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师兄眼珠子似要奔出来,“你且告诉我她早恋上了哪位神仙,那个神仙是否…”她说道此处顿了一顿,又憋了一憋,最后十分肉疼地挤出四个字——“是否耐揍?”

我热泪盈眶,纵然少时常常揍我六师兄,但没想到给她留下这样深刻的阴影,亦是没想到她一顿一憋挤出来着四个字。打了十二万年光棍的本神君,头一次觉得这般无地自容。我硬着头皮回道:“她瞧上了我师父…应该十分耐揍…”

“你师父是何方神圣?”

“青青,你随我去水中一坐,我们观着萤火,我慢慢告诉你可好?”

六师兄一犹豫,竟然点了头。我晓得她对我是十分上心的。

我拉着六师兄沉入湖水中,借着沉钰的身体施了个结界严严实实罩在湖面上,这个结界本神君选得十分谨慎,特地选了个六师兄此时这不过三万岁的年纪还不会的破解的结界。沉钰会不会破我不知道,但祈求他安安稳稳同六师兄在这儿呆一晚,绝情丹看不到他同六师兄之后的种种,等明日他醒过来,绝情丹药效便散了,那这一关沉钰他就能过了,也就不会忘记他跟六师兄之后的情意。

本神君良苦用心,这湖中的六师兄却一点也不领情。她见着结界罩下来严严实实遮住湖面,不容分说便一拳轰上我的眼睛,虽然借在沉钰的身上,此刻却是我真真切切感到了疼。我活了十二万年了,这是头一回挨我六师兄的揍,我其实有些开心。我少时欺负六师兄良多,如今晓得了她是女儿身,便觉得以前自己欺负她的那些果真十分混账,不羞愧是不可能的。

所以不晓得是我说的还是沉钰说的,只是觉得这句话从脑海中一过便听到漫漫湖水之中,那有些开心的声音缓缓淌过——“青青,你若是开心就多揍一会儿罢。”

等我终于借着佛珠之力从沉钰身体中出来,越过结界,又从沉钰梦境中摸索出来的时候,依然是精疲力竭。枕边的六师兄依然静静偎在沉钰身旁,双眸轻阖,那娴静的睡容,清雅不染纤尘,那及腰墨发亦是一丝不苟分列左右,徒留一束同沉钰的一束头发打了个结。凡间有句诗唤作“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彼时看到这句并未有太多感触,如今瞧见六师兄同沉钰这副模样,如果不是虚浮元神,此刻怕要流眼泪了。床边有两根喜烛不晓得是六师兄什么时候点上的,此时正燃了一半。此刻看着他们俩,除了他们的衣裳一青一玄,有些太素单,其他都十分像一对新婚夫妻,一切都是结发到白头的模样。

我悠悠飘到后院厢房,十分顺当落回自己身体里,沉重感自四肢融入百汇,十分踏实亲切。只是此刻心中十分担忧师父他老人家。我低头看着那串沉香佛珠,同那日师父给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我却不曾忘在沉钰梦中时候,那缕缕营生的血水。我顾不得歇一歇,去六师兄厢房的喜烛中添了安神香,让她同沉钰好生睡一觉便奔了大梵音殿去。

大梵音殿千盏佛灯燃得彤彤,师父却是坐在我以前在大梵音殿时候那个刻了《无量寿清净平等觉经》的殿柱旁的位置打坐。佛光忽明忽灭,我进门时候挂过一阵邪风。我不敢打扰师父,却觉内心如锥刺般疼。因为我看到如注血水染了金色佛光从师父他合十的手掌中流出来。这掌中血晃得我眼睛生疼,我没曾想过,师父他又用了这十分邪佞的寻引术。

我捂住嘴,连声音也不敢发出来,怕有丝毫声响就会让师父分神,也怕有丝毫差池,这个疼我的师父,这个从一只毛都长不全的雏凤养到这样大的师父,这个进了崆峒幻域只为替我找丢失的心脏的师父,就灰飞烟灭了…

大殿之中彤彤佛灯内火焰随风抖动,金色佛光渐渐湮灭,血气也渐渐厚重,金身佛祖也被幻漫的血雾笼罩。而殿外却忽然狂风疾驰,引了十里雷声轰然作响,万朵浓云密布,一道天火剪开云幕,雨水倾盆而下。电闪雷鸣之中,自九重天上刺下来一道紫光穿过层层狂风朵朵浓云道道急雨进入大梵音殿,擦过我的心窝,穿进师父掌中。师父掌心的血瞬息停止。他却微微颤了颤才稳住身子,身边围着的数十盏佛灯十分有灵性地朝他簇拥了几分。

我奔过去的时候,怕是带倒了无数佛灯,在跑过去的时候,我想着一定不能流眼泪,要说许多好听的话给师父听,想着要高高兴兴夸师父他又帅了许多,想着一定要告诉他将来小九好生孝敬您,想着许多许多却…却没成想开口时候竟然泪如雨下,也只是颤抖道了句:“师父…您可无恙?”

77琉璃你不要哭了

师父脸色苍白,望了我一眼,神色一恍惚,却还是稳了稳神色平静笑道:“小九,你怎么穿着你六师兄的衣服。”

我跪在师父身旁,拉过他的手,顾不得许多,扯下一块绸布给他擦掌心的血。话都哽在喉咙里,不晓得怎么开口,怕一说话眼泪又要流出来。

“小九,方才沉钰梦中,为师没有顾得上帮你。”师父语气有些无奈,却是让我心中又格外酸涩了一把。

我将绸布裹在他手上,轻轻包好,抬头笑吟吟道:“师父,小九方才表现得可好?那归心诀用得怎么样?”

师父温柔地拍了拍我的额头,施术将我奔过来的时候带倒的佛灯一一扶正,和蔼道:“为师记得你当初学这归心诀时候,亦是不大用心。今日看你的归心诀用得却也可以…”他顿了顿,思量许久才重新道,“想必你是悟性比其他师兄高一些,今日潜进沉钰的神识里,其实不错的。”

我几斤几两其实自己清楚的很,那会儿撞入沉钰身体里时候一派金光混沌,怕是师父他老人家深了一把手,才不至于酿出祸。可师父那时候却是在用那不可分心的寻引术,还要一边帮衬着我。思及此处,又觉得自己少时修行太差劲,幸而师父现今没事,若是有什么差池,该叫我多后悔。

师父仰面望了望金身佛祖,眉眼沉肃,“小九,为师方才看到你那枚心脏的下落了,可是也有些拿不准。”

我暗暗抬袖措了措眼泪,拿捏着语气笑道:“师父当紧着自己的身子才是的。”

师父微微侧了侧身子,此刻鼎盛的佛光擦过他半边脸映入我的眼帘,那高雅俊美的模样,常常让我觉得,如果师父有一头乌黑青丝,当是这神界最好看的神仙了。

“小九,你可有觉得为师偏袒过你六师兄?”

我愣了愣,没有想到师父会问出这句话,赶忙拉住师父的胳膊:“师父,你早就知道六师兄是女儿身了对不对?小九宁肯你多偏袒一下六师兄,她…她十分不易。”

师父凝眉望了我一眼,宽慰道:“如今这枚紫玉的下落为师还…为师暂且不告诉你,待日后拿捏准确了再同你说,你去丹穴山换件衣服罢,你这样子总是让我想到小六。”

“那师父您…”

“为师在这儿坐一坐。”

我其实并不想走,本来打算无论如何也要照顾师父今日的,可他却是微微笑了笑,道:“你不想去凡间看看长诀天尊么?”

我一惊一怔,慌张道:“他哪里比得上师父您,小九现在就是想看着您…”

“他为你受了不少苦,你日后便知道了。且回去休息一下罢。”师父说。

我嘟囔了一句,却还是遵了师父的话,回了丹穴山。

沐浴梳洗了一番,倒头睡了一觉,第二日艳阳高照,我便生龙活虎奔上云头去了凡间。兴高采烈朝皇宫奔去,却没想到正赶上了皇宫内一场皇上加冕大典,亦是没想到这加冕大典还是跟大婚落在了一日。我摩拳擦掌,一路听着文武百官的唠嗑话跟了进去。一心想看看是谁这么有福气当了皇上,还这么有福气在当了皇上这一天成了亲娶了老婆。

但我还是十分眷恋天尊大人的,掐算了下据我上次来凡间已过了半个月有余,想到我心心念念的长诀大人已然长成个翩翩公子,我便觉得心神荡漾,直拐了弯奔了那处长着梨树的冷院去。却没成想,那处冷院外面已然修起高高围墙,且墙门上落了一把硕大铜锁牢牢锁住了。纵身翻上墙头,却见那处院子如今却修葺了一番,纵然还是同往日那般有些破旧,仔细辨别却能发现崭新的铆钉木榫,将原本不大牢固的地方都加固了,可见修这院子的人的用心,他该是想尽量保留这块地方原有的味道。院子中的梨树也已经枯死了许久,树身周围用许多只棍子撑着才能勉强保它不倒。我有些难受,不进去看,转身跃出墙,往皇宫大殿处走了去。

不晓得当日在殿中日日饮酒消愁的皇帝最后将皇位传给了哪个儿子,但我想一定不会传给长诀天尊投胎的那个唤作“文漫”的孩子的,那日沉钰他告诉我皇帝觉得文漫不是他的儿子。想来天尊大人投的这一胎命途不大好。

可待我站在高墙之上,望着殿前高台上立着的那个身穿明黄华服的人,那墨发高束,广袖盈风的高华模样,是长诀天尊没有错。我的心一提,既然加冕的是他,那么成亲的该也是他了。我蓦地想起那晚皇宫外,妃色身影的拂灵让本神君二十天后来凡间看一场好戏,还让我画个扇面带过来。想到这里,我不由骂了一声娘。

昨晚,昨晚师父他老人家还说长诀天尊他为我受了不少苦,如今若不是我真的下凡来亲眼瞧一瞧,还真是不晓得他替我受了这么大的“苦”,呵呵,君临天下,娶妻生子,受他大爷的苦。

我恨恨一瞥,便瞧见百层汉白玉殿阶下,文武百官跪列两侧,中间身着曳地三尺的大红嫁衣的一个姑娘,头戴华丽凤冠,在一众宫娥搀扶下,一步一步朝他迈去。我定睛一瞧,这姑娘果然是拂灵,哈哈,果然真是他奶奶的一处好戏,只差本神君画个扇子来证个亲了。

不知为何,见到曾经喜欢的孟泽一个接一个地娶小老婆,本神君当时也是大大方方花了扇面和和气气去证了姻亲,没有气成今日这个模样。如今瞧见他们俩这要成亲的模样,竟然觉得怒火烧进肺腑,胸口一阵疼。纵然我早听了婧宸说他俩下来是度个夫妻劫,可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不难受是不可能的。我仰面长叹,才发现自己喜欢长诀天尊道这副地步了。

既然是度夫妻劫,怕他们俩回了天上,不多日便要成亲了罢。果真是旁人连羡慕都不得的好缘分。我低头,正看到此时的长诀袍裾一扬,亲自下了殿阶去迎接他美丽的新娘,满脸温柔怕不是装出来的。忍不住内心抽出又一阵痛。低头瞬间却发现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有位素衣白裙的姑娘静静趴在一个宫娥怀里,她脸色苍白若纸,嘴角缓缓涌出一股血。待看清那面容,我只觉脑海轰然一声仿佛要炸开。

若是本神君没有看错,这姑娘竟…竟同本神君有些像。

我晃了晃神,拂袖而下,靠近了仔细一打量,又觉得不太一样:本神君比她要胖个一两分,这个素衣白裙的姑娘,有些太瘦了;本神君纵然丢了一块心,面色比之前有些不大好,但总比眼前这位红润个几分。如此一瞧,我便心安一些了,长得像几分这种事是有的。你看六师兄如果再硬朗一些不是也同沉钰有几分像么。

她一副安静的模样瞧着大殿之上,瞧不出悲喜,只是十分憔悴。但她身旁的宫娥却是梨花带雨,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却是极力忍着没有一丝哽咽:“夫人,您把血吐出来,把血吐出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求求您,您听话啊夫人。”

我瞧着这个面容清丽脱俗的宫娥,心中不由一软不知为哪般。仿佛几万年不见得古人,今日重新看到她,只恨光阴太长,未曾早日重逢。

这宫娥又道:“夫人,咱们回去好不好?”

她怀中的素衣姑娘虚弱却固执得摇了摇头,又轻声笑了笑,声音极小却有些甜俏:“琉璃你看啊,我嫁给他的时候,没有穿这样长的裙子,但是他也握住了我的手…”她顿了顿,眼睛有些亮光闪了闪,依然是笑着的模样,“他的手比我的大,但是那双手今日要握住别的姑娘了。”

那宫娥眼泪簌簌而落,胡乱擦了一把,轻柔地抚了抚怀中人儿的背,“夫人,皇上他怕是有苦衷的。”

怀中的姑娘却是笑得轻快,那样的笑容在这虚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无奈:“他早就想娶赵以清了罢,我薛轻总比不上他真正的清清…哎哎,琉璃你不要哭了,你再哭沈素就不喜欢你了。”

本神君终于明白,如今面前这个唤作薛轻的素衣姑娘也是那文漫皇上的妻子,如今却是强撑了病弱的身子来看他娶旁人了。纵然他是长诀天尊,纵然这是命盘所写,但是本神君着实看不上这样的负心汉,于是顾不得凡间禁术这一码,念了归心诀进入这素衣姑娘身体里。

当我生龙活虎跳离那琉璃的怀中时候,琉璃显然吓了一大跳,我心一横,对她使了个定身术,自己一路疾行,直差点飞上了殿阶去亲自质问那个负心汉。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看见我这番精神模样皆是一惊,反应过来的他们便呼拉拉涌上来几个将我拦住。我抬袖子轻松扫开了十几个,抬头便见金盔铁甲的羽林卫霎时涌上来,皆是手执弓箭,在我身旁围了三四圈。

几声高呼骤然响起:“护驾——”

我望着高台之上,浑身一惊。

78你胆小,莫要看

他高杳如神站在高高殿阶之上,广袖一扬将拂灵紧紧护在怀中。我透过层层锋利羽箭,望着他看向我的时候冰冷绝情的模样,那一刹那,仿佛万里冰雪卷风而来,冰刃一道一道将我划了个体无完肤。我始晓得,天尊大人他绝情起来,只消一眼,当让你肝肠寸断情尽此时。不知道是不是沾了这薛轻本身的几分悲苦。

我在百层殿阶之下,望着他,执起裙摆,一步一步踏上殿阶向他跟拂灵走去,围堵我的羽林卫层层后退,满弓的箭却是自四面八方直直对准我,护驾的声音依旧此起彼伏。我轻笑一声:若是本神君动用仙术,任凭你们千军万马仍不是我的对手,你们这个驾怕是护也护不得;可本神君现在顶着一具凡人躯壳,且是个如此孱弱的身子,只消一箭便可拂袖西去,你们又是护个哪门子驾。

高台之上他终于朝这些个羽林卫大喝一声:“退下!”羽林卫得令哗的一声收了箭。

此时,我距他不过十步殿阶,他将怀中的人护得严严实实,是不容旁人伤害她半分毫毛的样子。可如果我没有看错,他怀里的人儿勾了唇角望着我的时候,杏眸中的嘲讽怕也不是假的。

脑海中缓缓映出的画面,怕是他同薛轻成亲的那一日,是在一处并不算大的宅子里,她凤冠霞帔,一双玲珑眼珠望着他,语气泠然轻巧,裹了丝丝清甜:“萧漫,我今日要嫁给你了,你可好好待我。”

他没有答话,只是满目温情一把握上她的手,转身牵着她走的时候,风姿翩翩高华若神。

可是今日,他却没有走下哪怕一步殿阶,来握住我的手,他满目的温情,也只是对他怀中的人儿。肺腑一阵翻腾,赫然涌上一股咸腥,凉风灌羞,我竟一个趔趄差点从这高高殿阶上滚下去。我拂袖擦了擦,这薛轻的身子着实不争气了些。

那拂灵,哦不,此时应该称她赵以清,却是瞪大了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扯着他的前襟,“皇上!轻姐姐吐血了!”

他抚着赵以清的发将她的脸埋入怀中,轻声道了句:“你胆小,莫要看。”

你胆小,莫要看。

忍不住湿了眼眶,只是这眼泪,不晓得是我自己的,还是那薛轻的。低头一阵笑:薛轻啊薛轻,你怎的混得如此不济,你心心念念的丈夫娶了别人也就罢了,如今见到你吐血,不是上前关怀你一句,却是对另一个女人说“你胆小,莫要看”呢。这恐怕就是强求不得的情缘罢,你将他视若珍宝此生不换,他视你若破衣敝屣,弃之从不怜惜。

我稳了稳身子,吞了吞血水,一步一步走进他,此刻那些个官员侍卫得了他的令,终于不再阻拦我。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在做什么。

“萧漫,”我以为自己唤得是文漫这个名字,开口却成了萧漫,我微微颤了颤又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了,能不能,放我走?”说完又是浑身一惊,我不晓得自己是中了什么魔风,明明想质问他为何这样绝情负心,万没料到开口竟是说了这句话。这些薛轻的想法,仿佛封印了几万年此刻却破印而出,我突然不想问那些恩怨情仇,只想亲耳听一句你可愿放我走。

他剑眉倒竖,眸光一沉:“你要去哪?”

我抬头,眯眼望了望天上的云彩,又望了望远处的宫墙,转头笑道:“哪里都好,找个肯待我好的人嫁了,我其实还正是年轻的好时候。”

他似是没料到我竟说了这样的话,尚在惊讶之中,他怀里的赵以清却突然抬头看了我,惊恐道:“姐姐莫要胡说了,你尚且是皇上的妃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萧漫终于回过神来,冷笑道:“你当初既是朕娶回来的,死也要死在这皇宫,你想再嫁给别人简直痴心妄想。。”

我心一凉,不解道:“你娶了别的姑娘,却不准我再嫁给别人?”

他转身扶了赵以清去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又迈到我身旁,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道:“你若是肯好好呆在朕身边,朕保你锦衣玉食,富贵荣华。”

好一个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今日看到这薛轻的模样,我便能断出她不过三年便要寿终正寝了,于是笑道:“我怕是活不得太久,要你锦衣玉食有何用,要你富贵荣华又有何用。”

他听到我活不长久这句话神色却是一滞,却旋即冷笑着捏起我的下巴,“你这是在威胁朕罢?朕不过让你为清清解个毒你便要这样记恨着,不过是你举手之劳,你却偏要同朕讨个要死不活的人情?”

我打量着他的神情,像是真的不晓得薛轻活不过三年这一桩事,忍不住心中一酸。我这一酸是想到了当初他娘亲就要死了的时候,他的父亲坐在大殿饮酒却死活不见他母子二人最后一面的情形。如今看来这萧漫果真是像极了他的父皇,绝情至此,人间极品。只是苦了这薛轻。

我叹了口气,罢了,本神君终究不是这薛轻,她这样的命途也是造化使然,瞧上了这样的负心汉,是她命定里的劫难。正欲罢手回神界,却不料神识不受控制,转头对身旁的宫侍道:“拿副空扇子来,我要为皇上跟赵姑娘画一幅扇面。”真真十分邪性,但所幸本神君方才说的是画扇面,若是说“抗一麻袋海鲜来,我要给皇上做海鲜火锅”,那还了得。

扇子不多时便呈上来,我挥笔作画本事十分拿手一件事,却因着这薛轻的身子弱,一副龙凤呈祥的扇子画下来,额上虚汗已然大盛。我强撑着身子将扇子呈给他的时候,他只是轻轻打量了我一眼,面上无悲无喜,仿佛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算我立马倒地而死也激不起他半分情绪。但我还是笑着说:“愿汝龙凤姻缘,白首至老。妾身福薄命浅,与君三日别。”

我说的三日,是指神界的三日。

此时与他的无关痛痒,对三年后的薛轻,怕是生离死别了。我转身走下殿阶时候,才发现身后万千羽林卫仍是强弓弩末对着我。那时候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看着这高高的宫墙,看着这万千羽林卫和殿下的文武百官,觉得有些无奈有些可惜罢了。不知道是为自己无奈还是为薛轻可惜。我同她其实有几分像的,比如,我们俩都瞧上了一个早已看上了别人的人。

我回了天上准备去看六师兄跟沉钰的时候,凡间用了仙术那一报立马还了回了,一口血将自己今日才换上的白裙子给吐了。正打算去六师兄府上再换个衫子穿,却没料一抬头就撞上了慌张奔过来的婧宸。她泪眼婆娑将拉着我便到了她的府上。

“良玉,你晓不晓得沉钰他怎么了?”

我心登时一提,却是不敢声张绝情丹一事,只怯怯道:“他出什么事了么?”

她抹了一把眼泪,本神君第一次见她哭,着实有些慌了,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听她眼眶通红道:“今儿打司命府门口遇见他,我同他打招呼,我问他是不是又去见青月了他,他、他问我谁是青月…”

我只觉得右心轰然跳离了心窝,难不成昨晚那湖中的结界没有将他困住?!那绝情丹果真起了作用?!我拉住婧宸,颤颤道:“不能罢…他莫不是装的罢?”

“他、他以前那么喜欢青月,怎么会装做不认识呢?”她咬了咬唇道。

我擦了把虚汗,问她:“沉钰可还认识你?”

她泪如雨下,摇摇头:“不认得…”

这句话惊得我浑身虚软,若不是婧宸支撑,我几欲瘫在地上。

她扶着我坐在椅子上,啜泣道:“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便一路追着他到了北海,他后来仔细端量了我一遍,问我跟在他身边是不是他的老婆,若是他的老婆的话就伺候他,脱了衣服跟他一块睡罢。”

我眼眶瞪得生疼,死死抠住椅子才未从椅子上落下来,唇齿打颤道:“那、那那那你是如何说的?”

她失望道:“我二话没说便揍了他一顿,他现在还在北海躺着。”

我:“…”

她哭丧着脸望了我一眼,退给我一盏茶:“你这个表情怕是在笑我傻罢…”

“怎么会!你揍得对极了!”

她撇我一眼,“我也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么多年,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同他花前月下共赴巫山,可如今亲口听他说了这样的话,只觉得他是个混账,你说他怎么能前脚刚喜欢青月,后脚就要跟本公主睡觉呢?”她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你说他是不是个流氓!”

我赶紧道:“他确实是个流氓,你莫要答应他!”说完偷偷揩了把汗,若是婧宸公主拿出当年强吻了沉钰的气势来将沉钰睡了,那六师兄跟沉钰之间怕是永无可能了,思及此处,忍不住给婧宸奉了杯茶,赞叹道:“公主殿下洁身自好,揍得好哇揍得十分好!”

79忘

最后竟是婧宸借了我一条红裙子,只是这大红颜色的裙子我许久不穿了,总觉得有些鲜艳。婧宸拍了拍我的肩膀:“良玉,你这样穿着比那婧宸好看多了,我叔爷爷他眼神着实不济。”

我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口气道:“莫要再提他了,等他从凡界回来,拂灵便成了你婶奶奶了。”

她拉着我的胳膊唏嘘道:“良玉,你也是个可怜人…哎哎,不过你长得好,脾气也好,不愁嫁不出去的。”

分别时候,我仰面道:“左右已经打了十二万年光棍了,顺其自然罢。”

婧宸瞪直了眼惊讶道:“打了十二万年光棍?良玉你…你不是才七万岁么?”

我登时一慌,“咳咳,本神君预料到自己还会打个五万年光棍…”她还要说什么,我赶忙道:“我现在就去北海看看沉钰那流氓到底中了什么魔风了,公主殿下且留步!”说罢拂袖御风朝了北海奔去。走到半路转念又想,此刻应该先去看看我六师兄。于是折了道去了司命府。

六师兄府上的厨子跟书童仆侍之类都已经回来了。但不知为何,如今瞧着这热闹光景,兜头罩下来的却是寂寞。

而我,是在酒窖里找到了六师兄。

在这之前,我从不晓得六师兄会这样抱着酒坛同大师兄一样,仰面灌酒,这样粗鲁的喝酒方式,同我温文尔雅的六师兄极不登对。可看到清凛凛的酒一股洒下来,冲得他的白皙面色,冲开她三千青丝,他背后成百上千的红泥酒坛此刻便都是摆设,你只看到得到眼前这绝世却放纵的容颜。我六师兄,就算醉酒放纵的六师兄,都美成一幅画,旁的神仙,如何比得上。(请允许我这里用了“他”而不是“她”)

他看到我,眼神清明,笑道:“小九,你来陪我…喝一坛。”

我一跃而过,捞起抵上一坛花雕便靠在他身旁,想说几句宽慰他的话,却不晓得该说什么。不知道说什么便喝酒罢,我拔开酒盖,仰头便灌了几口。

六师兄喝了这么多酒,神智却十分清醒:“小九,我此生怕是同沉钰再无半分瓜葛了。”

我喉咙一哽,胡乱应了句:“嗯。”接着又灌了一口酒。

“他今日走得时候,抬头对我说了句‘叨扰青月星君了’…你说,”他望着酒窖口射下来的日光,轻笑道,“他之前明明那么纨绔那么难缠,明明那么讨人厌,为何他走了,他拂袖潇洒地走了,我却还要想他?”

“六师兄…你其实早就看上沉钰了罢。”我忍了很久,却还是说出这句话。

我没料到听到这句话的六师兄会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小九,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对他…我占了他这么多便宜,却还没有来得及还回来…”

“没来得及好好对他为何就用了绝情丹?”

他抱着酒坛子的手一顿,抬眸望着我,似是不敢相信:“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不止这些。”我还知道你是女儿身。

他仰面躺在酒窖地面上,发丝散乱,他就望着那酒窖口射下来的那一片日光,轻声说话,仿佛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那个时候,我还爱看萤火,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身后万千萤火漫漫飞舞,他第一次让我做他的老婆。彼时,我只觉得他是个笨蛋。青月神君,是个男神君。也是那晚,我随口一说让他把这萤火收起来罢,他后来果真就收起来了,其实为了那个养萤火的地方,他生生受了长诀天尊一曲扰人心智的笛音,小九,你这样喜欢长诀天尊,当晓得他的笛音若是让你身心愉悦极易,让你灰飞烟灭也是极易。其实你看,沉钰他其实是有些厉害的。

后来他去大梵音殿种芋头,那是我最讨厌他的时候。那时候的沉钰其实十分可爱,犹记得那一日突然暴雨倾盆,他怕大雨砸坏了芋叶,竟然专门给芋头弄了个结界,他自己却忘了钻进结界底下避雨,浑身都湿透了。我纠结了许久,却没有请他回屋喝杯茶。

还有一回,我写的一桩命盘,个中劫数,得罪了南极仙翁的侄孙儿,彼时我做司命尚不久,仙翁他当着凌霄金殿的天帝和诸神,对我百般刁难,这司命星君几乎要保不住了。却是他求了他师父,长诀天尊几万年不干四海八荒的政事,那一日却破天荒出现在凌霄金殿上,拿着那桩得罪了仙翁的命格簿子,当着诸神的面,逐字逐句地赞我文采斐然云云,落笔生花云云。且后来,沉钰他替我出头强行摘了仙翁的长寿锁挂在了司命府大门上。我有些恼怒他纨绔的行径,他却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我。”

我说:“你既然知道这样多,那为何还要强逼他服那丹药?”

他眼中十分悲苦无奈:“小九,若是你,你会选司命星君这个职位,还是会选择沉钰这个心上人?”

“我比你…自由许多。”

“是了,”他笑吟吟灌了口酒,酒水像是变了个地方从眼角流下来,“你比我自由许多,从没有一个职位框着你,从没有谁留下遗言叮嘱你让你刻苦修行,让你尽心尽力担着家族这个司命星君。”他闭上眼,“可是,你六师兄我也会累啊,也会有七情六欲啊…”

我的眼睛酸涩不已,我知道他此刻心中更委屈的是自己明明一介女辈,却要被他娘亲变成男儿身,为着他家中这司命星君一职,鞠躬尽瘁。

“可我如今最对不起的人便是沉钰了。小九,其实我也晓得,神仙的来生遥遥无期,但我也常常想,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先记住他,一定要对他好,忍者他的嫌弃,忍者他的拒绝。做他爱吃的菜,养他爱看的花虫鸟兽。”他仰头将酒坛中的酒一饮而尽,仿佛也将那种种悲苦一饮而尽。

可本神君也晓得,他此生都无法将沉钰忘记了。

六师兄最后还是醉了,我安顿好他,便想起来还没去看看沉钰。

本神君以为沉钰那厮因着这桩事应该悲伤消沉几日,就算不是以泪洗面却也该长吁短叹一番,可万万没想到,本神君见着他的时候,他蹲在水晶宫里吃火锅吃得酣畅淋漓,那嚼着海虾兴奋满足的表情,让我浑身一震。

我炸了眨眼挪腾过去,心窝处暖流哗的一下涌上来,我愣了愣才开口道:“你…还认不认得我?”

他便蹲在地上抬头望了我一眼,那双凤眼依旧流光溢彩,俊美得不可方物。他跳起来拍了拍我的脑袋,哈哈笑道:“你是不是傻了,爷爷我同你几万年交情你怎么说我不认识你?你来得正是好时候,这锅海虾爷爷匀你一半!”

我彻底惊呆了,他不认识六师兄不认识婧宸,偏偏记得我?

本神君惊慌失措起来,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你认不认识青月?”

他瞧着我若瞧着痴呆一样:“认得。”

“那你作何装作不认识他?!”

他拍掉我的手,“你傻不傻,你难道不认识司命星君?爷爷我虽然认识他,但也不熟的,”抬眼瞧了瞧我又道,“不是我说你,大家都位列仙班,你好歹记一记,免得以后见着面不晓得如何称呼。”

我死死瞅着他那副认真模样,竟找不出丝毫装的痕迹,本神君废了如此大的功夫将他同六师兄困在结界中,以免绝情丹噬掉他的记忆,如今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竟然还是全忘了,顿觉天地一黑,一下瘫在他身旁。

他扶着我坐在软榻上,诧异道:“你是不是饿晕了?要不爷爷我再人送十斤海虾过来?”