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却是从云肄手下发出,想来品味着佑儿的话还有些恼火,真好借着翻书狠狠蹂躏了一下书页。

佑儿望着云肄,转头见我到来,欢欣道:“姑姑。”

云肄却是头也没抬,发出的声音也是再次蹂躏书页的哗啦声。

我不禁看他,质问道:“我到来,你气恼什么?”

“我不是气恼母妃到来。”云肄双手将书往地板上重重一放,“我是气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哦?他刚才读书那副有模有样的样子,我还以为他都认得呢。

倒是消仇快,还以为他是跟佑儿的话置气,没想早抛一边去了。

我在佑儿身边坐下,看云肄道:“去外面玩。你表哥要温习功课了,别打扰他。”

“母妃,”云肄望住我,许是昨日佑儿出口‘老吾老……幼吾幼’的学问,给了文盲的他刺激,他请求道:“我也想上学!”

我就那么一动不动望了他片刻,微笑拿起是个人都会背的《三字经》,递给他道:“一边玩去吧。”

第六章 疑是故人来(3)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姑姑,为什么是‘子曰’,而不是‘孔子曰’呢?”

“因为孔子的先祖其实不姓‘孔’,而姓‘子’。这要从孔子宋国‘树下习礼’说起。孔子周游列国,途径宋国时,带着弟子们在都城外的一棵大树下……”转头庭院的大树下,正见云肄埋头坐在树根上,《三字经》躺在地上,他按住书在那里起劲地翻着。他翻的很快,哗哗有声。而昨儿交到他手上崭新的一本《三字经》,不过短短一天过去,便书皮残破,页面黄旧,跟尘封了几十年似的。我也只道他在这上面很是刻苦,遂未起意,一心辅导起佑儿功课来。

翌日下午我在账房翻阅待理的要件,秋领了佑儿的先生来,这位先生是佑儿当初上学时,北皇漓修书请来的。乃一位隐居山野的鸿儒,是个有大学问的花甲子。尊师重道,何况又是培养我云家后人,待这位先生,从来都是我持后辈之礼去拜见他,今日先生过来我这里,秋又是直接引他到来我做事的账房,直觉先生有什么要事要与我说。

果然寒暄之后,先生开门见山道:“世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教一个孩子是教,教两个孩子也是较,”先生问道:“可使他上学了?或者还是老朽做他的老师?”

先生道:“世子天资聪颖,老朽是很喜欢他的。”

云肄……我脑海里慢慢转过这个名字,齿间推辞道:“先生有心了。不过他年纪还小……”

现在打断道:“世子正是启蒙的年纪。”

“……再等等吧。”

此事便这样了之了。但仁谁都觉的出我这是在推脱。春夏和冬一致看着我,秋送走先生后也立即折回了账房。秋脱口就抗议道:“郡主,你……”

一直就怜惜云肄的春也禁不住道:“郡主这样对世子很不公平!”

冬接口道:“是不对的!”

夏亦是道:“世子确实是该上学了。”

“我就是不想让他上学!”我起身,背向她四人而立,在她们因我的话有更多的不平要爆发出来时面向她们,语气不减道:“便是以后上学受教育,我也只会使用碌无为的先生教习他。我就是想让他长成一个平凡人!”

秋口气很冲道:“郡主,你这是在报复!”

秋道:“你在报复丞相大人!”

“报复?”我望住秋,怒极反笑,“我若有心报复,他就不会活着生下来!”

我说道:“既然我生下来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和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办法喜欢他,可我也一点都不恨他。我为什么要报复那个人?我和他的牵扯还不够痛心疾首么,好不容易和 他斩断瓜葛一刀两断了,还要去招惹他,报复他?——即便报复,有怎会拿我的儿子去报复?”

我轻吟道:“我的儿子……”

我斩钉截铁道:“我不求他博学多识,更不想他像那个人一样考取科举,赢得功名利禄闻达诸侯,再去做什么丞相大人!我的愿望,我对他的期望,就是想他长成一个平凡甚至是平庸的人,能够识文断字!不识文墨也没关系,只要有一颗返璞归真的赤子之心!”

我的气息稍缓,透过轩窗着远处翻着《三字经》的云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学会做人,这便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对他的翼望;而此时他年纪小我尚管的住他,二十年,三十年后,我还奈何的了他么?若真空负一声才学,心气一高,届时他岂有不涉政的道理?我不愿他损及……梁帝,梁帝又岂容得下他?伴君如伴虎,那个人喜欢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不在意自己生死也就罢了,我岂能不在意自己儿子的生死?惟愿他一生平安。哪怕做个犁耕农夫,山野渔樵,只要一世平安。”

我没有办法喜欢他,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爱,那样的骨肉之情却是天生的,本能的。不喜欢他,却为他做着最深远,最广阔的打算。身前身后名,和生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为人父母最晓得。恁多的信父善母潜心礼佛祈祷的,也不外子女平安,子女活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北皇漓哼笑,捻茶在我面前坐下,“我算是看出来啦,果然是自己亲生的,对佑儿你可没这番考虑。”

是啊,云肄可以平庸快乐地活着,可是佑儿不行!明明无关亲生旁生,可两件事情叠合起来,两个孩子养成计划的南辕北辙比较起来,无端就显得我对自己所生孩子偏爱纵容,存了私心了。我不无赶上内疚道:“振兴家门,这是云家后人该担负起的责任。”

我默然道:“佑儿也晓得。”

北皇漓啧舌道:“怎么佑儿一受点委屈,你立刻就联想到这上面了,肄儿天太难被你委屈着,你从来没有费神想过?”

“对于那个人的儿子而言,我生下了他,再保全他活到终老,已经尽了我为人母亲的义务,还要我怎样去精心服侍他不成?”我望住北皇漓。

北皇漓无声叹一口气。

适时门外响起敲门声:“郡主,平阳郡主来信了。”

北皇漓晓得是因为这些日子我们同宿一寝,所以连春她们四人晚间进我房间都格外谨慎避讳,无奈道:“秋丫头,进来罢。”

秋无声无息地进来卧房,将平阳的信笺递给我。

我拆信间,北皇漓轻咦一声,“平阳不是每月末才来信吗?怎么这个月初就写信过来了?”

顿了顿,我默然回道:“是我有些事想确证的。”

北皇漓吁一口气。

信看罢,心里沉了沉,问秋道:“夏睡了吗?”

秋道:“睡了。”

北皇漓拿眼神问我,秋亦是问道:“怎么了?”

“成朔受了点伤,想办法让夏知道。”平阳的来信,夏是从来不看的,我看秋道:“伤的重伤的轻,怎么说,就都在于你了。”

秋会意,转身出去。我攥住信,抽气般开口道:“另外,告诉春,与范家商铺有关的一切贸易即刻停止。”我平复了很久的心绪,才缓缓道:“与他们卯上,是我逞一时之气,意气用事了。”

秋回头判研地看我,倒也不多疑问什么,走了出去。

北皇漓却不放心地问道:“怎么了?”

我大事化小,勉强笑道:“没事……我只是想起那个人的母亲也姓范罢了。”

找的完全没有重量的说辞自然没引北皇漓挂念心上,看北皇漓嘴角的啼笑皆非只怕他还觉得这论调很荒谬,他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末了,只道:“生意上的事,可要我出力帮忙?”

“不用,”我几乎是反射性地推辞道:“我应付的过来!——我去,去看看那两个孩子睡了没有。”

临出房门顿步,我回头微笑道:“实在疲以应付的话,我会主动找你的。”

一颗心七上八下,待走到表兄弟卧房,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才顾得上喘气。

佑儿又是读书又是练武,一整天下来已经很累了,早已酣然入梦。云肄却显得精力还旺盛着。并没睡,身体在衾被下,两只手脚却伸在被子外叠纸鹤,见我到来,换我一声:“母妃。”

便像无形中有魔力牵引一般,我往云肄走了过去。

范家商铺,范蠡……

洪掌柜初先说与我的时候,我没多想,事后又怎没多揣测?范蠡是南阳人,那个人的祖籍也在南阳;范蠡出任丞相,那个人也居于相位;范蠡弃官该行营商,成为我国儒商鼻祖,南宫世家也是世代商贾,曾是我梁国首富,富可敌国……范蠡和那个人相似的人生经历,姓吴的僵尸脸掌柜,范家商铺那朝中权臣的后台……

我只觉得有些窒息,好像一张天罗地网从天涯海角伸来,要将我罩在其中,那样静悄悄来,让人猝不及防,也无从防备,收网的人将网一收,就定了局。他想做什么?我望着云肄,想要他的儿子么?——跌苏尚且如此疑心,何况他。已然查到云肄的存在,也并非全无可能。

我并没对云肄吐露身世,也没想过云肄长大成人后还对他隐瞒。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云肄出生后,确实因他而改变了许多心志。我不会再见那个人,可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也禁锢他的意志,不让他去见他的父亲,这对他不公平。长大成人后,是去是留,都在于他。总归那时我已是明日黄花。英雄迟暮,同样的道理,美人最大的敌人也是时间。他那时是个老翁,我也是个老妪了,垂暮之年,还有什么气可置?还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可是现在不行。

“母妃?”云肄惊疑唤我一声,失神中的我才回过神来,而我也才赫然发现我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云肄的脸上。云肄惊疑问道:“你做什么?!!!”哪怕我们血肉相连,是最亲的母子,可自他出生离开我的肉体,我就再没抱过他,甚至没有碰过他一下。没有哺育过他,没有为他洗过澡换过尿布,没有为他做过一件衣裳,甚至没有为他穿过一次衣裳,连他渐渐省事,晨昏定省与我请安,我也离得他很远……我们从来没有过肉体接触,甚至是触碰,他显然也吓了一跳。

一时角色转换,我像那个正偷着东西被大人发现的孩子,忙的缩手。可云肄的两只小手却按在我手上,见我要收走,更是死死将我的手攥住。我羞恼成怒,厉声叱喝道:“放开!”

云肄没有放,倒是我急于摆脱他,甩手间用力过大,他的头撞到了床棱上。他有些力气,可是毕竟年纪小挣不过我,又那般固执,就是不放手,这下显然撞得不轻。被我甩脱的手也捂上了左额的红肿。看着那处红肿,我身体才袭过一波钝痛,几字已跃入我眼帘。

人之初,性本善……

那是《三字经》的第一页。此刻已经化身为展翅欲飞的纸鹤了。

我进来时他在叠纸鹤,不料竟是撕了那书的纸张。

第七章 惊鸿一瞥(1)

思想迅速被恨怒替代,我看着那纸鹤,又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受了伤,眼神也蕴上了潮湿的怒气,一直以来对我的不满,好像都聚集在了一起,被那潮湿的雾气蒸腾到了一个凝聚点。漆黑似子夜的瞳仁上那点晶莹的亮,使得他的眸子更生动的像两块黑濯宝石,那样清晰地折射出一只小兽的愤怒!

……过往的屈辱,他都可以用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化解……我才不想去呢!……我才不想要呢!……可是这次左额确确切切受了伤,小孩也是在乎自己脸面的。我都忘了他的自尊心有多强,跟那个人一样。思及那个人,恨怒瞬即膨胀了。明知把那个人的恨怒迁怒到他身上不公平,可就是抑制不住。看着因为我的恨怒,云肄眼中的愤怒的火焰燃烧的更旺,我怒不可止,却又狼狈心虚地夺门而去。

事后火气并没有退减,凡是与范家商铺有关的账单被我揉了一地,当初怎么没把‘范蠡’往那个人身上想?春匆匆送书函过来,踏足门口,见室内满地板的废纸,蓦地止住脚步。好一会儿进来,将书函放到我面前,“范家商铺……”

还是很郁结的,可是怎能把气往春身上撒,拿过来看,问道:“这是什么?”

春道:“范家商铺的吴……掌柜送与我们洪掌柜贸易往来的书函。”

我质问道:“与范家商铺有关的一切商务往来,我不是都让其推脱了么?”

春道:“这一次范家商铺是想进军幽州的市场,且势在必得。”

我仔细看过书函,确实如春所说,摆出的也还是那样的凌人架势……“晓得他是谁,我已经在处处避让了,不去搭理他,不去招惹他,他倒是越发盛气凌人了!”

“……或许臣……他们还没有疑心到我们身上也说不定。”春想安慰我,可说出口的话,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吴坼会故意透露给洪掌柜范家商铺背后东家,他已是百分百断定我还活着,甚至我们的近况,北皇漓,我,还有……云肄……的存在,他心中都有数了。吴坼会轻易将这些内情说与洪掌柜,想来是把洪掌柜当作传话筒了,那日我本来就起疑,”我想着昨夜收到平阳来信所应证的事实,思忖道:“现在一味回避也不少个办法,他如此咄咄逼人, 我越是回避,越显得心虚,他越加断定瑾瑜绣庄我幕后操纵的事实。唯今之计,还是迎刃直上断了他的念头……虽然不完全断的了,能消他一些疑虑是一些。”

我已经做好了应战的打算,问春道:“瑾瑜绣庄虽然没有闻达天下的声望,但幽州确是瑾瑜绣庄的天下。范家商铺既要和瑾瑜绣庄贸易往来,便是在进军抢夺瑾瑜绣庄的市场。现在幽州市面上,范家商铺出售的丝绣可有买回来?”

春嗯声道:“正要和郡主说这事呢!”

“你看!”春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这是我从范家商铺的分行买回来的,这缂样,可不是郡主往日在汝阳王府……丞相府绣的吗?这锦帕还只是其中最小件的一样东西,昔日郡主做的那些鞋样啊,衣裳啊,屏锦呀……现在市面上范家商铺出售的就是这些,幽州城里已经抢疯了。范家商铺完全不用致函瑾瑜绣庄以取得市场,他们现在已经占据了市场,送到我们手中的书函,倒像是给的我们一个下马威了!”

仿制我的手工来抢夺我的生意,还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个人真是越来越恣肆狂妄了!春叙述间很是愤慨,有底气的愤慨,显然对打这场仗信心满满了,果然接下来就听到了她的主见:“范家商铺的那些绣品,十成是丞相大人拿着郡主的手工让底下的绣娘仿的,那原本就是郡主的东西。时隔三年,郡主的手工更加精进了,范家商铺拿着郡主三年前的绣工与郡主现在的绣工挑战……”

自然是抵不过的。春由此也发出一声惊疑,“臣……范家商铺明知将落于下风,怎么还……”

我始才一笑,看春道:“总算回味过来了?”

我说道:“要想胜过范家商铺的三年前我的手工,瑾瑜绣庄需得出售三年后我现在的手工。如此一来,瞧一瞧瑾瑜绣庄的货物,我便是想否认我的身份都来不及了。”

我一字一字道:“他在激将我,以使我自露马脚。”

春惶乱道:“又不能露出破绽,又不能失去市场,那该怎么办?”

我蘸墨道:“叫秋取借王爷令牌一用。——不是梁国齐王爷的令牌,是突厥驸马爷的令牌。”

我默然道:“是求助王爷的时候了。”

春眼珠一转,已是会意,喜滋滋而去。

三日后,即是突厥的撒班推节,也即农历夏至日。乃突厥民族一年中第二个节日。庆祝撒半推的方法常常是在碧绿的草原上组织赛马大会。从六月二十一日开始,直到七月十五结束。场外突厥民众品尝葡萄和香囊,弹奏动听的都达尔,打着手鼓,让青年们翩翩起舞,场内参赛突厥男儿赛况激烈,飞汗如雨。今年突厥驸马北皇漓更是亲自莅临大会,甄选评判。将会场气氛一次又一次推到高潮。烈日炎炎,并不吸汗的丝绣怎好穿在身上,何况又是民众大节,自是着本族服侍。光膀披褐,也利于战况发挥。那将近一月时间,瑾瑜绣庄大量出售的褐布备受青睐,范家商铺市面上的丝绣却是冷落下来。

过后洪掌柜欢欣谈及此事,说道:“本来瑾瑜绣庄主营丝绣,库存的褐布也是不多的。若不是有齐王爷的手印,短时间内也从突厥其他市场买不回来这么多褐布。”

洪掌柜微笑道:“撒班推节开始了,范家商铺也是去突厥各个市镇高价采购褐布,可是咱们已经捷足先登了。”

夏笑道:“金善公主回去凉山后知道此事,也是暗中修书知会了突厥地方管吏,帮了不少忙。”

洪掌柜点头称是,诚服看我道:“郡主此次又压制了范家商铺。”

“丝绣在突厥的市场本来就小,我们也只是在徒具销售少量的一些丝绣,和秋冬季贴身穿着的柔软里衣,更多时候将货物运往梁国、晋国出售。冬天这里偏冷,必须得裹紧,夏天突厥民众又更喜欢光膀披褐,加之撒班推这样强身健体的节日到了。我不过比范家商铺的主子更通这里的风土民情罢了。”早年也并不是不知这里的民俗,不过毕竟比不得现在在这里住了三年。与民同乐,很多事情,真的药自己亲身经历一番才深刻懂得。而那个人,行商中偶遇失利又如何,贫瘠的幽州市场赚取了,又能带给他多大的盈利?总归他前来招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番应对既没失去市场,有没关于我身份自露破绽,范家商铺小小消停了一下。我也总算偷得浮生短暂清闲。而酷暑天天气炎热,本就鲜少出门的我更懒怠哪去,索性整日陪伴佑儿,辅导功课,精心照佑。阳光温热,岁月静好,我躺在树阴下的湘妃竹塌上看着玩在一起的表兄弟,现世如此安稳,我毕生所求也不过如此。

“表哥,那只壁虎在那儿!在那儿!就是它刚刚对我撒尿!”

……

“死东西!还跑!还跑!叫你还跑!”

……

“操你奶奶的!”

……

……

我目瞪口呆望着云肄,简直无法置信眼前这一幕,无法置信这些话是从他口中吐出的!

我还记得那夜我们的冲突,我们的第一次冲突。可是第二日起床后,他又叫了我母妃了呀,睡了一觉,像是不愉快都忘记了呀?只是主动要求上学的他,在那以后,再没提过一句要上学的话。也再没碰过翻过佑儿的书了。

……竟不想学了这么一口粗话。

我已经过去了他面前,并不掩饰我的生气,质问道:“那些村话是从哪儿学来的!”

云肄仰头望我,我也才看到他的小脸上满是污渍,衣服上也布满尘土,更别说一双小手脏的跟什么似的。他一向是注意整洁的,因为怕我训教他,平时连玩的衣服脏了都很心虚掩饰,今日 在我面前,还玩的像个泥人,显然是连心虚和掩饰都懒得了。

我正待发作,云坤却径自走过来,与我一辑后,回禀道:“属下在幽州城发现了沈径溪。”

沈径溪……

金善月前已经回了凉山,沈径溪怎还会出现在幽州?何况上次过来幽州,金善是气恨恨地过来的,只带了质成,并没有沈径溪随同。而除非有金善同行,否则金善是绝不会放任沈径溪踏出凉山的居处一步的……云坤特地来知会我,显然也是因为这个疑虑。我望住云坤,问道:“现在他人呢?”

沈径溪是私离么?便是从金善那私离,也是回梁国京城才对,来突厥的幽州做什么?

而沈径溪知道的太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轻易走人。也实在不是我们大家软禁他,他孑身一人,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既没有妻室,也没有相好,甚至连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 他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凭空消失,别人顶多笑着提一句,半点想念也不会有,一辈子不回梁国京城,就住在凉山,锦衣玉食,美人红粉,有什么不好……这是金善的认为,也是我们大家一致的认为。

云坤笑笑道:“沈径溪一进幽州城,就被我们的人发现了。也没去搭理他,只是静观其变而已。我们一路留意,不一会儿就见他在幽州城里迷路了。他逢人便问路,可是语言不通,突厥人不知道他问的什么,他也不知道突厥人回答的什么,那些会汉语的突厥人或者幽州城里的汉人,又欺负他人老实,一径作弄他。”

云坤正经道:“不过,沈径溪要去的地方却着实令属下愕然了。沈径溪一路打听的是去突厥王都的路。”

我亦是愕然,“他要去突厥的都城?”

云坤道:“省得他再在大街上招人眼球,给有心人留意了去,属下见四下无人的时候,将他带了回来。”

我点头,“做得很好。”

我吩咐道:“他现在在哪儿,你带我过去,我去见见他。另外,凉山那边,金善找他该找的急了,使个人去凉山给金善报个信,说沈径溪在我这里,我会想办法稳住他。”

“是!”云坤将沈径溪安排在一座偏院歇息,我过去的时候,沈径溪正围着庭院正中那颗海棠树走,边走嘴上还念念有词,隐约听见‘岳父大人在上’、‘岳父大人安康’之类的话,其实身负‘京城第一才子’之誉的沈径溪并不徒有虚名,他确实是很有学问的。加之身材高大,面目儒雅,也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一个俊美男子,不然金善也瞧不上眼。只是沈径溪诗文真的是读多了,有些读傻了的感觉,整个人的灵动聪睿就减得淡了,无端显得有些痴愚,甚至是愚蠢。

“沈大哥好久不见?”与他打招呼时,也示意云坤他们都下去,我单独见见他。

“岳父大人……”沈径溪显然并没留意到我的到来,口上依旧念念有词。我只得在唤了一声,“沈大哥!”

沈径溪始才看到我的到来,持的是再正规不过的男女相见的礼数,退后三步,称呼道:“云小姐。”

因为昔日常与三哥外出,本姓云,沈径溪一向以‘云小姐’唤我。换作旁人也未觉得有何异常,可面前这个人是沈径溪,不由想起戏文里才子佳人私下相见的场景来,一时忍俊不禁。又想起昔日长风山庄里那对年轻男女,颇觉神伤。这世上假作君子的男子多,真君子却没有几个,面前的这个人,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于是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不知沈大哥去突厥王都为何?”

沈径溪与我施了一礼,答道:“去求见突厥可汗。”

旁人或是诳语欺骗,或是回避不答,可沈径溪从来是知无不言,所言不虚。然而回想沈径溪刚刚念叨的‘岳父大人’,我心中满是疑惑,不禁道:“沈大哥有何事求见他钵可汗?”……不会沈径溪口中的‘岳父大人’说的就是他钵可汗吧?可是不可能啊,沈径溪对金善……

“……请求突厥可汗为我与公主婚配。”沈径溪虽有些面红,但还是如实回答。

我愕然望住沈径溪,一时不能消化从他口中吐出的这话。

沈径溪看我如此反应,想必是联想我的婚姻,有些气愤地训教道:“我既与公主行过周公之礼,自然要娶她。这是对她负责!”沈径溪像是联想到什么不堪的画面,很是难开口,但仍是毫不避讳地说道:“……虽……虽然这一切是她造成的,她的做法为世俗所不容,但我既然……就该对她负起责任……”

听沈径溪话里的意思,是金善使了什么手段,才成就了他们的‘周公之礼’的?

然而使了手段并不要紧,成就了好事,沈径溪愿意娶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沈径溪既与金善有了夫妻之实,自是一心要娶她。他这个迂腐的人的迂腐思想,这时候却是我们大家最乐见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