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趺苏的时候,也便将自由一起拒绝了的。

释然了,心神也安定了。

用膳的时刻依旧有送进来膳食,但显然不如前几日精致,但尝着还能下口,加之总要为脱身养精蓄锐,遂也顿顿饱食。

好在有书本打发时间。

这间卧房原是我彼年在长风山庄的闺房,救得趺苏来此,又让与了趺苏。因着一切原样,这些书本也是早年我令人搬来与趺苏养病解闷的,是我自己喜欢因而收集的书籍,自然看的下去。

当晚傍晚时分听得卧房外见安的声音:“皇上!”

推门声响,趺苏踏了进来,我也没与他见安,也没抬起头,依旧只是闲闲看着书。他微有尴尬,扫了一眼我吃剩宫女还未收拾的饭菜,语言有着明显不悦,“膳房就送的这些!”

房中侍侯的两名宫女觑一眼我,已是骇然下跪,“奴婢知罪!”

趺苏一时也未责罚两人,只和颜与我问道:“可有不习惯?”

我的待遇已是如此,春她们三人只怕更不好过,便想着将她们招来我身边,也好护个周全。加之心腹在自己身边,有事也好商量,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何况她们各有所长。趺苏既如此问,又斥责这两宫女在前,我便也缓了颜色,扫了两宫女一眼,顺机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她们太过木讷了一些。”

不等趺苏说话,我已道:“你也知道,素日被春她们服侍惯了。”我唏嘘道:“春她们有多么伶俐。”

“伶俐?”趺苏若有所思,他似乎是在笑,有吟笑声传进我耳中。

他自然是懂我意有所求的话的。然而再调过来的侍女,机灵倒是机灵,却不是春她们。

不禁失望。转瞬也释然,到底,我愿的太天真了。春她们不在我处也好,我这里才是是非之地,她们被拘于别处,趺苏或会念着旧情,罔开一面。至少,性命无虞。不若我,不是终被趺苏致死,便是混战中不小心死于非命,难保个平安身。

两个新的侍女一个叫陈珠,一个叫阿细。显然是不会从民间招些不知底细的丫头,这两人应是出自宫中。果然,趺苏道:“是原先服侍殷贵妃的,我记起她们还伶俐,所以从皇宫谴了来。”

我忆着隔着马车罅隙见过一面的那个面若秋花的女子……殷贵妃……再看看我面前娉娉婷婷的两个少女,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然而再是称心如意,看她们,也不得不如待昔日身边四位御医女了。趺苏刻意挑的人本就教我设防,何况又多了重殷贵妃的关系。即便早先无甚情分,可毕竟是服侍了殷贵妃那么久的人了。

然而……可能害我的人,更有裨益助我离开。

此际,我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如是,疏离戒备都隐藏在了心底,我摆出和婉的微笑来。

趺苏对此很是满意,与我道:“就知道她们你还看得上眼。”

本是两个年轻灵秀的少女,容貌可人,性情又柔婉和顺,我也不摆主子架子,刻意与之交好,不到半日,便熟稔了。无外人在时,甚至连主仆身份都不拘了。

这日内监送膳到房中,陈珠和阿细一样一样地往桌上摆着,两人弯身低头间,为首一个内监不断与我挤眉弄眼,仔细辨认,不是冬是谁?

虽再看另几个内监中并无春和秋,只冬出现在此,也已够我心潮澎湃了。

正欣喜,冬又与我弩嘴,看时,却是陈珠和阿细摆好饭菜直起身,“郡主,”阿细递给我银筷道。

没接筷,只是舀了口汤喝,尝过后,与陈珠阿细道:“这汤寡淡的很,贵妃喜食的什锦汤可做与我来?”

自然是没异议的,本来陈珠对擅离我身边还有犹豫,阿细吃吃地笑,示意卧房内外,“这么多人在呢!”

陈珠阿细出去后,我看了看内监们,“饭菜已经送来了,你们也出去吧。”

内监应声离开,我又叫住冬,“你站住!这里还得有人服侍我用膳不是?”我扬声轻笑,“身边完全没人,皇上可是不放心呢,怎么也得等到陈珠阿细两位妹妹回来了再走。”

冬粗着嗓子应着:“是!”

卧房里只剩了我二人,才闩上门,冬已噗嗤笑出声,我惊吓着呵住她,她已是止了笑,自然也知道单独说话时间少,不一会陈珠阿细便回来了。冬也不废话,拣要紧的说,“前日傍晚,借口腹痛,趁看守的人开门查看,打昏了他,又夺了钥匙,拿回佩剑后,一路过关斩将,我和秋带春逃了出来。”

我想起昨日想招春她们回我身边,说她们伶俐,趺苏的若有笑意。

原来那时她们便已脱逃。

果然是伶俐。

冬道:“脱逃后,秋去了齐王府,春回了丞相府,郡主被掳,荣亲王府那边早得了消息,何况夏和平阳郡主都在,荣亲王又是个能主事的。距离郡主被掳已经十日,郡主在棠梨宫,已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我看所有人都在忙活,也不甘示弱,又想起通往长风山庄的密道,本是试一试,不想进来的这样顺利。”

冬说的轻快,我却大感不妙,沉吟问道:“长风山庄脚下,密道的进口,和通到山庄里的密道口,都少人看守么?”

“我是未与皇上说过,”冬看我,“难道郡主以为……”

我摇头,“我是说皇上有可能自己已经知道。我问你,密道的进口和出口确确切切无人看守,密道附近呢?”

冬回想,“密道附近……好像围守重重呢!”言及此,冬的颜色也已沉凝,我悠悠道:“别的先不管,你折腾了一番,趁着陈珠阿细还没回来,先用些膳食,填饱肚腹再说。”

冬狼吞虎咽的时候,又与我说着京城和云州的布军形势。棠梨宫外驻扎有趺苏十万人马,十万虽是不多,却是穷尽京城短日所能召集人数。巍峨皇城,几近空城。言及此,冬岔岔道趺苏对殷素秋倒是好,不仅将守卫皇宫的三万人马交与了殷贵妃,更将皇宫里的阂宫大权授予。皇城虽是走了皇帝,却有贵妃坐镇。冬吃着饭菜,无处泄气时便就我这里情势说道:“皇上对殷贵妃也难免太取信了罢,上次蛇肉羹的事交与殷贵妃,今日服侍郡主,又是取的殷贵妃身边宫人……殷贵妃真是命好!”

“皇上宠信殷贵妃没错,但是最宠信的同时,也最为忌讳和憎恨,”我温文一笑,安抚道:“你别忘了,虽因我的缘故,将殷贵妃带至宫中,但同时,殷贵妃与南宫绝关系匪浅,南宫绝更一直是她的后台。对这样的殷素秋,皇上岂又不憎恨?就拿上次的事说吧,试问,哪一个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会教她,唆使她做杀人放火的事呢?云肆是我的儿子,更是南宫绝的儿子,置云肆于死地的时候,她就一点没顾忌南宫绝么?”

冬顿筷,“……敢情迫于皇上龙威……”

我继续道:“皇上亲军,京城可召集有十万,尽数驻扎在了棠梨宫外。——你所说那三万军队我知道,乃柯皇后父兄所辖人马。昔日柯老丞相,你也不是不知,与南宫绝同气连技。他的人,和南宫绝的人有何分别?皇上走了,将他京城的军队带的干干净净。”我看冬:“皇宫中,太皇太后早已甍逝,即便还活着,也不为趺苏待见;唯一情深的,是皇太后,他的母亲,可惜皇太后也已离世;再剩下的,不过皇后和六宫妃嫔。可哪一个又是皇上关心的呢?皇宫那么危险,皇上可有将她们中的哪一位带到棠梨宫来避难?”

冬看着饭菜:“没有。棠梨宫就只有郡主你,可见皇上上心的只是郡主。”

躁急地看了冬一眼,“我不是在昭显这个,我只是说,皇上留了殷贵妃在皇宫,且主持大局。中宫皇后还在呢,六宫大权,他却交到了殷贵妃手中;合宫安生,看在世人眼中,他待殷贵妃当然好;可是你想过没有,皇宫大乱呢?一旦大乱,首当其冲的,不是中宫皇后,而是殷贵妃。——丞相处之,或会因为素日与她的情分,放她一马,这是她的造化;丞相恨极之下,不念旧情,处死殷贵妃,他也无碍……殷贵妃的生死,根本不为他上心!”

我道:“可见,皇上对皇后虽是不喜,但至少不恨。皇上对殷贵妃,才是恨。因为丞相而恨殷贵妃。”

我道:“这样,即便一朝为妃执掌六宫,又怎能算殷贵妃命好呢?她是最可怜的人。”

又想起“破鞋”那词,或许那话未从趺苏口中吐出,我还以为他对殷素秋是有情谊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可那词真能让人清醒。容色不自觉浮上了冷漠,冬怔怔看着,说道:“今日我听内侍交谈说,早先几日郡主与皇上还好好的,好像……还在拾遗感情重做恋人……”冬看着我神色,“怎么……”

我没想回答,恰陈珠阿细回来的脚步声也已传来,冬不待我吩咐,已是正色起身,远远站着,权作服侍一旁的内监样子,在陈珠阿细进来后,又躬身告退了。

第32章 脱身(2)

当晚又得了次见冬的机会。

身边一起长大的人,自是知道我的生活习惯,即便是这寒冬腊月,不洗浴也睡不着。如是早早潜进了浴室。

陈珠和阿细照旧随身不离,踏进浴室一察觉到冬,已是吩咐她两人在外等候,说着沐浴并不习惯旁人在场的话,她们倒也好打发。

“……整个棠梨宫都处于戒严状态,偶尔有人私下低语,也唏嘘的是皇上连杨垲大人都从突厥召了回来。”冬接替起陈珠和阿细的活做起来。服侍我沐浴,一向是春夏,冬练武虽练的一手粗茧子,做起事来倒也有模有样。

“这事我知道。那杨垲我已经见过了。”我道:“那天掳劫制伏我们的人,可不就是他。”

“是他!”冬难免岔愤,咬牙好一阵,才道:“等到我们平安脱身了,皇上身边的人第一个解决的就是他!”

“先别生气,”我安抚道:“上次云肆闹着要学绘画,我随手拿了本卷宗,就着那上面人物教习,那些人物你可还有印象?”

冬道:“是丞相大人信手放置,忘了带走的吗?”

我不自觉地一笑:“是啊,是他信手放置,忘了带走的。”

我道:“那本卷宗和他忘了带走的其他卷宗不同,是他亲手绘画的。那上面人物,是他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自己人。你不是在御膳房做事吗?画像中特别憨胖的那人你可还记得?他便是位御厨。瞅准机会,和他说上话。”

冬看着我茫昧地应着,好久才愣愣道:“丞相大人信手放置的东西都那么重要吗?他真的是忘了带走吗?”

我闭眼道:“有句话你听过吗?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

与他联袂,同进同退,什么时候不仅仅只因为他是云肆的父亲了?是在杨垲受趺苏使命掳我来此,不愿他因为我而落个惨痛下场,与他同焦忧,起愧疚?还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百分百的信任,早已润物细无声地击溃了我?

而长相知,不相疑,这正是趺苏身上最缺少的东西。

他每日都会过来我处一次,或坐一会儿,与我说几句话;或喝盏茶吃顿饭。只闲坐话谈还好,一旦在我处进食,虽因不愿人打扰,未让试食官试食,但他定会自己以特制器具检验过后,方才入口。如是,寻常一顿饭也变得仪式繁琐起来。怕是感情甚笃,久而久之我也会觉得烦,何况感情淡如水的今日?看着他,倒也不再有分毫的失望。对他已无期望冀望,他的人生或是感情已跟我毫无关系,又何来失望可言?

只是越加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感情结束的真对。

其实出生王府之家,数年来饮食也是这般的程序,但家人团聚,同桌而食从不曾有这样的仪式。或是开宴前便已经过检验。我当然不是他的家人。但皇室手足尚且相残,何况他此人感情凉薄,待家人怕是还不如待我。于他,我也算得亲密的人罢。到底不信任我。

或者没有谁能让他真正信任。

夜已深,我却还没就寝。每日时间不定,却都会过来我处的趺苏今日没有过来。不是等他,实在是不愿我睡下后,以衣衫不整的样子再面对他,徒添暧昧尴尬。又想着今日那御厨通过冬传递给我的消息:丞相府万事具备,丞相和两位小少爷也各自平安。只是我与趺苏关系……因有旧恋,长此以往,丞相心中不安。难以成寐,索性踏月山庄中行走。

好在只要有人‘陪同’,棠梨宫范围内走动我还有自由。月下漫步着,想起南宫绝口讯中‘不安’二字,不禁莞尔……不安我与趺苏关系,不安我与趺苏感情……没有如趺苏那般用猜忌之类令我反感的词,哪怕心中起着猜忌。只道说不安。好一个不安,话里无一个情字,却处处是情意,又适当显露着焦忧,那点焦忧并不坏事,只将情意表达的更缠绵悱恻,亦显得相较于旁的男人而言,他才是正主,旁人不过插足者,他以孩子父亲的身份,自己动手将自己的地位提升着……便走向来恼他的我,也不禁为他的话,为他这点孩子气的心计而展颜。不禁又有些啼笑自己,换作以往,南宫绝此类话语,我只会做眼未观耳未闻,大可不屑一顾;而今,同样的语言,想来却觉‘妙趣’横生,各中滋味,似只有自己能完全体会。

正沉浸于笑谑,陡闻阿细高声尖叫“孔明灯”“孔明灯”的声音,抬眼仰望,漫天是飞升往上的瑰丽宫灯。那宫灯以前我也曾放过,但因为做来极为不易,忙活整日,也不过做得数十只,这样成百上千只孔明灯满天漂浮飞升的盛景,我也是第一次见,自也欣悦看来。

身陷囹圄,我的感情表达已是较为含蓄,身边宫人却是没有这样的忧虑,盛景之下,四处奔走相顾,不知不觉与我拉开百十步距离。只要远远见我在他们视野便是,并不亦步亦趋。乐得盛景之下我得短暂清闲,较于自由,对盛景的钦慕也减得淡了,索性漫步往人烟僻静处走,边缓步边想着心事,不意这样也能巧见熟悉的人。

是趺苏与杨垲君臣月下小酌。

“……齐王府,荣亲王府,这一来皇上树敌可不少。”杨垲道。

趺苏轻唏,“一向便对朕存着贰心,又岂是因此次事件而起?一举铲除了他们更好,省得以后再劳心劳力……”趺苏放低声,“趁着成朔在边疆还未回来……”

“成朔……”杨垲沉吟,持酒道:“皇上英明。”

“铲除了他们几家,成朔少了臂膀,也好驯服,到时候,朝中再没有成大将军!”趺苏看顾杨垲:“这些年你都在突厥,也该去边疆历练历练了。”

话里意思再明显不过,饶是杨垲生性骄狂,也不禁露出喜色,跪地谢恩道:“谢皇上!”

趺苏摆手。杨垲起身后喜色并未褪去,仰望满天孔明灯,露出了然之色时,也不觉笑谑道:“不想皇上也有浪漫的时候。”

趺苏低落自嗤,“我看到她今天刚好看到诸葛孔明被困于阳平那一段……”

并没忽略趺苏自称是‘我’而不是‘朕’,“皇上……今日不是没过去郡主那吗?”杨垲故作惊异。

趺苏却是不答,径自道:“……最初处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见她学不止境,我就说,她要做女诸葛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说她非要那么博学做什么?”

杨垲推委一笑,“皇上都猜不透,臣向来愚钝更加……”见趺苏看着他,杨垲显难道:“郡主非一般女子啊。”

趺苏摇头,半响臆叹道:“她在琢磨着怎样离开啊……”

“也只郡主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皇上。不止皇上,怕是……丞相心悦她,也有那么些缘故。”杨垲觑着趺苏颜色,斟酌回道:“皇上与丞相……都是胸有乾坤的男子,总不至于日日与女人探讨些家里长短,针线女红的琐事吧?”

“家里长短,针线女红,她也精于啊!”趺苏啼笑,继而神伤:“我倒想,她与我探讨这些,哪怕是这些……”

趺苏微有醉色,“最初处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说家有恶狼,所以学不能止境;现在依旧如此,却不是为防南宫,乃是防我……那时候她心悦我,防备南宫,现在变作了防备我,心悦……什么都颠倒了……”

一时缄默。杨垲默望趺苏片刻,作揖告退道:“今夜月朗星稀,皇上怕是有心与郡主放灯赏月,臣先告退。”

“你倒是越发善解人心。”趺苏带着醉色笑道。

杨垲进言道:“只是臣有一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此时节,皇上不能过分耽于儿女情长。”

“朕自有分寸。”

“……何况丞相……”杨垲斟酌道:“皇上是君王,何况膝下尚无子息,雨露均沾的话臣就不进谏了,只是棠梨宫过于盛宠……臣的意思……此际不宜太过激怒丞相,以免步奏之外,格外生事。”

“惹怒他又何妨!”趺苏在一瞬间变得暴戾,撑身站起,赫赫道:“朕就是要他不能好过!”

……

趺苏邀我赏灯。与他隔着筵席坐于湖畔看宫人放灯,看着满天孔明灯浮浮沉沉我还是未回过神,犹自沉浸在上一刻他的暴戾中余悸而身心沉重。

往筵席摆放时令瓜果时,因有呈膳食,又看到了作内监打扮的冬。

心情总算好转过来。

冬趁着弯身摆放膳食与我低声道:“郡主怎么还陪皇上共赏孔明灯?”

未理冬含了责备的话,趺苏与我举杯时,我亦回礼。

自被邀赏灯,我一直木然坐着,此际总算有了回应,趺苏心情大好,问道:“可想要放灯?”

我点头。亲手将几只孔明灯放起后,心情亦被感染的欢跃。望着趺苏,好兴致道:“孔明灯又叫做祈福灯,不如借今夜花好月圆,在灯上张贴垂挂些祈愿国运的标幅吧。”

这是个好的提议。又见我兴致勃勃,趺苏自然无有异议。连带也心情昂然,吩咐左右呈笔墨纸砚来,与我共同书写标幅。不一时,“万世隆昌!”“国泰安康!”“风调雨顺!”……垂挂着这样的祈愿的标幅已经藉着孔明灯的飞升漫游翱翔在夜空之上。

这时我又道:“如此金玉良宵,总是这样的祈愿未免失了雅意,皇上可许明月私心一回,书写一些自己的祈愿?”

趺苏闻言有了迟疑,他望了会漫游飘飞在夜空上的孔明灯,以及随着孔明灯的飘飞,被带到不知明远处书写着宏愿的标幅,好一会儿目光才深深望在我容颜上,沉沉吐出一个“好”字。

我只作不见他的迟疑,恬然书写标幅。

他念着我书写下的第一道标幅:“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他捻着琢磨了一会,望着我道:“这个,作何解?”

我笑了笑道“哪有什么深解,就是字面意思。”

他无话,只是望着我,我亦低沉了脸色,缓缓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在我心中……这世间处处充满感情,无奈的是老天太过残忍,总是天意弄人;月若无恨月长圆……”我自语般念着,蓦然反问道:“……说的许就是我们吧。”

是让他挑不出差错和疑窦的,他沉默的时候,我又书写着其他的。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人都终成眷属。”他念着,倒因为这愿望心情略好,看着我道:“你倒是心慈。”

我含笑反问,“我在皇上心中原本很狠毒么?”

他亦是一笑,两人芥蒂仿若不复存在。

这道标幅自然也过了关。

不能书写太伤怀的,免得他不愉;更不能书写意义广阔的,他会疑心。每一道标幅文字落成,他都凝眉思索,似要瞧出什么别的内容来。我只作不晓他扩散的猜疑,以平常心书写平常的话语,最后一道标幅写就,我捻起自行念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花灯落谁家?”交与他,看他放就了最后一道孔明灯。

这是感情无望恢复后我与他第一个美好的夜晚,哪怕表面和乐之下,夜色里扩散的全是他的疑心。何况他猜疑之时,我何尝又没有将计就计将他算计?就寝后冬不惜被人察觉的危险过来我那里,开口便质问道:“郡主怎么还和皇上一起放孔明灯了,不会是皇上此举,郡主被他感动,就又偏向他了吧?”冬看着我,纠结着对趺苏和对我的情意,以及我们处境的忧虑,“就知道郡主喜欢那些浪漫的东西,何况皇上……趺苏公子……”冬艾艾道:“本就是郡主早先喜欢的人……”

“是我喜欢的人,还是你喜欢的人?”话毕,才觉自己语气很冲,我叹口气,“你就没留意到皇上对我书写的每一道标幅的严谨神色吗?那些孔明灯经过了我的手,皇上还会让它们再任意飘飞吗?”

我道:“只要一飞出我们视野,皇上的人立马会将它们射下来。”

我缓缓道说:“与皇上共处棠梨宫便是十天半月,不清不楚自然心中惴惴。一窥得一点眉目了,又是满天孔明灯飘飞,何等情意绵绵的场面。是,丞相只会越加不安。可是当他看到被皇上人马射落破碎在地的孔明灯,他会作何想?毫无疑问,我与皇上实质感情,并不融洽,温情只是他多虑的假想和表象。”我看着冬:“我只不过利用了皇上的疑心,料定他怕我经过孔明灯放出消息,是而会将所有孔明灯射落而已。”

“我的处境,已到了皇上怕我放出消息与他求救的地步……”

我会心一笑,“与皇上感情,丞相不是说他心中不安吗,我这不让他安心了?”

第33章 脱身(3)

翌日传来消息,南宫绝明见了我与趺苏的情感,然而思及此,之于我的处境,他心中不安更甚。

闻听口信,不禁啼笑皆非,我与趺苏感情好,他心中不安;感情不好,他更见不安。他到底想要怎样?日理万机的他,如今却比个街市妇人还婆婆妈妈,几时转了性子了?

正因他而恼烦,卧房外传来促急而纷乱的脚步声,已被软禁许多日,自是听得出那是奉命围守我住处的侍卫所发出的声音。又添置了许多侍卫过来,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正惶惑,又听到卧房外压低的斥责声。是奉命监守这里的总管公公在斥责与我一道待在卧房中无聊,如是附近溜达的陈珠和阿细。其实也不是她们懈怠职守,实是先前冬来过,我有意打发走她们。推门声响,陈珠阿细虽是懒怠,也进了卧房来。与我面面相顾,百无聊赖地待在了屋子里。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每日都会过来我住处的趺苏一连四五日不曾出现,有意问过陈珠阿细,也是不知。不仅如此,连总想往我住处走动的冬这几日也没出现。这日用午膳时,不禁有些食不知味了。却意外见到又呈上来的膳食有我喜食的糯米兹。因糯米难以消化,从前得母妃叮嘱,厨房里的人便甚少做与我。只在每每心情郁郁之时格外讨欢使我高兴。虽不知是不是冬的意思,但试试无妨,何况本为我喜欢的食物。谨慎着咬了口糯米兹,果然咬到里面一个圆硬的物什,按捺住心底的欢悦,趁陈珠阿细不在意时才小心探看。是冬扭曲的笔迹,看得出她书写讯息时的险恶环境和紧张心情。字条上写着趺苏这几日并不在棠梨宫,棠梨宫内外形势紧迫,怕是战事在即;这样形势虽只在迟早之分,但这一天到来的这样早,冬言语之间颇怪南宫绝,似乎是南宫绝因为不安我的处境,先按捺不住。

冬在字条上说,内应之事恐怕趺苏已经起疑,整个棠梨宫宫人经过了调整撤换,御膳房也未能幸免。这样敏感的时期,她并不敢寻隙往我处走动,让我私下转转,找个机会与她接头,也好就着形势共商对策。毕竟我不比她,虽被软禁,但只要被人‘陪’着,在棠梨宫四处走动是能够的。

看过字条后不免心中起伏,虽然局势紧迫这几日也有感觉,但万没料是因为南宫绝首先按捺不住。

蛰伏汝阳王府十数年都忍了,此次不过十数日,便按捺不住了?

窥了眼因为无所事事趴在桌上打着瞌睡的陈珠阿细,我沉吟问道:“你们可要出去走走?”

不因他而恼烦了,实在懒得多想他。既然事已至此,我合计着点,便是配合不当,也不致拖他后腿。实在不行,明哲保全自己和那两个孩子。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不为我所牵挂顾及之中。大不了他死后每年清明不忘提点云肆去他坟前给他上柱香。

阿细最耐不住寂寞,看我要外出散心的样子,已是一扫睡意精神抖擞道:“这几日在房里都闷坏了,可惜郡主又不哪里去,奴婢们奉命陪在郡主身边,郡主不哪里去,奴婢们又不能走动。”

陈珠本还有犹豫,到底经不起四处逛逛的诱惑,亦是欢喜,未说话,却去了壁架上为我取大氅。

然正准备出门,蓦闻纷至沓来的沉重脚步声,沉凝看窗纸投影出重重叠叠的阴影,为首之人可不正是几日不见,风尘仆仆归来的趺苏。

他过来我这里从来是缓步轻声的,再不知这几日离开棠梨宫经历了什么,思及冬透露给我的南宫绝先按捺不住的消息,我更见心中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