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恼恨他面对我的泣泪不闻不问,缺乏头怀,或者手足无措,只恨他对于我的声讨和质问,竟给予这样沉默的反应。他不觉得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吗,不觉得他做了魔鬼就要拉我下地狱,或者说致我下地狱这是天诛地灭的罪恶吗,他怎以还可以一句说法也不给,怎么可以不做一点回应?气极了,对他咆哮道:“只说父王不相信你,你何曾又做过一件令他相信你的事?你怎反不先反省反省你自己的行为举止?什么‘仇恨都被他感化了’全都是假的!死的人不得好死,活着的人生不如死,你让汝阳王府的每个人生死都不得安生!”

我痛恶看他,“你一出生就是个祸胚,南宫世家的人大抵是被你客死的!从你一踏进汝阳王府,又将厄运带进了云家!所有的人都不该死,最该死的人是你!”

不再是一味沉默,持续那呆滞般的茫然,南宫绝的生命好像经过了停止,转变到了复苏的状态。他急促呼吸着,脸色在一瞬间彻底地冷了下来,更显得略带阴沉的一双眼睛寒潭似的,我说出那话,不得不说带了激怒他的心思,他果真被激怒了。然而他的爆发并未如我所料接踵而至,甚至于满腔的愤怒也逐渐沉淀为懊恼的愠色,说出口的话更是骇了我一大跳:“……我也说了那时我年轻,心思难免偏激,可是后来,我是真的不恨汝阳王了!”

“我也并非是非不分,汝阳王并未做什么实际上有害南宫世家的事,只是执行了保定帝的命令而已。甚至上,汝阳王平生虽只与父亲蒙面一次,却因为父亲……早年恋慕汝阳王妃的缘故,对父亲相知颇深,南宫世家灭门一事上,汝阳王还曾相助裨益,甚至因此受到牵连。保定帝因为疑心汝阳王涉嫌南宫世家一案,故命汝阳王为抄斩南宫世家的监斩官。”南宫绝道:“后来我为丞相,又一心为南宫世家报分雪恨,理清当年之事,这些,我又怎么不知?”

他在解释,竟然又在解释!我宁愿捂住耳朵,宁愿失去听觉,也不愿听到在我那样恶毒的语言攻击之下,他还能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语气,与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他怎么能不生气,怎以能不生气?!烦躁到了极点,我懊恼道:“就像刚才你说的‘他败在那一刻迟疑间,所做出决策的错误上了’、‘不会作梗阻挠,还会助他一臂之力’、、他看轻了我、……一样的,你说你不恨父王,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当然会这样说了!”

完全不晓得是在懊恼他还是在懊恼自己,只是一味在脑中涂鸦加深他墨黑的形象:“什么‘这些我又怎会不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与人同流合污,落井下石?!你根本就是逞惶狡辩,文过饰非!”

他也恼了,终于也恼了,“是,我恨他!”他蓦地打断我。

得到这句让钉信的回答,所有的烦躁总算烟消云散,也总算能完全恼恨地瞪着他!

亦发觉,与他争锋相对,竟比一团和气我还要应付自如些。他客气了,我反倒跟针毡上坐着般难受烦躁。

也是,从来不和气的人,乍然和气了,也难怪我不自在。

而这时,又有几个字像春天的惊雷平地炸响进我耳膜:“恨他不将你许配于我!”

我如遭雷击。

许久,我还是不得不说服自己直面现实- -那是他的声音!

此际想要羞辱他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也是如同他精于此道我也同样游刃有余的擅长,抛开这两点来论,以我和他的相处模式,他的这句话换在任何时候,我接下来的回应必定都变作了回击,克尽我所能地对他予以羞辱,本来,这样的气场,才属于我与他。可是,此刻话说出云后,我才听到我说的是:“父王哪有未将我许配于你了?”

“可是每一次开口,你只要一反对,他就不坚持了!”他义正严词回驳道。

这也能构成他恨父王的理由?我哑然骇住,再开口,语气不知不觉变作了他先前那样心平气和的声调:“你也不看看你那幅样子,哪个为人父母的,放心将女儿交托于你?”

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竟是在帮他做失隅的自身总结,过了一会,回味自己说的话, 才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怎以觉怎以不正常。

“……真是……这样吗?”置身阴冷的密邸,他的鬓角上开始微微汗湿,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漆亮的眸子在密邸黯淡的光线下越发显得熠亮,却只衬得脸上那层薄晕红的沁血。

与他的谈婚论嫁,我只说了父母的疑虑,却只字未提我的不情愿。

真是,没有不情愿吗。他带着欢喜欢这样问着。

如此回味反应过来,有血气刷冲击到我的大脑,我几乎以为我立刻就会溢血身亡。他脸上那层沁血般的薄晕相比之下简直不足一提。然而他全为欢喜,我却全是惊惶窘迫。最是想就这样溢死了的时刻,真正血气上翻,喉咙中有什么物什汹涌一滚,已是“哇”地一口鲜血喷出。

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后眼疾手快一把搂住摇摇欲坠的我,薄晕妃色的脸庞早如蜀地变脸,戏法般戴上了铁青的面具,配合着脸容,他迟疑欢喜的声音也瞬息作了雷霆怒吼:“给你说了刀剑煞气伤身你不听!”话音未落,已是打横抱起我,往满是凶器极恶之地的密邸外飞奔而去。

……

我的体质并没有那么羸弱,这几年在远离是非的边地更是调养的很好,加之他带我出去救治的及时,当下便无大碍。但他着实惊了一场,几日后我身体彻底复原,才算松了一口气,经此一事,或者,该说密邸一行,于密邸里的那番对话后,与他之间关系便已有了微妙的变化,那变化就像是整个冬季光秃秃的树干,历过春天第一场油雨,就开始抽枝发芽,你用肉眼看不见它生长的痕迹,只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惊觉:呀,什么时候它已经长成这个样子?

本来在派遣抽调了明月小筑外的待耳督墓室,他便成了我府苑中的常客,如今更来往的频繁。起先我最起核妆时他不合时宜踏进我卧房来,春她舞还盼顾他一眼,而今连看也懒得看了。他也不要尊严,从来都似没看到我双眸微睐看他的讳忌。已抛开那东西,我便是加以鄙薄也再中伤不了他。索性沉默以对。难不成我还恭身为他拾拣?随之任之,倒也相安无事。

“要外出?”今晨,早朝回来照常来往我这里,朝服都还换。

他已下朝回来,我不至这么晚起床,却坐落妆台收春妆点打扮,秋冬更是提剑等候在旁侧。是以他有如此一问。

没应他,然而沉默无异于默认。

是要外出,去齐王府。回来京城便暂时中止了与北皇漓并肩而立的盟友关系。之所以只说盟友,是我内心也承认夫妻关系依旧存在的。回来京城,是与南宫绝,与趺苏的相见,却也是与北皇漓的两地分离。甫回京城便分离,道别时说‘改日’这一改日,就是近两月的时日!

我也知道两月是久了,时时刻刻测思这么久了。然而虽是晓得,却迟迟迈不出去他那里的脚步。我承认我是在逃避,虽知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而我也不想解决问题,甚至不皮坏我与北皇漓的关系,哪怕是夫妻关系。一句话说,但是我不想改变现状。一辈子做北皇漓的妻,这也很好,我舞这么多人中,有一个人是快乐的。而我也因此不再欠北皇漓什么,不会觉得再欠他什么。抛开这些因素来说,得他这样的夫婿,毫无遗憾亏缺可言,本身就是人生幸运之事,不是北皇漓之幸,是我之幸。

“你们先出去。”南宫绝环视过春和秋冬。

竟差使起我的人。而更令我惊愕的,是替我核妆的春,和提剑等候的秋冬竟然都领了他的命令。

也是,是去齐王府,今早上我默不作声,春和秋冬如是也默不作声,只怕此刻早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图个须臾自在。

再回神,铜镜中我的面庞旁,已多出一张俊雅面庞,许是钢镜模糊看不真切,他的面庞虽是俊雅,却没有丝毫表情,然而他的声音磁性中透着温柔,我便又疑心是我看错了。“去哪儿?”他低俯着身,手撑着妆台,在我身边,贴着我耳际问。

干他甚事,恼他过问,侧转头瞪着他,位移不偏不斜,正好四唇相贴。恼怒倒 陡然顿去,一时却连其他意识也顿去了,连退避这样基本的反应都不晓得,只是一味呆兀,他也有瞬间呆兀,但他回神的却极快,在我身后贴着我耳际问话,温热气息本就喷在我的后颈,痒痒有感。这刻更是清晰而强烈地感到他加快的,急促的呼吸,我才若有顿悟,他的两瓣唇已经迅捷地捕捉过来,衔住了我的唇。这是距离被迫身他的那段岁月的四年后,再回来京城他首次行为失矩,我惊惶间攘挣扎时,他强有力的手臂 已将我的身子紧紧箍住,搂抱在了他厚实的胸膛上,他气息喘动的厉害,好似急于抹去我与他人生交集四年空白的痕迹,握住抓住,以证实手心中的不是虚无和虚无缥缈的‘情’不同,‘欲’没有那么高尚,口中功城掠地,实实在在,后来也不知是情要多一些,还是欲要多一些,牢牢桎梏住我,既一举去了我所有的抵抗,又与他身体贴的密实不分,连我座下的椅子也被他占掠,霸为己用,立场宣告彻底失去,我的座下换作了他的腿,清晰僵硬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

他的吻是那样火热,被他桎梏无法推拒之下,不是没被灼烧曼延的,然而烈火总是容易伤身伤情,烧着自己的烧着另蛤,又因为长久对他的看法早已于无形中形成潜意识,是一时淡不掉的,难免心存提防基戒备。以至唇瓣被他吮吻的肿胀难耐了,才在那燎原的火热下忘却了一切想忘却的,然而是时唇上却蓦地一痛,又将方才忘却一切拎回了面前。

“你干什么!”我以指捂唇,狠狠瞪着他道。

不是在质问他的你侵犯,质问的是他咬我!

他的唇上还挂着一滴血珠,却是我的!

果然是不该撇去对他的提防戒备的,潜意识原是没错的,到底是我咎由自取!

他将唇上血珠抿进口中,“就这样出去。”他喘着粗气如是说,就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指下的唇瓣常肿胀,因着肿胀的麻木了,一时倒是未再有所觉。不过手指这般感受着,触觉却是清楚。而那肿胀唇瓣上的疼痛处,他咬的那个地方,还在冒着血水,我的手指被糯湿了,想急视也忽视不掉- -就这样出去- -他说就这样出去- -心中迷惑醍醐明晰。

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恨,只狠狠瞪着他,还是那句温柔的问话复又传进我耳中,“去哪儿?”像也知道惹恼了别人是要低声下气,他外观慈眉顺目,好似完全没有恶欲的温润君子,只欲望强自被按捺下暗哑的声线和扭曲的容色初得报与君子形象那样的不和谐。

固执己问 ,更与先前那个心机颇深的成熟男人相悖,像个不得答案死不休的孩子。

我几乎是哽着气道:“齐王府。”

如此模样见北皇漓砸蛋女孩民不妥,回答这话时已已决定改日再去,他显然也晓得。

果然,他越加好了风姿,扭曲的容色扭曲着,竟扭典成了一朵怪异笑容:“早点回来,我等你一起用午膳。”这话却是带着料定我不会去齐王府的意味了。

而这个样子去齐王府,我还如何待的久?还需得他说?然而不去便是遂他的愿了……偏不想他事事顺遂,我主意立改,骇笑起身道“丞相府到齐王府,来回的路程都得耗时一上午吧?”

他本是箍着我的,只没料到我刻起身,没有掌握的紧而已,我猝然起身中,他伸手去抓已是不及,身体尴尬立现。我只作未见,他为着掩饰,摆出了极通情达理的笑容,和善道:“那晚上,晚膳前一定回来,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许是欲望未褪的缘故,那话音中,我竟听出了深情。然而才有一丝怔忡,蓦然醒悟,不去齐王府,于他而言是乐事;以这副模样去齐王府,北皇漓见了,于他而言也是乐事,左右都是一个乐字,他又不亏,何乐而不为?倒是将左右的路都堵死了,我怎么走怎么是个输字。也难为他,痛苦之下,还一刻不忘施展奸计。

而原本很简单的道理,我却入了圈套自陷囹圄,到底是与他作对的心思坏了事,怨不得人。只悔之晚矣,进退失据,越加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却只得抽身离开,一径住卧室外悻悻而去,不去想背后他还在痛苦或者已经欢喜欢。

第27章 囚月(1)

马车上,端着铜镜,涂了唇脂又擦,擦了又再涂,然而无论怎样修饰,都掩不去被咬过的齿印。春她们是晓得我心思的,尤其是秋,满心里惦念着北皇漓的反应,犹疑再犹疑,终是小心翼翼道:“郡主,咱们是不是不去了……”

是不妥当的。就连踏出丞相府的大门,也是负气之下中了南宫绝的奸计,不得不往北皇漓那里去。

虽没对秋的问话作以回答。但她们心领神会,去往齐王府的马车行得缓慢了起来。

不但如此,还绕起了弯子,尽量延长去往齐王府那里的路程。

然而不这样还好,作这样的举动,反让我心里烦乱了起来:齐王府离得丞相府再远,也是同在一个京城,拖时间又能拖的了多久?不过去得迟早之分而已。而这迟早,还被一个白日的时辰限定着。总是要到达的,总是要面对的。

遂吩咐赶车。然而话音刚落,街市中却有言谈飘进我耳中。

街市混杂,寻常话语自不会引我起意,可是这样的字眼就不一定了:……云州……长风山庄……棠梨宫……

“哎,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是棠梨宫完工的日子?”

“谁不知道呢!前些日子皇檄还告示了要举行完工大典,可不知为何,现在又不举行了。”

“是啊,四年前开工大典可是热闹的很,连倾盆大雨也没消减那隆盛场面一分!”

“你们可别忘了,那天还是汝阳王府满门抄斩的日子,那样的盛事,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皇上在那天举行,终归是不吉利!”

“我还听说……皇上早年有断袖之癖!”

“你可别胡乱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可是要杀头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棠梨宫的址地长风山庄,本来是位姓云的公子的,皇上与那位云公子正是在那里结识。一个英俊潇洒,一个风流倜傥,不啻汉哀帝和董贤君后的又一段佳话。可叹男颜命薄,那位云公子不幸辞世了,皇上大感悲恸,是以建修棠梨宫,以此祭奠亡故的人。”

“唏!陈生断袖的戏文听多了罢?!我可听说那位云公子乃女扮男装,其实是位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汝阳王府的明月郡主!”

一阵有根有据的阐说后,唏嘘之声一片。

“噢!……原来要为汝阳王府沉冤!帮着岳丈一家,也算用心良苦。”

“可当日就做得不对了,不说解救人家于性命攸关,还于那样大难之日举行大盛之事……”

“听说当日之事就是皇上策划的!”

“那……便是后来得雪沉冤,也……”

“诶,帝王将相之间的那些事,谁知道呢。”

“让开!让开!”前方骤然马蹄声近叱喝声起,却像是官兵的声音,“皇上早有令下,不许你们些叨嘴皮子的文人随处聚众!抓起来,都给我抓起来!”

“是,大人!”

刹时无辜人群急于离开肇事地点的奔走声,文人骚客或惊惶或辩论的呼声,被捉了或告饶或诉斥的声音响成一片,混乱中,官兵近了我们马车旁侧,那官爷冲马车嚷道:“马车里的人下来,本官要搜搜,看有无酸秀才混进去!”

因着不愿暴露形迹,素常赶车的秋冬亦随我和春坐于马车内,驾车的,乃丞相府不起眼的一小厮。虽是南宫绝,是丞相府的人,但此次回来京城,因着云肆的缘故,显然没有几年前那样排斥南宫绝,乃至他的人马。如是也并没一定要汝阳王府我自己的人相陪。到底是丞相府的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上权威,奴与荣焉,便是一驾车小厮,有头有脸不说,亦是能有头有脸地说话的,“大胆!”然而那小厮才呵斥,已有声音随着渐近的马蹄声而来,抢先道:“没看到这是丞相府的马车么,连丞相府的马车也敢搜,不想活了!”

马蹄声虽是一致,仍是辨听得出的该有十数人马。

只当是南宫绝谴派的尾随护卫我的部下,在不知者冲撞我车驾时现身而至,也未起疑。

而意欲搜车的官差听得这话,已是惊惶声一片,哪还有先前半点凌然气势,口中惶乱道着,“小人不知,”已是对着马车下跪,“下的不知是丞相大人,小的知罪!小的……”显然是将车里坐的人当作南宫绝了——丞相府就他一位主子,这是几年下来人们潜意识里的认知。

“还不快滚!”来人道。

“是,是……”

那伙搜车的官差作鸟兽散时,来的人马也已靠近。蓦然听到长刻出鞘声,惊疑中,已闻驾车的小厮微弱一声“鄂……”声,接着“嘭”地一声声响,竟是那小厮滚落地上。有浓重血气扑入鼻中。我忍住腹中恶心干呕,正待疑问,来人已先训斥出口,“竟给小小官差惊动了丞相府车驾,该死!”

我心下大骇,便是小厮当差失职,也罪不致死!丞相府的部署就是这般杀人不眨眼的么!南宫绝就是这般御下,教导部署这般铁血无情的么!心中痛怒揪伧掠过,又蓦地觉得哪里不对劲!不!不!南宫绝不会这样的,我不是替他辩解,而是十多年来与他朝夕相处对他的了解:无知官差冲撞了他的车驾,他不会一怒斩杀驾车的人的!不是他宽容待下,而是他向来虚伪地为自己树立宽容待下的形象!不,他虚伪没错,但他向来待自己人是很好的,不是刻意树立这方面的虚伪形象,不,也不是的……

我心神紊乱中,那人又已对着马车道:“惊动了相爷,还请相爷恕罪!”

他既为南宫绝派遣护卫我的人,又怎不知马车里坐的人是我,而非南宫绝。竟说与南宫绝赔罪的话!疑窦更甚。然而我才更加确定车外的人非丞相府部署时,那人的手已闪电般撩帘,甚至快于此时亦疑心来人非丞相府部署的秋冬,在秋冬才拔剑时,已点穴将我、春和秋冬四人制住。

失去意识的那刻,看清了那是一张比他说话声音还年轻几岁的脸。

那人转身坐于车驾之上,接替去命的小厮驾起车来,与部署道:“起程!”

“是!”

再有意识,从马车急驰间动荡起的车帘罅隙看,还没出京城,不过才行到僻静之地。如此推算,距离被控制,不过半个时辰。神志清明,好似睡了一觉,又记起被点穴起就失去意识,该是被点的睡穴了。因着被点睡穴还并不久,身体也并不觉有什么不舒服,甚至一点酸乏的感觉都没有。这时又是那人的声音传来:“郡主,得罪了!”

才发觉他也在马车之内。然而马车却非先前丞相府的马车,赶车的人也换作了他的人,除却拉动马车的马蹄,周遭一致整齐的马蹄声也未有消失,显然他其他的部从也是一路跟随。试探着动了动,在证实被软禁之外,身体已被解除控制,便坐了起来。看顾春和秋冬,却是不见她们。那人以为我势必着急,安慰道:“她三人被送去了别的地方。——郡主且放心,安全的很。”

“我自然放心。皇上没道理与她们过不去。”我看着那人,不掩被掳的恼意:“杨大人辛苦了!”

那人的泰坦再不能保持,眉目抽露惊愕,“郡主何以认定在下是皇上的人?且一语道破在下身份?”

“你也说‘没看到这是丞相府的马车么,连丞相府的马车也敢搜’,试问,敢斩杀丞相府小厮,劫下丞相府马车的,在京中又有几人?”我道:“街市大庭广众,若派遣广为人知的面孔,不是轻易便被人识破那不是丞相部署,乃皇上身边的人吗?这样的事,皇上既得交于自己信任重用的部署,又得是鲜为人知的生面孔,自然是隐秘亲署了。大人的汉话虽也说得很好,却也如我初遇皇上时,带那么一些突厥口音,显然是常年居于突厥的缘故。大人乃皇上部署,却能与我叙话自如而无谦卑恭维之色,想必与皇上关系匪浅了。皇上身边有隐秘亲署,丞相又怎会不知?我不过是看见过丞相的一本卷宗上述载的资料,猜想大人乃与皇上早年出生入死的近卫,伴读,甚至是玩伴之一。皇上的江山得来不易,那样的人现今也只存在大人一位,如是料定了!”

杨垲听毕,惊骇不经意间流露:“丞相连那样的政务重地也任由郡主自由出入,果真对郡主非同一般。”说罢轻叹:“皇上固然爱慕郡主,怕也不能做到这般。”

对这样的话,我嗤之一笑,“他不过是常过来我住处处理政务,有时候,宗卷信手放置我那里,忘了带走而已。”

杨垲亦付之一嗤,却是对我话里的不以为然:“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能‘信手放置’和‘忘了带走’么!”

一点隐秘的心事似被人道破,我亦是有了恼意,不觉淡然道:“大人的话题似乎扯远了。便是与皇上,我也没熟到这种地步!”

“……与皇上,没熟到这种地步?”杨垲啼笑皆非,随即认同,“也是,情人陌路,比陌生人犹还不及。”

看我笑意带了那么一些玩味,“刚才的话题,论及皇上和丞相,郡主对皇上的称呼是‘皇上’,对丞相的称呼却是‘他’;我提到了丞相,也提到了皇上。郡主只以‘他’言及了丞相,却忽略了我对皇上的轻叹。”聪明一世,一时却品味不出杨垲话里的别样意味,而杨垲又已经叹:“既然如此,我下面的一句轻叹,郡主也自主忽略了罢。——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皇上还折腾这一番做什么呢?”

战国时,巫山神女暗慕楚襄王,私下凡尘相会,襄王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欲效连理,唯仙凡阻隔,未能如愿。襄王返宫后对神女仍念念不忘,巫山神女为解襄王一片痴心,在梦中与襄王结合后,赠玉佩而别。襄王其后踏遍巫山,再访佳人,神女再现法相,解说前缘已了,勉楚王收拾情心,专心社稷,遂辞别返天庭。譬喻我与趺苏,杨垲的话原是挑不出错的,然而乍闻此语,联想‘结合’之事,哪怕是在梦中,我亦皱眉,近乎本能道:“我与皇上关系清白!”

杨垲大笑,显然是料想到我思及何事,又芥蒂何事,一语中的道:“郡主何必如此急于撇清呢!”

是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又何必如此急于撇清呢?或者撇清的,只是他此语做比楚襄王的皇帝?

襄王与神女的譬喻,我也从另一个人口中听说。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巫山云雨,那是比我所‘撇清’的,要多多孟浪的话?

第28章 囚月(2)

“难道郡主私心以为皇上比不得丞相?”这时杨垲的话又已传来。

不管是为试探还是平常叙话,答复这样的话都得斟酌了,“我没有这样的意思。皇上文治武功,更无人可及。”

我看着杨垲,却是无需斟酌言语,“只是——皇上的人,却是比不得丞相的部署!”

前后恼意一并发作,“至少——若换作丞相府的人,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杨垲看着我。

“大人制服我之前,在马车外与我作揖,称的是丞相大人!”

“听郡主的语气,像是在那之前就对我起疑的样子?”杨垲道:“称丞相大人纵有不对,但似乎也于此事大局无关。”

“明知马车里的人是我而非丞相,却只因官差无知之下称呼错误,潜意识里受了影响,也跟着唤错了。这样的差错,对自己的主子,部署是绝对不会犯的。除非,你口中的‘丞相大人’,不是你的主子。”我道:“大街上人多嘴杂,流言传的该有多快,丞相要知道当时局面该有多么速度。我保证,虽然这事件的结果——丞相府失职的小厮被处置了,丞相府的威仪被保全了,我也安然无事了,但是过程,丞相也一定会细闻……”临离开时,南宫绝话里的深情又回响在我耳畔,不是被那深情的语调蛊惑了,不是的,只是我是云肆的娘亲而已,只因为他还等着我今晚用晚膳所以会关心我而已,“大人大庭广众下现身之前,想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制伏了丞相所派遣尾随我的人马,他们的‘失踪’,丞相确实一时半会不会知道。可流言里这样的疑窦,我能发现,丞相心计在我之上,又岂会不明?大人以为瞒的了多少时候?”

骄狂大打折扣,杨垲脸色变了变,须臾,眸中霜色开始积聚,深深凝注着我:“郡主若变着方劝在下放你离开,劝你别白费功夫了!”

“杨大人果然聪慧。”我已是和颜悦色,“自然也知道我所说该是实情。而大人对我与皇上之事颇多试探和哀叹,也是不想将我带到皇上面前的不是吗?大人是贤臣,自然省得对于皇上而言,我不是福址,而是灾祸。皇上身边有这样的红颜祸水本就不妥,何况曾经与我还有过那样真挚的一段感情。即便不是皇上的软肋,也多少会影响左右他的思想。这样的女子,远离皇上犹还不及,何况还得由大人亲自带到皇上身边。做这样的事,大人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杨垲注视着我,呼吸有些急促,再不复先前半点狂傲之色,他努力平和自己的气息,唇角平静地牵起冷然的弧度:“你说的都对!不过杨垲自出生就是皇上的人,忠诚于他,不受旁人蛊惑挑拨,是我毕生信仰!”

并不能隐蔽南宫绝多久,他显然也通析这个事实,急于加快速度赶路,出去了马车,轰走了赶车的部从,自己驾起车来:“郡主,坐稳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打消不了他放我回去的念头,我也不再枉费心机。只料想之于此事可能的后果,无策之下做出徒劳的本能反应,马车颠簸中,跄踉着去了车帘那里,一味茫昧求情道:“大人,让我离开,大人……”那次之所以奉诏入宫,有南宫绝随同,还不是与南宫绝摊牌的时机,出师无名,我亦有应对之策,光天化日之下,趺苏会纵我离开意料之中,我全无忧心。此次乃是强掳,显然做好了一场硬仗的准备,又因着掳劫隐秘,南宫绝倘只疑心,他来个抵死不承认还好;南宫绝一旦硬对,那便变作了谋反叛乱,他镇压平叛,师出有名,甚至不消出动自己力量,仅仅依藉君权号召,便能一呼百应。不费吹灰之力,便赚个褒名万利,赢个冠冕堂皇!这场仗还没有打,舆论与形势上,南宫绝便已处于下风。即便旗开得胜,也变作了乱臣贼子,遗臭万年,青史无名!我不能看到南宫绝这个样子,因为我而落得这个样子!

“大人……”肩上蓦地一麻,意识瞬时被抽去,身体往旁侧一歪,竟又昏沉入睡了。

终于有点模糊的意识时,身体依旧没有酸乏的感觉,也离了车声辚辚马蹄笃笃的颠簸,身下是舒适的丝锦,呼吸里是若有若无的馥雅香气。思维停顿了许久,神志才逐渐清明过来,被掳的经历一幕幕回放在我脑海中。也将周遭景象收进了眼底:是躺在一间厢房中的大床上的,房间有些熟悉,只一时想不起何时来过这里;两个妙龄女子蹲在香炉旁拾掇,有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香炉中散发出来,在厢房中萦绕,沁入心脾,那香味,觉得馥雅的香味……不是龙诞香味是什么?也蓦然惊醒到屋中侍女做的是宫女装束,而我身上身下丝锦,床纬,幕幔,一径的明黄色……这里是皇宫么?不是对被带到趺苏处惊疑,实是身处之地太过类似民间私宅,这若民间若皇宫的景象让我懵懂了。慢慢回想起被掳所走路径是往京城远去的,像是……去往云州的路途?

……云州……长风山庄……棠梨宫……

往齐王府而去,街市上文人的私相品评又回响在我耳中。

京城到云州快马加鞭不过半日功夫,出丞相府的时辰是上午,此时窗外光线青灰,乃是傍晚。

而我身体并没有长久昏睡后的沉痛,敢肯定,这还是被掳的当日。

……这里是长风山庄,棠梨宫。

走了,这熟悉的厢房,似曾来过的厢房,不过添了龙诞和明黄,染了那样的帝王之象,我就没认出了:这是彼时趺苏住处,我与他琴瑟合鸣的地方。

正恍然,伴随着极轻的脚步声,有龙诞香逼近,瞥一眼窗纸所投映的他的剪影,我阂上睫。

房门被轻轻推开,听到那两位宫女与他见安的声音:“皇……”

“嘘——”他噤声后,很长一阵时间里世界都是一片寂静,若非房门掩闭的声音因为小心翼翼而越发刺耳尖利,宫女远去的脚步声因为微乎其微越发像行走在我耳膜,并不能聆听时间流走的痕迹。

他轻缓踱了过来,呼吸那么近,竟是在我床边蹲下。

粗糙带了茧子的大手,先抚在颊边,然后缓缓游动,在我的唇边来回地轻轻摩挲。

本是柔情蜜意,摩挲着摩挲着,却蓦地重了力道。

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而痛怒。

便是我阂着眼,也感受的到他火辣辣的视线,灼烧在我唇上伤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