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你看他还不及父母早逝的青月神君分毫呢。今日青月神君拜见天帝天后,我有幸瞧了一眼,容貌绝代便不说了,那礼数也是周到却不刻意,举手投足尽是风雅清华,实在难得。我替他斟酒时候他还对我浅浅道了句谢,那烟青纹竹绸衫的儒雅模样,果真是具神仙味儿的。”

本神君忍不住掩面一笑:姑娘你且见得少,没瞧见过六师兄薅了笤帚揍人的模样,若是见到这种场景,本神君不信你还把他捧成这副模样。不过话说回来,我六师兄长得好,那副面皮子十分讨小姑娘欢喜的,这倒是真的。

“姐姐才见过那青月一面便这样夸,莫不是瞧上人家了?姐姐这样的好模样,当是配得上那青月的。”其中一个仙子调侃道。

“瞧妹妹说的,尽是取笑我。”那仙子语气里嗔怪,掩不住喜悦。

对面的沉钰凤眸流转,优哉游哉嚼了树叶,掐算好那仙子经过树下,十分应景跳了下去稳稳扎在那双仙子面前,不出所料地目睹了她俩惊慌失措的神情,他便又抬眼从上到下幽幽打量了她们一番。一双仙子就招架不住,梨花带雨道:“水君恕罪!”说着便扑通给沉钰跪了。

沉钰倜傥笑道:“跟你们这些小姑娘计较实在不是天尊弟子、北海水君我沉钰的风范。”

仙子小心翼翼舒了口气,以为这一劫要过去了。

却听沉钰挑眉又一笑:“幸运的是,爷爷我活得随性,从不是计较风范这种虚的东西。”

仙子猛然抬头,似是被这句无赖的话给惊着了。

沉钰舒了舒衣袖,心安理得道:“其实你说得也对,本君也觉得你家公主不应该瞧上我,”他蹲下,就在我以为他要将那双仙子揍一顿时候,就在那双仙子吓得一屁股蹲地上时候,只见沉钰那厮嬉皮笑脸掏出一个折子,递给她们套近乎道;“爷爷我其实还干过许多坏事,远比你们知道的多,怕你们一时记不住都写在这个折子上了。你看,能不能回去告诉你家公主殿下,帮爷爷我劝劝她一定要擦亮眼,爷爷我这种神仙坏得很,让她离我远点?”

我瞄了瞄树底下她俩那惊魂甫定的小模样,十分不忍心。只听沉钰又阴森森补了一句,“若是你家公主还纠缠爷爷我,我别的本事没有,但是让你俩在天上混不下去这种小事却是做得十分得心应手。”

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潇洒走了。那双仙娥吓得脸色蜡黄呆呆愣在原地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我擦了擦汗,沉钰那厮这样吓唬人家,实属造孽哇。

本神君尾随沉钰走了几步,实在看不惯他“潇洒”若大爷的步伐,便跳到他前面走。忽然看见一簇萤火在前面漫然而舞,有几只轻柔而过落在沉钰的额发上,他抬眸瞬间,它们便往前飞,不过几步又折回来在沉钰眼前饶旋几圈便飞到前面扇着薄翼等他。沉钰愣了愣,便跟了那群萤火往前走。

一路上行。这天宫的小径,有些修得很是蹊跷,沉钰那厮走得倒快,本神君却磕磕绊绊走了不知多久才见那群萤火停在半空。低头才发现,脚下的鞋不知何时走丢了,但见光溜溜的一双脚,如今我还穿着六师兄的衫子,委实盖不住脚。

我直起身子,入眼处是一圈圈错落葳蕤、被数不清的萤火照得碧莹莹的仙木,仙木中间是一汪三丈见方晶莹透亮的宝蓝色泉水,幽幽萤火中,泉眼稀疏,缓缓升起无数珍珠般莹润的水泡,升到水面,荡起无数轻柔的褶皱,慢慢晕散开来。

沉钰那厮就站在泉水旁的玉石上,静静而立,我突然发现他安静的时候确实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更多的萤火从满地的月亮花下升起,聚到蓝色水面上,原本清绿的光越积越多,竟荣生出涓涓温润,层层暖意,萤火们原本漫乱的舞步也渐渐安稳,仿佛在那泉水之上的夜空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待所有的萤火在这里齐聚,我惊讶地发现,它们竟然用身体的点点光亮摆成了一个硕大的字——“青”。

萤火悠悠,青月沉沉。我便突然想到这句话。

“你来了,是不是?”沉钰喃喃道。

许是此时身处沉钰的神识的缘故,我竟清清楚楚听到沉钰脑海中拂过的欢喜却稚嫩的声音:“你看这萤火多好看。”

“你若是喜欢我给你养一群便是。到时候让它们给你跳舞。”那声音较之前的稚嫩童声略低,然而也是清雅之至,若清泉泠泠。

“你养这些怕是十分辛苦,只能来看却不能吃。倒不如养一些能吃的。”

“你爱吃什么?”

“芋头,我爱吃芋头。”

“那我养一群萤火给你看,养一片芋头给你吃,你觉得好不好?”

那我养一群萤火给你看,养一片芋头给你吃,你觉得好不好?

此刻眼角滑下的是不是泪水我也不大晓得。可是今日总想流泪。

有一只萤火落在了沉钰手指上,淡淡绿光萦绕生长,沉钰温颜笑道:“爷爷我没白养你们。她在哪儿?”

74这样才是流氓,你方才说错了

沉钰话音刚落,只见宝蓝色水面上突然绽开一朵巨大水花,皎皎月辉之下,水花簇拥之中一位仙子若芙蓉探出脑袋,墨藻长发一半露在水面上一半浸没在水中,泉水从她头顶温顺而下,她螓首蛾眉雪肤凝珠,四周月亮花染了萤火一刹莹亮,温温萤火生暖意,若九天流水浸霜华铺在她脸上。

沉钰同我皆是呆愣愣站在那里,没敢挪动一寸地方,怕一动这副美景便要破碎了。

四周这一瞬静谧,怕是都在等她的模样。

只见那泉水中的仙子微微抬眸,几滴清水被浓密睫毛挑开沿着眼角落下,她往这处轻巧一打量,直眉凤目,清雅绝代,若三万梨花迎雪出——

我赤脚登时猜不稳,一下顺着泉边光滑的玉石落入水中。

泉水自头顶浸没,我仍然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仙子那眉眼恰恰是我六师兄的模样。他不是活生生一个男人么?!

我挣扎了会儿终于挪上来,惊魂甫定望了水中人儿一眼:宝蓝色泉水十分飘渺,可这依稀的身段果真是与女子无异的。

沉钰那厮却是十分沉得住气,仍然立在那里望着,没有靠近打量,只是安静观着这水中只露出脑袋的六师兄…好罢,先姑且称她是六师兄…我望着沉钰这坐怀不乱的坦荡君子模样,打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敬佩之情。

水中的“六师兄”好奇挑了沉钰一眼,灵气一笑,声音亦如女声一般清甜:“你是谁?这样看着我,叫我如何出来穿衣服?”

沉钰终于开口,俯身望着水中人儿嬉皮笑脸道:“如果四海八荒诸位神仙晓得青月神君竟是个女神君,且是个如此美貌的女神君,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很兴奋。”

我只觉右心突地一声蹦到嗓子眼儿,太阳穴突突跳得欢畅。我目瞪口呆看了看水中那仙子似我一样惊呆的模样,胸中骤然窜出一阵火苗般燎得心窝生疼生疼,本神君如何也不敢相信——

我、我打还不能从一只瘦小的凤凰变成人形时候就在一处同一个师父修行的六师兄,他、他他他竟然是个女人!本神君活了十二万岁,也就是认识他十二万年,朝夕相处这些个时日,沧海桑田也变幻了几度,我竟然眼瞎没有瞧出来这一桩!

水中的六师兄眸子渐渐冰住,默了会儿镇静道:“你口中的青月,我并不认识。”

“哦?”沉钰若无赖般咧嘴一笑,顺手使术拿起不远处的一身衣裳顺手一抖,烟青色绸衫飘逸绝尘,袖口墨色纹竹清然而立,“既然你不是青月,那这身绸衫我便捞回去还给他了。”

水中的六师兄终于装不下去了,脸色由青到白变换了一遭。纵然我十分不忍心看到六师兄这副模样,但不得不说,若是跟沉钰比耍流氓,我六师兄实在是嫩的不成样子。

沉钰又笑道:“我听说打盘古开天地,九州分阴阳时候,这天庭司命一职可是只有男神仙才可以担的。虽说你们青月一家打老祖宗开始就担着这司命一职,但也是只有你爷爷、你爹爹这样的男神仙才担得起的。你说若是天帝他晓得你是个女儿身之后,会不会大怒之下罢免了你打你祖宗手中将要接过来的司命星君呢?”

我六师兄神色又是一慌。

“你这幅模样瞅着十分可爱,”沉钰挑眉笑了一笑,提了提墨色袍子,就势蹲下,道,“我竟不忍心到天帝面前告你状,嘻嘻,你不要不说话,你长得这样美,若是说什么我肯定是要听你的。”

六师兄沉了眸子,也沉了声音,道:“你不要…不要去告诉天帝…”

“是了!那我便不去告诉天帝!但是我有个条件,这个条件好做的很…”

“什么条件?”六师兄打断他皱眉道。

沉钰登得跳起来,语气都带了极大的喜悦:“你做我老婆啊!”

我实在不忍心看此刻六师兄的神情,不禁掩面长叹——沉钰哇沉钰!这就是你说的好做的很的条件?!你果然是个流氓!

过了许久,本神君才听得到六师兄颤抖的声音:“…你是不是笨蛋…”

沉钰握着衣服咦了一声,像是挺稀奇六师兄称呼他是笨蛋这件事,十分轻快愉悦道:“嘻嘻,你为何说我是笨蛋?我听师父说过打是亲骂是爱,青青你是不是瞧上我了?”

水中的六师兄打了个哆嗦,看着她那副宛若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我便晓得,沉钰这厢果真是个自作多情的情种。

等等——他师父跟他说打是亲骂是爱?

天尊大人居然连这个也教他?只觉心中天尊大人高杳绝尘的形象悄悄崩塌…我迎风抖了一抖,十分凌乱。

六师兄纠正他说:“并非…并非是打情骂俏…你若是要我做你老婆,那岂不是四海八荒所有神仙都晓得…晓得本神君是个女的…到时候不止司命一职做不成,怕是…”

“我不介意跟你‘余桃情深’的!”沉钰喜滋滋的模样像是凡人得道升天了一般。

本神君实在是觉得这个年纪的沉钰智商令人着急成这副模样,若他俩果真余桃情深了,天上地下这些神仙怕也是不让他们好过的。

六师兄怕是跟我想到了一处,咬牙切齿几欲哭出泪来:“你以为这些个神仙肯纵容我们余桃私情不成?!”

“怕那些作甚,我同你恩恩爱爱关他们什么事!”

他们俩就这样一句接一句争吵,若不是六月天气闷热,六师兄这样泡在水里怕是要受凉了。所幸沉钰那厮虽然流氓,但是对六师兄却一直都是真心的,他没忘了将六师兄的衣服给她兜头罩下。

看到此处免不了又一阵伤心,若此时的沉钰晓得最后竟是这痴情相对的六师兄亲自逼他服了绝情丹,他会作何感想。

变回男儿身的六师兄模样瞧着比泉水中添了几丝阳刚,不过同这副依旧美艳的面皮一折合,却是全然不起作用了。六师兄甩了甩衣袖,提步就要走。可沉钰哪里容她离开,他一把将矮一头的她拉过来抵上一棵葳蕤挺拔的仙木,自月亮花底升起的萤火稀稀疏疏围了他们俩一圈,从我这处瞧着他们俩情意十分缠绵。唯一有些扫兴的却是六师兄的表情,一副抵死相拼的贞洁模样,那模样像是在说:你敢动老娘试试!

沉钰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像是在说:我就是瞧上你了!

二人对峙了会儿,沉钰却严肃开口道:“我晓得是你娘亲怕你一个女儿身做不成司命,打小将你变成这样的。但是青青,我不介意你如何,你若是想瞒着诸神,我便帮你瞒着;你若是想做司命星君,我便为你扫除万难,替你担着种种。青青,你且信我。”

青青,我不介意你如何,你若是想瞒着诸神,我便帮你瞒着;你若是想做司命星君,我便为你扫除万难,替你担着种种。青青,你且信我。

脑海中蓦地想起今晚梦境外沉钰被六师兄逼的绝望的话——“青月…我说过无数次愿意替你承担你的种种,你又有几次信过我?”

这一番实心实意的表白令本神君有些动容,可六师兄却是一愣,抬头皱了皱眉,说出了一句十分不应景不切题的话——

咳咳,我美艳的六师兄皱眉说的是:“你能不能先跟我说你是谁?”

本神君一个没忍住便笑了,沉钰那厮这闹腾了一番,却是忘了道清楚自己是何方神圣。

沉钰无奈一笑:“你忘了没关系,我是沉钰,你打今日只消记得你是我老婆就行。”

六师兄登时用脑袋往沉钰胸膛上撞了去,沉钰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直被撞出三步外,我英勇无畏若一条汉子般的六师兄薅下鞋紧紧握在手中,指着沉钰恐吓道:“我管你是条什么鱼,你若是再过来本神君便用鞋底呼死你!”

沉钰便又笑容满面凑近:“嘻嘻,打是亲嘛,你尽管揍,我一定不还手。”

六师兄目瞪口呆了。

沉钰一把握住六师兄的手臂,顶着融融萤火,正经道:“青青,我方才说的话你且记在心上。我沉钰不在乎其他神仙如何想如何看,我只晓得自己欢喜你,打小就欢喜你,只要有我一天在,我便好好待你,不让你生受一点委屈。如今像我这样的神仙可是不多了,你当好好珍惜。”

六师兄一鞋底呼在他胸膛上,我明明都看到他眼眶红了几分,却还是听到她气急败坏道:“谁要珍惜你!你这流氓!”

“流氓?”沉钰又贴近她,突然将她环身抱住抵在仙木上,不容分说捧住六师兄的脸,照着她嫣红的双唇便啃下去。六师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亲惊得瞪大了眼珠,甚至忘了推开。

越来越多的萤火从花底升起,载了无暇的月光,十分具有灵性地围绕在他们身旁丈许处,漫漫飞舞不去打扰他们。

沉钰终于松开她,微微哑了嗓子,低头宠爱道:“这样才是流氓,你方才说错了。”

75你抱着它亲一亲应该也能解毒

漫漫萤火之中,六师兄的脸刷的一下通红了。她也终于反应过来,一只鞋狠狠砸过沉钰肩膀直直落入泉水中沉没,她广袖一甩,走得十分决绝。但是沉钰若在此时放着她走了他便对不起流氓这个称号了。

他见六师兄走得这般决然,又要抱起我六师兄,六师兄忙伸手抵住他欲靠近的胸膛,正义凛然道:“你也是一位神仙,当有知荣明耻,胸怀抱负,你缠着我干甚!?”

沉钰眼珠滴溜儿一转,面上装出一派难为情:“青青,我染了一种毒,非要每天抱着一个人亲一亲,方能保自己不死。”

六师兄含着一包悲天悯人的热泪,默默伸手指了指近处的仙木:“你瞧,仓灵众生于其本末都是一样具有生命的,你抱着它亲一亲应该也能解毒。”

沉钰眸子一亮,灿然而笑宛若星辰:“你这番只穿了一只鞋,可是要自己走去看萤火?”

六师兄正要回答,神智却峰回路转,怔怔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看萤火?”

穿过层层仙木,只见流瀑载满月辉顺着玉石自七丈高出倾泻而下,流入眼前宽阔清凛的蔚蓝色湖面,想来那玉石光洁至斯,并未激起多大声响。湖边围砌的青石板外五步处,直逼玉清界的高木郁郁葱葱,挺秀健拔,树冠茂盛,缓缓围绕,遮住了半圈湖面。数不清的萤火,此刻颇乖巧地围绕在湖边,带着油绿或幽黄的光,在湖边织成一个硕大的光环,温柔,宁静。

沉钰低头,面上映着柔软的萤火,“你可曾潜在湖底看他们跳舞?”

六师兄摇头,“未曾”二字刚出口,便已被他环住腰身飞到湖面,他温润一笑,扶着六师兄的肩膀。我此刻亦是随他们站在湖面上,竟然也能感到足下沁凉。

“我养了许多萤火虫给你跳舞,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到时候我再寻块地方给你种芋头,你不用感激我,做我老婆变成。”

六师兄一阵恍惚之中,便由一双大手拉着缓缓潜进湖里。

此刻他们俩躺在湖心,面朝湖面,古木的树冠绵密茂盛,只是露出三十五天的一圈,一轮如盘明月隔着幽幽湖水映入眼帘。湖水凉爽,带着树木的清淡新鲜味儿,携了几缕梅香,缓缓流过他们俩身上,流过我身上,从发尖到脚底都是说不出的清凉舒服。

原本静候湖边的萤火一圈一圈围到湖心上方,满满汇成一个巨大的花盘,原本黄绿色的荧光,被蔚蓝色湖水映出一圈微微幽蓝的光晕,柔美至斯。

只见沉钰食指微收拇指往前一推,像是在琴上弹了个调子的手势,推开一阵细浪,那湖面上的萤火突如流星,天女散花般朝湖面八方散开,即将坠落之时又陡然回收,朝湖中央汇聚,慢慢凝成一个跃动的“青”字,柔美的光渐渐落入湖心,穿过微波荡漾的湖水,映入六师兄的眼睛。

六师兄明明是该开心的,却突然发现他鼻尖一颤,眼角缓缓落下泪,没入蔚蓝湖水中。

我其实并不晓得六师兄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心窝却陡然一颤,竟也觉得眼眶微热。打我做了这姻缘神君起,见着的圆满情事多,大都是已经商量好的姻缘,我每每画个扇子,添上姻缘文示,栓个金线红绳玉扣,心情愉悦地去证一场亲事。可如今瞧见的,多是难落结局的。比如六师兄。

沉钰今晚说过他知道是六师兄的娘亲打小将六师兄变成男儿身的,我便有些喟然。我自是没有缘分在六师兄的娘亲活着时候见一面,只是在六师兄珍藏书房中的那幅画像中见过。那个样子之前有些模糊,如今落入这崆峒幻域,恐怕是原先落在这五万年前的记忆也渐渐熟络起来,如今想起那画像中的容貌,竟觉得就在眼前一样。

六师兄的娘亲,长得自然是十分美,可她又同许多女神仙不一样,她眼中的露出的英气潇洒,怕是有些男神仙也比不得,画中的她手执玉如意,双目炯炯,勾唇而望,我却是总觉得她手中执的是一柄剑一样。以前没有见过这幅画像时候,大师兄曾同我说六师兄的娘亲是在大劫之中追随六师兄的父亲死去了,我那时候也曾好奇这女神仙是如何爱她的丈夫,竟然白白殉葬了。后来直到见到画中的人儿,只消一眼,便晓得了。这样好强这样英气这样爱丈夫的一个女神仙,自然会在晓得六师兄因是女儿身可能做不成司命星君后,就算是将六师兄变成一个男娃,也要替她丈夫这一家保住司命星君这个仙职的。

只是苦了六师兄,如不是今日沉钰梦中得知,她怕是一直要将这女儿身的事瞒下去罢。就算是同沉钰两心相悦,是正儿八经的郎情妾意男才女貌,却也要伪装起来,被冠上余桃私情的罪责。天帝想追究便能追究,活得实在憋屈。而这想尽办法对她好的沉钰,却总是被她冷眼相对甚至拳脚相加,我六师兄怕是也苦不堪言。犹记得方才梦外枕边六师兄的话——

“沉钰,太上老君这枚绝情丹珍藏了三万年,不晓得他是为谁留着。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讨了来…我跟他要了好多天,我这几天也在想,他晚给我几日罢,他再拖几日罢,他忘了我曾去求过药罢…这样,我就可以跟你多呆一些日子,你就可以多记得我一些日子。我其实…还没来得及好好对你。”

今晚十分邪性,躺在这个湖中,竟又想起往日同六师兄的一桩问话。我瞧出来她对沉钰的情意之时也曾找她饮酒想诓一诓她的话。

“六师兄,既然天帝大人到现在没有追究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跟沉钰去了,你作何还要据他千里之外?”

彼时六师兄灌了几口酒,抬眸望着明月平静到让你瞧不出丝伤情情也瞧不出丝毫喜悦,宛若说着别人的事一样道:“他若是果真要同我在一起,他们家恐怕要断后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年纪小且看的不深。”

我确然看的不深,只是笑道:“你给他家生不出儿子,他也给你家生不出儿子。这样你们两家都绝了后,不是正好扯平了么!”

那时候六师兄酒杯中的酒洒了不是两三滴,颤巍巍望着我宛若望着一个病入膏肓的傻子。如今我才晓得六师兄最悲哀的不是她作为一个男神仙生不出孩子,而是她作为一个女神仙却不能生出孩子。

水中的沉钰侧脸看着六师兄,蓝色湖水里他双眼幽幽,声音也幽幽,“你怎么哭了。”

六师兄右手胡乱摸了一把脸,清凉的湖水连同她几滴眼泪一同落入掌心,却是见她笑了笑:“谢你这样的用心,看着这些萤火我很欢喜。可我晓得不该是我看到,我青月毕竟是个男神仙,你长得也俊朗,当有许多貌美仙子愿意做你的老婆。你且找她们来看罢。”

沉钰愣了愣,似是没想到六师兄这样说。他游到六师兄上方,蔚蓝湖水深深流淌,他们俩的发丝轻柔相聚彼此缠绕,湖上千万只萤火安然而舞,落下轻若鲛绡的荧光,铺在他们俩身上。他双手捧起六师兄的脸,认认真真道:“你是女儿身这件事,我沉钰记了几万年,却从未告诉过旁的神仙。如今我也会替你守着这个秘密,我不要求你同旁人的妻子那样相夫教子,你且陪着我,或者能让我陪你就可以了,我们看看萤火种种芋头。青青,你且信我一回。”

六师兄默了一会儿,便笑出声了,烟青色纹竹衣袖拂上沉钰的眉眼,宛若女子那样,却比女子更具清雅之气,“沉…沉钰对罢,我同你只此一面,何谈信不信你。你若是朋友,自然替我保守秘密。其实我今日不过是来天上报个道。今夜也是破了忌,竟然被这群萤火引来此处洗了澡,竟然还十分邪乎地化成女儿身洗了澡。但我青月至此并且此后都是一个男神仙,你当记住这一点。如今我并不喜欢这些萤火了,你得空便收了罢。”

沉钰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了,却是强忍着笑道,“你不喜欢它们我便收了不让你再看到了。”忍到最后却是没有忍住,面容悲苦,自嘲道,“其实我当初发现这个地方是个养萤火的好地方,可这地方却是长诀天尊的。我便是冲着这一点才拜了他为师。”他从六师兄上方游下来,同她脑袋贴在一处并排道,“其实天尊大人并不打算收谁做徒弟的,他怕麻烦。当时同我一起拜师的还有两个神仙,师父不过吹了一曲,他们俩便被笛音控制顺着原路回家了。我死死扣住他清微宫的殿门槛,彼时满脑子想的便是这块地方,终于撑过来了。只是这个地方并不大适合种芋头,不过没关系,青青,我可以背着芋头种去你们大梵音殿种的。”

76师父…您可无恙?

六师兄绕开沉钰破水而出,掺了一半月色的湖水溅起洋洋洒洒一群雪白浪花。她居高临下,风姿卓然清华,“沉钰,我师承因邈佛祖,修的是无欲梵行,你若是再纠缠本神君,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罢便要走。

她这一番话说得让我十分唏嘘,我六师兄曾经同我探讨起孟泽的小老婆来,从眉眼到身材,倒不像是个修无欲梵行的神仙。

沉钰旋身而出,扯了唇角笑了笑,正欲开口同六师兄讲什么,我手腕处的佛珠却忽忽闪了两下,师父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小九,你如今看到的这些场景便是沉钰要忘了的场景,且拦住他俩莫要让他再想其他的了。”

我登时回过神来。

湖上沉钰此时嬉皮笑脸道:“青青,我随你去见一见因邈佛祖啊,我要感谢他老人家照顾我老婆这么多年哇!”

我浑身一震,轰然冲出湖水想扯住六师兄跟沉钰的胳膊,手掌穿过他们俩,什么也抓不起来。

眼见六师兄拂袖欲走,沉钰亦要颠颠儿跟着她离开,只觉慌张若乱麻绕心生长,本神君这样一个虚空的元神,却是如何才能将他们俩留住。

我摘下佛珠反握在掌中,有血丝从佛珠上丝丝缕缕营生,缠绕上我的手指,这掺杂的熟悉的气泽是师父没错。我不晓得他听不听得到,却是反复在在心中默念一句话——

“师父,您告诉小九该怎么做…师父您告诉小九怎么做…”

师父却是久久没有回答我。只剩佛珠上的血丝依旧沿着手指渐渐往上缠绕,诡谲得很。我不晓得师父此时施血是在做什么,也不晓得他是否安然无恙。我强迫自己震惊,追上沉钰翻身跃到他们面前十步距离。握着佛珠的手指拈了归心诀印上自己的眉心,我并不晓得这个诀用在一个元神身上是否有用,但权且一试。佛珠上的血越来越盛,有几滴竟然从眉心滑到眼睛里,视线一片绯红。

眉心生出刺痛,我握紧佛珠旋了半步狠狠撞上沉钰——

只觉脑海中佛光鼎盛轰然盛开,我全身虚浮,周遭被这金光照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外面传来六师兄的声音:“既然你不走了,就呆在这儿罢,别缠着我了。”

“六师兄!别走!”我喊道,却发现发出的声音竟然是沉钰的。

六师兄的声音又传来,声音诧异不已:“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陡然反应过来,在这虚浮的金光之中扑棱挣扎了会儿谨慎开口道:“…青青…你、你再陪我一会儿…”说完自己抖了抖。这一声青青叫得我自己心肝儿都差点打颤奔出来。

“我凭个什么因由陪着你?你这是中了魔风了罢!”

此时我却真的不知道自己能编出个什么因由能让我六师兄留下了,我急出一阵虚汗,最后心一横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师妹良玉犯了一桩…一桩大事么?”

金光散去,我顶着沉钰的躯壳竟能缓缓看清六师兄眼珠若铜铃的惊讶模样。六师兄浑身一抖,颇不可思议道:“她一个不到两万岁的姑娘能犯什么大事?”

我厚着脸皮道:“你且在这儿陪我一会儿,我便…我便告诉你。”

六师兄登时警觉:“你怕是拿她诓我罢?!”

我试着动了动沉钰的胳膊,又甩了甩沉钰的手,然后一把拉住六师兄,“我没有诓你青青,你师妹,良玉她、她怕是早恋了。”说完我直想抽自己一巴掌。六师兄和沉钰哇,本神君为了你们俩的情缘连自己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了。提到早恋,我登时想到那早恋的小凤凰木,心中十分酸涩,也十分挂念。不晓得他同睡莲妹妹怎么样了,不晓得苏苒姑姑有没有给他做荷包蛋吃。我摇摇头,眼眶有些微微潮。

六师兄却又是一惊:“莫不是小九抢了你的心上人…你怎么哭了?”

我登时热泪滚滚而下,使劲握住她的手:“青青,我这是、这是喜极而泣,良玉她终于有了心上人…而我的心上人是你,旁的神仙是入不了我的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