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纱幕帏由飘动渐趋静止,趺苏离去已经有一会儿了,我伏于桌案,望着趺苏离去引带飘动到现在的幕帏,宽心地笑了。

趺苏应该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我,甚至还很爱我。

身心都放驰了,神志最是松软没有一丝抵抗力的时候,一个声音钻进我耳中:

“月儿?”

我微微一知,两颊生嫣,就要站起来迎接来人的时候,蓦地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不是趺苏的声音。非但不属于趺苏,还来源于我痛恶,毒蛇般憎恨的那个人,他以阴阳怪气的语气鹦鹉学舌,如趺苏那般唤我月儿的时候,音质里更是充塞满了哂笑。随着我一直注目的那幕黄纱帏幔被撩起,南宫绝的身影清晰地映进我眼中,他黢黑的眸子明熠熠地望着我,弯起的唇边犹带着趺苏那般唤我月儿时引发的那丝轻笑。

上部 第69章 最愚蠢的事(3)

他走进寝殿,脸上的轻知更甚。

我僵直地站起身来,身体犹如钝锈般沉凝,思维却很敏锐,望着他,一脸都是戒备。

他神色明熠,脸上也一尘不变地挂着痕迹淡淡的笑纹,宛如一个儒雅淡泊的翩翩君子。那是堂之上丞相大人的神态,令人望之变色,好像他谈笑间随时可以将你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却好像又缺了朝堂之上的那份冷静镇定,饶是微笑粉饰了一切,还是难掩他眼底深处的猩红。那是失去了理智,狰狞,残暴的颜色。点缀于寂黑如夜的眸底,好像无月的夜空,随时都会闪电雷鸣,掀起惊涛骇浪来。

既与他彻底撕破脸面,哪怕一切努力付之一炬,也没再存对他的惧意。自己断了在他那里的后路的时候,就没打算再对他巧言令色。这是趺苏的寝宫,他更是不可能在这里对我怎样。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鄙弃地盯住他,犹如嫌弃怠慢一堆又脏自的垃圾:“你来做什么?”

自汝阳王府失势,我没了后台,与他之间的交锋我一直处于劣势,委曲求全的婢膝奴颜至此将再不复存在,先被我发难,他不适应之下微眯了眼睛,眸光中凝结了细碎的一点针芒,看起来似已被激怒,但他旋即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嘴角居然还弯着一抹极冷的笑,“以为攀附上了章武帝就此生无虞了么?愚蠢之极!他切入正题,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

难不成抛却锋芒,乖顺地待在他的身边,对他一心一意,如他所愿仰仗他一辈子,我就此生无虞了?不想再因他而生气伤身的,但他的话语还是让我怒火中烧,不由自主攥紧了手,感受着指甲嵌进掌心的疼痛,望住他,冷沉说道:“这是我的私事,攀附谁,和谁在一起,明睿也罢,愚蠢也罢,通通与丞相大人没关系!

我未来的人生,都将与他没关系了。想到此,心里痛快多了,因他而起的郁气也便消逝了,心境陡然平和,带几分怡然道:“我与趺苏两情相悦,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们早就在一起了。正如你有意无意两相阻挠下,我和趺苏还是走到了一起,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们之间的帐,是不是也该算算了?”

先前被激怒能收敛的情绪,在我言及我与趺苏两情相悦时轻易便外泄了出来,意识到这一点,我旋即轻笑,挑眉望着他,似嘲似讽道:“已经结束的爱情游戏里,我在逢场作戏,丞相大人不会是在假戏真做吧?”

南宫绝脸色沉凝,又在沉凝中渐泛起可疑的红晕,掩饰般懒洋洋一笑,目光毫不避讳地逡巡在我的身体上:“对着这副身体,只要是男人 ,都会假戏真做呢。”狎亵的眼神,轻谑的语气,欢场无恩爱的意思不言而喻。

被他喜欢,也是我的一种抹不去的耻辱。我当然乐得听到他这番薄情寡义的话。又不是没见识过他的薄情,我甚至懒得去看他,手轻抚着桌案上莫须有的灰尘,望着窗外春和景明桃花粉妩,懒懒道:“也是,像你这种从小就家庭不健全的人,是不会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的。”

眼中余光映着他倏地变色转厉的面孔,不是不清楚我说这话委这话委实刻薄刺伤了他,可着实不想再看到他脸上亵狎笑容。

往日我势单力薄隐忍锋芒,被他侮辱也就罢了,现今怎会再白白受他侮辱?

便是没有趺苏可以依傍,既与他彻底翻脸摊牌,哪怕功亏一篑,也不容许他再侮辱轻贱我的自尊!即便是死,也要带着云家女儿的骄傲!

南宫绝脸色铁青,显然被我的话语挫伤的不轻,但他剧然桀桀笑了,“章武帝懂得,可他永远失去了资格。”

我并不明白他的话,也并不觉得有明白的必要,不想与他再废话下去了,懒淡地下着逐客令:“你只要一天还活着,我就会一天记住你的,直到你遭到报应,我汝阳王府满门亲人在泉下有知的时候。你出去吧,我不想看到你,该与你算帐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犹如打发一个下人,我姿态高傲,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桃花,纤纤指尖从桌面抚过,脚步住窗前候然迈着,留给他一个没有感情的背影。

“你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从践踏他的存在,践踏他的感情,到此刻以高傲姿态践踏他的自尊,他显然被我彻底激怒了,长臂一伸,结实有力的手臂扳过我的身体,两只大手紧拽着我的肩胛:“云霓裳,偿有这个资格么?”

两月来的‘伉俪情深’、‘山盟海誓’,今日始知是空谈,不堪在这刻被践踏自尊时一股脑袭上心头,他低首,与我面面相对,英俊的面庞因为话语的恶毒刻薄,更添绝情狠佞,薄削的唇角,也撅起残忍的弧度。

我望住他,明熠微笑,“谁都配谈资格,就是你不配。”

我不动声色将他捏拽着我肩胛的手拿开,鄙弃神态溢于言表。

他定定望住我,强自按捺着情绪,他并没有再对我施加压力或者显露高姿态,不代表他为此甘心善罢甘休,悻悻光中的狠佞决绝之色,来日方长的意味不言而喻。毕竟,这里是帝王寝宫,非他为虎作伥之地。且忍一时是一时,只是脸色沉铅凝寒之时,眸光转动,似有一抹很淡的柔光从我脸庞认过。

但听他懒懒道:“与我作对,你讨不了好处,最后一次奉劝你:打消掉因为汝阳王府向我报仇雪恨的念头,我或可不计前嫌,不怪咎你。”他指的前嫌,显然是我欺骗他的感情了。

他淡淡地话语威慑十足:“别再激怒我,否则……”

似乎否则后面隐藏的才是要紧的话,但我已经克制不住自己再听下去了。

南宫世家满门抄斩,父王是监斩官,他记恨了汝阳王府十多年,时刻不忘报仇,汝阳王府满门抄斩,他不但是监斩官,还是主谋策划了这一切,我要报仇雪恨,就激怒他了?

我不屑理会,置之一哂。

我的懒怠显然再次激怒了他,他的目光闪烁跳动着:“本来我不想说出真相的,现在看来不能不说了!”

“哦?”我侧头看他,做出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取悦于他,笑意盈盈地问道:“你要说什么?”

“你……”见我如此神情,他一怔之下,反倒似说不出来话。

我轻慢而知,奉承似乎受不了我这神情,被我一激之下说道:“你听清楚:要整个汝阳王府覆亡的是当今圣上,是章武帝。他才是那一切浩杀的主谋和策划者,而我,不过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罢了。这一切都与我没关系,我不是你心心念念要报复的人,他才是!”

我笑意盈然,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而他不仅推卸责任还嫁祸趺苏的行径更让我从心底里鄙夷,低下头,信手将窗台上花瓶里的玉兰花重新插弄,低声叹道:“丞相大人,您看这花儿从树上折下来了,就再也长不回去了。你身上沾满的汝阳王府的血腥,再怎么颠倒黑白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也漂不白了。”

他似料到我难以相信他的这番说辞,并不生气,蓦然笑道:“佑儿,云时佑,你三哥的儿子真是越长越像你三哥了。”

“你见过他?”我心潮澎湃,脱口而出。

闻及佑儿,想也没想就这样问出了口,全然忘却眼前的人是覆亡汝阳王府的主谋,是抄斩汝阳王府满门,包括‘佑儿’的监斩官。自荣亲王府托孤,将佑儿交给平阳起,我就再没见过他。那时他十个月,现在该有两岁了吧?脱 口而出的话,就只是想念侄儿,久不见侄儿,已经不知道侄儿模样的姑姑,问着一个见过侄儿,见过侄儿模样的人。

话出口许久,才反应过来南宫绝该是不知道佑儿还存在,还活着的。、刑场上,他亲自监斩了‘佑儿’。

这一年来,来不使他起疑,为了保护佑儿,我甚至不敢使人与平阳互通往来,过问佑儿只字片语。

他怎么会知道?

他捻起桌上金盏,似想喝茶,却又顿住,只捏着茶盏在手,惘然道:“你三哥虽死,你三嫂给他生的儿子还活在这世上,有朝一日,倘我也有了儿子,让我死,我也情愿……”便似想到了不堪的现实,顿时回过了神,神色是暗夜不见光的冷寂,又掺杂着自嘲的凄凉,金盏被放在桌上,‘喀’地一声,很重很响,他显然已极是心烦意乱,抬眸望我,漆黑眸底折射出烁亮,视线银针般的尖锐着,似失望,又似冀望。

他确确实实是知道佑儿存活着的事了,也便没有隐讳的必要。而今时今刻,也用不着掩埋这个事实了,随着汝阳王冤屈得雪重见天日在望,春夏秋冬回归我身畔,平阳已带着佑儿回来了荣亲王府。我望住他,求证着我心底一直的判断:“刑上处斩的那个‘佑儿’,是父王安排的吧?”

南宫绝嗤笑道:“怎么会是他安排的?当真以为他在天牢里还可以千里运筹?你用不着再去猜测,也不是别人。”

他将我手中玉兰花拿过,嗅道:“即便是汝阳王或者其他人,也要我睁只眼有心放过佑儿才行。我一直居于汝阳王府,会认不出那个小东西?谁能在我眼皮底下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他道:“找个一样大的婴孩顶替佑儿,这事是我做的。”

他说的像是不假。

对他仅有的一点感激也被他的残忍冲淡了,撑出笑意来:“将别人家的婴孩牵扯进来,活生生斩杀掉,这的确像是你才会做的事情。”

“不然怎么着?”

南宫绝愤愤然看着我,说道:“若不是你提早将佑儿送了出去,我会去找别的婴孩顶替?斩草除根,杀了你们家的干净。”他话音转低,“别人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同时面临危险,当然是救自己的,只要能救自己的骨肉,将别人的推进火海是天经地义的。你们这种人,就是心口表里不一,最最虚伪不过,明明疼的是自己家的骨肉,生死关头要救人的话,准救的是别人家的,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旺火烧死,自以为品德高尚,会做人,却不知连最起码的做父母都不会。当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过后又日日夜夜吊悻自己的孩子,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哂笑道。

“而我就知会。”他望住我道:“我一定会救自己的孩子,做个好父亲。”

虽然从来不肯定他的人品,但此刻还是不得不仰叹他的人品之低劣,才欲再下逐客令的时候,他已道:“明月你还不明白吗?覆亡汝阳王府若真是我背后主使,我又怎么会留下佑儿?”

一语牵震人心,我的嗓音不自觉地抬高,几乎是本能地阻止他接下来的话,“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南宫绝的 话语不急不徐,不再与我论真假,保拿事实说话,“保定三十年初春,不利于保定帝的流言不胚而走,朝中上下人心惶惶的时候,汝阳王始投效于保定帝,拉拢不了汝阳王的太子,对汝阳王嫉之。而有老谋深算的汝阳王加盟,保皇党风头远在太子党之上,保定帝风头渐劲,愈加嘉奖汝阳王,太子嫉汝阳王愈盛。”

“保定三十年正月十二日晚,太子于东宫召见心腹部署,密谋除去汝阳王大计,我受邀参详其中。”

“保定三十年正月十六日晚,太子于宫外秘密召见御史大人,翰林大学士洪大人,吏部侍郎陈大人等二址多位朝中重臣,托付收集的汝阳罪状,密令攥写成奏章,翌日上呈保定帝。我虽未曾亲临,但那二十余臣中,大凡我的幕僚,我尽数知悉。”

“保定三十年正月十七日早朝,在保定帝面前最受伤用,保皇一派,马首是瞻的汝阳王,被朝臣指正贰心在怀,弹劾汝阳王的奏折纷至沓来,朝中与汝阳王为难,落井下石的二十余臣僚正是太子前夜召见之臣。”

“汝阳王朝中为官几十载,毕竟根基稳固,尤其受保定帝信任,即便保定帝案头汝阳王的罪状一日多过一日,罄竹难书,保定帝也未彻底地对汝阳王动杀心。加之太子羽翼忆丰,保定帝大敌当前,自更不会自毁长城自断臂膀,对于汝阳王一事,更见迟疑不决。太子已做了这么多功夫,奈何汝阳王依旧安然无恙,自然恼羞成怒,终于,凭藉汝阳王妃与齐皇室的至亲关系,悬出保定帝心头从不曾消却的隐忧,制造起‘谋反’、‘通敌卖国’这样的名头来。”

……

南宫绝还在说着,还在说着,而我早已手足冰冷,凉到了心里,身体发沐,站不住,勉力撑着墙,目光哆嗦地望着他。终于等到他说完了,住了口,我才宛然一笑,浮光掠影般缥缈,张唇了半天,紧涩的喉咙里终于发出破碎的音节:“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你做的……”汝阳王府满门族人赴往刑场那日,我拦下东宫仪仗为家人求救,趺苏不知是我,鞭打仗笞于我,林烁事后怜悯,都与我说:“殿下与汝阳王政见不和,是怎么也不会搭救汝阳王府的,你也别怪他,说真的,这事殿下不落井下石就已经不错了。汝阳王自从被参奏起,殿下可是半个字都没有置喙……

趺苏甚至没有落井下石,没有置喙。

趺苏没有做过。

我勉力坚定心志,望住南宫绝,声音破裂叱吼道:“是你,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

“当然是我‘做’的。”他打断了我的话,说道:“汝阳王是保皇党首要人物,保皇党与太子党交锋时刻,太子怎能出面除去汝阳王?保定帝再蠢,太子亲自做着除去汝阳王消弱保皇党实力的事,保定帝也会幡然醒悟。怎会让太子得逞?太子要做这一切,当然需要一个人替他出现,充当这一切的‘元凶’、‘主使者、。”

南宫绝坦然道:“而我,就是这个人。”

在南阳时,林烁受皇命,追寻南宫世家的保藏而来,紧接着,金善的蓝骢中箭受惊,金善性命堪虞,他钵可汗如是对南宫绝心生岔愤,金善得救才免了他钵可汗与南宫绝大动干戈。殷素烟为此受伤,林烁显然清楚蓝骢受惊的蹊跷,与殷家请罪,揽下罪责,言驭下无方,没有管教好下人,那时他不经意与我的目光对上,似联想到了什么,神色沉凝,竟是惭愧不敢看我。是不是,从蓝骢受惊与章武帝有关,联想到汝阳王府事件?当初他大约真是不知情,而在南阳与我再见时,他已经知悉隐了?

南宫绝看我悲戚,身在帝王奢华寝宫中身体竟也如荒梁上一只断线欲坠的纸鸢,满眼幸灾乐祸的狠毒里终于存了几分难察的怜惜:“章武帝现在就在召见臣子,你可以当面去与他求证。”

我要去求证,我当然要去。

若一切真是趺苏所为,不管他有着怎样的理由,江山社稷也罢,帝王之路也罢,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绝不会。

上部 第70章 最愚蠢的事(4)

含章殿里有一个议事的偏殿,帝王于寝宫临时召见臣子的地方。趺苏牵念我,临走时都依依不舍,必不会去多远,多半就在那议事偏殿召见臣子。

果然,出来寝殿,九转回廊处,已见胡公公手持拂尘候立议事偏殿处。胡公公吩咐着身边的太监住议事殿里端茶送水,他自己却不进去。踏足议事殿的太监一脸惶色,战战兢兢,在不知殿内趺苏为何震怒。

我只能断定臣子们集结面圣与我有关,却不是趺苏以为的,他身为帝王恋慕青楼女子有损他清誉的事。具体为何,我也揣度不出。眼睛未盲,心却盲了,盲人般摸索着,慢慢往议事殿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着轻软的棉花,又像是拖着几千斤重的镣铐,离得议事殿越近,心里越没个着落,像镂了空,却又异样沉重。既想早些见到趺苏,向他求证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又怕南宫绝的诽谤成了真,竟是从未这般矛盾过。

胡公公常伴君侧,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离得帝王远远的,不去受那鱼池之殃。身边的太监都被他差进议事殿了,他弓着背,焦乱地在殿外踱着步,连我走近了,从他身边走过,进去了议事殿都没有察觉。等到他抬头望见了,我赫然已隔着幕帏,望着殿内的君臣了。

趺苏正踉跄站起,犹如被砂纸磨过般粗砺的声音骤然撕扯出喉咙,带着灼烧下干涩的血腥气味,充斥满了整个议事殿,连殿外盘旋的飞鸟都被乍然惊走,逃命奔蹿:

“怎么是汝阳王府明月郡主?!”

趺苏依旧着先前的明黄龙袍,但早失了那份温和雍容。他身体颤抖似站不稳,手去撑着桌案,重重地声响,显然全身重量都倾在了那上面,桌案上的茶盏翻倒,滚烫的茶水茶叶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竟是不觉。“皇上!皇上!”臣子小心翼翼地唤他,太监们更是面对土色跪了一地。他的面色也是那样的土色,甚至更加心惊肉跳,他脸部表情扭曲抽-动,瞳仁灼射出不正常的熠亮,像是在寻找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却又没有焦点也没有焦距,他的双唇无意识地颤抖着,发出悲催茫乱的声音:“怎么是汝阳王府,怎么是汝阳王府……”

望着趺苏惊惶的面庞,方寸大乱的神态举止,我胸腔阻塞,呼吸瞬间停住,手紧紧抠着幕帏,甚至要将身体往维系幕帏的柱子上倾一倾,使全身的重量压在那上面,才能勉强维持往站立的姿势。

是他,是他没错。

他惊惶,他方寸大乱,因为他做了对不起汝阳王府,对不起我的亏心事。

“皇上!”一位臣子上前一步,迷惑地望了一眼趺苏因‘汝阳王府‘这四个字产生的一系列不正常反应,上奏道:“明月郡主与丞相好事将近,今日她片面之辞怕是不足为信,皇上还是再与丞相求证求证,测度测度丞相献美的心意是否属实,或者让丞相大人再考虑考虑,免得因为一个女人,影响君臣和睦关系。”

我认得这位大臣是翰林院的一位老学士,年逾花甲,几朝为官,在朝中是有一些地人位的,然其人行事谨小慎微,这番多方面考虑的谏言倒像是他才能会说出来的。

可惜,此刻趺苏根本就没去思考与南宫绝之间的君臣关系,或者其他一切利益与利害。在知道我是汝阳王府明月郡主的一,他满心里惶然的,就都是我的身份了。

殿内七八位大臣,正所谓谏言不到帝王心坎里,正是指的他舞了。这七八位大臣,老者占了多半,大凡朝中有名的道学家、卫道者。仅有的那么两三位年轻大臣,也是出了名的迂腐顽化。这下我倒是不用刻意去想也知道,他们集结求见趺苏,‘声势这么浩大‘、’这么严肃严谨‘地要面呈的是什么问题了,不外乎我没立贞洁牌坊,与他人有染早不清白干净,已与丞相无媒敬合更是不能进入皇家内院,做不得帝妃之类的话,也难怪趺苏先前那般震怒了。

而他们并不知趺苏不知道我的身份的事,自然没刻意秉明,趺苏此刻骤然叱呼出我的身份,又显得那般错乱惊惶,显然是臣子舞与趺苏进着言,不可避免地扯到我的身份上去了。

因着不知道,臣子们并不对我的身份做出解释,或者对趺苏之于我莫名的反应做出疑问,只是纷纷眉目间显露出一些迷惑不解,惊疑过后,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着先前的话题,一个接一个地进谏了。

“皇上!”亦是一位老臣进言,反驳着先前那位老学士的话:“吴大人言之差矣,就算明月郡主真为丞相大人诚心进献,皇上也受收不得。早在汝阳王府事发后,明月郡主就声名儿狼藉,我朝百善考为先,这样的女子贵为帝妃教人心中不服,也令臣民忧心皇家,终日惶惶不安呐!”老臣颇是面生,我不认得是谁,但观其相貌,天庭饱满,眼神矍铄,绝非池中之物。现令梁国朝堂之人并没有他这号人物,想来是前朝那位宝刀忆老的元老吧。而今日花朝盛节,隐退长迈会出现在皇宫,也合情合理。

果然是威信依旧,立时便有一位大臣想也不想地附和道:“嵩大人言之极是啊!”

原来是以忠贤闻名的嵩大人。父王素常与我推崇他,只是对他过余的忠贤不虞苟同。大有‘余忠余贤’是‘愚忠愚贤’的评判。往日不明白父王的,今日倒是有点懂得了。虽说今日集结面圣的都是以迂腐顽化著称的道学家,卫道者,他在其中,算不得突兀,但勋名考臣跻身其列,兀自自降身份了!年逾古稀而不服老认老,尚可赞叹意气可嘉;恁地挑拣也不挑拣,见一破事就牛鼻子似地住里钻,以此显示自己虽老益壮犹有建树,就是自己不要脸面,白白让我一小辈瞧不起了!

趺苏虽因知道我乃他一手将满门推至断头台覆亡掉的汝阳王府的明月郡主而头皮炸开,犹如五雷轰顶,骇震的余韵一直持续没有间断过,但还是将臣子们的谏言听到耳中的,不过没心力去思想,去回应而已。然而他骇震之中,最初的吴大人在这里候言及君臣关系的话他因为没心力,也用不着去思想,不想回应,此刻那重量极退隐老臣嵩大人的话,以及臣子争相附和激情高涨呢?

若在平时,趺苏回应嵩大人,不用思想也知道首先是出于对他的尊重;此情此景,趺苏哪里会考虑到去尊重别人?哪怕是前朝元老,还是开国元老也罢。

趺苏回应嵩大人,显然只因为嵩大人谏言的话了。

……早在汝阳王府事发后,明月郡主就声名狼藉,我朝百善孝为先,这样的女子贵为帝妃教人心中不服,也令臣民忧心皇家内院,终日惶惶不安呐!……

……声名狼藉……

趺苏当然会对这话有反应!

我的手更紧地抠住幕帏,现在当真是不用也不需要想着与他怎么解释我不是那样的不肖女了,既知我身份,他这个始作俑者,该是比我更清楚了!

……汝阳王府明月郡主?……

亏与他街头求救那日,车銮上,他鄙视不屑轻笑的出来!

……危难当头,‘大义灭亲’保全自己,明月郡主惠质兰心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本宫平生最憎不贤不孝之人,汝阳王虽为本宫顾忌不悦,膝下如此‘孝’女,也让本宫心生同情,胆寒心惊呐!……

那日他怎好意思说出这番话来?今刻回想,当真恶心虚伪至极!

恰适一位大臣紧跟着踏前一步上奏,是编纂史书的学士,今届的新科状元,人虽是年轻,品性却与他的工作之枯乏迂腐类若,显然也极是鄙弃我这类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嵩大人褒有忠贤之誉当之无愧,说出了臣等最想说的话:明月郡主罔顾天伦,无孝之德,不堪亲君侧;藐视教义纲常,与兄长丞相无媒苟合,不堪为帝妃。

此人年纪轻轻,腹舌功夫之毒辣却教人叹为观止,简直与南宫绝不相上下,他怎么不索性谏言章武帝赐我三尺白绫,一壶鸩酒,让我‘这种人’去死?

与兄长丞相无媒苟合那句话,不仅在得罪我,也在得罪南宫绝。他是今届新科状元,南宫绝曾经亦然,一个位极人臣做了丞相,一个只是编纂史书的学士,不会是心里不服到阴暗扭曲了吧?

强自压抑按捺的心绪在这位年轻大臣的话出口后,更像是一锅早已煮沸的水,冲破紧箍,汩汩腾跳起来,那热度不仅会灼烧自己,也会肆延出来,去灼烧别人,年轻大臣显然是第一个被波及者。嵩大人德高望重,即便他先前有反应,也在强自按捺,可面对这位年轻大臣,他显然无需按捺,也不想按捺了。胸口的火还在燎原四野,肆意地燃烧烧煮着那锅早已沸腾的水,再不借助外力扑灭,真的会将水煮干,锅炉破败千疮百孔,焦红直至化作灰烬。他需要一个拿来发泄的人或者事,年轻大臣正好撞了上来:

“伍成胥!”

趺苏直视年轻大臣,叱喊道。

而讨厌南宫绝除外,位位年轻大臣是我第一个讨厌的人。趺苏不算。趺苏,对他,现在对他是恨,又痛又恨,带着痛的恨,恨他有几分,心就痛几分;恨他有多深,痛就有多深,或者,或者,眼睛定定地看着年轻大臣,不去看趺苏,以讨厌的目光看着那年轻大臣,也是因为不想去看趺苏?甚至于分散到那年轻大臣身上的厌恶,也是身上对趺苏的限与痛重的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所以不得不分散一些到别人的身上,释放,减轻一些迫?之于趺苏,之于我,那年轻大臣在这刻都成了被迁怒的对象。

我看着那年轻大臣,表情是对他的厌恶,心里却又是对趺苏的恨痛,手抠那幕帏不觉更使力了几分,或者根本已经不知道轻重,只听‘唰’一声,幕帏整个被我抠它的力道拉了下来。将君臣与我隔在殿内殿外的那幕帏再也没有了,着帷幔落地那‘刷’地一声,我伏在柱子上的身影映现在大殿里所有人看过来的目光里。

还只是用厌憎的目光看着那年轻大臣,不去看趺苏,不想去看。倒是站直了,手依旧扶持着住子没有放开。我怕我放了手,没有可以支撑的物体,身体会随时委顿下去。不可以委顿,我还是习惯,在世人,在外人的面前沉稳有度,端庄得体,展示我的骄傲,我的矜贵。

第71章 最愚蠢的事(5)

“月儿……”

趺苏望着我,从喉咙里呓出这声惊悸的呼唤,他本能地要过来我身边,可脚步刚迈出,又凝滞住,整个身体都像是被巨大的忧惧充塞涨满,导致他连呼吸都沉重的像是在喘气。

我扶持着柱子,还是将目光落在年轻的伍大人身上,借着瞧那位伍大人,不去看他。

倒是那位伍大人,本一趺苏的叱喝大难临头,幕帷落下我的出现无形中救赎了他。而因骤然见到我,趺苏满腔的怒气转为了忧惧,更是将对伍大人的迁怒抛掷到了脑后,伍大人平白化过了一劫,甚至于连与趺苏下跪请罪都用不着,明显感觉到了我与趺苏之间的僵对——前一刻还是久别重逢的情人,这一刻却不愿去瞧上他一眼,好像累积了几生几世的宿怨,跨越不了的隔膜和距离,同在一殿之中却隔了千山万水,哪再有先前半点的亲密无间?——姓伍的大人好殿内其他臣子们,俱是惊疑地望着我和趺苏。

趺苏已经巍颤地望着我好一会儿了,可我还是不想去看趺苏。

我的这反应,是已知悉所有的事情无疑。趺苏一脸都是绝望,脚步也再没有勇气迈过来。

倒是那位嵩大人,仗着趺苏向来礼遇他,刚才跌死即便气头上也卖他面子,更见倚老卖老起来。这关头,当仁不让地以自己德高望重的身份主持起局面,与趺苏作揖问道:“皇上?”

在趺苏初对‘汝阳王府’四字反应激烈时,殿内臣子就有诸多疑惑,不过没有,也不好表露出来;随着趺苏这刻面对我的场面更加匪人所思,臣子们心中疑窦更甚;而我与趺苏之间的气氛僵对,此情此际,也确实需要一人出面调和,嵩大人询问的话一出口,殿内明显有臣子松气的声音。显然连夹杂在我与趺苏僵对气氛中的大臣,也觉得呼吸不太舒服了。

当事人趺苏更可想而知。

趺苏重重喘了口气,几步到来我面前,小心握着我肩胛,嗓音轻颤道:“月儿,你听我说……”

也没再瞧那位伍大人,我将脸偏开,回避看趺苏。

只要一想到我曾经的情人,我一直喜欢的人,他是覆我家族斩我满门的背后主谋……连艰涩咸腥的呼吸是强是若也分辨不出,胸口闷疼,像是镂了一个洞,张开它黑糊糊的大嘴,嘲笑着我愚蠢的过去,那段纯稚美好的感情顿时变得荒谬滑稽……

趺苏到底没有勇气扳过我的脸让我面对他,望住我,脱口而出道:“是不是南宫绝告诉你的?”

他没再如往日对南宫绝以丞相称,直呼的是南宫绝的名字。

先前他不知道我身份,可我已知他是梁国皇上,并没表现出一分对他的排斥,显然是我到来这议事殿前听到了什么‘风声’。

而南宫绝正是他对汝阳王府下手最大的帮凶,且与他甫知晓的明月郡主身份的我‘关系’最为亲近。

明知他在我面前提及南宫绝,没有半点羞辱我的意思,我还是克制不住羞恼成怒,转头望住他,恶狠狠地盯着他,冷冷质问道:“是他告诉我的,可这难道不是事实么?”……心尖巍巍地颤着,我与南宫绝无媒苟合的那些龌龊事,在知道我身份的那一刻,他定然已经联想到了……

可若不是他覆亡了汝阳王府,我没了后台,又岂会受南宫绝制肘?

汝阳王府兴盛的那些年月,南宫绝便是唐突了我,也会颠倒黑白与父王解释一阵子;而汝阳王府满门下狱的当晚,南宫绝就强暴了我。

“他存心的,他存心的!”此刻已知我是汝阳王府明月郡主,一如满朝文武,他对明月郡主的事迹并不陌生,已然联想的到我的事迹。尤其这一年来,不得已随侍南宫绝身边没有自尊通房卑贱的生活……不是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只服侍过南宫绝一个人……可如此一来恨怒非但没减少一分,还更增添了,青楼女子还好,他不会对恩客们嫉妒,便是嫉妒,嫉恨分散到千千万万个嫉恨对象恩客的身上,也被分割的淡了,可那个唯一拥有过我身体,尝尽其中奥妙的男人……嫉恨没有被分割,尽数汇聚在了一起……何况他嫉恨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是他的臣子,日夜占有他的女人挑战他帝王尊严的臣子,那个臣子还是他面和心不合,心心念念想除去的人:位及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离他的帝位仅一步之遥;南宫世家后裔,掌握着天下财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趺苏道:“我过问长风山庄的主人,他是你义兄,十年来与你以家人的关系相处,他怎会不知道?他却推托。后来又塞给我一个皇后……”趺苏已然反应过来了:“南宫绝他一直在做破坏我们感情的事!过去是,现在还是!”

联系过往,回朔朝暮,南宫绝的可恶更被放大了,趺苏情绪激动道:“到现在了,他还举着个大棒重重打散鸳鸯!他若一开始说明白,早早告诉我你的身份,我也就不会对汝阳王府下手,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趺苏望着我,眸子里隐有期冀闪烁,“月儿,整件事和我无关,都是南宫绝导致的!”

还对他与这一切无关存有一点点希冀,可我到底失望了。

他是‘无辜’,可这份‘无辜’,却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