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接过那支如云茶靡。北皇漓随机应变,消了云肄的疑心,没让云肄察觉我们耐人寻常的婚姻自然好,然而茶靡花开,花事茶靡,被认为是一年花季的终结,常被文人骚客拈于诗文之中,用以比喻一段感情的结束。北皇漓说折一枝茶靡花给我的话,之于我们的未来,实在不是什么芬芳兆头。

云肄在北皇漓怀中打了个呵欠,困倦地卷成一团,夜早已深,他不睡觉等在我卧房外面显然早困了。然北皇漓才有抱他回他卧房睡觉的意思,他已扯了北皇漓的衣服,睡眼惺忪的下了地来。他的衣袍并不合身,明显大了几个尺寸,莆一下地,脚踩着袍角,立时扑住地上,幸好北皇漓及时扶住。然而他的睡意却是给惊没了,他提着腰间衣服,使衣袍不至于拖到地上,抬头望住我和北皇漓,“父王母妃早些歇息吧。”

他不是在说他要去歇息了,是在等我和北皇漓进卧房歇息。

我心里也有些底了,显然是见我“嫌恶”北皇漓,见我们夫妻关系貌合神离,他有意撮合。

北皇漓当了他的面,扶了我进卧房,又当了他的面,关了房门。便听得门外脚步声远去,云肄回去睡觉了。我和北皇漓面面相觑,北皇漓更是啼笑皆非。

这再回卧房,已不同先前与北皇漓闲话家常,漫漫长夜,当如何打发?我坐下,随手拿过针线活做起来,是做给佑儿的一双鞋子。北皇漓给自己倒着茶,目光落在我手上鞋子上,凝神道:“肄儿身上的衣服看着眼熟,好像是佑儿以前穿过的?”

“是佑儿已经穿不上了,搁置着的旧衣服。”三年来,佑儿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亲自缝制的,北皇漓自然晓得,我亦并不否认。

北皇漓望住我,想说什么,又不好说。云肄行走间衣服拖地的声音在我耳边婆娑,我道:“他并不是没有衣服。春她们给他做了那么多,是他自己不穿的。”

北皇漓依旧并不说什么,只轻笑一声,坐在了椅子上,背靠着椅背,肘支在一旁的桌子上揉起了太阳穴。他喝茶,我做鞋子,有一句每一句话地聊着。终于二更了,我慢工出细活手上鞋子也做好了,他手撑着额到:“去睡吧,夜深了。”他道:“我在这坐着就是。”

我推辞道:“你去床上睡吧,我坐着。”

他好笑地道:“你和一个男人谦让这个做什么?”

一盏烛火明明灭灭,两人的呼吸错落有致,显然都没睡着。而夜重更深,凉意泛泛,我在床上轻轻翻侧过身,望着坐在那里的北皇漓,语轻道:“你过来床上睡吧。”

他的身体僵了僵。半响声窒道:“明月,我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到了床上,我会不碰你吗?——这不是你有身孕的新婚之夜,我们已成婚三年。”顿了顿,又道:“你对我那么放心,高估我了。”他也知道,是出于对他放心,我才说出了那样的话,他苦涩一笑。

我默默收回望住他的目光,侧身向里。衾被那样暖,竟是暖不过心里的潮湿。酸涩问道:“不冷吗?”

这是对他心甘情愿将这种婚姻持续下去,处处恪守道义尊重我可辛苦的问。

以前我亦问过类似的问题,甚至一点也不隐晦地与他道明他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给我这么一个名分让我们母子名正言顺地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已合该我感恩,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是我名义上的“丈夫”而对我、对这样有名无实的婚姻忠诚。

一如既往我这样提及时,他屏蔽去听,此刻,亦置若未闻。

一会儿,他清浅均匀的呼吸传来,似已睡着。

良久,我也合了眼。

翌日我醒来时北皇漓已不在卧房,昨夜他歇在我房中,今晨自不可能去的远。果然我更衣梳洗后去隔壁卧房叫两个孩子起床,北皇漓的声音从表兄弟卧房传出:“肄儿,喜不喜欢?”

并没听到云肄的回答,卧房里静得绣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便又听到北皇漓道:“试试?”

我放轻脚步走到门口,正看到云肄默默地在试一双新鞋子。

“大了!大了!”云肄一反先前的安默,突然叫道,手里也不闲着,脱着脚上的鞋子塞进北皇漓怀里,叫道:“父王骗人!这不是我的!是表哥的!是表哥的!”

北皇漓向来是待云肄很好的,昨晚所见云肄不合身的衣服心有不忍,如是拿了这双鞋子来安慰那孩子。然而他一大男人,又怎细腻到能想到佑儿六岁,云肄一三岁的孩子穿佑儿的鞋子肯定是大了。鞋子合不合脚,穿鞋的人最知道。哪怕云肄只是个三岁的孩子,也晓得那双鞋子不是做给他的。何况他长这么大,我从没有为他做过一针一线。他岂会不心存怀疑?北皇漓没料在一孩子面前弄巧成拙,有些手足无措,回头见我站在门口,北皇漓望一眼怀中鞋子——昨晚他亲眼见着我做给佑儿的新鞋子——北皇漓抬眼看我,很是尴尬,艰难地一笑。

我只作没见到眼前局面,不省的眼前状况,从他们继父子俩人身边走过,径去往尚坐在床上的佑儿那里。

我照常给佑儿穿衣,佑儿却并没照常伸开手配合,而是望着那对继父子,佑儿回头望我,叫我道:“姑姑……”

佑儿的眼里写着他全部看在眼里的,先前的状况,然而却只是这样叫我一声,什么也不说。

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的。

中午我在账房对账,无意间抬手瞥过窗外,云肄非常欢快地举着罩网捕蜻蜓,佑儿跟在他身后,离得远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见得到他不时回头招呼佑儿,很是热情很是讨好的样子。甚至于 我从没见到他对佑儿像这刻这么热情过。这样真诚的热情。我想起早上那事,对此刻表兄弟感情如此之好更见存疑,于是问春道:“这是怎么啦?”

春欣然又欣慰地道:“少主很识大体呢。”

我看看,疑问道:“佑儿?”

春笑道:“可不是。那双鞋子被少主送给了世子呢。”

可是……

春道:“少主亲手将那双鞋子交到世子手里,说送给他。世子说,他才不要呢。少主还是很执意。世子又推辞说,鞋子大了。少主说,等世子再长大些就可以穿了。”

我挑眉:“——他收下了?”

春欢喜点头,口上嗯嗯作声。

我不禁望着窗外云肄捕蜻蜓的欢快身影。

这怎么可能?他性子那么别扭……

可云肄却是很快乐。我看了他很长一会,也不得不承认他很快乐。于是我抿唇一笑,“如此,叫秋把王爷请过来吧。”经过早上一事,北皇漓很是不好意思,竟是躲到后山的佛堂上香礼佛了。我低头看账簿道:“我给他报报账。”

春欠身告退,嬉笑应道:“是!”

北皇漓如释重负地到来之时,我正对着整理出的各样数字暗自心惊,北皇漓不禁问道:“怎么了?”

我黯然道:“这个月又亏损了很多呢。”

北皇漓释怀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

我抬头看他,“这个月亏损了七十多万两银子,比前几月都亏损的多呢。四月前‘瑾瑜绣庄’是首次亏损,损银四千两;三月前再次亏损,损银十六万两;两月前的亏损是四十八万两;上个月亏损六十五万两。”

北皇漓啜茶道:“亏了就亏了罢,我本来就不想你劳心劳力操持这些。”

北皇漓望住我笑道:“我好歹也是享有一方封地的藩王,还养不起家?”

“……我并不想那样寄生着,你也是知道的。”我漠然道。

北皇漓岂会养不起我们母子姑侄,然而仅只我们也就罢了,还有早已陆续迁徙过来的汝阳王府十万兵马。一藩之王旗下哪会没有军队,北皇漓早就把汝阳王府的卫队当自己的亲卫军那样养着。可我毕竟太过良心不安。越受他恩惠,越不能处之泰然。何况这桩婚姻本就愧疚于他,哪里再肯他因我付出;而云坤驭下有方,卫队都是年轻力健的男儿,除了操习兵力外,这两年其中大部分人也在幽州觅得如花美眷,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安家落户扎地生根,能够自食其力,不消我养军。可手下的人对我越是忠贞,作为主子,我越想犒劳将士。如是,北皇漓出资助我营商,开了瑾瑜绣庄,专营丝绣。起初瑾瑜绣庄只是幽州一家小小店铺,经过发展壮大,时至今日,已经货通全国,乃至华夏各地。我全心经营,只是时常怔然‘瑾瑜绣庄’这商号名字。绣庄名字是北皇漓当初替我定的,取的是云肄的小字。当时我待反驳,北皇漓说‘瑾瑜’为美玉名,意思是瑾瑜绣庄的丝绣也如美玉那样宝光耀目;又说‘瑾瑜’意为美好的品德,商家最重信誉,顾客也最看重信誉,我也就无从驳斥了。

瑾瑜绣庄开张以来,一直只盈利从无亏损,一来绣样好,二来我经营有方。嗯,商海沉浮哪有不翻船的时候,有亏损很正常,这并没有什么。可连着几月都出现负额,一次比一次多,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如是北皇漓邀我去后山看今年新开的莲花,走至半途,我又折转了回来,吩咐春道:“去把洪掌柜的给我请来!”“是!”

虽是绣庄开张,可对外哪敢明示掌柜的是我?便是明示瑾瑜绣庄与齐王北皇漓有牵连都引人怀疑。如是,明面掌柜已到来,给我请安道:“郡主。”洪掌柜是老商人精于算计,哪会不晓得 我请他来做什么,不等我开口,已道:“范家商铺的人实在厉害!”

账簿明细我也看了,这几月和瑾瑜绣庄抢生意抢的最厉害的正是那范家商铺!瑾瑜绣庄的亏损,也全流进了范家商铺。比之瑾瑜绣庄,范家商铺稍晚一些开张,然而也仅仅只是稍晚。基本上,开张的时间相差无几。这三年来,范家商铺并未与瑾瑜绣庄有交集,更多的是一种观望状态。真正擂台交集是在半年前。那范家商铺不是真有几把刷子,便是观望已久蓄谋已久,一与瑾瑜绣庄对垒,绣织业中的楚翘瑾瑜绣庄立即有招架不住之势。可不,这五个月亏的多惨。

范家商铺不同于瑾瑜绣庄中经营丝绣,而是有些类似秦记,各行各业都有涉猎。然而与秦记不同的是它的低调,范家商铺在各行业可谓都默默无闻,绣织业自然亦是。当然因为起步较晚,它的声望财势也是远远比不上秦记的。但却也从不有亏损。范家商铺经营者不是对盈利和营商兴趣寥寥,便是有其他大业在做,跻身商贸之列不过是闲来之时小试牛刀,或者有目的地在商界伸出触角。总之,范家商铺的东家,他的行为,是不能用常人正常的思维来判断的。就如同范家商铺在其他行业都不与人争斗。唯一的争斗,是在绣织业。绣织业其他的绣庄,范家商铺也不去招惹,唯独挑了瑾瑜绣庄。这半年,发了疯似的,盯上了瑾瑜绣庄。

洪掌柜汗涔涔道:“范家商铺那掌柜的啊,我也是昨天才第一次见,才一见就不禁冒冷汗,一张僵尸脸,看的人心里凉飕飕的,我坐在那里呀,要不自在有多不自在……”

洪掌柜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齐国……哦,现在已经是晋国了,晋国的国丈大人,皇商秦中书啊,据说就是一张棺材脸,要不是范家商铺的那掌柜是我梁国人,不是晋国人,我还怀疑我是见到商界遥不可及的大商人秦中书了呢。”

此际自是没心思慰问洪掌柜,我只开解道:“长相是父母给的,又不是别人愿意长成那副模样的,活生生的大活人,不过面孔长得像死人,又不是真是死人,你怕什么?”

洪掌柜点头称是,我问道:“那掌柜你既见到了,可知叫范什么?”

“不姓范,”洪掌柜道:“姓吴。我听他身旁的小厮叫他吴掌柜。”

我不禁蹙眉,范家商铺的资料那般隐秘,“范家商铺……我还以为掌柜的姓范呢。”

洪掌柜道:“吴掌柜说他不是范家商铺的东家。说东家是她们爷。”

原来范家商铺的掌柜也不少真正东家。我轻‘哦’一声,“这样从不为外人道说的事,那吴掌柜倒是肯对你说。”

洪掌柜擦汗,语气颇有些委屈:“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喝茶道:“那位爷,可知是怎样人物?”

洪掌柜回道:“没见到,吴掌柜说他们爷不见人的。不过知道了名字,听吴掌柜说是叫范蠡。”

范蠡?

自然就想到了楚国宛邑(今今河南省南阳市)散户陇人。字少伯,春秋末期的政治家、军事家和经济学家。出身贫寒,但聪敏睿智、胸藏韬略,年轻时,就学富五车,上晓天文、下识地理,满腹经纶,文韬武略,无所不精。吴越之争时,被越王勾践拜为丞相。卧薪尝胆,越王勾践大败吴王夫差后,范蠡急流勇退,交还相印,弃官从商。没出几年,经商积资又成巨富,遂字号陶朱公,当地民众皆尊陶朱公为财神,乃我国道德经商——儒商之鼻祖。

一朝为相权倾天下,改道从商亦成儒商之鼻祖……

我嗤笑:“范家那位爷还真当自己是范蠡不成?”

春喜滋滋道:“我也很喜欢范蠡呢。他和西施的爱情故事多凄美。不管过程如何,范蠡与西施泛舟湖上,总成了一对儿!”

我垂眉,不过是后人希望,所以流传这样的结局罢了。

但终究未说出口,春曾寄情成朔,成朔倾慕平阳,时过三年,春好不容易又对爱情有了向往,做回了以前那个对未来美好爱情憧憬着的姑娘,我怎忍心打击她?还有夏和秋冬亦是,个个都双十年华了,我倒是有心将她们嫁出去,可她们却没个愿出阁。春目前感情空虚,冬在我们都抵制跌苏时还念着跌苏公子,北皇漓每每从京城归来秋就装扮的格外鲜妍……唯独剩下个夏,却还因为目睹我的遭遇,对爱情失望透顶,根本就没嫁人的觉悟。何况夏有兄长在,身份又斐然不同,她的婚嫁我怎好做主?

……成朔,唉,有个什么都晓得的妻子平阳,约是早料到夏随了谁去,目前又在哪儿,但成朔一直未引起别人注意前来领人,也实在算是因为平阳,对我存了一分朋友情谊。再说夏是有些性子的,他态度强硬了,肯定也是不能如偿所愿的。再者齐皇室在翌表哥退位,又历经两任傀儡皇帝后,擎天侯府终于取而代之了。三年便已取而代之了。改朝换代,建立了晋朝。四百多年的齐皇室统治告罄。甚至于连燕邦都落入晋国手中,归为晋国版图。原齐国旧臣擎天侯即位为晋国太祖皇帝,擎天侯府世子为开国太子;今年晋国太祖皇帝退位,太子即位,是为晋太宗。传闻太宗皇帝少年时便已显出文治武功,晋国江山更是他一手打下,登基的太宗皇帝能力可想而知。加之晋国比之齐国,版图多了燕邦。燕邦经原先藩王燕顼离长治久安,甚是繁荣。无论是版图还是国力,而今的晋国都已比我梁国强盛太多。这对梁国自然构成了威胁。这三年,成朔在边境的时间自然比在京城多。

只可怜了平阳,新婚燕尔,便已聚少离多。

可自古政治与爱情又哪能两全呢?譬如成朔和平阳,又譬如范蠡和西施。

曾为政治弘愿,为光复越国,便向越王勾践献计,将自己爱人送至夫差榻上。纵然苦尽甘来,如后人所编写,范蠡和西施最后在一起了那又怎样呢?西施以色待他人,那些屈辱就能抹去么? 春以为我喜欢范蠡这个人,其实我是不喜欢的。只不过由衷欣赏他才能罢了。作为一个女子,终究是喜欢不起他来的。

就像不喜欢那个人一样……

“……那位范蠡范爷,虽然没人见过他,可是惹不起的。”洪掌柜低眉顺目道:“那位范爷,背后的后台强大着呢,据说是朝中一位权臣呢。”

第五章 疑是故人来(2)

我自然知道官商相卫的重要性。昔年若没有汝阳王府庇荫,依大哥那性子,从商又岂能没有波折?我冷嗤道:“范家商铺的那位后台惹不起,瑾瑜绣庄的后台齐王府就惹得起么!”

“是!是!”洪掌柜陪着笑。

我与洪掌柜商榷酌减少亏损的运营对策,提及货源时,洪掌柜道:“货源咱们一直以来都是在秦记定的,原本价钱就讲定好了的,可昨儿范家商铺在秦记拿货的时候,开出了比咱们高一倍的价钱……”

连货源也跟瑾瑜绣庄抢?我平心静气问道:“秦记如何回应的?”

洪掌柜道:“秦记在梁国分铺的掌柜说,的回禀了秦中书再行定论。毕竟瑾瑜绣庄一直是在秦记拿货,是老顾客了。不过秦中书若贪图利益,他们爷只好根据盈利,将梁国这边的货源都给范家商铺了。”

商界的人自然不会不知秦记和秦中书,提及秦家,谁又不说祖坟葬的好?世代的官家显贵。就拿秦中书父亲来说,身为三朝重臣,官拜丞相,兼大司马之职,封荣国公。秦中书本人虽未走仕途,却颇有营商天赋,名下秦记商行垄断各行各业,富甲天下。虽膝下只有二女,没有子嗣继承家业,但在齐国时,大女婿便是齐国皇帝翌表哥。齐国权臣擎天侯更是秦中书父亲的门生,与秦家是世交;及至晋国,晋国太宗皇帝又是秦中书二女婿。

然而即便腰缠万贯,更是两朝的国丈大人,秦中书为人处事却极刻薄吝啬。我担心的也正是这点,若秦中书早一步允诺了范家商铺就不好了。“……消息还没被秦中书闻听。”听到此,不觉释然一笑,道:“下个月不是晋国太宗皇帝与秦中书二千金大婚的日子么?洪掌柜请修书秦中书,便说晋国皇后嫁衣我亲自做。”

洪掌柜道:“可……”

知道洪掌柜疑虑什么,我打断道:“你只管照办就是。”

洪掌柜离开后,春不禁忧心道:“晋国的民风和我们梁国基本相同,不比金善公主,新娘子的嫁衣可是要自己亲手做的。”

我并不多解释什么,只莞尔一笑道:“你且看着罢。”

然而我虽说的笃定,春真正松了一口气,却是在秦中书府上的管家再三恳求了洪掌柜,亲自来拜访我对我言谢时,“我们老爷正为这事愁得跟什么似地,”秦府管家道:“府上请的绣娘没日没夜地赶着,可没一样能令我们老爷子满意。久闻瑾瑜绣庄姑娘您的大名,只可惜姑娘从不亲手缝绣,这下可解了我们秦府的燃眉之急。”

从不亲手缝绣,只因为怕绣品流传出去,被熟悉我手工的人瞧出端倪。

然而晋国帝后大婚是何等谨而慎重的事,晋国皇后远在千里之外,又是那等身份,便是觉得手工熟悉,谁还能上前拉住她衣服细瞧,悉加辨别不成?此举又笼络了秦中书,助我营商裨益,何乐而不为?

“这些,是我们老爷的酬金和谢礼,姑娘要不满意,只管开价。”秦府管家命人抬上来礼担酬金,一向吝啬的秦中书开的酬金还真是不少呢。秦府管家道:“瑾瑜绣庄在秦记拿货源只管开口便是。秦记还得谢谢瑾瑜绣庄一直以来照顾生意呢。日后也还请多多惠顾。”

本是我想与秦记生意往来,经此一事立场瞬即变换。反客为主,生意经便是如此。

秦府管家的身影才消失视野,春已望住我,满脸疑惑不解:“郡主怎么料到……”

我淡淡道:“我也不过是碰巧还记得翌表哥以前提过,秦家二千金根本不会女红的,秦中书又视二女婿为亲子,格外爱重罢了。——嫁衣,晋国皇后绝不可能做的出来。而不管是为了讨好二女婿,还是为了秦府风光,秦中书在这件事上都格外精益求精。”

春叹服之余,又暧昧笑道:“郡主向来心平气和,怎么一面对范家商铺,就易激动怒了?”

我啐道:“是范家商铺欺人太甚罢了!”

语毕,却有些怔神,惘然问道:“我有易激动怒么?”

接下来却是赶嫁衣,因为衣服的主人是皇后,那些金凤可真是难绣,也难怪秦中书府上的绣娘那般为难了。然而嫁衣做成之后,那样灿金流彩,当真爱不释手。只慨叹自己是无机会穿了。平生唯一做得一件嫁衣,却还是为别人做的。“这样好的衣裳……”春抚摩嫁衣,不无忧虑道:“跟范家商铺争抢货源,也就意味着接招了。此次我们倒是一举得胜,却不知知范家商铺接下来又会使什么招数……”

“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日赶工本已劳累不支,一思以此却是精神抖擞,“难不成还惧他们不成?”

我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既然连番欺凌,我又怎会再示弱?”

我皱眉思忖道:“范家商铺诡秘难测,行事也没什么章法,又有些心术不正,只怕他们主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春看我道:“表少爷是秦中书的大女婿,其实郡主将自己与表少爷的这层关系说明,不说货源,绣庄里再有其他事也迎刃而解了,郡主怎么不……”

“我们欠的人情还不够多么?”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宁愿别人欠我,我也不想再欠别人。然而说不想再欠别人,又怎能不欠呢?譬如北皇漓的人情就是我永远还不请的。连些日子 因为赶嫁衣,我食住都在那边绣房,这下完工了,也再没有不回房的理由。长夜两人处于一室,一呼一吸都是难熬,坐比针毡,卧又难寐。想起云肄就颇有些郁郁难平,谁才是他的父亲,他又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连日见我服侍佑儿穿衣呵欠连连,坐在一边地板上穿鞋的云肄抬头望我,“母妃没有睡好吗?”

适时金善带着养子质成过来幽州,又一次与我大吐与沈径溪相处的苦水,我恍惚地听着,当听到某句,散游的眸子聚敛回神采,确证般问道:“你是说……你与沈径溪还没圆方?”

纵然这三年相处早是闺蜜,金善也从未与我吐露此事,而正如她以为我与北皇漓……我也只以为她与沈径溪私底下早是夫妻,此时得知此事实自然一阵惊愕,金善面显难堪,难堪的却不是女儿家将这种事说出口,而是难堪这个事实,三年过去,沈径溪竟从不愿意碰她,两人还未有周公之礼的事实。金善恨恨道:“我不是不好意思说嘛!他竟然……竟然……”

为讨好沈径溪喜欢,金善早已着梁服,依梁国民俗生活,乍看之下,俨然我梁国土生土长的女子,只是鼻子略英挺一些,肤色略深一些,然而这些细微迥异并未损去她的美貌,甚至还有几许男儿英气。加之她的身份,好相处的性格,这样的女子绝不少人追求,不是没有吸引力的……沈径溪竟然……倒真是块千年不变的陨石,改造是改造不了的,三年后两人关系与三年前一样,也在情理之中,我镇定的想。旋即又一笑,爱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放着天下男儿不看不顾,金善就是喜欢沈径溪这点也说不定。

金善绞着绢子,“三年了,他还张口就是要会京城,闭口就是他书院里的学生,没一天不说回家的话……我……我这次是实在忍受不了了……”金善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母妃……母妃……”听到金善的哭声,正和佑儿云肄玩耍的质成却是跑过来,质成柔嫩的小手去拉金善手臂,“母妃……”

恰北皇漓过来这里陪我们喝茶闲坐,质成望住北皇漓,叫道:“父王,母妃在哭呢……”

这声父王出口,北皇漓尴尬地看我,佑儿和云肄望一眼质成,又望一眼北皇漓,然后见惯不惊的两孩子又若无其事地玩自个的了。然虽是见惯不惊,每每这种局面,都尴尬一堆人。只除了年幼到什么都不晓得的质成。

金善置身尴尬中自然止了哭泣。北皇漓含笑抱起质成,看向金善,哄质成道:“瞧,母妃没哭了……”

质成,这个才逾两岁,比云肄还小上一岁的男孩,我出屋,把空间留给北皇漓和质成‘一家三口’,正见庭院里的沙地里,云肄和佑儿蹲在那里,一人手里拿着个小石头,佑儿先在沙地上画了个小圆圈,说道:“这个是表弟。”

佑儿在小圆圈左右分别画了个大圆圈,“这个是姑父,这个是姑姑。”

云肄接着画一个,“这个是表哥。”

云肄看着佑儿先画下的大圆圈模样,依样画葫芦,“这个是三舅舅,这个是三舅妈。”

佑儿又画一个小圆圈,道:“这个是质成。”

佑儿在小圆圈左右分别又画了个大圆圈,“这个是姑父,这个是金善姑姑。”

云肄将佑儿刚画的代表北皇漓和金善的大圆圈抹去了,“质成他是捡来的!不是父王个善姨生的!”

云肄道:“父王说,捡质成回来养着,是要质成保护我。因为不能带我去京城,不能让很多人见到我,所以要带质成去京城,让很多人见到质成。可是质成是假世子,不是真的。”

“表弟,”佑儿重又在代表质成那个小圆圈左右画了两个大圆圈,一个是北皇漓,一个是金善,说道:“姑姑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云肄手扶着下颔的痒,满脸疑惑,“老吾老……幼吾幼……是什么意思?”

佑儿道:“在赡养孝敬自己的长辈时,不应忘记其他与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老人。在抚养自己的小辈时,不应忘记其他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也就是说,要像对待自己的老人一样对待别的老人,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别的孩子。”

我暗暗点头,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佑儿相处是没错的。只希望云肄身心都能得到净化。保留精华,去掉那个人的糟粕,也不枉我当初最终留了他。

佑儿和云肄叙话间起身,又要往别处玩去了,见他们离开了,我也正要走,却见佑儿一个人又回了来。佑儿蹲下,手撑着脸庞,望着代表云肄的那个小圆圈若有所思。云肄在元吃喊道:“表哥,快点啊!”

“哦。”佑儿口上应着,捡起脚边小石头,在‘云肄’左边,代表北皇漓那个大圆圈旁边又添了个大圆圈,然后才跑走。

我在那之后走了过去,望着‘云肄’右边一个大圆圈,左边两个大圆圈,目瞪口呆。

翌日我去佑儿书房检验佑儿的功课,走到书房门口,正见佑儿边翻看书本,边问他身边有模有样地读寓言的云肄,“表弟,你有两个爹爹,为什么我只有一个姑父?”

佑儿问道:“若是姑姑和姑父再生一个弟弟,他也有两个爹爹吗?”

“什么两个爹爹!”云肄不悦地打断。

云肄不喜欢佑儿这样说,可佑儿望着云肄,却是满脸的纯稚无辜。

云肄不清楚内里,见佑儿这样问,所以不高兴;而我却是有几分明白的。

未‘嫁’北皇漓前,我就已怀着云肄。那个人更是对佑儿说过——‘我是你姑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又想着昨日佑儿添的那个大圆圈,我望着佑儿,微微怔然他那时才两岁就已经开始记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