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迎笑道:“看顾世子呢。得了云……夏说,才晓得郡主回来了。”

春明明是想说云坤,却缄口。不用想也晓得,是因为那个捣蛋顽劣的孩子。每个人都护着他。也不难为春,我洗着身体。春见我不说话,嬉笑道:“郡主这次从金善公主那回来的快呢。”

“可不是。”夏踏进浴室,暧昧笑道:“走得时候金善公主就说,‘齐王难得回来一次,晓得你归心似箭,不拦你不拦你!’。”

我虽听的闹心,浴池雾气蒸腾下,脸还是红了,嗔道:“说什么呢!”

我看夏道:“就不该让你也跟去!”向来出行在外,留在家里的人是春夏,伴在身边的是武艺不凡的秋冬,恢复成小姐身份的这三年,常常留家里的只春一人,夏我不管她,去哪儿待哪儿随她,然外面的花花世界多精彩,夏自是随着我和秋冬跑。悔矣悔矣!

其实……其实北皇漓待在京城和往返两地路途上的时间比在我身边多,我不觉望穿秋水,只觉得送气。又哪有‘归心似箭’一说?自从……自从步入这样晓人知晓不成婚姻的婚姻后,每每与北皇漓待在一起,我总觉不自在,整个人都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晓得我自私,晓得我有多辜负他,可男女之间的感情,又岂是勉强的了的?我常常回想怀念以前的我与北皇漓,那时候我们没有被套进联系我们的婚姻里,我有多自在。他就像邻家哥哥一样,我甚至愿意当他是亲哥哥,在他身边,在他面前,我是那样松心……

可现在,到底,有些不同了。

金善非我族类,突厥女子的她心思粗些,看不出我心思,所以那样说。可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春夏她们又怎不知我心中想法?无声地叹过一口气,夏也不再大趣我了。春自也不再提此事,说起那孩子来。

“……世子今日还说,他觉得郡主不喜欢他,还问我,觉得郡主喜欢他吗?”春道:“不仅如此,还问我,他真的是郡主生的吗,真的不是捡来的吗?”

春看我道:“世子三岁多了,再不是一两岁的无知婴孩,渐渐长大的他,对这个世界是有感觉的。郡主是不是该多关爱他一点?毕竟……毕竟郡主当初没有堕掉他,再是不想要他,还是将他生了下来。决定生下他的那刻起,就意味着郡主认了他是自己的骨肉,和臣……和他父亲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与郡主有关系,只是郡主的,只是郡主的儿子,他姓云。”

春看我不说话,小声道:“今天世子还说郡主对他很凶呢。孩子是无辜的……”

“我哪里有对他凶?他卡这么大,我可是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我撇清道。

“是没对世子说过重话。”夏笑吟吟道,“可郡主待世子,完全和待臣……他父亲是一个样子。”

春不以为然:“世子才三岁多,那么小的年纪自然不存在懂事与否,更不可能犯什么错误,郡主自然无需对他说重话。可现在他渐渐长大了,以后难免有性格淘气的时候,到时候郡主才直说重话那么简单吗,指不准多严厉呢。”

呵,现在就在为他说情了呢。

春无意识地道:“今天我去市集找世子的时候……”

春蓦地意识过来,缄口。

我却已捕捉到话里的信息。那丁点大,就往闹市上跑了?走丢了,或是给有心人撞见了……真是顽劣闲不住,想惹出麻烦么?他的相貌气质,奔就不可外出露面,只一眼,就瞧得出,他像谁,又似谁。

也是,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又能指望他的德行有多端正不成?

我出浴,问春道:“他在哪儿?”

春笑道:“郡主刚回来,世子在郡主卧房外,等着给郡主请安呢。”

“嗯。”我点头,“孝道是一定要守的。”

远远便看见他,他便是如此,从会爬会走起,时至三岁,明明被我忽视着,明明从来众星拱月,焦点的那个人是佑儿,他只是在暗处,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那一个,可每个人的眼里都装着他。你不想看到他的时候,他憋屈地坐在角落里,时不时拿那孺慕的目光望着你;你想看到他的时候,也一眼能发现活蹦乱跳的他。他身体趴在花厅的地板上,手在逗弄着什么,玩的极是起劲。云坤站在远处,不赞同地看着他,又全身戒备,手中一枚暗器更是有随时发出之势。

他定然又在耍玩什么危险的东西。果然见我到来,匆匆将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装,规规矩矩地与我叩首:“瑾瑜给母妃请安!”

他自是与我姓。姓云,名肄,字瑾瑜。肄,学习上进的意思;瑾瑜,美玉名,比喻美好的品德。给他取这名字的用意,就是期望他学习上进,拥有美好的德行,别像他父亲那样品德败坏,行止不端。

都说子肖母女肖父,命好。他长得像我,北皇漓的至交好友,吐蕃国的国师年前见到他,由衷发了四个字:倾城倾国。只有他的眼睛,与他父亲如出一辙。可即便如此像我,他站在那里,见过他父亲和我的人也只会以为,是他父亲站在那里,而绝不会觉得是我站在那里。形似我,神却似他父亲。而除却似我的容貌外,他的性情,他的行为习惯,更是无一不与他父亲相同。

“姑姑!”

才待走近他,蓦闻这声姑姑,是随我去凉山回来的佑儿。风尘仆仆的佑儿一身清新,自也沐浴更衣过,此时在秋冬的引领下过来我这里。才要往他那里去的脚步顿时止住了,慈爱望着佑儿,含笑道:“佑儿,过来。”

牵住佑儿的手,慰藉地看着我云家唯一血脉,时年佑儿已近六岁,相貌愈发近似三哥了。肤色依旧是深蜜色,这几年一直跟着云坤习武,身体也强健不少。因为读书上从不懈怠,比之三哥,佑儿更多了一分世家公子的温雅。进退有据,佑儿自然是要习文的。我有心栽培,佑儿更是肯下功夫,真是令我安心啊,哪像另一个……

这才想起面前还跪着一个,我看过去,正迎上他仰头望着我和佑儿的目光。见我看过去,他立即垂下头,咬住下唇,死死地盯着地板。我淡淡道:“起来吧。”

他起身。佑儿走过去,道:“表弟。”

他眯眼望了佑儿一会,咬住下唇的小牙齿渐次松开,忽地欢快叫道:“表哥!”

那眼睛,那眼神,多像他父亲。我皱了皱眉,他虽叫的欢快,可哪有佑儿那般真诚。

本来问春他在哪儿,是想见一见他的,可此时却已失去兴致,经过他身边,径往我卧房而去。

春透过卧房的纱窗,望着玩在一块儿的俩孩子,欢心道:“表兄弟感情真不粗!”

我亦是望去,正见他手里拿着一块五色石。他盘膝坐在地上,将五色石举过头顶,借着阳光观察着石头的颜色。那石头幽州自然没有,是此次佑儿随我去凉山金善那,佑儿瞧了喜欢,捡了带回来的。凉山,我那么多次去凉山,无不带着佑儿,他却是一次也没去过。他生长的地方就是高山峡谷间我们的家园,颇有些坐井观天。

我正想收回目光,已闻他懒声懒气的声音,“凉山好玩吗?”

佑儿点头,爱惜地看着他,“表弟,下次我求姑姑也带你去!”

他咬唇望了佑儿一会,蓦地道:“我才不想去呢!”起身双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却是走了,一路低着头,谁也不理。

我啼笑皆非,这叫表兄弟感情不错?

望着云肄走远的小小背影,我抚额头疼,一句话不对就走人,什么怪脾气!跟他父亲……

下部 第二章:重叠的眼神

小孩子之间到底没什么隔夜仇和芥蒂,半夜,云肄拍我房门拍的促急,“母妃!母妃!表哥梦魇啦!表哥又做噩梦啦!母妃!母妃!表哥梦魇啦!”

随着佑儿越来越大,侍女夜晚在他房中服侍自然不便,我也不愿意侍女在他房中就寝,以后直接演变为通房丫头,他染些纨绔子弟的浮靡之气。可佑儿性情内向沉闷,家门变故更创击的他忧郁悲伤,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一个人住一个卧房孤零零的我又不放心。如是,在云肄断奶离了他奶娘后,便让他住进了佑儿的卧房。晚上与佑儿同床共枕,权作陪伴佑儿。他们表兄弟的卧房就在我卧房隔壁,有事我看顾起来也方便。

“姑姑……”佑儿抱紧我,眼泪湿了我的衣襟,“姑姑,我梦见我娘亲,我梦见我娘亲……”

云肄叫来我后,自上了床,缩进被窝里,看着床边坐着的我,看着我怀里的佑儿,“这么大还哭鼻子!”云肄咕哝一句后,抵不住睡意,很快又睡了。

因昨夜佑儿梦魇折腾了场,翌日清晨表兄弟醒的都迟。我唤了好一会,两人才依次醒来。我取过佑儿的衣服,佑儿坐起身,照常伸开手等我为她穿衣。这是我们姑侄间的默契,三年来都是如此,不觉相视一笑。才醒来还有些困的云肄,揉惺忪睡眼的手慢慢停了,一径望着我们。

给佑儿穿毕衣服,佑儿望着身上衣服,“姑姑又给我做新衣服了。”

我微笑,“喜欢吗?”

“喜欢。”

“笃”、“笃”、“笃”,望去,却是坐在卧房角落地板上的云肄,拿着他的小鞋子叩击地板,以抖落鞋子里的灰尘。我微愕,刚才他好像还睡在床上呢,怎么一径穿好衣服坐那里去了?见我和佑儿望过去,他手上抖着鞋,抬头幽幽望着我。对上他的目光,我猝不及防地周身一震,一时竟有穿过悠悠岁月,辗转回到三年前,又看到了那个人一样的感觉。

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多像他父亲啊,我几要觉得坐在那角落里的人就是他父亲。其实现今对于他父亲印象最深刻的是眼神。朝夕相处的十多年不觉得,现今回想,才蓦然意识到他父亲从没有正眼看过我。从来都是那样偏斜的,那样从偏斜角度看过来的。就像你在暗处观察留意某个人一样,像你销声匿迹隐藏自己的气息偷窥某个人一样。对,就是那样的。他父亲真的很少坦然地,正面地直视我,总是那样窥视着。即便与我目光对视,也不自觉变作了窥视,好像已经习惯了窥视一样。因为其中窥视的意味,即便是在太阳底下看我,那目光也像是来自暗处般阴暗。仿佛带着某种不轨的意图,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是,他父亲本就不正派。

……我的儿子,我与那个人的儿子,亦是那样窥视般看着我。明明我与云肄目光是在对视,可坐于暗处,坐于角落里的云肄,目光那样看过来,无端便与那个人的目光重叠了。

其实再是完全相同的一双眼睛,毕竟年纪小,活蹦乱跳的时候,云肄的目光带了孩子气,古灵精怪的他比他那阴暗的父亲阳光太多了,便有些不同;可当他郁闷的时候,父子两人的眼神就一模一样了。

而此刻,云肄显然很郁闷。

云肄便那样望了我一会儿,又“笃”地叩了下鞋子,伸过脚,将脚往鞋子里穿着,然后穿好鞋子,站了起来,过来床边,从枕头下拿了他的弹弓,走出了卧室。

当天我在膳房准备午膳时,仍旧有些深思不属,切木葺的时候差点切到手指,奶娘见状惊吓不已,嚷着道:“郡主快让我来!”奶娘不待我有反应,已将菜刀从我手中夺走,切木葺的时候口上还嘀咕个不停:“这哪是金枝玉叶做的呢!从没进过膳房的大家千金却来沾这些阳春水!还屈尊下贵学了一手好厨艺,真是婚后不如婚前了……”

是的,这三年我学得一手好厨艺,然而奶娘语气中颇有谴怪北皇漓的意思,我却不禁啼笑皆非。我确实是为北皇漓学的厨艺,可哪里是北皇漓待我不好呢。——不管这桩婚姻缘何而起,我总是北皇漓的妻室,我尽不到作为妻子的义务,无法让我们的夫妻关系名至实归,我能为北皇漓做的,只有这些了。

齐王难得回来一次,晓得你归心似箭,不拦你不拦你……我诧想,金善不仅看不出我置身这桩婚姻里的不自在,只怕更加料想不到,三年了,我和北皇漓从不曾有过夫妻之实吧。只除了新婚之夜,我与北皇漓和衣躺在一张床上,那以后,在没有同床共枕过。

奶娘上了年纪,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我和北皇漓的关系只到哪一层,春她们却是晓得的。春打圆场笑道:“王爷今儿中午就回来了,郡主是想王爷想得出神了罢。”

夫妻感情好,自然好,奶娘闻言止了嘀咕,沉默下来。奶娘其实以前很待见北皇漓,可因为我婚嫁前已非清白之身,又有生养,奶娘总是疑心北皇漓会因此待我不好。加之北皇漓不是云肄的生父,奶娘也因此疑神疑鬼,觉得北皇漓作为继父会苛刻云肄。然而不管是待我,还是待云肄,北皇漓一颗真心有目共睹,奶娘自也无话可说,但却并不代表奶娘就释了怀。奶娘只是将对北皇漓的成见存在了心底。也因为此,奶娘待云肄比待佑儿还怜惜贴心些,佑儿虽双亲都不在了,但养在我身边,奶娘对我还能有不放心么?可云肄不同,云肄有个继父,奶娘总是觉得云肄成日里受着多大的委屈似的,所以是宝贝心肝般地溺宠着。恰时罗宋汤好了,那是云肄喜食的,奶娘开小灶给他煲的,盛着罗宋汤时,奶娘先前的忧思多虑也不见了,仿若返老还童欢喜如孩子。

奶娘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罗宋汤站在膳房门口,看着那边竹林里玩耍的表兄弟,呼唤道:“世子,少主,快回来喝汤了!”

“回来喽!”云肄往这里跑着。

佑儿则慢慢往这里走着。

奶娘将两碗罗宋汤放在石桌上,云肄一碗,佑儿一碗。云肄拿汤匙搅着,趴在石桌上吹着;佑儿则坐在那里,并无要喝汤的意思,手拄着下巴,看着云肄。佑儿并不热衷喝那道汤奶娘自然也晓得,不过在对待俩孩子上一视同仁可马虎不得。我夹了些糯米糕放进碟子里,示意侍女给佑儿端去。

佑儿吃着糯米糕。而罗宋汤刚煲好,喝着烫口,云肄还不能立即喝。佑儿拿了一块糯米糕递给云肄,“表弟。”

“我才不喜欢吃呢!”云肄看一眼糕点,很是恼火道。

连饮食习惯都和他父亲一样。我背转身不看他,仍止不住心潮起伏,与和云肄相处时间最多的春道:“以后注意矫正矫正他的脾气,待人接物要得体有教养,便是不喜欢,拒绝也要拒绝的委婉……”陈词一大堆后,忍不住总结道:“不能让他长成他父亲那个样子!”

说完话回头重操菜刀,去切奶娘没切完的木葺,正与站于膳房门口看着我的云肄目光对上。

他像是刚过来这里的样子,前面我的陈词说教他也许是没听到,不过最后面那一句后,显然是听到了。

我也不掩饰回避,望了他一眼,切起木葺来。

午膳讲好之际,秋已喜滋滋过来禀报我,“郡主,王爷回来了呢。”

我净了手,回房略略整装,牵了佑儿,看了云肄一眼,往家门口而去。才伫立等候了一会儿,北皇漓在亲信阿归的随同下,已从竹林深处走来。北皇漓着一身素锦长衫,披同色披风,神态潇潇,若不是腰间那一根明黄丝绦表明他亲王身份,一切宛如上阳湖初见:他立于众游船偏前方的一艘画舫上,一边看我,一边提笔蘸墨在画板上勾勒描绘,弱冠书生,墨发轻扬,何等的意气风发。

而今的他虽然形貌依旧,却如象征他身份的明黄丝绦,到底已不再是初见是那个比神仙还自在快活的公子。积极入世,一藩之王,那双不沾染权利的手,也已浸进政坛那个染缸,想洗也洗不干净。仕途上从来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回头路。

陡然望见家门口等候的我,北皇漓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夏逸出的一缕乌黑的发,亦如春风拂面,他清逸面庞渐绽出暖煦微笑。走近我,手里解着身上苏锦披风,临到站在我面前了,将披风披在我身上,给我系着,“这风当口,怎么不多穿件衣服?”低眼看我,我亦是望他,目光相视,两人俱是展颜微笑,他深眷的目光似望进我眼底,抬手将我鬓边被风拂乱的一缕头发顺至耳后,怜惜道:“等很久了吧?”

想答才到,并没等多久,然我心虚,自以歧义作解起他的话来。万一他不是问的我此刻在家门口等他等的久,问的是丈夫的他离家半年,为人妻子的我可等的他久了呢?不想他失落,话到齿间一转,顾全嗔道:“离家半年了,你说久不久?”说这话,睇一眼孩子们。

北皇漓果然欢喜,张臂紧紧拥住我,话语羽毛样轻地落在我耳边:“我早想回来了……”

被动地伏在北皇漓怀里,呼吸间是他身上清醇的气息,很干净,很清爽,然而联想他之于我的身份却让我从心头腻了腻,我们不再是单个的人,是被婚姻捆绑在一块儿……的一对人。却也因为思及此,我垂着的两只手臂慢慢上抬,回抱住他,下颚枕在他肩上。然后垂睫,目光正与望着我的云肄对上。云肄斜斜睨望着我,似嘲弄,似讽刺,俨然他已将我的心虚看穿。正夹杂在北皇漓的怀抱,和云肄类似那个人的目光间腻烦着,佑儿与北皇漓见礼的声音解救了我,“姑父!”北皇漓放开我,我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北皇漓的手抚上佑儿肩头,含笑道:“半年不见,佑儿又长高了。”说着话,他看顾云肄,笑吟吟道:“肄儿怎不与父王见礼?”

北皇漓伸手要拉拢云肄,云肄却倏然退步,冷着脸重重哼了声。

云肄与北皇漓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的。云肄一出生,北皇漓便立其为齐王府世子,承继齐王一脉的王嗣,可见北皇漓对他的宠爱。北皇漓待他好,他又不知北皇漓并非他生父,自然更黏北皇漓。往日北皇漓回家,他无不是飞跑着第一个来迎接,此次随我来迎接北皇漓不仅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此刻又表现得这么生分,我心下起疑,语言上也不禁并威道:“云瑾瑜!”

我发作之前,北皇漓已先望着我笑道:“小孩子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北皇漓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独断而又溺爱地将错误归咎道我身上,“准又是你怠慢他了。”说着话,如往常那样对云肄会心一笑,云肄此次却并不买账,北皇漓也不以为意,握了我的手,相携进去家门,边走边笑看云肄。

回到家侍女已将午膳摆上桌了,北皇漓只扫一眼已知全是我做的,又是怜惜又是欢喜,不觉食指大动。云肄一直看着口味很好的北皇漓,自己却并不怎么吃,筷子拄着碗,发出哚哚的声响,终于在我为北皇漓盛木葺鸡汤时,云肄望着北皇漓,忍不住冷哂道:“哼!别以为母妃喜欢你,母妃她不喜欢你!”

这是多么敏感尖锐的话啊,饭厅里所有人都窒住呼吸,望着北皇漓。北皇漓本事微笑去接我递去的鸡汤,笑容僵在脸上,就那样僵着。

“母妃背后教训我说,”云肄学着我的声音,“‘不能让他长成他父亲那个样子!’。——可见母妃是嫌恶你的!”

是清楚我在膳房嘱咐春的话,过来膳房站于门口的他听到了些。

我望着云肄,他又怎知,我话中的他父亲另有其人?饭厅里的众人亦反应过来,重重呼出一口气。北皇漓僵住的笑容逐渐温软柔和,望着云肄,但笑不语。

下部 第三章:入夏之夜

不能让他长成他父亲那个样子!

……即便是三岁孩童,也听得出我嫌恶‘他父亲’,听得出‘他父亲’品德败坏。难怪家门口见我抱北皇漓,回抱他以为的我嫌恶的那个人时,那样嘲讽地看着我。难怪北皇漓亲近他,面对他‘品德败坏的父亲’,他表现得生分抗拒。

云肄见他的话并没引起反应,北皇漓只是一味笑着,饭厅里其他人也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惑然不解之时,又颇有些无趣。看看我,又看看北皇漓,有一下没一下地吃起饭来。

“半年不见,肄儿醒事许多。”晚上北皇漓和我散步回来,送我回房的时候说道。

我给北皇漓倒茶,想着春说的云肄觉得我不喜欢他的话,以及这次从凉山回来我看到的,说道:“他三岁多了,是有自己的感觉了。”

北皇漓望住我,笑吟吟道:“那是不是别再任性地怠慢他,免得日后伤了母子情分。”

“你也知道……”我索然道:“我哪里对他爱怜的起来?”

北皇漓自然再不忍苛责我,握了我的手,“难为你了。”

我摇头道:“我是自作自受。当初就不该生下他。那个人虽摆脱了,可他继承了那个人的一切,就像那个人的影子一样。我看到他,总是时不时想起那个人来,简直就是阴魂不散。”并没注意到北皇漓嘴角漫起一点心酸的笑意,我顾自黯然道:“他当真是除了容貌像我外,再找不出像我的地方。”

北皇漓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阴魂不散……”他浅浅品嚼着,融一些懊悔,半玩笑道:“当初我该自私些,你没有他的孩子,他就不会‘阴魂不散’了。”

从他握住的我的手,看到他的手,看到他清好面庞,最后与他目光对视,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

北皇漓深邃目光中有无限的晦涩与温柔流过,“可是我只想着我们的婚姻,”他望着我,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若没有肄儿,我岂能娶到你?——所以,最不自私的我,其实是最自私的。”

气氛因为他的话都有些暧昧绞缠不清了,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忘记了流走,我低下头,抽回了我的手,给他倒茶,低低道:“京中一切可还顺利?”

北皇漓望着他的手,怅然若失从它面庞划过,颔首道:“一切都好。”

北皇漓道:“他二人三年来就没停止过明争暗斗,一个是壮志雄心的帝王,一个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丞相,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他们两相争斗之下,我在京城生存起来就容易多了,颇有些渔翁得利。他们得顾着算计彼此,对付起我来自然不能全力以赴,南宫那边我不消分神,你如此了解他,每每依你的计策行事无往不利,我要应付的,便只剩下章武帝了。”

我虽处江湖之远,北皇漓却在庙堂之高。宦海政坛,波云诡谲,北皇漓还得生存。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不为北皇漓,我亦得时刻关注皇城风云,才能求一己之安,这是我的命,哪怕天涯海角,也逃不过。章武帝帝心难测,我猜不准也不想去猜,然而另个人……朝夕相处十多年,早已将他摸得透彻,就跟人呼吸一般,本能的事,根本不消用心思考,便计上心头。这三年,与他在政治方面的周旋,我确实为北皇漓出谋划策不少。忧心茕茕,念我无禄,也算得不负绣虎才华,得来用武之地。

北皇漓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只是皇上三不五时将我拘在京城,着实令我烦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硬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此次若再召我进京,我也只有抗旨不遵了,山高水远,他又能奈我何!”

北皇漓确实说的是实话,不止山高水远,便是他微突厥驸马这一层身份,章武帝也轻易动他不得。何况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他三年来韬光养晦,早不是保定帝时那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了。

然而北皇漓内秀温和,照佑他的生父保定帝驾崩,章武帝登基,他的地位看似无有改变,实则天翻地覆,加之身份微妙敏感,为免行差踏错,他更是处处谨言慎行,若非如此,章武帝也断不会容他至今,哪还得隙厚积得了今日气候?三年钻营权术,已然惯于隐忍锋芒,此刻这带着情绪的话,显然是因为不愿离开我身边了。

其实趺苏将他拘在京城才好。只是这话我是万不能说出口的,甚至还为自己有这想法羞惭不已。愧疚地望他一眼,思量着道:“章武帝如此做也不外是疑心你的婚姻,还是慎重行事,万勿触怒他圣威的好。”

“疑心?”他一‘嗤’,“他什么时候又停止过疑心了?难不成我一辈子就都得活在他视线里不成?”

北皇漓做了二十年快活逍遥的皇子脾性早成,颠覆自己个性,为自己也为他人集权积荫虽苦,因着身不由己,何况又有着那么些心甘情愿的甜蜜,尚能忍受;罪忍受不了的,却是被限制自由。章武帝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拘于京中伴驾,他显然真烦了,竟是提及章武帝就不耐的恨,脱口道:“我宁愿整日面对南宫,也比面对他舒坦些。南宫至少不那样疑心……”

“南宫绝没有显露,就不疑心了么?”三年不曾称呼他的名字,此际呼出,我的声音惘然中透出一股清冷,手扶了桌沿与北皇漓隔桌而坐。

‘我’落崖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南宫绝还一直在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到黄河心不死;二哥将我染血的手绢和‘尸首’交给他后,据说那日他疯了样狷狂落泪,旁观之人无不戚然恻隐,连二哥和亦没回京四处寻我的趺苏都愕然侧目。可没几日后,他就运着尸棺回京了。那以后的三年,一直跟个没事人似的,仿佛他的生命里从没出现过我这个人似的生活着。若不是三年来他一直未娶妻纳妾,若不是他的床第间从无女色相伴,若不是有莺歌燕舞胭脂水粉的筵席他从不出席,若不是没有理由地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有意攀亲的朝廷大员……谁也不会去思及曾经俯卧在他床榻上的那位天香国色。我许是该庆幸,我的名字在我‘死’去之后,终于成为在他面前的禁忌,他不会提及,也不会再听到别人提及。不知道他私下是怎样的,外人面前,是真的再没提及过我。他是丞相大人,平衡着官场利益,结在权利那张蛛丝网中心,关系着多少人的宠遇荣辱,谁不顺着他,他想再不听到我的名字,有多么容易。就像我的生命里终于没他,他的生命里也终于没我了,我们终于干净了,我们之间的宿缘终于断了。

……若不是这世上还有个与他,也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

然而说不疑心,又怎不疑心呢?没有显露,就不疑心了么?比之趺苏三年来毫不掩饰的猜疑,比之趺苏从没停止过的旁敲侧击,一直什么反应都没有的他,才更教人忡忡难寐啊。趺苏咄咄揣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还有可防备;他却是什么声响都没有,教人防不胜防,甚至于不知从何处防起。犹如魑魅魍魉,不知他何时伸来阴掌直取致命脏腑。有时候梦魇里都能感受他带来的巨大黑暗,犹如一个磁力漩涡,要将我整个人吸入。午夜梦回醒转,水淋淋的冷汗。我毫不怀疑,他一有动静,便是石破天开,只能被动于眼前倾覆,而再无招架之力,回天乏术。他一向忍得,汝阳王府卧薪尝胆十年都能蛰伏,何况此去不过三年尔尔。

北皇漓望着微微冒着热气的普洱,那氤氲的热气盘旋在他脸上,愈加衬得他面色沉郁,显然也在忧忡我的忧忡。他凝神的片刻,我也懒怠多说什么,只是问道:“他还是住在远离的汝阳王府,没有另觅宅子搬出去么?”

三年来,北皇漓陆续有带给我他的消息,甚至不消我问及。不管我想不想听,在没在听,北皇漓只管叙说。隔着北皇漓,间接地政治上的交集就更不用说了。并没因时过三年掩埋什么,他这个人对于我还是和三年前一样不陌生。然而他衣食住行这样的事,天南地北我不晓得,自然更不会去问。北皇漓便是言无巨细,也不会絮叨这些聊赖道这个程度。

“没有搬出去。”北皇漓看我,“是要施计清净汝阳王府?想必皇上也是乐意的。”

章武帝自然是乐意的。早年就下旨让他搬出去了。不过她置若罔闻,章武帝又奈他莫何罢了。

可清净了又如何,如此一来汝阳王府不是被章武帝赐给别的王公大臣,便是荒芜颓败了。这二者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再或者趺苏收归私有,缅怀曾经与我的那段感情,可这与南宫绝住在那里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南宫绝……我凝眉,沦为丞相府的汝阳王府面貌依旧,甫时我尚在,汝阳王府还有主人,也还说得过去;而今我带着佑儿一走便是三年,汝阳王府早没主人了,却不知他还守着那空空的宅子做什么?“罢了,”我透过月色遥望窗外,入夏时分,茶靡花正开得蓬勃如云,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扬。开到茶靡花事了。我与他之间早就结干净了,还去凝思和在意那些做什么,我默然道:“没人住着荒芜凄凉的样子,反教人心酸。”

入夏的夜风送进茶靡花的浅浅清香,北皇漓浅浅啜茶,月夜里茶靡花香和普洱茶香混合,吸进肺腑交织出机能困意,连卧室里都缭绕出一种晚春卧睡的凉腻,这也才惊觉月下西沉,星稀云薄,时辰已经很晚了。我觑一眼北皇漓,他似没有走的意思,又坐了一会,我很是难开口,可又不得不开口,启齿道:“你今日刚回来,旅途劳累,可要歇息了?”

“不累,”北皇漓道,“昨日就到幽州了,被幽州刺史再三请去接风洗尘,我推辞不过,在他那里歇息了一夜……”

北皇漓本是本能作答,话到此,蓦然回味过来我那话得用意,他唇边抿了苦涩笑意,茶雾升腾下,脸上笑意也若浮光掠影,凉腻的晚间,连呼吸都变得绵长,他笑了笑,没有望我,只单手放下茶盏,“你早些安歇。”

他起了身,直面房门。

“我送你!”我遽然起身,#然脱口,那样本能,那样迫不及待,连我自己都觉得羞惭了。为着他的离开,迫不及待。他的身体僵了僵,瞬然又松软下来,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松软,仿若没有一分苍凉和受伤。因着我的相送,顾及身后的我,他缓缓往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我给他拉开了门,却低眼不敢看他,实在满心都是羞惭。羞惭愧疚地抬不起头来。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温柔落在我臂膀,微笑。“别送了,到这门口就可以了。去睡罢。”

我实在惭愧,仰头看他:“至少也要送你出这院子……”

北皇漓微笑望住我,“明月,你那样聪慧,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一刻,早一些不在我面前,便可早一些修复心底的创伤,不让我为难,他体贴地没有说出来。

他抬步,步出房门,然身影才没入月色,一道稚嫩的声音已先将月色的宁谧打破:

“夜深了,父王这是要哪去?”

抬目,我卧房正对着茶靡花丛中的木桩上,云肄悠然坐在那里,盛极的茶靡花丛中,月光洒照在他身上,小小的他像极了夜间精灵。云肄望着这里,两只小腿一荡一荡,话语满是对他爹爹夜间从它娘亲卧房离开的疑惑,然那语气,那像极了那个人的冰凉眼神,哪有一丝疑惑不解?深夜不睡觉,坐在我卧房对面的花丛中,倒像在等这一刻北皇漓从我卧房出来似的。

下部 第四章 疑是故人来(1)

北皇漓含笑望着云肄,走近茶靡花丛,折了枝最鲜艳的茶靡花,抱起坐在木桩上荡腿的云肄,含笑道:“父王不会去哪儿,给你母妃折枝花儿。”

云肄将信将疑地望着北皇漓,又转过头望着我,似在确认什么。

北皇漓亦是望着我,我会意,与他相视一笑。

云肄确认了北皇漓真不是要离开,便安静萎靡下来了,北皇漓抱着他走向我时,云肄拿过北皇漓手中那支茶靡花瞧着。然后到了我面前,云肄将那支茶靡花递给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