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一拉他,声音温柔道:“拥翠山上指不准也有他的人呢,我们去别处好不好?拥翠山在京城正东,我们便改道去正西。”

跌苏低眼望我,眸色依旧带些凌厉的冷,声音倒还平和:“林烁早将山上的人肃清了,山上不会有他的人。”跌苏眸中存了些疑色,“上次你提到拥翠山景致好,都到山脚下了,不上去瞧瞧么?再说,我为何避他?”是,他是帝王,为何要避南宫绝?我望一望快要升起的太阳,轻笑道:“拥翠山景致是好,不过有了太阳,我只怕爬不上去了。”

跌苏自然知道我所指,目光落到我微凸的腹部,黯了黯,很快又浮出笑意,拢住我柔声说道:“好,我们去城西。”

“姑姑??????”佑儿望我半晌,到底不吭声,由春抱回他们的马车上了。

才洒照大地的曦阳亲吻夜来霜雾,空气便有些潮湿,我放下车帘,因着跌苏的吩咐,马车也改道往城西囵囵而行。跌苏的目光又落回我腹部,说话的声音依旧轻柔,拢住我一如前时在我耳边低萦着缠绵的誓言:“月儿,早些把孩子拿掉吧。”

我侧头望他,他神态平静,口吻已不再是同我商量。

不管是这个孩子的存在,还是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他放任了这么久,已是他的极限,不会再容许我悖离他的意愿。今日我不走,当真以后走不了了。是时马车骤停,似是谁挡了车驾。胡公公扯着嗓子道:“何人??????”

“小人拜见皇上!”不等胡公公叱喝完,来人已道:“小人是奉丞相大人命来见郡主的!”

我撩起车帘,那家丁所着服饰与拥翠山脚下那几人衣饰无异,我不动声色觑跌苏面色,跌苏听得来人是受何人驱使已经显露厌弃,此一见来人系出丞相府更见面色沉凝。我心中微微松气,心情自然也大好,偏不能露出声色,只语气平淡道:“丞相大人差你何事?”

来人回禀道:“并没有说什么事。丞相大人只说??????”来人看一眼跌苏,垂头道:“将郡主请回去。”

这话里的意思,是将我从跌苏这请回去了。

我低下头,故作难色,迟疑着与跌苏道:“我回去了。”

南宫绝差人来此,跌苏尚且隐忍,此番我说出这话,跌苏再按捺不住,也顾不得迁怒南宫绝,只惊诧与我道:“他让你回去,你便回去?”

我越发低头,轻声道:“丞相府虽还为汝阳王府,但他一天没搬出去,我和佑儿作为主子便不能名至实归。其实??????”我咬唇道:“即便孕有他的身孕,我平时还是没少受他欺负,更惶论从前。丞相府到底是他的天地。”然后我也不理会跌苏作何想,起身,下了马车,春和秋冬在‘南宫绝请我回去’时就心领神会,自早已牵着佑儿侯在马车外,奉‘南宫绝命令请我回去’的那人来时赶有丞相府的马车,我牵了佑儿,与春和秋冬往那辆马车而去。

“月儿!”临上马车时跌苏的声音传来,先前他对此景很是惊诧,此时想必已消化了过来,我闻声转身时,跌苏已跑近,我看春和秋冬,示意她们先上车,独牵了佑儿,望着跌苏。

“姑姑,姑姑?????”佑儿望一眼跌苏,又望一眼我,不耐烦地一声声唤着我,虽不说叫我快快上马车的话,但心思都写在了眼底。我眼神里适当流露的亦是回丞相府迟了的焦灼,不论是佑儿与我‘回府心切’,还是半途杀出的南宫绝的人,今日约会都已意兴阑珊。我以为跌苏只得作罢,正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跌苏已望着我淡定道:“这几日我便接你,现在与我一起进攻也可以。”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低眼看他握住的我的手。

佑儿踌躇叫姑姑,我没被跌苏握住的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佑儿,不去看跌苏,冉冉转过身去。转身的那一瞬间,与跌苏相识,相知,相爱所有的画面渐次浮现脑海,而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终究随着我迈步向马车车门手从他掌心抽脱而了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此一去当真海角天涯。

马车在跌苏的视线里往丞相府方向而去,堪堪到没有人迹的十字路口,‘奉南宫绝命令接我回丞相府’的下人已掉转马车,往另一条僻径而去。拥翠山在京城正东,先前是与跌苏悖离拥翠山往京城正西而行。此刻僻径却折了中,去的是正南方。那里玉带河绵延百里,连接漭江大海,二哥早在河道旁接应。便连此刻赶着马车,‘奉南宫绝命令接我回丞相府’的下人亦是二哥身边的人。

拥翠山脚下南宫绝的人是真,提点跌苏留意,也不过是为接下来‘奉南宫绝命令’出现的人跌苏能信以为真。离开丞相府时已说了今儿随跌苏进宫,明晚再回去;当着跌苏的面,‘南宫绝又差人接走我了’。随着我的‘凭空消失’,南宫绝自会问跌苏要人,跌苏亦是会问南宫绝要人。依他二人的心机,自能很快反应过来,然他们鹬蚌相争相争之时,我已经赢得了离开的时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另个做丞相的,也是神通广大。离开的关头,不摆他们一道怎么行?

唱山歌来

这边唱来那边合

山歌好比春江水也

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

唱山歌来

未来芳菲 (1)

小船如离弦的箭般驶离河岸,船闸左右是鳞状向后拖曳的水波,桅杆上帆布迎风招展,正如我们心底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老的,少的,一船的人,一船的欢声笑语,二哥更是不甘寂寞,山歌又唱了起:

唱山歌来

这边唱来那边合

那边合

山歌好比春江水也

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

唱山歌来

这边唱来那边合

那边合

山歌好比春江水也

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

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

随着小船越驶越远,天光尽头,与京城最高山峦拥翠山持平的水岸线上,我最后遥望生我长我的京城,这里存留了我那么多的记忆,美好的,不看的,快乐的,痛苦的,尽头,那些不看痛苦终于伴随着美好快乐,随着小船的渐驶渐远,离我远去了。望西都,意踌躇,玉带河往远行,乃至潼关,回头望,正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陆路关卡重重,不好回避,只要跌苏或南宫绝反应过来我已经远走高飞,那些关卡便是最好的阻挡我去路的方式。水域上的关卡相对少一些,再拣些荒僻些的水路走,更加不引人注目。况且我孕有身孕,也实在经不起陆路的颠簸。而逃亡的路途上,堕下胎儿损伤母体拖累大局的想法更是有都不能有。

那日与二哥翌表格接上头时,四个多月身孕我微凸的腹部明眼人一眼就看的出。不过双方都回避去提而已。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腹部一天比一天明显,这个事实再回避不了。这晚停船歇脚,饭食之后佑儿沉沉入睡,春等人也酣然入梦,我和翌表哥、二哥三人靠在甲板上望着漫天星辰。入眼是晴空夜月,拂过炎炎夏季空气的事清凉晚风,别样舒适平添了人性慵懒,动也不想动一下。二哥往鱼钩上嵌鱼饵几次都没嵌上,漠漠的问话听起来似是无关痛痒:“南宫的?”

我自然晓得他问的是什么,低眼望着腹部,却是不语。

不仅为我身孕,亦为汝阳王府满门覆亡,二哥咬牙道:“我看错人了!”

翌表哥有些困倦道:“当年我就说,南宫亲眼见到族人血流成河,心中怕有深仇大恨。姨夫贸然将他收作义子,怕是引狼入室,实为不妥。将南宫世家的后人斩草除根,方为上策。母后也是这个意思。溶意你偏不以为意。”

二哥面无表情看翌表哥,“你怎么不亲自说于父王?”

翌表哥一时语塞。

二哥懊恼道:“父王执意收留他,可是我说服的了的?”

“我给你收拾的烂摊子还少吗!”被二哥抢白,翌表哥却是气极,起身往船舱而去。

是啊,父王不仅不是二哥说服的了的,是谁也说服不了的。我那么多次去提点,无不无果而终。翌表哥不自去做说客,特别嘱咐于二哥,也是知道父王的性子。我望着翌表哥的背影,二哥那话说的也没差,却不知翌表哥在气什么。烂摊子?????翌表哥说给二哥收拾烂摊子??????本要垂钓的二哥站起身来,将鱼杆抛到大江中,激溅起漫天水花?????二哥闻言心情不好,难不成真有什么烂摊子?

思绪渐渐游离,睡意袭来,靠在船头的我竟是沉沉睡去,再醒来时被深深悉唆之声扰醒,却是翌表哥在给我披一件衣服。而东方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一轮红日冉冉从江河与天边镶接处升起,翌表哥皱眉道:“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整晚就睡在外面?”

“酷暑天气热,外面还凉快些。”我坐正身体,将身上衣服放在一边,用手简单梳理着头发,脚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看去,却是睡在那里的二哥。二哥睡意朦胧中翻了个身,又继续酣睡。便想起昨晚不快的谈话,我思量着说道:“二哥在齐国的这些年,多谢翌表哥照顾了。”

翌表哥望着二哥的睡颜,淡笑道:“正因为是一家人不见外,才与他生气。”

此番远走天涯虽等同于逃亡,但二哥的身份在那里,特别是翌表哥,即便退为秦王,即便在我梁国国土上,也是能够呼风唤雨的。一路上前来听凭差遣的人就不少,基本上各个地域都有他们的从人。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作渔民打扮的从人早早将我们的衣食需用备置好,想来翌表哥和二哥早有吩咐,惟恐我有着身孕食用差了,舱底燕窝补膳成堆地冰镇着。为惑人眼目,我们所乘的船也换了三四艘,不华丽张扬,却牢固实用。天已大亮,小年升起桅杆,扬帆起航,一船人吃着早点,也摊开地域图,春郑而重之道:“我们离开京城已经二十八日了,皇上和丞相大人想来已经知道了。”

我默然,“何止是知道了,大约他们就要赶上了吧。”

秋讶然道:“他们不知道我们离开的路线,没这么快吧?”

未来芳菲 (2)

我的笑语没有让众人心神沉凝,云坤的报讯却惊翻了一船人,二哥当即喝问道:“云坤你不是一直在关注梁帝和南宫的动静吗,怎么之前没有一点消息,这一有消息,便是在十里开外啦?!”

先前连贯的报讯已经耗费了云坤所有的气力,此时他伏在马背上大口喘气,再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好半晌才微撑身与二哥作了一揖,“二??????公子。”云坤喘气道:“皇上和丞相大人各自带着亲卫军??????离京,京城封锁了消息??????”

难怪连有刑部大人纵观各路局势的北皇漓都不知道此事,一路暗记下留与我的书信都只是提平安闲情逸景一类的事,最近的一封北皇漓的书信乃昨夜所见,信上日期是三天前。三天前北皇漓即已经过此处,此时定已到达凉山城关无疑。

这时云坤报讯带来的几位暗卫也驱了马匹和马车到来,二哥示意小年停船靠岸,与我道:“明月你先走,赶上齐王要紧!”

北皇漓既已到凉山城关,久不出关确实引人起疑。与南宫绝相交日久默契早生,早预感到南宫绝降至,我倒没船上众人那般的手忙脚乱,平静而迟疑地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二哥点头,“替身早已准备好了,就按你说的,以备南宫赶上我们的不时之需,当着他的面,绝了他的念头!”

我嘴角凝了苦涩的笑意,“可是还有跌苏。我没料到他二人联袂而至。”跌苏与南宫绝积怨已久,每次因为我,倒是意志一致,上次朝会为汝阳王府沉冤如是,此次寻我又如是。

那次朝会??????当时我随意孕有南宫绝的身孕,可是汝阳王府覆亡以来那么久,他都没有为汝阳王府沉冤的心思,而过去那么长时间,我也能够承受家门变故,不会因此神伤损误他的子嗣,他没有必要为帮衬于卧,或者说改过自新,与跌苏一道重振汝阳王府声威。他那么做,倒有些与跌苏较劲的念头。就好像买卖竞价,货物他未必喜欢,但见他的对手要买那货物,他也跟着起哄;而跌苏此番与他一同前来,不能说不是为了尽可能地找到我,但难免也有些较劲的心思。他们一较起劲来,藉二人之力很容易看透世情本质,未必会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不能让他们再行在一起。

而跌苏究竟与南宫绝不同,对南宫绝,我可以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善念;对跌苏,到底存了感情,不愿意做的太绝。原计划对付跌苏便是调虎离山,只求为我赢得赶上北皇漓的时间,而今并没改变什么,照既定计划行事几科,然而身边人少,连汝阳王府的十万兵马,为不是跌苏和南宫绝察觉我要离开的念头,只从其中挑了最顶尖的几千人,还是乔装改编到北皇漓与金善姻亲的仪仗队里带出来的。余下人马,也只待日后的岁月继续用这种化整为零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挪来凉山。此际同时应付跌苏与南宫绝二人,兵分两路,确实再找不出行事的恰当人选。

“我去吧。”翌表哥先自下船,翻身上马,“溶意你引开南宫,南宫与明月牵扯较深,绝了南宫的念头最要紧。梁帝,我去会会——他远道而来,不管是好意歹意,总是为我们云家的掌声明珠,云家满门被他抄斩了,他见不到云家的长辈,我虽是表亲,也是明月兄长,去见见他也是应该的。”

不知为何,二哥对南宫绝的厌倦,比对覆亡汝阳王府背后主谋的跌苏还要深刻一些。较之跌苏,二哥明显对打击南宫绝更有兴趣。加之二哥虽过继大姨为萧姓,但本质上是我梁国人,跌苏到底是梁国皇帝,二哥面见跌苏,难免被君臣纲常束缚。翌表哥做齐国皇帝多年,由翌表哥去引开跌苏自然最好不过。翌表哥说这段话时,眸底的黯淡已不复存在,只是有些困倦,释然了什么的困倦,连带二哥都慰藉起来,笑问道:“你确定,去见‘同样遭遇’的梁帝,不会触景生情?”

翌表哥大马几步,勒住缰绳回转身来,目光从我脸庞转过,看着二哥,神情晦暗不明,齿间是不露声色的自嘲:“她至少还肯留给我一具尸体,明月却是连身体都不愿留下,比之梁帝,我岂不是好上许多?”

翌表哥说完这话,再不停留,驾马离去。二哥对着翌表哥背影骂了句“疯子!”,也便上了马车,又嘱咐了我一番,方由习武的秋冬驾马掩护着离去。

船上便只余上了年纪的奶娘和花嬷嬷,年稚的佑儿,和身怀六甲的我。春和夏照拂。武艺超群的云坤也留下。小年依旧掌航杨帆,既定路线不变,直追北皇漓而去。

翌日清晨抵达凉山,凉山虽是北皇漓的封地,北皇漓与金善一辈子的家园,但因为是新婚,北皇漓需陪金善前往突厥王都拜谒金善的长辈们,所以也只得过凉山齐王府而暂不入。如是,弃水路而行后,马车直往凉山城关而去。——往西北方向,梁国国土上的最后一道关卡。一出那道关卡,抛开母族乃突厥王室的身份,即便是梁帝跌苏,想不惹事的话,也只得却不不前。

去凉山城关的半途,已被北皇漓派遣的不断往返于这一路接应我的卫队接到,云坤更是眼尖地对着其中一人作揖道:“齐王!”

看去,卫队中果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虽身着卫兵最普通不过的服色,也掩不住清华气度,混迹一片鲜明胄甲中,更显清逸出尘,只是眉目异样地深幽沉静,好似在刻意按捺压抑焦虑不安。果然目触于我,幽静立刻就乱紊了,“怎么才来!再不到的话,我都找不到什么借口再不出关了!”北皇漓语音巍颤,汗湿的掌心紧紧扣着我的肩胛,我本能地发出吃痛声,他醒悟过来,容色愧疚,慌忙放开手。我心情复杂,连带脸上微笑也有些不安,这样清凉如许的男子,我一度以为他是干净得连汗都不会流的,到底是等我等的惶惶了。

北皇漓望住我,清好的面庞上忧喜交集,“还好,还好,总算是道了!”

北皇漓含笑看我,声轻地补充道:“虽接到了皇上和南宫将至的消息,你总算是到了!”

他这番热切,更使我心情复杂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撑着微笑,有些歉意地道:“让你久等了。”不待他答话,又顾左右道:“金善呢?”话出口,才意识过来我找话找的多勉强,新郎的北皇漓偷功摸夫来见我,尚且着卫兵服饰,何况不便出婚辕示人的新娘金善。好在北皇漓心神激越之下并没察觉我的勉强,答着婚辕一直在城关等候的话,绪话间匆匆往城关赶去。

去到婚辇,金善见我到来,立马脱着身上凤冠霞帔,脱一样便将其交给我嘱咐我快些穿戴,显然对那身繁重的行头不耐烦。金善的嫁裳下是一身绯红骑装,脱掉绣着鸳鸯的婚嫁绣鞋后,金善又换上同色的牛皮靴子。我拿着嫁裳,却没有穿戴的心思,只是看着角落里被五花大绑蜷成一团疲软睡着的沈径溪,显然,不仅一路被绑着,还被喂了蒙汗药。我诧异道:“这是?”

金善泄气道:“不这么绑着他,他会违背教条礼义,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地与我过一辈子吗?”

掩盖在北皇漓和金善‘明媒正娶’下的婚姻,可谓鸡鸣狗盗,见沈径溪一路被蒙汗药迷昏了绑着金善的婚辇里就知道——对于这样的强嫁逼娶,沈径溪是何等反应。平阳已算我梁国规矩的大家闺秀,都被沈径溪那等不齿,和空生长在民风开放的突厥的金善?突厥父死庶母嫁子,兄死嫂从弟,世人莫不知晓,初见金善,晓得金善从那样一个国度来卧大梁京城,沈径溪就数度对突厥民俗痛心疾首,别说鬼迷心窍对金善有什么爱情,便是一个好脸色也从来没有。何况还有金善所说的‘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换成别人也就罢了,无媒芶合私奔的自古不是没有,可沈径溪?????

金善已经穿好牛皮靴子,看沈径溪,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脚狠狠踢着他。北皇漓撩帘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同情怜悯地看着沈径溪,奈何沈径溪一路被蒙汗药灌着,昏迷不醒,连金善踢他他都不晓得。我打趣笑道:“离京整整一个月了,他便被连续喂了一个月的蒙汗药,被真给喂傻了,那药喂多了,是会影响人心智的。”

北皇漓自然是附和我,“沈兄本来就够傻的了。”

甫时北皇漓已换上新郎喜服,金线绣了祥云织藻,缀珠镶玉,煜煜闪光,绚红的贵胄之身是何等的雍容宴华,属于他的清逸之气都减得淡了,那样旺茂的红,多似人间热闹富贵。这不是居于琅琊水阁那神仙样地方的北皇漓,不是淡泊与世无争金尊玉贵却不与权贵相往来的北皇漓,许是服色红尘烟火般的暧昧,抬目望我,连黑眸都渐泛出脉脉如水的柔情和缱绻来。

金善踢沈径溪的动作募地止了,眼见霎也不霎地望住我,嗓子给人掐住了般:“真??????真的会傻吗?”不等我回答,她已蹲下身去,小心翼翼摇晃着沈径溪的身体,沈径溪被喂蒙汗药,自然不会醒来,金善却满眶泪水,直要哭出声来。

“别逗她了。”北皇漓一身喜服之下缠绵的目光教我有些无所适从,见他红袍垂地,缓缓过来我身畔,我下意思地嗔怪。

北皇漓笑了笑,望向金善的眼神饱含笑意,收回目光凝望我面庞时,又渐渐变得温存,手也无意识地落在我肩上,带了某种近乎柔软的温柔,如春日里醺暖的风,固执而缠绵地透过我的衣裳凝在我的肌肤,望着我手上的嫁裳,轻声道:“怎么不换上?”

北皇漓的目光落在我的腹部,眸中是一贯的明澈淡泊,一派温柔怜惜,“又不是真的嫁我,即便你不愿意要这名分,孩子也需要一个名分不是吗?”

南宫绝番外——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南宫绝睨一眼手上的大红婚贴,抬眼望着明月离去的方向,明月交与他的成朔与平阳的婚贴依稀还有她指尖暖热的温度,伊人却远去,望不见也摸不着。一如她怀孕以来的这些日子。他知道她恨他——不,连恨都没有了罢?就像与他彻底决裂那日她说的,在知道章武帝乃覆亡汝阳王府背后主谋后,她连对他的恨都没有了。

对一个人无爱也无恨,是什么意义呢?南宫绝怅惘地想,之于她而言,他就像是丢弃在大街上的一堆垃圾,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过去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他以她夫婿的身份掌控她的身体,做尽了夫妻之间才应该做的事。她的身体??????南宫绝顿时神思不属,呼吸粗重,他有多久没碰过她了?是了,在带她进宫,在章武帝插足他们之间,他们之间平衡,顿时被章武帝的出现打破了。他不该那么沉不住气,她给点笑容就觉得阳光灿烂,她施舍一点假意虚情他就走路轻飘飘摸不着北,被她鬼迷心窍了,才带她进宫去。他不该的!

他是想娶她的,从来就想娶她的,也从来就知道,她是绝不愿意也绝不回嫁给他的。汝阳王那么多次做主为他们婚配,她无不泣涕涟涟地跪着,她就那样反驳回去还好,偏偏泪流满面地跪着,眼泪看得汝阳王心疼,哪还舍得强迫她?也看得他心疼??????哭什么哭!每每她不愿意,爱女心切的汝阳王也舍不得强迫,他低头抬眼看汝阳王,他的眼神是带着恨意的。是的,他恨汝阳王。就像十年前站在汝阳王府大门前,初到汝阳王府一样。十年前,是出于对监斩官的汝阳王的恨,那以后,是对不舍得逼女嫁他的一个父亲的恨。

他就是那样带着恨意继续蛰伏在汝阳王府,他无数次联想她儿时那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对他的比喻,他觉得他自己确实像一条毒蛇,沉睡在汝阳王府的一条毒蛇。就如覆亡汝阳王府他是帮凶不是主谋,他是没打算覆亡汝阳王府的,他只是沉睡着的毒蛇。只要不被人唤醒,不被人吵醒,他昏睡着,就不会危害到汝阳王府。而他也愿意一辈子这样睡着,不醒来,他并不想危害与她有关的一切,何况他们是他的家人,是确实对他有养育之恩的人。

蛇是贪淫的动物,他有时候想,他是发了情,沉睡中的他不是被谁唤醒吵醒,是因为情不自禁地思念她,而因为思念她,生理上更加蠢蠢欲动,本就旺威的生理欲望哪里再承受的住思想上的火上浇油?何况不是兴致忽起突发的念头,不是两三日的思慕想念,而是累积了十多年的朝思暮想。他不知道他是何时对她有想法的,只知道最初是恨她恨得想将她扑倒在地,她是汝阳王府的人,他恨她是多么地理所当然,后来他还是想将他扑倒在地,并且从没有断过这样的念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想做些别的,手从她裙底摸上去,撕开她的衣服??????啊!他喉间滚出低吼,他战栗颤抖血脉贲涨,他不能忍受再这样睡着,他极其地躁乱不安分,他撞破了头冲破了禁锢终于醒了来。

是的是的,这才是主因。去他的什么家仇什么血恨!他不奢望她会对他有爱情,至少短时间内不奢望,他的身体首先受不了,没有骨气地缴械投降。累积了那么多年月的邪恶欲望,汝阳王府满门下狱的当夜他就迫不及待地将她占有,其实那夜他是单纯地邀她一同用膳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他阴暗的念头,他暗自庆幸她那个时候还惹怒他,是的,梁国最美丽的花朝女,高贵的王府郡主,无论何时地勘去,她身上都像是笼罩了一层圣洁的光辉,便是邪恶如他,哪怕再想,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就像一个贫穷的孩子,乍得庞大家产,不知道怎样去挥霍一样。适当,他庆幸她激怒他,他终于在怒意和欲念的驱使下触碰到她的身体,可当他在高潮中腾飞俯视到身下的她置身事外的淡漠,那样厌恶得把自己冻结起来,置身事外的淡漠??????他立即从天堂跌下地狱看,再感觉不到一丝的快感。他又是震怒痛恨,又是凄伧哀凉,恨她也恨自己,哀怜她也哀怜自己。他想她哪怕表现出一丝恨毒,他也会俯下身吮掉她眼角的泪水,也会将她赤果的身体搂进怀里。偏偏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对他无视的彻底。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与他相处呢,就像,就像儿时的她拉着她二哥的手捕翠鸟一样,就像稍大些的她求着她三哥教她骑马一样,就像长大后的她代他大哥行商一样,他只想??????只想她也能像这样跟他也好好相处。他曾无数次跟在他们后面远远睹慕那样温馨的画面,幻想着她笑颜以对的那个人是他,他在心里小声乞求着,他在暗处偷窥着,他就像个贼像个小偷一样,他是多么卑微的丞相大人。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从事实上说这一刻他已是她的夫婿,哪怕那以后他一直算得她事实上的夫婿,哪怕而今他还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她是去与章武帝约会,今夜甚至还不会归来!大红婚贴被他紧攥在拳心,他不能去想象,他骤然背转过身去。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梨树,入目梨花正绽放到极致,那样极致的梨花白,他甚至担心它们马上会因为过分怒威而凋谢,他的心境不适合眼前这样的美好景致,他转身往兰析院而去。

烧灼着他身体的火焰,在章武帝翌日再约见她时,很轻易地喷薄而出。章武帝使她昨夜未归,进宫两相花前月下,还来丞相府问他要人?是在向他炫耀么?教他惊疑的是面见他的愤怒后,章武帝的愤怒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章武帝竟说昨日与她出游途中,她便被他唤回,大相斥责他背后损人的不轨用心。相互对决争锋逞惶不让,再至问对方要人,积怨已久的君臣关系更见悬于一线,战火一触即发、可势均力敌的两个人要开战是多么不易,都清楚对方的实力,对峙到最后,两人都有些疲惫,也都回味过来。

她是走了。终于还是走了。他们一直能相互感应到彼此的心念,他是有所预感的。也是对此有所防备的。她有身孕以来,每每她出行在外,他都有吩咐从人暗下尾随,可还是给她走了。他先章武帝仓惶跑出大厅,观音送子,灿金红鳗,比目天鸟??????他应她要求四处收集来的,摆满大厅的送与成朔与平阳的婚亲贺礼因他的跑出被带的满厅都是,凌乱一地。

冲到明月小筑,果然奶娘花嬷嬷都不在了,连夏都不在了。明月小筑一切如故,只除了没有人气。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她走的多干净,留下整苑物物什什,每一样都有她的气息。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而今却是人去楼空。章武帝站于他身后,俊伟身体宛如被镂空。他步履缭乱走进她卧房,蓦然回首,他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过去一年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那一日,起大风,满园梨花纷舞,零落成尘,只有香如故。

只是没想到这昭兆了她的丧命,马车落崖,她以那样惨绝的方式在他眼前魂飞九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四十多日翻江倒海却连尸体都打捞不到。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自然是想着她有可能生还的,可是五个多月身孕的她落江能有几分生还的可能?他找着她,不懈地找着她,丝毫没有回京城的念头。汝阳王府,丞相府,没有她的汝阳王府和丞相府之于他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她的这世间之于他又有什么意义?他从萧溶意手中接过那方鲜血干涸的手绢,手打颤了,便是预料她落崖孩子保住的可能性一分也没有,在收到她落崖之前,她便堕掉了他的孩子的消息,他还是一口鲜血喷溅二处。盛夏的阳光灿烂,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抬起头,视野竟是一片模糊。他抬手往脸上摸去,上面湿湿的,冰凉一片。他有一瞬间怔忡,这是什么?是眼泪么?他南宫绝也会流泪么?他望着棺中酷夏天尸化两月,不说身形相貌,便连肌肤也尸溃见骨的尸体,泪水狂狷涌出。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他不断退步,骤然转身发足狂奔,不顾一切。周遭的人见他突然失了控,都骇得赶紧闪到一边。他一路狂奔,到了山顶终于停下,倒在地上喘气。他掩住了自己的脸,控制不住倾泻而出的眼泪。为什么为什么,明月不会死不会死,她是他的,是他的!没有他的允许,她不能死!他奋力地站起来,冲到乱石崖边,对着大江大叫一声:“明月!”

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山谷的回音,不断地回荡,明月……明月……明月……

下部 第一章:时光荏苒

幽州市集上,春好不容易在一个杂耍场子找到云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进去,拽住云肄的手臂,气喘吁吁道:“世子,快跟我回去!”

“不嘛,不嘛,”云肄跟扭麻花似的挣着,熠熠目光一刻没离地望着场里那只爬竿的猴子,两只小手也没闲着,拍的欢快。春一咬唇,叉腰道:“郡主回来啦!”

“啊?”云肄登时脸色大变,春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云肄抓住手往场子外挤着,云肄人小灵活,挤出人山人海的场子倒也没费多少功夫。云肄拖拽着春,边跑边惶惶道:“母妃去凉山没几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王爷……捎信说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嘛。”春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

回家途中歇气的功夫,“糟啦!”春看着云肄玩得脏兮兮的衣服,“这个样子给郡主看到,可不得了!”

“那、那怎么办?”

春看一眼溪涧,拉过云肄,“过来,春姨给你洗洗!”

“噢噢!”

云肄站在溪流边,由春蹲身给他擦洗衣服。云肄道:“春姨,我觉得母妃不喜欢我。”

“啊?”春心里咯噔了一下,敷衍道:“怎么会?”

云肄道:“那她干嘛对我那么凶!”

“有吗?”

“有啊!”

春皱眉。

云肄道:“春姨,你觉得母妃喜欢我吗?”

“啊哈,脏的地方洗干净了!”春起身,以此敷衍回答,咬唇皱眉。

“春姨……”

春一副想去死的表情,拉着云肄硬着头皮就跑,“回家该迟了!”

“春姨,我真的是母妃生的吗?”

“我真的不是捡来的吗?”

……

…………

山涧依硗塉,竹树荫清源。

这便是这三年我居处的环境。为回避他钵可汗,金善与沈径溪居于北皇漓的封地,梁国凉山;同理,我与北皇漓则居于突厥的幽州。凉山与幽州一衣带水,凉山荒漠多沙尘,幽州却是幽绿草原。如同凉山的齐王府只为梁国京城来人,北皇漓与金善扮演明面夫妻的地方,幽州的驸马府,也只为突厥王都来人,金善与北皇漓的临时戏台。金善与沈径溪在凉山的居处便是齐王府,我与北皇漓也没住幽州的驸马府。

这是傍依驸马府的家园。与驸马府背山而建。驸马府的背后是座秀丽高山,一日北皇漓探路,高山上只见云起雾罩的深谷之下,乃是绿荫缤纷,流水潺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打穿横埂在驸马府与此山谷之间的高山,即可过来入住。难得有一处傍依驸马府又如此隐秘的世外桃源,天公作美的事。

嗯,相比之下,金善与沈径溪的关系就要明面多了,他钵可汗就算有朝一日知道,北皇漓是他女婿天下皆知,金善身边有个沈径溪又有何妨?突厥民风是那等开放。膝下无子,只有金善一个女儿的他钵可汗对金善宠遇还来不及。顶多对北皇漓多多内疚,更见恩待北皇漓这位女婿而已。

而梁国那边,因为沈径溪的失踪,恁凭有心人对沈径溪的去处已多有知晓。然而每每在北皇漓面前明讥暗讽,北皇漓只是一味微笑,其坦然之态,丝毫不见羞愤。后来倒弄的嘲讽之人讷舌,齐王是真不觉被羞辱,难不成是他们小人之心揣度得不堪了?流言蜚语便是如此,当事人不回避,留言便失了散播的兴头,不成流言了。那以后即便有人觉得事有诡异,也再无人论及此事了。

是的,有人觉得诡异,即便没有丝毫我与此事有关的证据。亲王大婚之后,循例便迁居封地,不到年关,不得帝王圣旨不得入朝,否则按谋反论处。迁居封地后,亲王一辈子再没踏足京城的都有。可是北皇漓……呵,与金善大婚居于边地后,趺苏三不五时即发圣旨召北皇漓入宫觐见。凉山边地距离京城路遥远兮,有时候北皇漓前脚才从京城伴驾回来,后脚趺苏召他进京的圣旨就又到了。有时候我都不得不怀疑,领着趺苏圣旨召北皇漓进宫的太监是跟在北皇漓身后一路过来边地的。这次北皇漓进京伴驾更久,转眼便是半年过去。

才从金善那回来,三年来,金善几乎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我对于金善,想必亦如是。我去凉山,或者她过来幽州的时候自然多。凉山多风暴沙尘,一回幽州的家便入池沐浴。秋冬在服侍佑儿,成小姐的夏我早不敢让她伺候我了,浴池里却是只我一人。春匆匆进来,我不免问道:“你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