:“明月郡主不比那些只知道胭脂水粉的美人,自然清楚朝中局势,我窦某是皇上的人……现在保皇党的领军人物……太子党与保皇党闹的鸡犬不宁,所以我要带头缓和一下嘛。”

呵,攸关江山社稷,没有保定帝的示意,窦建魁敢带这个缓和的头,与太子围席而坐推杯问盏么?太子是君,窦建魁是臣,臣可以宴请臣,却不可以宴请君,窦建魁贵为朝中一品武将,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么?没有保定帝的示意,窦建魁敢超越犯上,宴请太子么?

保定帝搞什么花样?

无论如何,保定帝一定不是抱着握手言和的心意。

这无疑是一场美人计,鸿门宴。

“除了太子,”窦建魁施施然道:“我还宴请了当代富有盛名的几位谋略家,学问家,甚至方士,以期唯我所用,助我裨益。总之,七日后将军府上的筵席,卧虎藏龙,将是翻覆乾坤的一场盛宴。”

我微挑眉看着窦建魁。

父王问折后,保皇党势力大大削弱,保定帝忙着列土分王;南宫绝随之为太子寻了门等同于江山在握的亲事;太子到目前为止虽然都未应允那门亲事,可看在保定帝眼里,只怕心忧如焚,这不忙忙地又出台措施,借七日后将军府的盛宴做点什么。窦建魁说‘翻覆乾坤’,看来,保定帝已然黔驴技穷,有点破釜沉舟的架势了呢。

昨晚丞相府筵席时请我入住将军府,以服侍他来掩盖将军府盛宴他玩权弄术的目的,想来就怕南宫绝当时知道就里,不应允他。见过南宫世家藏宝图背面南宫傲日留下的血字,已能断定南宫绝是太子的人,至少,目前与太子是一伙的。窦建魁受保定帝示意宴请太子,有南宫绝坐镇京城,鸿门宴上,窦建魁在太子面前能玩出什么花样?太子本身也非池中之物呢。

无论是有南宫绝帮衬,打了我一顿鞭子的太子殿下,还是问斩我汝阳王府满门的保定帝,都是我心有芥蒂的。敬而远之,任由他们龙争虎斗吧。我只在将军府上安安乐乐地住着,趁此机会多与荷尔穆等人接洽,坐山观虎斗,管他个你死我活!

见我没有异议,窦建魁心情大好地赞了我几句什么深明大义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他一身戎装,这是要去城外军营巡视的架势,临踏出厢房,他又回转身来,咧唇道:“真是乖巧,怪不得昨晚丞相放人放得不情不愿呢。”他如狼似虎的眼神在我全身上下一番逡视,这才不情不愿地正了正头盔,大步走了出去。

由西苑的侍女带我到住处时,奶娘玉姑娘盈姑娘早站在门外翘首以待。

盈姑娘罗里罗嗦,细细地询问了我一番,才长长地哦了声,随后她就拉玉姑娘跑走了。她等我等的急,跑走也跑的急,好像就一间谍为等我归来,问明巨细,赶着给别人做答复似的。

所有女子在西苑专门安排的住处休整了一日,第二日,便有一位四十来岁的陌生妇人到来。那妇人虽年近半百,但本身资质好,又保养的好,看起来便比实际年纪小上十来岁。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段,都见得到昔年的绝代风华。

她是专教习这些女子礼仪形态之类的乐师。听胡侍卫长恭谨地唤她任姑姑,我已知她是宫里的人。早闻教习宫中伶人有方的任姑姑的名声,想来她就是了。

女子们无不是各地方的花魁之姿,形、貌、才、艺俱绝伦独到,保定帝还将任姑姑派了来,为了将军府的筵席,他真是煞费苦心呢。

第一日,因为是初次接触,任姑姑对女子们各自的情况都不了解,依次考察我们。轮到我的是舞技,随意起舞《踏莎行》,未待舞毕,任姑姑已叫停,笑着与我谈论其他的,或琴艺或诗书,我知道她在细细考我,一一完善答来。任姑姑含笑道:“我这里的课程,月姑娘可以免了,再问下去,便轮到月姑娘教诲我了。”

我本来还想着女子们都是花魁,六日后将军府盛宴窦建魁又有意让我们以色侍人,我终究缺乏了花魁们的妖娆狐媚,才将我的疑惑说出,任姑姑已温慈笑道:“哪家妈妈不是把女儿当大家闺秀养,就想养出一颗摇钱树来,月姑娘,你那妈妈有福了。”

于是,我成了西苑里唯一一个不需要培训的女子。

在女子们的艳妒羡忌下离去。

不用学习课程,每日我也没闲着,在西苑里到处转转,与荷尔穆接洽了好几次。

日子过的飞快,明日就是将军府上宴客的日子了。去城外军营巡视,一连几日没出现在将军府的窦建魁这夜也回来了。

甫时晚膳后我已沐浴更衣,正打算吹烛睡觉,窦建魁一身酒气推门而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窦建魁一进来,就转身把门别了上,他一边褪着他的衣服,一边向我走来,咧嘴嘿嘿笑着。奶娘排开手挡在我身前,可不敌窦建魁挥手的力道。眼见奶娘被窦建魁挥趴在地上,窦建魁已走到了我跟前,我一没惧意,二没想着逃跑,蹲下身,不紧不慢地搀扶起奶娘,看也没看窦建魁,缓缓慢慢地道:“明日,是将军府宴客的日子呢。”

“那又怎样?”窦建魁大着舌头猥亵笑着,显然酒熏了心志,还没反应过来我的话。

我只得提醒道:“就算买卖货物,也要皮囊好,才能卖个好价钱不是么?今晚若被窦将军弄出一身痕迹,只怕明日窦将军的贵宾们,脸上就不好看了。”我望向窦建魁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明月既是女子,就也不是君子,窦将军就不怕小人得志么?到时候,窦将军不但讨不了好处,只怕还会落个弄巧成拙。”

“过了明日,我再收拾你!”

窦建魁终是悻悻道。

“嘌……”

一声不太响的物体落地声,想来是将军府飞檐走壁者所致,外面有护卫连喝着谁,追击声四面八方响起,窦建魁也大步出了我的厢房察看,一时无果而终,只听窦建魁冷笑道:“这么好的轻功,我还是在三年前武举殿试上听说过呢!”

三年前的武举殿试。

那一次的武举新科状元是……

因为窦建魁的离去,我惊魂甫定地关门,饶是先前强作镇定,手心的冷汗还是湿了门闩,才松一口气,听见窦建魁冷笑的话,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绞痛,依靠在门上的身体便有些乏力,一寸一寸滑往地上。

“郡主……”奶娘扶持着我,心情同样才因窦建魁的离去而松散,顿时又像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将军府的盛宴在翌日预期地到来。

我们一众女子早早起了床,沐浴香熏之后,任姑姑命我们穿上一袭纱衣,曼妙身段在白色轻纱中若隐若现,露出纱外的肌肤比轻纱更白更嫩,更令人大感窘迫的是,衣襟极低,胸前丰盈有一半露在外面,更甭说那一道诱人的沟壑了。如果说有的衣服设计出来是为了掩盖修饰身体,那么,有的衣服设计出来就是为了更好地显示身体,甚至是暴露身体,任姑姑让我们一众女子穿的衣服绝对属于后者。

女子们都是名副其实的花魁,并不觉羞赧,当众换过衣服,大大方方地站着,盈姑娘甚至还转了几个圈。我却浑身不自在,一个人躲进帐幔里换过衣服后,便一直不肯出来。任姑姑和女子们的笑唤下,我终是低头走出,两只莲藕般细白雪臂,却交放在身前,妄图掩盖些春色。一时未闻声息,抬眸看向屋内任姑姑和女子们,却见她们作石化,仿佛都被定身,一向停驻于我面容的目光无一不落在我身上,竟是绞缠了住,分也分不开。

半晌,任姑姑望着我笑道:“我是女人,都想把你抓在手心上疼呢。”

这一次,先前叽叽喳喳的女子们却没有附和任姑姑的话,回神后,有的移开目光看向他处,有的相互摆弄着什么,便连玉姑娘神色都有些阴郁,只有盈姑娘,依旧心无芥蒂地拉过我,先自往将军府宴客的地方走去。

筵席设在将军府的西苑水阁之上。彼时六月炎热,朝臣们尽管济济一堂推杯问盏,堤岸杨柳摇曳生姿,清风徐来,也觉心旷神怡,无限清凉。窦建魁保皇党派系,七日前出现在丞相府的宾客都出现在了今次筵席上,他们亦作为东道主招呼着窦建魁宴请的其他客人。宾客们我大都不认识,倒是意外地看到了北皇漓。北皇漓今日穿的很正式,甚至正式得近乎刻板,这样的筵席,他竟然穿着亲王朝服。他脸上的表情,也像身上的亲王朝服,刻板,中规中矩,而又高贵,带着冷漠疏离的高贵。这样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在北皇漓的脸上看到。和北皇漓一起聊着话的人是刑部大人,我也顿时明白了譬如刑部大人之流,怎么会甘心附为窦建魁一派,原来,他们相中的,是北皇漓,只是北皇漓。只为了保定帝能保住皇位,北皇漓他日位登大宝。

北皇漓明明很是排斥,很是厌恶,很是反感,却又强迫着自己,很认真,很专心,很聚精会神地听着刑部大人的讳导,甚至有不明白的地方,还悉心地请教着刑部大人。厌恶与专心的情绪同时凝聚在北皇漓的脸上,将北皇漓的表情混杂的很怪异,怪异得让站在堤岸旁楼台上看着他的我牵动嘴角,笑了起来。

可北皇漓没有笑,甚至看起来很严肃,他是筵席上唯一一个一直没有笑的人,与所有人,甚至是筵席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玉姑娘顺着我的目光看着北皇漓,又看着我脸上眼底的笑意,若有所思。

窦建魁兜着肥硕的身躯上来我们所在的楼台,扫视了我们一眼,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道:“宾客们差不多都到了,只除了太子殿下和两位方士,哦……”窦建魁看着我,笑意讳莫如深,“丞相也还没有到。”

正这时,只见一人领随从抬着数只酒坛到来,我看他们身上服色,已知是丞相府的人,果然,那人站于堤岸,令随从放下酒坛,对着水阁上的筵席抱拳道:“相爷今日身体不适,故不能出席盛宴。特备十坛花雕为各位大人助兴!”

筵席上众宾客人云亦云地说着感激丞相的话。

窦建魁摸了摸嘴,冷笑一声。

又等了一时片刻,窦建魁沉吟道:“差不多了。”

在他的示意下,女子们纷纷步下楼台,随他往那边水阁而去。我正要随女子们一同行走,衣服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玉姑娘和盈姑娘,我不明其意,盈姑娘哼声道:“我和玉娆可是丞相请出来的人,自然是效命丞相,和他窦建魁没半点关系!”

玉姑娘面无表情地与我道:“你在这里待着吧,一会儿见机行事。”

玉姑娘盈姑娘话毕,竟是不顾我的惊异,双双疾步追赶那些女子去了。

“还是窦将军善解人意呀!”

“是啊,个个都跟朵花儿样!”

“哟,这可是醉香楼的玉姑娘,群芳苑的盈姑娘啊!”

……

那厢水阁筵席上已传出诸如此类的声音,个个双眼放光喉头发紧猥亵之态,哪有半点朝堂之上官卿的样子?当之无愧的一群衣冠禽兽。我看到一直没有喝酒的北皇漓一连灌下了四杯酒,还欲再喝,刑部大人轻声制止,北皇漓倒不是耽迷于眼前美色,实不想同流合污不齿与周遭臣子归为一类。大臣们各揽美色在怀,便连刑部大人旁边也坐了位美人。北皇漓脸色不好,倒没有女子去触霉头。又坐了片刻,北皇漓似乎想离开,刑部大人轻拍北皇漓手背,安抚了住。

觥筹交错,筵席在进行中,南宫绝已告病,但太子殿下和另几位宾客却一直没有现身。窦建魁虽见我暂时未曾露面,但见太子这主宾也还没到,也便并没示意我一定过去。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时辰,眼看就到正午,太子殿下和另外几位宾客还是没来。我在堤岸边的楼台上待着无聊,便离开了那座楼台,打算四下走走。

因为将军府今日筵席设在西苑湖水亭阁之上,这天然湖泊堤岸边是处幽静的柳林,自然少有人迹往来。我在柳林里走了小半个时辰,竟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遇到。不觉已走出那处林子,映进眼帘的是进入西苑的大门。许是下人都去筵席那边侍候了,这西苑门口竟也没个人。折转往回路走的时候,听到有一匹马踢踏的蹄声从西苑外面传来,紧接着马蹄声停歇在西苑门口,有人跳下了马,抑扬顿挫的脚步声跨进西苑。我下意识地回转身看去,只一眼,就呆住了。

刚毅英俊的面容,高大挺拔的身体,暗纹的黑缎长袍,行动中栩栩如生的狻猊……

因着跨门槛,他一撩下摆衣袍,就在他的前面直直地站着一个人,且呆兀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抬眸看来,和我一样的呆兀。

惊喜接近于狂乱,不可置信到哑然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情绪不断变幻在他的瞳仁里,反应在他的脸部肌肉上,牵动在他的嘴角上。他往前,往我处跨着步,可当跨到第三步时……

他身上气氛陡然凝滞,线条陡转僵硬,浑身凝聚着滚涛暗流……

他跨出去的脚步已然停滞,我却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只是凭着一腔本能,从呆兀中回过神后,百感交集地往他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