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一直足不出户,没觉出冬日寒冷,此时他蓦地推开门,清冷的冬日北风灌进卧房,嗖嗖地吹到我身上,让我打了个寒噤。

他过来我这里的气势,推门的雷厉,踏进屋盯着我的黢黑目光,似准备对我发难,然而当真正面对我,却又发作不出。索性骤然转身背对我。

他背转身的那刻,为其接驾,跪于一旁的陈珠阿细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将房门掩上,与随他回来的其他部署候在了卧房之外。

我只默不做声,站立原处看着他皮毛大氅未解的宽硕背影。

尚不清楚状况,静观其变不失应对良策。

趺苏背对我站了一会,方平定情绪转过身来,然而却径自走去了窗前。

“算算我们认识,也有六年了,”好久,他开口,声音却不见一丝温度。

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

不晓得他要说什么,仍旧只是看着他。

他望着窗外大簇利剑形状的芭蕉,没有春夏时节那股子新绿,因着寒冬霜染,格外深薏,那是暮霭沉沉的颜色,“垂暮之年的老人喜欢回顾平生,感情将要走到尽头的失意人也喜欢回顾爱情,这几日我总是历目过去,或许我们的感情,真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许是话语感伤,连带他人都疲惫了,过来我这里最初的威凛和危险就减得淡了,他转过身,望住我淡漠笑:“细思六年里我们在一起,屈指可数。甚至除了长风山庄的结识,再没有一次美好如意。满脑子里都是你与南宫在一起的事迹……也是,他本来就是汝阳王府的养子,从一开始结识,你们就是家人。过去是,现在……更是!除却你在边地的三四年,你们的人生便可谓相绞相缠。虽有痛苦,却也有欢乐,有悲伤,也有快慰……有喜有悲,这才是过日子,本来过日子便是这般如此。”

他微微一笑,仿佛与我闲话家常一般,“据说,你们从来就心有灵犀?”

他是共赏孔明灯的翌日离开棠梨宫的,棠梨宫人事调整,亦始于那日。他许还不晓得冬的潜在与棠梨宫中其他内应,但显然已经起疑。心有灵犀……他突然如此发问,再思忆离开棠梨宫和人事调整的日期……定是与孔明灯的事有关了。也是,即便有内应递话传讯,若不与南宫绝心意相通,即便我有做了什么,南宫绝也不能领会。他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我脸上,片刻,道:“从前没把你们交识十数年这样的感情当一回事,何况我也不信灵犀相通这样的事情!”

“但是此次……”他沉吟看我,“我算是见识了!”

他停一停,复又放硬了语气,“本来,与他宣战在即,我还想问问你,我们两军对垒,你向着哪一方的,现在看来,我不用问了!”

我并不回驳,只笑意涣散地望着他:“他是肆儿的爹爹,肆儿和佑儿都在他那里,我自然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似亦想要笑,片刻沉吟道:“假若,他不是你孩子的父亲,这世上并没有那两个孩子,你又怎么说呢?”

心神促乱下,望著他,我冲口道:“假设并不存在!”

他看着我,那种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浓了,我都不禁为我莫名的促乱不自在了,须臾心神沉淀下来,人也不禁落寡伤怀,有忧悒从心底悠悠漫出:“其实,他志不在江山,无意取代你的位置。”

……当时位及人臣,已是此生我仕途之颠。虽然,而今亦如此。但今日为臣,愿不愿为臣子,怎样做一个臣子,做不做那一人之下,全在我自由意志……

他的话字字清晰地回响在我耳畔,虽然不能保证他真的不会李代桃僵,但他这人说服还说服得通。不去感受趺苏眸光的压迫,我低声道:“只要不招惹他,你们完全能相安无事。”

“嗯,”他笑,“可是他先招惹我了。”

他望住我,饶是我低了眼,那微睐的目光亦刺的我眼前发昏,“此次会谈,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闻言我霍地抬头看趺苏,“你们会面了?”

他目光濯濯,望着我虽震惊却不完全意外的容色,“宫中果然有他的线人!”

他此人疑心本就重,已经起疑的事我消迩他的疑心也是消迩不掉的,便是此刻从我这里笃定,也与事情大局无甚关系。他望著我,凝目道:“你知道吗,他愿意孤身前往棠梨宫,以他被我软禁,换你平安离开。”

“不可以!”我惊骇脱口。

“看看,你的反应有多激烈?”他骇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语气散漫,疏懒地说道:“你着急什么,他不过相信你的智谋,与他不相上下。正如他笃定他能救你出去,你脱身后,一样能救他出去。不过是不忍你身陷囹圄……他知道的,我喜欢你,不会也舍不得让你受身体发肤之苦,却……怕我对你做出强迫你的事来,所以才不顾惜自己性命安危,打算换你离开,说到底,也不过在意你的清白!”

话到此,他骤然低落地笑,“……可是若换作我,我连他因为‘在意你清白’所做的事都做不到……哪怕你能救我出去……要知道,我有多么恨他……”他蓦地咬牙,猩红目光一如牙齿铮铮,腾起的烈焰似想将那皓白之色也烧焚成猩红颜色,“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哪怕杀我父辱我母霸我皇位的保定帝,我也没有这样恨他……恨不能喝他血食他肉……”

我从来没有见过趺苏这样的神态,然而对南宫绝的恨,我是能理解也能想象的:因为我,他恨南宫绝;恨却不能奈何,是而更恨——不能奈何,这便牵涉到了政治。说到政治,就更恨了——他不是寻常人,是南宫绝比不得的人,是皇帝!方方面面,他一点也不比南宫绝次劣,甚至还有凌驾于南宫绝之上的身份地位,却因为这样的南宫绝,处处透着无能为力……

我不晓得说什么,说到底,只是他庸人自扰而已。作为一个梁人,他是我梁国最高统治者,君临天下;作为一个男人,三宫六院后妃美人如云,天下哪个男人不羡慕他?谁不爱美色?就拿南宫绝来说吧,自三四年前知道我与趺苏关系起,便常自在我面前说,今日巧遇趺苏身边哪位美人,如何如何貌美如花,言谈之间颇是钦羡……趺苏对南宫绝的恨因女色而起,趺苏他拥有的女色还不够多么,何必对我耿耿于怀般地执着?欲劝解,然而连劝解都意懒,我只平心而论,实话实说:“他不恨你……”

是的,南宫绝不恨趺苏。便如教导云肆,也只教导的是让云肆远离趺苏。他想趺苏,鲸的便便作比就看的出——他只是以他一贯损人自娱的修辞将趺苏特持的龙诞香作比鲸的便便,孩子般地损他娱乐一下。待趺苏,他完全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并不存在大人甚至是男人或者趺苏待人特别是待他那样深沉莫测的心智。他不恨趺苏,虽然他没有说过,但我能感觉的到。我也并不质疑对待这事我的感觉。

趺苏怆然长笑出声,“哈哈,他当然不恨我!他位及人臣,万人之上,即便在我一人之下,我亦对他莫可奈何……我是皇帝,是皇帝啊……”他看着我,“感情上,哪怕我们曾经相爱,你的人,甚至是心,都已经是他的,早已是他的!甚至你还为他生下了儿子。而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他扬臂道:“他恨我什么,有什么可以恨我的?!”

趺苏目光如利刃锋芒直迫向我:“他人生如此得意,有什么可以恨的?”

第34章 在乎

“他是真的喜欢你,可是……”趺苏嘿笑,“这本来就是一场鹰与猎人的对峙,谁先熬不住谁认命服输。因为你,他先按捺不住邀我会谈是一输,愿意以自身换你离开,就更加愚蠢!”

望住趺苏因为激越显得越加恨厉的容色,我屏住呼吸,莫不是南宫绝已经因我而落入他手?南宫绝他真的已经这么做了么?不,不,不能自乱阵脚,我镇定心神,若真如此,趺苏一回棠梨宫就该先料理南宫绝的,而不是先赶来面对我。

“你知道吗,北皇漓本来也是讨厌他的,但这几年来对我讨厌愈盛,相形对他的讨厌就低了下去。他做出这样决定后,北皇漓对他的讨厌就更淡了。荣亲王府,齐王府,和他的丞相府合作有多么默契无间……迫得朕都……”趺苏恨厉容色现出了一丝狼狈,他咬牙道:“若不是他们顾及你在我手中,此次……”

见趺苏如此神色和语气,我蓦地松了一口气,不觉松心笑了出来,南宫绝固然因我不安,乱了方寸,到底没有如此轻易便以自己为人质换我平安。人质……趺苏称我为人质……若平常,又会因他心中对我这个定义而心灰意赖的,此时心情愉悦之下,非但不以为意,反是和颜劝进道:“他那里,有回旋的余地。让我去说服他,一定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你放心,我不会一走了之的,”既已称我为‘人质’,又岂会轻易纵我离开,不是么,言谈间,此次因为顾及我,他已经从南宫绝他们那里讨到了好处。望住趺苏,我言辞恳切道:“你也知道的……就像阂家灭门之事都能吞咽,我总是不会危害到你,你是我梁国君王,是趺苏。”

“趺苏……”他涩苦一笑,自嗤道:“这个趺苏,还是当年的趺苏吗?”他吐呐一口气,道:“你是不会想着危害我。但为了自己,为了儿子侄子,甚至他的平安,损及我的利益,暂时危及我的事却是做的出来,也毫不吝惜去做!”他盯着我,目光里全是对我已经毫不吝惜做过类似的事隐忍按捺的愤懑。

“至于阂家灭门……”他铮铮咬字道:“吞咽并不代表就此释怀!”

譬如当头一棒,将我打得懵懵昏昏,我愣愣地望着趺苏,仿若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灭我满门,我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就此释怀么?“不是吗?”他死死看着我,“咱们的关系,就是从你知道真相起毁断的!……或者在那之前,就已经向着他了?”

心中尽是回忆与他往事的凄楚,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连与他辩驳几句都懒得了,冷硬背转身去。再不想与他说什么话,若不是心之所牵……“我去劝说他吧。”压下灰心冷意的心痛,我斡旋道:“无意觊觎你的江山,皇上与朝臣处处嫌隙一来自消国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二来给他国以可乘之机。君臣内讧除了逞一时意气再无分毫益处,皇上是明君。”

他闻言冷笑:“你去说服他,我相信,他会听你的,真的……”他话尾余音中有一种冷戾恨意似针尖一样从他的齿间嘣出:“然而便是他不与我为敌,我又岂会一日对他消仇解恨?”他空洞的声音响在我身后:“说服,在我们之间,是行不通的……我是那样恨他……”

一时默对。他的双臂从我身后伸过来,“你是不是也像我恨他那样恨我?”将我身体扳转过来面对他,“甚至不愿面对我?”先前的恨毒冷冽早已软化,他痴怔望着我,神色柔和。

是感受到我背转身后,背后他强烈视线的,然而与他关系早已今非昔比,什么都作了不在意。这刻强迫我面对他,也只徒惹了我懊恼抗拒,越抗拒,他越禁锢,两三下便演变作了争持。抗争间他单纯的意图也变了质,桎梏住我便欲吻我,甚至欲行其他事。苦于脱身,胡乱摆脱他的时分,想也没想,抡起一件瓷器便往他后脑砸去。

很幸运,砸对了地方,只一下,他便昏了过去。他从我身上娑落下去,我整个人也骤然脱力,瓷器落到地板上,啪地一声碎了一地,我也紧跟着坐到了地上。

所幸瓷器碎地的声响虽然很大,但卧房外的人隐约猜的到里面起着怎样的争执,帝王想做什么事,怎么也没料到趺苏因此昏了过去,这样时分,怎会不知进退进来探看,甚至因此而回避,退离得卧房更远。冬便是这时分到来的,看着地板上昏过去一会儿了的趺苏,和坐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我,看着我们两人的衣衫不整,表情古怪怔兀当场。

因为冬的到来,我倒是回过了神,望着她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知道皇上回宫了,所以我过来与郡主说,”冬本能地道,目光却还逡巡在我与趺苏身上。

想来是因为宫人侍卫们的回避,冬才能过来这里如入无人之地。看着昏过去的趺苏,“一会儿他就该醒了,”觑一眼身上衣着凌乱的样子,冬面前,倒没有,也并没有觉得不堪或者掩饰,只余悸未平道:“今日怕是挨不过了……上次嘱咐你的事,准备妥当了么?”

冬嗯声,带着懵懂的明白,片刻神志清醒后又一片茫然,问我道:“什么事?……哦,膳食的事,可是……”

我打断道:“你以为当初保定帝是怎样暴毙的?”永远记得南宫绝进了趟宫,回来后躺在靠椅上的神情,那是亲手让大仇终于得报的慰藉。我看着趺苏昏在地板上的恬静睡颜,二十年来习惯防备世间的他,总算,也只在这刻昏迷时撤去了所有防备,毕竟是曾经爱过的男人,毕竟是趺苏,不是不疼惜,“记住,我并不想要皇上死。”我低声道。虽然知道不如此吩咐,冬也有这样的心。但自己如此说了,心中更堂而皇之:以他对我所作所为,我如此对他,不欠他一分!

此事一次若成,便是一击而中。但若使不上,下次再继续。关键的是将冬送出去。知会南宫绝,也好里应外和。

这刻趺苏虽仍昏睡在我房中,但棠梨宫上下早已得了他的命令戒严,出入需严苛盘查,冬离开的路径,想来想去也只那密道。走那密道虽然最是危险,也得试上一试,那确实是最方便的出路。

与冬俱着内监服饰去往密道的路上,冬不断道:“郡主,你走不走,何不一起走……”

一起走,于趺苏而言那是彻底的背叛,走的掉自然好,一旦走不掉,落入他的手中,届时他再不会对我讲任何情面。白白将自己处境置于难堪境地。与冬索然一叹,她终于也不再劝说。临近密道,瞧附近寂无人息仿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我拉住冬,借口口渴,遣了这里的一宫人去密道旁边的井边取水,藉此试探。

我与冬潜伏隐蔽角落窥探。那内监才至井边,已被四周飞来的乱箭射死。杨垲以及已经苏醒过来包扎过头部伤口来此处堵截的趺苏从暗处走出。

杨垲道:“皇上,你就不怕是郡主?”

趺苏笃定道:“不会。”

他面色寒沉,“她知道不把事情做绝,她若走了……”他停一停,整张脸沁出阴隼的杀意,却生生忍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杨垲也不再多话,亲自翻转过宫人,虽是钦佩趺苏的论断,却添了玩味笑意,“诺!不是郡主,却也不是郡主或者丞相他们的人。”

杨垲望著趺苏,一字一字道:“是皇上的人。”

趺苏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刺出:“她是在试探我!”

而我和冬,已是面色煞白。

万一刚刚的人是冬,万一是冬……

而冬看着趺苏,神色逐渐失望。

杨垲道:“由此可见郡主心计,这样的女子,皇上若不能挽回收归身边,不如狠心杀死。若放回丞相身边,他二人联手,可敌千军万马,是皇上的大敌。”

“其实我也不想杀冬。但若刚才真是她,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趺苏眼中冰冷幽光闪烁,“明月不是试探我,她也没想试探我,只是因为挂念冬的安危,为安全起见找了个人探路……是她自己的善良救了冬。”趺苏看杨垲,面色阴沉不定:“朕爱的明月,这样的明月,朕狠的下心杀她吗……不到万不得已,朕会杀她吗?”

虽是如此说,如此为我辩解,但他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幽远难测,他蓦地将包缠头部的纱布扯掉,在手中揉作一团,用力一掷,那整条纱布便破碎飞舞空中仿佛冰天雪花,似有漫天冰刀寒影罩下。

杨垲再不敢多话,一径低头。

即日遁走的事已为趺苏起疑,甚至冬的存在趺苏已经知晓,现下忧的不是冬如何出走了,是我们大家如何脱身。已为趺苏晓得,冬也不再藏觅,回去卧房的时候,就随我一起。傍晚的时候趺苏差人来说会过来我这里,紧接着精致晚膳一道道摆上桌来,冬一看菜色,摇摇头,露出无奈的样子。我慢慢将目光注目菜色上,沉凝看着。

趺苏来时,我坐在摆满纱布创伤药的桌子旁,陈珠阿细早已回避,冬在之前也出了卧房。倒不是这时刻还不在趺苏面前露面以期筹划什么,只是单纯地不愿见面而已。他头部的伤口,在他扯掉纱布后,又已经过了包扎,看着他被我砸伤的样子,低眼望着桌上纱布创伤药,我也有些悔意,低声道:“本来是想送走冬,回来时再与你缚药包扎伤口的。”

不提及此还好,闻听我带着悔意提及此,他顿时有了恼意,满面的怒色,恨厉地盯着我。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他本来已是忘记了此事,不予追究怪罪的样子,过来我这里,甚是怡然的心情。就是不愿他那样地好心情!

然而却不料他盯着我,盯着看着,脸上表情慢慢汇作了赏心悦目的笑容,“明月自责起来越发楚楚多姿!”

蓦然抬首看他,他蕴含笑意的眸中分明有一股四两拨千斤的气势。

是了,白日已意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晚上又怎会放过我?不也是因为揣度到他来意,他一来,便出语败退他心情的吗?

思绪一刻停顿间,他已携了我的手落座晚膳前。待我回神,望一眼被他握住的手,此时再抽脱已失了必要,又落了刻意,何况……我心念一转,言笑晏晏提壶斟起酒来。似专刺激我,他望著我,沉定地道:“酒席我吩咐我的人新做的。”

不过手上动作顿了一顿,我已旁若无事继续为我与他斟起酒来,而因为那一顿,他的酒我倒是斟好了,我正斟着的我的酒,却有星点洒在了酒盏上。不动声色地,我取出手绢轻拭。拭毕,举杯,与他示意,将进口,他已沉沉拿过我的酒盏。

我面色一顿,他以为我正自失望,容色更好。我心里一嗤,哪里是失望,不过喜极。就知道他疑心那样重,不会喝自己的酒盏,会换我的。——膳食他虽换过,但我早有两手准备,南宫绝令人送来的药,本来一半在御厨那里,一半在我手中。他换过菜色了,冬看着菜色会失望,然而我早已涂了药在手绢上,故意洒酒星点以便擦拭,擦拭我的酒盏时,药也随之涂抹在了酒盏上。

他举着我的酒盏,望着我喝起来。

然而不意他疑心重到这般程度,喝到一半,又将余下一半酒水的酒盏递于我。显然是要我喝尽。——便是有毒,他死,我也需得陪着他死!

拿着酒盏,我有片刻的迟疑,但一想我吩咐的药并非取他性命,喝了不至死,再说以己之虞,换来南宫绝他们安然又有何妨?南宫绝他们安稳,便是肆儿佑儿安稳……终于仰头,毅然决然,一口而尽。

他终于满意,终于动了他自己的酒盏。甚至放心食了不少饭菜。晚膳尽欢。

而我一直无动于衷。

他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之中,也不怪我的怠慢。

终于晚膳结束,始欢笑起来,——总还要与他虚与委蛇一阵子。

他自然没有回他寝殿的意思,径在我处留宿。知今夜意义不同,我也不作徒劳请他去别处的事。好在容他睡在我床上,与他躺在一张床上,这令他满意了。最初始也没再格外要求我其他的。加之我还没有睡意,又聊兴甚浓,他也不好打断。与他之间从无这样多的话,哪怕是最初结识长风山庄的那段日子。我说故事,说典故,一直说到半夜,他因着别有所求,倒是非常纵容我,一直不曾打断,也没有睡意,索性含笑作听,别有意味地看着我,一副就看我拖时间能拖多久的样子。终于,饶是我强打精神,也再支撑不住混沌的头脑昏昏欲睡了,他始拢过我,在我颊上亲吻。虽困意缠绕,还有朦胧的意识,提防于他,又哪里能真正睡着?颤了颤眼睫,只作酣然,幻想如前次一般逃过一劫。

然而此次到底不同以往,便是我沉睡中,他也意欲图谋不轨。正自紧张,他数次作势,又数次败下阵来,睡意迷蒙中听得他在我颊边叹息:“……我终于明白,汝阳王府灭门,明明不是南宫所为,为何他并不对你解释,甚至于怕你不知就里要与我走到一起时,才和盘托出。”他看着我,气息就在我的面庞之上:“不让你恨他,你若不恨他,他根本就强占你不下去。”他挫败道:“我动不了手……”他的声音温柔一如当年这间卧房里的趺苏:“月儿,我拿你如何……”

他温柔的话,我却听得雷雨阵阵:是这样的么,真是这样的么,南宫绝一直以来,自少年的他入汝阳王府以来,便对我不好,是因为这个缘故么?我若不恨他,若不让我恨他,他便下不了手得到我么?只为了得到我么?……他可知,可知,他越是对我不好,对我家人言出不逊,我越是恨他,就因为他处处恶意,一直以来,我那样恨他呵!在乎一个人,何不直接表达出来,说出对一个人的在乎,偏要让她恨他,用这种偏激方式?这样偏激行事,即便得到了在乎的人的身体,也永远得不到她的心,走不进她心里去……

……混乱思及此思绪蓦然空茫了,我知道,是那盏酒的缘故。

若非知道那盏酒适时会起作用,便是有废话来拖延时间,又怎敢与趺苏同床共枕,哪怕是和衣?

意识彻底遁去的那刻,我听到趺苏微弱吃力却气急败坏的声音,我知道,那半盏酒,必然也在他那里发生作用了。

然而他气急败坏骂的什么,我再听不清楚,也不愿细听,带着这样的意识,陷入昏昏沉睡:

……南宫绝……他让我恨他,我又岂知他原也是在乎……

……南宫绝……

第35章 在乎(2)

饶是才因南宫绝而意乱神迷,下一刻,又对他又气又恼了,被人从昏睡中唤醒,齿间还有解药的味道。催魂散……看着解药药瓶的目光渐渐由混沌转为清晰,蓦然喝道:“这是什么药?”……不是,不是我对趺苏下的药的解药,不是我要的药,不是的……

“多加了种草药在里面,”是北皇漓如沐春风的声音,北皇漓含笑看我,“药是我制的。虽是丞相的意思,我也毫无异议。”

催魂散……

书上说,不动情则已,动情则唯有一死,百无他法。

南宫绝在特制迷魂药中加了催魂散!

幸好趺苏真心爱护我,最后未对我格外图谋,不然,此刻睡在床上的,可不就是他的尸体!

而我,糊里糊涂地,做了亲手致趺苏于死地的那个人!

气也不是恼也不是,然而在北皇漓面前又不好发作。北皇漓,一心待我好的那个人;将我救出水深火热,不要江山,陪我在边地做个闲散宗室逍遥王的那个人;情难近了,回来京城后一直龟居于丞相府,总算去往他那里了,又遭了趺苏掳劫,而此龙潭虎穴,又是他第一个出现在我面前……

望着搂我在臂弯中的北皇漓的面庞,千言万语要说,却不晓得从何处启齿。此时又不是说话的时候。

并未注意到我注目于他,看着一侧睡着的趺苏,北皇漓一嗤,“你还念着他做什么?”

话里有对我仍是痛惜趺苏的轻责,却无对南宫绝此举的不以为然,显然也是芶同。

我一时哑然。北皇漓已是拢我站起,难得肃穆道:“先离开这里要紧!”

坐于马车上,随北皇漓出棠梨宫,我被软禁二十日,却一直居于原来的长风山庄未曾一游的棠梨宫,此时再无肃穆庄严的皇家行宫气象,四处是喊杀砍伐声,血腥气息中越是急欲离开,越觉得宫宇深瀚走不到尽头,焦乱中忍不住问道:“肆儿和佑儿呢?”

“我已将他们送去了安全的地方。”

“……他呢?”我迟疑道。

北皇漓侧头看我,有些明知故问的恶意,“谁?”

我淡淡道:“自己子嗣,却托付于你,实在失职!”

北皇漓盈然含笑,“我不也是肆儿的父王么?”

如此一说,我自不会驳斥于他。连南宫绝的失职之恼都化去了。

北皇漓道:“皇上昏迷不醒,杨垲主事。别无他计时意欲以皇后和殷贵妃性命要挟他,他去了皇宫救皇后和贵妃……”

说着话,北皇漓仔细觑我容色。我牵强笑道:“他倒是在意她们!”

北皇漓莞芜一笑,不再说话。只是一双明眸瞧着我。

那刻间,我亦是觑着北皇漓,还是那样的清好面庞,闲逸俊朗的身影,却觉得别居丞相府两月,被禁棠梨宫大半月,士别近三月,当寡目相看。他似和以往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同,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别三月,他整个人虽说不上脱胎换骨,却绝对焕然一新,仿佛抹去了流年辗转的痕迹,又回到了上阳湖初见的情景,仿若莲出淤泥而不染,他虽涉足世俗,却也超脱于世俗。静中之静不为静,闹中取静才真正考验一个人心志的悠然。望过去,真正云淡风清一男子。

出来棠梨宫,在自己地带时已是天明,北皇漓没让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从人动手,亲自扶我下车,闲闲问道:“听说那日你是去我那里?”

还望着他整个人的变化未回过神来,懵懂地“啊”了声。

北皇漓若有苦笑,“看来我真是灾星,这次祸端竟因我而起。”

本来急于分说他不是灾星的,但那灾星……想起与趺苏下棋那日,趺苏因灾星的喜悦,便没回驳。北皇漓,待我那样好,我欠他那样多啊。目光掠过先我出来困境,此时正和秋在不远处说着话的冬,望住北皇漓,怡然含笑道,“你又救了我。”

“大家都出了力,”北皇漓亦往秋冬处一望,实话实说道:“尤其是丞相。”

北皇漓看着我笑道:“明月也出力不少,若非特制的迷魂药起了作用,棠梨宫里,我们也占不了先机。不用想也知道,此时皇上苏醒后,恼火成什么样子。”

是知道的,趺苏昏睡前的气急败坏。也猜得到的。北皇漓说道:“棠梨宫和皇宫两端都是丞相府的人在应付,京城、云州的事交给南宫。——肆儿和佑儿已被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你的人,云坤他们自是依照你的吩咐照护佑儿身侧。我这刻也要赶过去。”北皇漓问道:“你可要随我们一起?”

无论是京城还是云州,都已成是非之地。脱身之后即暂避别处,早在我们计划之中。

与北皇漓相处,因为他整个人的变化,再无回来京城前的不自在,哪怕我依旧欠他那样多。而正因为欠他,再不欲欺瞒他,不过低头了一会,我仰头直视他道:“我等他一起。”

因为我的坦诚而释怀。虽也有些感伤落寞。但转瞬他就笑了,他偏头望著我:“他因为皇后和贵妃迟到了,你也等他?”

我亦盈盈望住北皇漓:“我自等他,与皇后贵妃有何关系?”

北皇漓闻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晨曦下渐渐散开,“诺!确实如此!”

北皇漓策马平川,与我告别。他带了不多的部署离开,大半人留下照应我,又嘱咐秋冬在我身边好好照护。我摇摇头,一个从人也不要。秋冬倒是被我驱走了,北皇漓却执意将大半部署留下。拗不过他,只得受了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